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敦道。传销公司同栋的唐楼四楼,半个月之前租客搬走,房子租给了超级英雄漫画社。
超级英雄的组建,冼耀文只下达指令,并未亲自参与其中,算是对hk咨询之能力的一次检验。基本来说,钟林没有让冼耀文失望,hk咨询给超级英雄找了一个不错的社长兼总编麦正。
麦正,参与过全国漫画作家协会香港分会,同老一辈的漫画作者有点交情。战后,原来南下躲避战火的漫画家们绝大多数返回内地,香港漫画活动陷入沉寂,他又参与了“下南洋”活动——将港漫卖到南洋。
麦正没有多少漫画创作能力,却一直从事编辑相关工作,且有不错的交际、统筹和运营能力。
过去的一周,麦正拜访了香港所有漫画家,为超级英雄即将推出的《超级英雄》半月刊约稿。他的拜访很有成效,几乎每个人都答应供稿。
当然,通过这件事情不能反映出麦正的能力有多强,漫画在香港其实一直不怎么景气,要不然也不会诞生下南洋活动,漫画家们只有寥寥数人可以靠漫画维持清贫生活,大多数人只将画漫画当成兼职,主职是写点文章。
话说回来,在十三幺之前,香港根本没有以文致富的存在,搞文学创作的头部作家只有四五百的月收入,小康有,富的也有,但富的原因是本身就富,与写作无关。
十三幺如今给一个最畅销的作者开到千字50港币的买断价,这位主还是个快枪手,一天轻松写出数千字。
其他在《福报》上连载武侠小说的作者收入同样不低,但凡能写长篇,月平均收入破千是一定有的,十三幺引领了香港以文致富之风尚,让其他以文糊口之人羡慕不已。
现在好了,能画漫画的人无须再羡慕他人,超级英雄开了一个漫以致富训练班,由美国年收入数万美元的著名漫画家乔·西蒙担任导师,教授如何创作超级英雄。
此时的四楼,乔·西蒙正在讲课,一帮从十几岁至四十好几不等的学生听得如痴如醉。
漫画是美术的一个小分支,想成为一名漫画从业者当然要具备一定的美术功底,但并不需要多高深,凡是能靠美术功底吃饭的人都有资格成为一名漫画画工,是否能成为一名漫画家,决定性因素不是美术功底,而是灵感。
拥有一个好故事,才有一本好漫画,乔·西蒙在讲的内容就是如何创造一个好故事。
学生当中有一人名曰许冠文,今年二十岁,学过几年美术,对漫画兴趣浓厚,在报纸上看到超级英雄在招画工,他就过来应聘,被录取后,一边参与风扇侠人物形象的创造,一边跟班学习。
因为风扇侠是命题作文,他创造起来很是痛苦,倒是充分享受听课的乐趣,几节课听下来,他已经有了一些灵感,准备创造一个抗日人物形象“财叔”。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知麦正,得到鼓励和许诺,只要他将漫画故事呈现出来,《超级英雄》基本上会进行连载。
此时,许冠文坐在麦正的工位边上,耳朵在听课,眼睛时不时瞟向桌面的信纸。
在他边上,麦正正在阅读吴鸿安以及吴鸿安转寄的海影厂美术片组的信件。
吴鸿安在华东纺织工业部是挂了号的人,是可团结资本家派驻国内的代表,上次陌拜海影厂之后,很快海影厂领导主动联系他,双方见面商谈了漫画合作事宜,一拍即合。
麦正看完海影厂厂长于锡圭的信后,内心为难起来。
海影厂那边希望超级英雄早日派遣人员过去指导工作,也早日开展实质性的合作,即下单子过去,但风扇侠的人物形象都没定稿,现在派人去内地也没用,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派谁。
其实,他对未曾谋面的老板定下的“内地生产基地”的策略表示疑惑,以当下漫画市场的行情,超级英雄根本无须建立劳什子生产基地,节约创作成本不具备太大的实际意义。
只不过该策略是一堆策略的其中一个,其他的一看就是好策略,他不敢冒然认定该策略是老鼠屎,或许只是自己没有领悟其中深意。
“还是请示一下为好。”
麦正下定了主意,执笔写报告。
上海。
吴鸿安叩响了卡尔登公寓301室的大门。
这里是张爱玲的住所。
等了好一会,门嘎吱一声打开,露出张爱玲清冷的脸。
“你找谁?”
“张小姐,我是吴鸿安,来自香港。”
“香港?”张爱玲迟疑了片刻,说道:“吴先生,我不记得我们相识。”
“我们之前不认识。”吴鸿安说着,打开公文包取出两个信封,看了一眼,排了下顺序,然后将第一个信封亮给张爱玲看,“这是我的老板让我带给张小姐的信,他想邀请你去香港。”
将信封递给张爱玲,随即亮出第二个信封,“里面是500万人民币以及100块港币,作何用途老板的信里有交代。”
将第二个信封也递给张爱玲,吴鸿安紧接着说道:“张小姐,我老板让我给你带了句话,想去,要快。告辞了。”
话音落下,吴鸿安转身即走。
从北到南,他在内地待的时间不短,一直以局外人的心态冷眼旁观身边发生的一切,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跟张爱玲这类人接触就属于不该做的范畴,他不宜在此久留。
张爱玲看着吴鸿安离开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两个信封,茫然若迷中关上门,走回书桌前,先拆开放钱的信封。
这是她的下意识反应,因为此时此刻,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跟她说“你需要钱”。
她空顶着一个富家女的头衔,家世也算显赫,祖母是李鸿章眼里的赔钱货李菊耦,二十二岁还没嫁人,这年纪想找个好人家不容易,干脆将女儿许配给了刚结束发配的政敌张佩纶。
这么做,最大可能是为了享受被自己干趴下的政敌喊自己爹的快感,喊张佩纶一句小张子,李糊裱匠大概能开心一整天。
至于什么“欣赏其才华而招为婿”的典故假得很,若是真欣赏张佩纶的才华,李糊裱匠有的是机会举荐。
亲母是曾国藩的湘军头马之后,虽是庶出遗腹女,但好在没有嫡出,门第被继承过来。
继母她爹干过北洋政府的总理,虽说因为抽鸦片和其他一些个人小嗜好导致二十五六岁还没嫁出去,但勉强配得上一曲《暗香》。
这么一捋,张爱玲家世显赫一说没毛病,不过呢,富家女的头衔她是顶空了,人生过去的小半时间其实是为钱发愁的。
之所以如此,原因很简单,就三点,一是自己多少有点毛病,二是朴素的老规律,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三是亲妈有与没有一个样,不仅见不到拿钱回来,曾经还有拿着她的奖学金去赌的黑历史。
四九年之前,她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小说挺有市场,不仅能将自己活好,且有余力贴补曾经的达令胡兰成。
四九年之后,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说不能写了,为了填饱肚子,硬着头皮写了一篇无产阶级苦大仇深类的小说,还别说,在上海引起轰动。
当然,轰动是别人告诉她的,她自己没见着,但不管怎么说,还算丰厚的稿费是拿到了,让她又能维持一段小布尔乔亚的生活状态。
前些日子,积蓄从一沓变成寥寥数张,她不得不强逼自己再次以正确的心态描写她不相信且反感的东西,那叫一个难产,如同便秘,一天挤不出几颗羊粪蛋。
开源不灵,节流艰难,她已经许久没有去飞达咖啡馆品尝手工研磨的意式咖啡。
点了一下钱,50张万元小钞,10张十元大钞,她心想,不管这钱是用来做什么的,大概都足以抽出一杯咖啡钱。
于是,她阴霾的心情有了一丝愉悦。
将钱收好,拆开另一个信封,抽出不肥不瘦的折叠信纸,展开,入眼一幅敷衍潦草的画,满纸都是一个圆圈做脑袋,写个“大”字做躯干的人,密密匝匝一片黑,只有中间一个女人是用蓝墨水画的,如果不是代表脑袋的圆圈里写着个女字,她根本认不出来这是个女人。
女人下面写着一行字: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两个问号,一个属于原文内容,一个是画画的人添的,结合敷衍的画作,她稍稍思考便领悟画的含义——张爱玲,别他妈装犊子,你混不进人民队伍。
看懂了意思,她仔细端详文字,很容易看出来字出自女人之手,一撇一捺满是江南女子的秀气水灵,写字之人跑不出江浙沪。
“老板是个女人?”
带着疑问,她将画放于桌面,看向下一页。
仅一眼,她便知信不是正主所写,信纸有红色抬头,国五厂,再看字,字体还算端正,但比划很不连贯,横折之间可以看出生涩,是一个不经常握笔的人所写,而且是女人。
信的正文内容非常简短,只有七竖,大意是对方是一家影业公司的老板,想邀请她去香港做编剧,待遇从优;另港大已经寄出一封催促她去完成学业的信,给她赴港创造了正当理由。
最后一竖,一个快字下面三个感叹号,另有四个字——秦祖,问姑。
秦祖二字她参不透是什么意思,但问姑二字一目了然,是让她去问姑姑,找姑姑商量,看样子对方对自己了解颇深。
思考了片刻,她将信和信封烧掉,穿上外套匆匆出门,赶往姑姑家。
不到半个小时,张爱玲和姑姑对坐,将信件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其姑姑是妙人,听完便说道:“秦祖即秦人之祖大业,他最知名的典故是画地为牢。爱玲,写信之人是个妙人,你怎么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