按陛下的说法,这天下大同党,既要领导国务,也要领导军务。而天子,则将以党魁位置来实现权柄。
这是让国务殿及寻常内政部衙在平日里的运作更加独立、掣肘更少,但要将至关重要的人事和监劾放到天下大同党里。同时,天下大同党还将凭借与军队的捆绑,实现对国务殿、朝廷其他部衙及地方官府的压制:专心办好政务。
大明的制度是越来越复杂了,杨慎还不能看得足够深远。
但他依旧看得出来:推选仍旧是重要一环,如果皇帝不能在天下大同党内把党务大权抓得牢牢的,纵然人事权、军权都与党务有关,皇帝也有皇明资产局这个钱袋子,但将来当真没有皇帝被彻底架空的可能吗?
陛下对宗室勋戚还刚刚“苛刻”过,天子纵然能做党魁,当今陛下纵然英明神武,但将来呢?文武一致之下,皇帝也只有听话。
另一个国老严嵩府上,严嵩则看得更加通透。
只不过面对来拜会的其他同僚,严嵩只是说些表面的看法。
到了夜里,他走到檐下抬头望天。
新春佳节,爆竹声声,天上烟雾不少,遮住了星辰。
严嵩寻觅着紫薇的方位,沉默不言。
那位英明的皇帝怎么会忽略争权夺位这种常态呢?
只不过国务更加分明,争权夺位的事,全都放到一个新的框子里吧。
言称大同,自愿缴费共造伟业,再怎么斗也不要坏了国事。名为一家坐有天下,实则千百年来都是君臣共治,如今只不过用这种方式挑明了罢了。
新的格局下,再怎么斗,也不能破了这种党务领导国务、军务的局面,要不然那就是真的砸所有人的锅。
党争党争,这是直面亘古难破之局啊。
先在那大明堂里关起来争,回了各部衙就依争好的位次好好办事。
那军务总参谋也好,总理国务大臣也好,最终也只是个办差的职位罢了。
真正的大权,皇帝又拢到了一个新框子里,给全部有志高位的人戴上了一个新枷锁:至少嘴上说的话、办差做出的成绩,不能让人指摘忘了天下大同之志。
儒门千年教化,现在有了一个明确组织。开除了这天下大同党之籍,无异于被开除了知书达礼的儒籍。仍旧可以做人,但还配为官吗?
好手段啊……
至于天子对一切的掌控……其实法子好像更简单了。
以陛下之英明,应当早已想通其中关键了吧?
紫禁城内,朱厚熜确实正在教育朱载墌。
“经一事长一智,张居正那小子给你上的这堂课,够你受用一生了。”
乾清宫院内,一侧搭着戏台,一侧则满是花灯。
妃嫔及皇子皇女们四处玩耍,中间甬道上炉火炽热。朱厚熜披着暖袍望着面前,他身旁是孙岚,另一侧前面是朱载墌。
在新皇后和众妃嫔、众皇子之前,在这本该是阖家守岁的除夕夜,朱厚熜依旧让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他既定了太子,便当真将他作为皇储在培养,时刻不忘教诲他为君之道。
朱载墌低头应是。
“二十多年了,父皇已将大明诸制改得面目全非,只怕列祖列宗此刻瞧着也心惊胆颤不得安宁。”朱厚熜脸上有着微笑,说着这些不敬的话。
朱载墌哪有评论的余地?
“然而,其实将来你做了皇帝,反倒简单了。朕的子子孙孙,也都简单了。”朱厚熜停顿了片刻,心中微微一叹,“就算做不到像朕一样殚精竭虑、勤勉治政,只要牢记一条就无大错。天子为民,就牢牢握了大义。臣子总是更多,他们会争的。只要大义上没有错,天子终究还是能握着那裁断大权。谁忠谁奸,在那养心殿里便只论道义。谁贤谁庸,在那文华武英殿里便只论才干。”
“儿臣记住了。”
朱厚熜看了看他,忽然站了起来解开外袍:“所以朕身子骨康健,你多做些年太子有好处。大明毕竟面目全非了,你需要学的东西太多。像朕一样,也把身子骨锻炼好。走,一起去跟你弟弟妹妹们玩耍。”
紫禁城里其乐融融,此刻大明的东北面、东面和东南面则苦不堪言。
但大明仍未出手。
历经近月,从鸭绿江畔开始启程,一支庞大的队伍在龚用卿的陪护下终于抵达京城。
这个时间回到京城,自然是刻意安排的。
看着安居乐业、灯火辉煌、祥和热闹的大明都城,队伍中的耆老们老泪纵横。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从兵荒马乱中背井离乡,在天寒地冻里一路逃难,和蔼的大明官员和有序的赈济安置,这数月的经历让他们也相信了龚用卿的话语。
到了京城的东门外,满面皱纹的耆老们颤颤巍巍地展开了一幅长卷。
这幅长卷上没有一个字,只有一个个手印。
今夜不宵禁,但城门还有守卫。
消息直达入宫,朝鲜逃难百姓万民请愿,盼大明挥师平乱、解万民于水火。
龚用卿是会搞事的。
这一次他做对了,用大明对朝鲜逃难百姓不计成本、引起大明百姓不解与非议的赈济,至少收了这批难民的心。
而在那里无奈推说毕竟只是朝鲜内乱,大明岂能就此打入朝鲜助他们返乡,委婉言语之下最终促成了这件事。
用他对那边一些“深明大义”的耆老说的话:民心不可违,大明百姓岂愿意朝廷穷兵黩武四处征战?便是施粥赈济,已经让京里非议不已。除非朝鲜万民归心,那便是一家,这才不能置之不理。放到大明百姓那里,也得看到朝鲜百姓将来当真归心,不会拖累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