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日的夜晚对蓟城百姓来说是难熬的。
除了极少数心大之人外,绝大多数百姓彻夜未眠。
他们不在乎谁上台,他们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你们要争权夺利,麻烦到野外找一片荒地,用男人的方式面对面厮杀,决出胜负,拜托别在城里这么乱来行么?
没人听他们的。
入城的各家部曲庄客加起来超过五千,气势汹汹,眼冒金光。
人是复杂的,人性之中光明与黑暗并存,黑夜放大了阴暗面,再加上有些军官并不太约束手下,因此在清除完所有敢于抵抗的敌人后,不少人开始了劫掠。
高门大户有仆役护卫,有相对不错的武器,有高墙遮护,或许没法对付有组织的大军,但在面对私下里三五成群的抢劫之人时,没有任何问题。
因此,进城的兵士只能伤害普通百姓了。
这一晚,不知道多少女人在哀嚎哭泣,不知道多少人积蓄半生的财富被夺走,不知道多少与世无争的日子人被斩落头颅。
到了最后,百姓们也受不了了。他们拿出一切可以抵抗的东西,木棍、长枪、柴刀甚至案几,与上门奸淫掳掠的军士厮杀起来。
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边天。
带队入城的卢诜发现不太对,立刻派出自家部曲,前往各处搜捕劫掠军士。
但黑暗之中,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这样乱哄哄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才宣告结束。
卢诜到现在都没找齐人。
许式站在他身旁,脸色也很难看。
昨晚若是另有一支兵马缀着他们入城,突下杀手的话,绝对会全军崩溃。
他们低估了指挥几千兵马的难度,低估了黑夜与混乱带来的指挥不便,更低估了人性。
卢诜不由得想起了邵兵入城的情形。
精兵夺门而入,接引大军入城。军官们各司其职,带领手下兵马控制各个要点,相互间有口令,有身份证明,大街上碰到时交涉一番便能弄清楚谁是谁,不至于自己人打起来。
入城的军士号令严明,不得私下劫掠,违令者斩。
想要钱的话,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由军中文吏出面,与城内官员或有头有脸的人物商谈,定下一个派捐数额,统一分发。
这才是标准的夺城流程,而他们太乱了,破绽太多了。
许式不由得想起了史书上很多夜袭夺占城池的局面,大多未详写过程,个中情形如何,他心中有点数了。
“走吧,去看看王彭祖。”卢诜招了招手,与许式一起入内。
“子立,你会如何对待王彭祖?”许式跟了上去,问道。
“这得陈公定夺。”卢诜理所当然地说道:“王彭祖就算要死,我也无权处置。”
“那就好。”许式松了口气。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关押王浚的地方:他的卧房。
王浚穿着一件单衣,披头散发坐在榻上,已经没有了昨晚的精气神,沉默不语。见到有人进来时,他下意识抬起头。
“你是卢——”他问道。
“卢诜,家父卢子道。”卢诜拱了拱手,道:“王公可曾受到惊吓?”
王浚冷笑一声,不屑回答这個问题,转而问道:“崔氏那个贱人呢?”
到现在,他可能弄不清楚幕府中哪些人叛了,哪些人没叛,但崔氏这个贱人先跑了,绝对有问题!而崔氏出身清河,以此推论,清河崔氏一定参与了谋划,那么这场兵变的幕后策划者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
“崔夫人在揽月楼中歇息。”卢诜答道。
“她敢来见我么?”
“崔夫人受了惊扰,卧床不起,怕是来不了。”
“贱婢!”王浚咬牙切齿道:“她落到别人手里,也就是个玩物罢了。背叛老夫,她这辈子也毁了,蠢妇人一个。”
“王公谬矣。”卢诜说道:“大厦将倾,人皆自救。崔夫人青春年少,跟着你一起赴死,甘心吗?”
“她跟着我,诸般好处享用不尽,人前尊贵无比。”王浚斥道:“一旦大难临头,就想着抽身而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公治北州,父老同怨,夷夏皆叛,百姓因你而死者不知凡几。”卢诜摇了摇头,说道:“背你而去者又何止崔夫人。”
王浚一下子沉默了。
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兵变,绝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完成的,幽州幕府高层一定深度参与了。
再者,从他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风声来看,卢诜的话并不夸张,幽州想他下台的人太多了,多到难以数得清。就算昨晚卢诜等人没有发难,将来也会有别人发难。对他而言,不过早死晚死罢了,区别不大。
“是不是邵勋?”沉默许久之后,王浚突然问道。
卢诜正准备离去呢,闻言停下了脚步,看着王浚,不语。
“果然是他!”王浚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