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里有医生出来,商恪对应再芒的拥抱微微退开,转而握住了他的手,应再芒的手还是冰的。
医生说情况不算坏,楼层不高,再加上掉下去时有花草为曲曼缓冲了部分伤害,但她的左小腿骨折了,还被断裂的木板划伤,伤口不深,没有生命威胁,但也需要住院养伤。
商恪觉得这样也好,失去了行动能力,总不会再一遍遍谋划自己的死亡。
曲曼从手术室出来时还昏睡着,应再芒寸步不离地跟在病床前,到了晚上,商恪提出要带应再芒回去。
应再芒不想走,他心里还是没有办法逃过愧疚,看着曲曼毫无血色的脸,打着石膏的样子,他很不好受,应再芒想留在医院里照顾曲曼。
“回去吧。”宋于慧宽慰道,“这有我和你崔阿姨呢,放心吧。”
应再芒摇摇头:“可是……”
“跟我回家。”商恪强势道,“你需要休息。”
商恪这副冷血无情过分理智的样子,看的应再芒有些不适,被商恪拉着出了病房,走到没人的地方,应再芒终于忍不住:“你怎么能这样?那里躺着的可是你亲妈,她受伤了!你不照顾她,难道连陪着她也做不到吗?这是在医院,你就留她一个人吗?”
应再芒对于住院要有亲人陪着这件事有种执念,因为他小时候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住院,但他从不失落,就算病痛来袭,有家人陪着,他就觉得自己能承受住。纵然应再芒早就知道商恪和曲曼母子间关系不好,但现在商恪对于病床上曲曼的漠视终于引起了他的不满。
商恪没有回答应再芒的指责,只说:“抱歉,我隐瞒了你。”
“妈有自杀倾向。”
应再芒满腔的愤懑顷刻间被浇灭了,他愣愣地问:“为什么?”
商恪没什么表情:“很久之前,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失去了商宁她就想要自杀,但被折磨的人是我。”
商恪向应再芒走近,因为身高,应再芒不得不仰视他,镜片的清光后是商恪总是盛着薄情的眼眸,但今天他却看到了别的,像是愤恨,又像是不甘。
“你让我怜悯她?她凭什么能得到怜悯?”
商恪的冷清一直以来都让应再芒觉得他难以接近,不会被人窥破,此刻在医院的一角,来来往往是生命的降临或者逝去,救护车的鸣笛不息于耳,在惨淡的月光下,应再芒好像触及到了商恪饱受挣扎的灵魂。
悲剧的降临从来不能归咎于一个人的过错。
商恪无心再谈下去,转身要走,催促着:“回家。”
应再芒回神,加快脚步跟上去,握着商恪的手臂,低声道歉:“对不起哥,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该乱说的。”
商恪没说话,牵着应再芒的手,直到上车。
商恪开车带应再芒回家,进去后,庭院里的狼藉又让应再芒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不久前还洋洋自得就算和精神病人相处也没什么难的,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和精神病人相处的压力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造成什么全然不知,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构不成逻辑,但却是清醒的人来承担后果。
“还没吃晚饭吧?”商恪问。
应再芒摇摇头,当时兵荒马乱地送曲曼去医院,之后他们一直守在病床前,哪里想得起来吃饭,况且被吓了这么一回,应再芒也没有胃口。
应再芒想上楼洗澡睡觉,但商恪把他留在餐厅,转而去做了顿简单的晚餐,应再芒很惊讶,没想到商恪会做饭。
应再芒吃了几口,仍是忧心忡忡:“哥,以后该怎么办啊?要把阳台封起来吗?”
可措施做的再多,他们真的能阻止一心求死的人吗?
商恪说:“别想太多,吃饱了就去休息,我会解决。”
有很多时刻,应再芒觉得商恪的魅力就在于此,他成熟,可靠,强大,独属于年长者的稳重和丰富的阅历在应再芒无措不安时会包容着他,好像有商恪在,他就无需为琐事烦恼。
今天商恪也是丢下公司一堆事跑去医院,回家还有的忙,应再芒吃了点东西,回房间洗完澡躺到床上,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今天的事给了他惊吓,同样心里还挂念着曲曼。
应再芒又从床上爬起来,想去花房,他想事情或者不安的时候很喜欢待在那里。应再芒刚一打开门,恰巧碰上从书房出来的商恪,两人对视后,商恪问:“睡不着?”
应再芒点点头:“脑子里有点乱。”
“等着。”商恪说,在应再芒困惑的目光里下楼,不多时回来,手上拿了两杯红酒。
“喝一点吧,可以助眠。”
应再芒轻笑,接过一只杯子,和商恪并排坐在花房前的秋千椅上,小口抿着红酒。
“不让我抽烟,倒是纵容我喝酒啊。”应再芒玩笑般地说。
商恪喝一口红酒,应再芒托着下巴以慵懒的目光看他,红酒浸湿了他漂亮精致的嘴唇,应再芒看着商恪的喉结滚动,再次开口时,嗓音也沾染了些许醇厚:“我说了红酒是为了助眠,那么你抽烟是为了什么?”
应再芒哑笑:“为了快乐啊。”
商恪侧目看他一眼,应再芒支着下巴,眼睛微微眯着,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喝了口红酒后他舔舔嘴唇,商恪即刻挪开目光。
“助眠么?”应再芒晃着酒杯,看着流动的暗红色液体,若有所思道,“体质不一样,我喝了酒会兴奋。”
应再芒说完,微扬起脖颈将剩余的酒喝完,意犹未尽地问商恪:“没有了吗?”
商恪嗓音冷淡地提醒他:“你醉了,回去睡觉。”
“没有啊。”应再芒用脚尖点着拖鞋,一晃一晃的,看上去像个小无赖,他歪着身子凑近商恪,得意地说:“哥,我酒量很好的。”
商恪直接掐着应再芒的下巴把他按回去,眉眼间带了些不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改掉这副轻浮的样子?”
“我哪里轻浮了?”应再芒眨眨眼,很无辜地说。
“你哪里不轻浮了?”
商恪的下颚紧绷,固执地别过脸,应再芒就在他身侧,但他偏不去看,应再芒觉得再逗下去他又要挨骂:“好,好。”他举着双手,做投降的手势,从秋千椅下来,把杯子丢给商恪,留下一个懒散的背影,“我回去睡觉了。”
宋于慧昨晚留在了医院,他们的早饭便无人照料,今天是周日,应再芒不需要赶时间去上课,但商恪还要去公司。商恪像往常那样身着西装下楼,本以为这会应再芒还在他房间里,还没走到餐厅,就听见一阵叮叮咣咣餐具碰撞的声音,商恪向厨房望去,看到应再芒手忙脚乱的背影,有些意外。
“你在做什么?”
闻声应再芒也没回头,擦了擦手将保温桶打开,活力满满地说:“哥你起床啦,我问了宋阿姨,她说妈昨晚就醒了,情况还不错,我煮了粥,带去医院给她喝,也留了你的份。”
应再芒说完,又风风火火地去拿碗给商恪盛粥,商恪上前:“我来吧。”
“好。”应再芒弯着眼睛笑了笑,也不推让,他们之间平和自然的氛围看起来就是一家人。
商恪将粥盛在碗里,浓郁的米香扑鼻而来,氤氲着热气,米粒煮的软烂,火候也刚刚好,看起来费了些功夫,应再芒应该很早就起床了。
商恪盛了两碗,坐在餐桌前等了一会,见应再芒抱着保温桶急匆匆地要出门,商恪叫住他:“你不吃吗?”
“不了,”应再芒在商恪身前站定,说,“我怕妈饿肚子,要快点过去。”
应再芒仰起头看着商恪,眼睛很亮地求他:“哥,今天有空的话,去医院看看妈好不好?”
商恪凝视着他,喉结动了动,说:“好。”
应再芒露出满足的笑容:“我走啦哥。”
应再芒的头发有点乱,商恪想替他整理一下,但应再芒走的很急,商恪抬起的手又空落落地垂下去。
周日的早晨路上并不拥堵,应再芒很快就到了医院,他按电梯上楼,昨天从手术室出来商恪直接为曲曼安排了单人病房,应再芒找起来也不吃力。不确定曲曼有没有醒,应再芒推开门的动作很轻,进去后看到曲曼已经醒了。
“宁宁过来啦。”
宋于慧最先看到他,应再芒抱着保温桶来到病床前,对曲曼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妈妈,身体感觉怎么样?”他的手轻轻放在曲曼打着石膏的左腿上,问,“痛不痛啊?”
曲曼没说话,愣愣地盯着应再芒,应再芒也没在意,转而去问宋于慧:“宋阿姨,妈妈吃早饭了吗?”
“没有,”宋于慧摇摇头,“早饭买回来,但夫人不想吃,在那边都放凉了。”
应再芒坐在床边,习惯地握住曲曼的手,温声细语地问:“妈妈,我带了粥过来,要不要喝一点?”
“我没胃口。”曲曼说,声音清清冷冷的,不同于她发病时的疯癫或者沉浸在幻想中时那种母亲对孩子纵容轻哄的语气,让应再芒意外,也感到陌生。
应再芒对于冒充商宁这件事本就心虚,一点点变化都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他握着曲曼的手一瞬间胆怯地想要收回,现在的曲曼和以往太不同了,让应再芒不得不怀疑他在曲曼面前是否已经被看穿。
应再芒原本发自内心的笑容开始变得凝滞,干涩,在心中思考他该怎么应对,这时曲曼抓着他的手,又说:“宝宝,我不想在这里。”
“不喜欢吗?”应再芒不动声色地问。
“不喜欢,我要回家,要回家!”
面对曲曼孩童般耍赖的语气,应再芒稍稍放下心,应该只是环境变了曲曼不适应,那一瞬间的陌生也许是他的错觉。
应再芒哄她:“妈妈,你不记得了吗?你受伤了,要在这里养好伤才能回家。”
曲曼撇了撇嘴,很不高兴的:“不能回家吗?”
应再芒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身体好了我们就回家。”
应再芒指着曲曼腿上的石膏,示意她:“你看,因为妈妈很不听话,导致这里受伤了,如果不在医院恢复好,妈妈就不能走路,以后我们也不能去踏青了。”
应再芒的话对曲曼很有用,她听了之后就变得紧张,不断问应再芒怎么办,应再芒把粥倒在小碗里,告诉曲曼吃东西就可以更快恢复,在应再芒半推半哄下,曲曼总算喝了两碗粥。
怕曲曼在医院待不住,应再芒用聊天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故意逗她笑,上午过的也算轻松。
因为答应了应再芒会来医院,上午商恪把紧要的工作加快进度处理完,赶着中午的时间顺便带着午饭过来了,曲曼养伤需要忌口,所以给她另外准备了一份。
到了之后商恪站在病房门前,能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出的欢声笑语,他站着等了一会,直到笑声微微敛去后才推开门。
应再芒寻声回头望去,看到商恪后脸上的笑意加深:“哥来啦。”
商恪应一声,视线落在应再芒身上,又转向病床上的曲曼,曲曼和他对视一眼,没说话,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就把目光挪开了。商恪了然于心,不再向曲曼投去过多的关注,只看着应再芒,说:“过来吃饭。”
应再芒留意不到商恪和曲曼之间的暗流涌动,听商恪喊他,脚步便不受控的欢快地走过去,边帮商恪打开餐盒,边闲话着家常:“我还以为你要到下午才有空。”
“吃过午饭就回去了。”商恪说,看到应再芒的头发还是那么乱,心里有些烦躁。
“没关系,虽然时间有点短,但看到你过来,妈肯定会很开心的。”应再芒说的志在必得。
商恪没有回答。
病房里很宽敞,也有餐桌,卫浴等等一些生活设施,曲曼需要照顾,便先由崔阿姨陪着,宋于慧和他们一起吃,吃完后再换崔阿姨。
就算是在医院,他们之间的氛围还是和在家里一样,宋于慧热切地为应再芒夹菜,嘱咐他多吃点。在留意到她为应再芒特意挑过刺的鱼肉放在餐碟里一直没动过之后,宋于慧关切地问:“宁宁,怎么不吃鱼呀,不合胃口吗?”
应再芒下意识道:“不是,我海鲜过敏。”
闻言,商恪的目光一顿,接着他用那种很平常的,仿佛闲聊的语气说:“小时候怎么没听过你对海鲜过敏。”
商恪的语气也如应再芒那般随意,好像这只是在饭桌上谈论的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却瞬间令应再芒警惕,他心中打鼓,又因为自己不经思索的口舌之快而后悔恼怒,应再芒垂下眸,怕被商恪看到过多的,不该出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情绪,他逼迫自己冷静,决不能露出破绽。
片刻后,应再芒扬起脸,精心塑造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也不清楚诶……”
应再芒咬着筷子,面带回想,看上去很无辜:“我从小时候就在听我爸妈说我海鲜过敏,他们这么说那我肯定就不吃了啊。”
现在就在医院,趁症状没有发作前去拿药,或者借口出去催吐,反正商恪不会待太久,足够他耍一个精妙绝伦的诡计。
应再芒不以为意道:“我也很好奇,我还没经历过过敏的症状,到底有没有,我试一下不就好了。”
说着,他用筷子去夹餐碟里的鱼肉。
忽然间,应再芒的手腕被商恪握住,在筷子夹上鱼肉之前阻止了他,商恪淡声道:“不要吃了。”
应再芒也不坚持,见好就收,用埋怨的嘟囔来掩饰情绪从最高处猛然间坠落的忐忑:“我本来也不爱吃鱼,鱼刺真的好麻烦……”
这一顿饭应再芒吃得心不在焉,午饭后商恪没坐多久就要回去,而曲曼需要安静和休息,宋于慧便提议让应再芒先回家,等曲曼精神养好了再来也不迟。应再芒心绪本就有些乱,现在独身一人到没有商恪的地方整理是最好的选择。他一直以为自己演的很好,却自始至终都忽略了重要的细节,他要想办法从商恪那里得到更多。
应再芒不做推脱,背上包走出病房,商恪跟在他身侧,说:“我送你。”
出于心虚,应再芒不想和商恪共处一个车厢里,他装作很体贴的样子:“哥,你不是忙吗?送我回去好麻烦的,而且有司机啊,你不用再跑一趟的。”
商恪没说话,径直往前走,脚步比应再芒稍快一些,应再芒以为他没听到。
一路追着商恪到医院的停车场,“哥……”应再芒叫他,想跟商恪说他要去别的地方所以不用送了,声音落在地下停车场里带着空荡的回响,这时商恪停下脚步,骤然转身,停车场里光线不足,有些昏暗,不知从哪吹来了阴凉潮湿的风,应再芒含在嘴边的说辞在看到眼前的场景后喃喃地化作了无声。
商恪在盯着他,心虚篡改了应再芒的感官,以为商恪的晦暗不清的眸光里隐藏的是被欺骗的愤怒,是要拆穿的对峙,风又来了,应再芒感觉自己后脊背开始发凉,他能言善辩的嘴巴被封住了,静默无声地等待商恪的审判。
商恪向前一步,向他走近,皮鞋落在地面上的轻磕声,沉重的,绝望的,应再芒看到商恪抬起了手,那一瞬间他停滞了呼吸,下意识地闭上眼迎接未知的恐惧。
商恪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很轻,应再芒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拨动,他困惑地睁开眼,对上了商恪表情很淡,但隐隐含着笑意的眼睛:“闭眼干什么?以为我要打你?”
商恪收回手,但仍感觉到柔软到恼人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有了意识似的,怎么都挣脱不掉,在昏暗里他捻了捻指尖,说:“你头发很乱。”
应再芒下意识抬起手按在自己发顶,很呆很茫然地哦了一声。
商恪也不再提要送应再芒的事,仿佛只是一个并不诚心的提议,对应再芒说:“回去吧。”
应再芒还傻乎乎地摸着自己的头,听完商恪的话思考了几秒,魂不守舍地问:“回哪里?”
商恪好像是轻轻笑了,应再芒不敢确定,现在他整个人处在一种很奇怪的飘忽的状态,所有的感官都被蒙上了模糊的屏障,只心中的雀跃在急速升腾,膨胀,切断了他的大脑与敏锐的联系,应再芒觉得他好像成了某种很缺乏关怀和触碰的人,只被商恪摸了摸头,就窃喜的迷失了自己,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商恪问应再芒司机把车停在了哪里,应再芒思考了一会,接着摇头说不知道。
商恪又拿出手机打给言锐,通知他会议延后一个小时,最后还是履行了他的话开车送应再芒回家。
坐上商恪的车,应再芒把车窗打开,吹了会凉风之后,那种短暂但狂热袭来的雀跃心动总算冷却下来,应再芒望着窗外,借着冷风理清思绪,他现在开始处于被动的位置了,海鲜过敏这件事会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但商恪的态度很奇怪,没有发作,没有追究,仿佛再平常不过,商恪这个反应,让应再芒疑心要么是商恪接受了他不太精明的说辞,要么商恪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可是第二个假设应再芒左思右想都觉得不成立,他能感觉到,商恪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商宁,把他当成亲弟弟,如果商恪早就知道他是假冒的,刚才在医院也就不会说小时候没有海鲜过敏这种监守自盗的话,不必对他恨铁不成钢,不必花这么多心思培养他,商恪一贯会选择对他最有利的方式,应再芒站在商恪的行为模式上思考,商恪会直接找上他,让他演一场戏只为给曲曼看,底细从一开始就坦诚,也就不会有暴露的风险。可是这样的话,随便一个人都可以,为什么单单是他?
商恪手里那份能证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鉴定报告到底从哪里来的?不会是商恪手下的人做的,这是一个很致命的纰漏,至少在应再芒的认知里,为商恪办事的人实在没必要担着风险这么做,还有另一种可能——有第三个人在中间搞鬼。
应再芒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一定是他?第三个人既然可以拿到商宁的dna,又为什么选定他去做商恪的弟弟,有什么理由要把商宁隐藏起来?他和商恪不可能是亲兄弟,迟早会有暴露的一天,这么做不是让原本简单的事变得更复杂了吗?
越往下想,应再芒越觉得他好像被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里,他在不知何时就被人盯上掌控了,第三人可以很轻易地接触到商宁,同时也认识他,会是在他身边可以很轻易地拿到他的dna的人吗?应再芒又想到这根本不需要,他的dna无法与商恪匹配,拿到也没什么用,这么一来他要思考第三人是谁的范围又扩大了。
他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吗?如果范围扩大,第三人也许会藏在他不认识或者没有接触过的人里,但对方可以在暗处观察他,应再芒更没有头绪。他平庸且碌碌无为,称不上特别,为什么选定他去替代商宁?难道他之前和商宁接触过?
应再芒觉得有这个可能。对了,商宁也有白血病,也许这就是他被选中的关键。他之前问商恪小时候的照片时商恪一概回答没有,如果能见到真正的商宁长什么样子,他才能去对比搜索,以此来判断他和商宁到底有没有见过。
这个第三人也足够了解他,知道他见钱眼开,贪图势力,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的机会,如果他咬死了他不是商宁,和商恪重新做一份亲子鉴定,那第三人的安排可就全都功亏一篑了。
第三人的目的、商宁的照片和商恪是否知道他被欺骗,捋清他将来要关注的重点之后,应再芒换了个表情,看着商恪,表现的很怯懦,试探地问:“哥,我真的和小时候差别很大吗?”
商恪专心开车,闻言淡淡道:“太久了,不记得。”
“那……有没有什么令你印象很深刻的事呢?”商恪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反而令应再芒焦灼。
商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别多想,海鲜过敏的事是我记错了,你小时候就不怎么爱吃鱼和虾,没有发作过症状,所以我对这件事忽略了。”
应再芒隐约察觉到,商恪想就此揭过,他不想再深究了。可这样一来,对于商恪到底知不知道他不是商宁这件事的答案就变得更模棱两可了。应再芒拿不准商恪的态度,但如果他再追着不放,就证明他在心虚慌乱了。
应再芒故作轻松地说:“今天妈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但是石膏要很久才能拆掉吧?今天妈一直在说医院里不好,她不想待在那里。”
“哥,等妈的情况稳定之后,我们把她接回家吧。”
商恪刚要说话,电话响起,商恪接了,谈论的是工作的事,应再芒便安安静静的不出声打扰,他以为刚才的提议商恪一定会接受,说过之后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工作上的事不能耽搁太久,商恪把应再芒送到家又立即走了。应再芒抬眼望着眼前雅观精致的别院,商恪说过为了防止曲曼发病所以家里不会放以前的照片,那么从曲曼房间里找到商宁的照片就不可能了,商恪不会允许。
商恪的房间会不会有?应再芒带着这个念头走进别墅,缓慢地上楼,来到商恪的房门前。应再芒权衡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他不想干出趁商恪不在翻他房间的事,被商恪发现很不好解释,况且商恪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往常,既然没有怀疑他,那他何必陷入自证的困境里。
宋于慧得了商恪的指示,从医院离开回到了别院,正巧生鲜和蔬菜已经送到,便着手开始准备晚饭,应再芒还想着下午再去一趟医院,下楼后看到宋于慧时有些讶异:“宋阿姨?你回来了?”
宋于慧眯起眼睛笑笑,很亲切:“对呀,正要给你们做晚饭。”
应再芒担心地问:“那医院那边……”
“商恪已经找了人去照顾,不用担心,商恪要上班你还要上学,也得有人给你们做饭呀。”
宋于慧宽慰道:“我空出时间也会多去医院看看的,放心吧。”
这都是商恪的安排,应再芒不好再多说什么。
现在时间还早,应再芒拿着手机给商恪发消息,弯弯绕绕地问:哥,今天会很忙吗?
商恪回他:有事就说。
应再芒打字:我想去医院,等你从公司回来到医院接我一下好不好?
商恪回了个好。
应再芒收起手机,坐上车去往医院。
商恪请来的护工对于曲曼来说都是陌生面孔,现在是在医院,周围又都是陌生人,应再芒担心曲曼会有应激反应,问了崔阿姨,对方给他的回答是自他走了之后曲曼的表现都很平淡。困了就躺下睡一会,醒了望着窗外发呆,不和陌生的护工说话,但会和崔阿姨聊上几句。
曲曼表现的太正常了,反而让应再芒觉得不对劲。
傍晚,商恪来到了病房,没有多留的意思,叫上应再芒就要走,好像只是为了履行来接应再芒的义务。
曲曼疯癫时商恪也会跟她说话,现在两人又回到了冷若冰霜的状况,应再芒猜测,这次意外之后,曲曼回到了他最开始见到她的状态,有意识,且对商恪漠不关心,显然商恪也早就知道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亲母子,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能被敏锐地察觉。
最近应再芒的时间被压缩的很紧,学院的课商恪不允许他逃掉,应再芒只能在没课的时候赶出时间去医院,随着课程的逐渐深入,开始出现小组作业等等会占用他空余时间的项目,关键应再芒学艺不精,这些作业他根本做不来,于是从医院回来,应再芒还得死皮赖脸去求商恪给他做。
曲曼的情况在一天天地好转,腿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石膏也拆掉了,但近期还是不可以下地走路,应再芒只要去医院,就会推着曲曼去楼下吹吹风。
之前和商恪谈过的,关于曲曼没有任何征兆的自杀倾向的预防措施,当时商恪说他来解决,应再芒觉得商恪可靠,无条件地信任、依赖他,直到曲曼临近出院,他们讨论时,应再芒才知道商恪的解决办法是送曲曼去疗养护理中心。
说白了就是私密性很高的精神病院。
应再芒在乍一听到时愣住了。就算他是假冒的,可他对曲曼的关心全都是发自内心,越相处,他越觉得曲曼是一个很可怜的母亲。他有想过该采取什么措施来应对曲曼的自杀倾向,家里多装几个监控,或者找人尽可能寸步不离地看着曲曼,阳台装上栏杆,让曲曼远离高处也是个解决办法,应再芒唯独没有想过商恪要送曲曼去疗养院。
可能是应再芒眼里的不可置信和失望太过明显,商恪对他解释道:“这是专业的机构,妈在那里能得到全天的看护,比在家里安全。”
“为什么……?”应再芒愣愣地问,“你之前明明说过不会送她去医院。”
应再芒话里话外都在怪他,商恪挑了挑眉,语气也冷了几分:“如果不是你那天在手术室前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我也不会情愿冒着风险也要送她到疗养院。”
应再芒皱眉,觉得不可理喻:“我?”
“我换个问法,”商恪说,“你要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自杀带来的折磨吗?”
应再芒想到那天他亲眼看着曲曼从阳台跳下去的画面,张了张嘴,望着商恪无言以对。
他得承认,纵然商恪的做法看上去冷血、缺乏关怀主义,但站在曲曼能否安全的角度来说,商恪的选择没有错。
出乎意料的,曲曼对于自己即将被送去疗养院这件事接受的很平静,应再芒以为曲曼会不愿意,会大吵大闹,他已经做好了多费口舌的准备,没有想到跟曲曼委婉地说过之后,她只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接着点头说好。
商恪已经办好手续,曲曼随时都能过去,崔阿姨将会跟着曲曼一起住在疗养院,宋于慧留下来继续照顾商恪和应再芒的起居。好在疗养院并不是封闭性的,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去看望曲曼。
送曲曼去疗养院那天是个周六,商恪和应再芒一起过去,不需要带太多的衣物用品,商恪在那边都已经为曲曼准备周全。
疗养院周边的环境很不错,地处于半山腰,空气清新,景色怡人,是个休养的好去处,但因为在郊区,过去一趟的时间就有些久。曲曼还不能走路,下了车商恪把曲曼抱到轮椅上,应再芒推着她走进疗养院。
一路上曲曼都很安静,但应再芒能感觉到她有些难过,到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房前,曲曼即将入住的房间就在那里,应再芒半蹲在轮椅前,握着曲曼的手,轻声问:“妈妈,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曲曼缓缓展露一个笑容,尽带着苦涩,她描摹一般用手指抚摸着应再芒的眉眼,只说:“宝宝,有空来看看妈妈,好不好?”
应再芒没来由的想哭,他抬手叠在曲曼的手背上,郑重地答应着:“好。”
疗养院的护士来了,接过了曲曼的轮椅,在转身之际,曲曼突然拉住商恪的衣袖,说了句:“对不起。”声音轻的像是一落在风里就消失的不见踪迹。
商恪望着曲曼离去的背影,眸光复杂,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
今天的风有些大,应再芒觉得眼眶被吹的干涩,他低下头揉了揉眼,含糊地说:“哥,我开始想她了……”
商恪握住应再芒的肩膀:“情况好转之后,就接妈回家。”
曲曼走后的一段时间里,应再芒很不适应,早上看不到明明做着很简单的早饭却总是忙碌的身影,听不到让他不要迟到的唠叨,有时候应再芒忙的忘了,急匆匆赶回家,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才想起曲曼还在疗养院。
商恪最近也变得很忙,听他说是在忙一个并购的项目,白天里应再芒和商恪的见面次数减少,虽心里不舍,应再芒觉得这也是个机会,他借口要去商恪的书房里查资料,商恪大方允许,应再芒进去后找了很久,别说商宁的照片,就连关于以前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应再芒记起商恪说过搬家之前的那座房子,但从没听过商恪说在哪,或许那里会有他需要的东西,应再芒想他也要找机会到商恪的房间里看一下。
一天晚上晚饭时间过了很久还不见商恪回来,应再芒因为担心,就给商恪打了个电话,接通后他问:“哥,好晚了,你还在外面吗?”
商恪那边很安静,低沉的声线带着微微的电流传入应再芒耳朵,他说:“公司的事还没处理完,不用等我,我今晚在公寓这边。”
“公寓?”应再芒喃喃地重复。
“嗯。”商恪不再多言,嘱咐他,“早点睡。”
应再芒望着暗下来的屏幕,心中思索,商恪还有另一个住处,之前从来没听商恪提起过,这里会不会有他要找的东西?
应再芒打定主意,又回拨商恪,接通后商恪先问:“怎么了?”
“哥……”应再芒语气喏喏的,“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商恪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应再芒正躺在床上,翘着腿,看上去很惬意,他毫不费力地伪装出一种怯懦不安的语气:“我有点害怕,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不等商恪回答,应再芒兀自懊恼又失落地说:“算了,你应该很忙吧,我不去烦你了。哥,我挂电话了。”
应再芒嘴上说着挂电话,却举着手机保持通话,那边商恪沉默了几秒,说:“地址待会发给你,我这边还没忙完,让司机送你过来。”
应再芒举着手机,无声倒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变红,应再芒猜到商恪不会拒绝他,但真正被他得逞又是另一回事,得意和雀跃交叠着在他心间激荡,应再芒握着手机贴在耳边,不由自主想象商恪此时的表情,语气也带上了沦陷其中的柔软:“好,哥你等我哦。”
应再芒躺在床上无声欢呼了一下,接着又飞快爬起来换衣服联系司机,坐上车去往商恪发来的位置。已经过了晚高峰,路途不到十几分钟,商恪住的地方是位于市区的大平层公寓,距离他的公司很近,应再芒猜想选在这个位置或许是商恪为了去公司更便捷,可他以前从没听商恪说起过,难道商恪并不长住在这里?
应再芒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按电梯上楼,到了门前,应再芒按响门铃,不到一分钟门被打开,商恪站在那里,应再芒看着他愣了愣。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的商恪给应再芒一种很松弛的感觉,以前的商恪高傲刻薄不近人情,现在他身上那种疏离莫名被减淡了,商恪穿着居家的短袖和黑色长裤,踩着拖鞋来给应再芒开门,腕表被取下了,应再芒可以看到他结实的小臂和蜿蜒到手背的青筋,平时商恪总是穿着规规矩矩的西装,此刻应再芒看着宽松衣领下的喉结和锁骨,不动声色地吞了吞口水。
商恪侧身示意应再芒进来,指着玄关处的鞋柜,说:“不知道你要过来,那双拖鞋是我的,不介意的话可以穿,不换鞋也没关系。”
应再芒唔一声:“不介意。”
他俯身换鞋,毕竟不是自己的码数,应再芒穿起来有些大。
应再芒跟在商恪身后,打量着商恪的居住的地方,相比别院那种华丽的空旷,商恪的公寓反而多了些人情味,装修的风格简单大方,浅灰色的沙发,玻璃制的异形茶几,对面的电视墙没有过多的装饰物,应再芒还看到了悬挂式的投影仪,同样灰色系的地毯和窗帘,还有落地窗外璀璨、浪漫的夜空。是应再芒从前理想中的舒适的居所。
“自己打发时间,我还没忙完,冰箱里有喝的。”
应再芒乖乖应一声,坐在沙发上,看商恪推开其中一件房门走进,还没等应再芒窥见全貌门就被关上了。应再芒坐了一会,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由于风格简单,家里不见什么摆件,况且商恪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会摆放照片的人。应再芒心里真的很好奇,商宁到底长什么样子?
由于他初来乍到,对这里很不熟悉,应再芒没有乱跑,只在客厅踱步参观。来到一间特殊的房间前应再芒停下脚步,其他的房间门都关着,应再芒没有肆意进去,这间被改成了开放式的,应再芒不担心商恪会苛责他,抬脚走进。入眼是一个一人高的沙袋,有使用的痕迹,看上去都有些旧了,整个房间里都是健身的器材。
应再芒知道商恪有锻炼,因为商恪脱下西装外套只穿衬衫时应再芒可以通过那一层薄薄的布料看到他健硕肌肉的起伏,西装其实很挑人,太瘦穿着像买保险,太胖又像暴发户,商恪的身材能将西装衬托的男性魅力诠释的完美,肩宽,腰细,尤其领带到西装领口的区域,是商恪挺拔的胸膛做了支撑。
但应再芒没想到商恪对健身回到这么狂热的程度,甚至还在家做了健身房,难不成总裁闲来无事就撸铁吗?
应再芒在商恪的公寓里逛够了,坐在沙发上,总觉得这个氛围下缺了点什么。
商恪正在核对方案,听到敲门声抬起头,门后应再芒露了半个脑袋,问:“哥,我可以点外卖吗?”
商恪问他:“没吃晚饭?”
应再芒眼神飘忽地回答:“唔。”
“随你。”商恪说。
两周前拟定的方案因为合作方那边出了差错,不得不加班重新审查数据,商恪核对完言锐发来的最后一版方案,关了电脑后摘下眼镜,两眼有些干涩,商恪闭目缓了一会,起身推开书房的门,商恪的脚步突兀地顿住,炭火烤制食物的独特气息在一瞬间侵入他的鼻腔,商恪望过去,应再芒正大敞着腿坐在地毯上,举着烧烤往嘴里送,手边还有一罐啤酒,不健康食物的味道充斥在他的房子里,商恪又闭眼,呼吸沉了沉,似是有些忍无可忍。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应再芒看到商恪,出声问:“哥,忙完了吗?”
他拍拍身旁的位置:“快来,还点了你的份。”
“我不吃。”商恪回答的很快。
商恪说不吃那就是真的不要,不是在客套,应再芒撇了撇嘴,觉得烧烤也不香了,商恪有点扫兴。
好在应再芒依然保持着兴致勃勃的情绪,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似是无意间问起:“哥,你经常住这里吗?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商恪沉默了片刻,说:“没找到你之前,我不怎么回别院。”
应再芒心绪微动,自从他来到这里,并没有见过商恪外宿,他每晚都回家,而现在商恪住在公寓这件事出现的节点也是曲曼去疗养院之后,难不成,商恪是为了他才留在别院?商恪其实有在担心他?
应再芒轻声问:“那把妈妈一个人留在那里没关系吗?”
“她恨我。”商恪突兀地打断,“我不出现才是最好。”
应再芒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商恪第一次直白地袒露曲曼对他的态度,可他们是亲人,何至于此?应再芒愣愣地问:“……为什么?”
商恪低垂着眼眸,应再芒看不清他的情绪,半晌,听到商恪说:“商宁走丢是因为我。”
果然,商恪和曲曼之间的裂痕主要原因在商宁,难道就因为是商恪造成的,曲曼就把消极的情绪全都转移给商恪吗?商恪那时候也还很小,这对商恪也太不公平。失去商宁固然悲痛,这样的结果谁都不想遇见,可已经发生了,缅怀一个已经失去的人,为什么不能加倍珍惜面前的人?
应再芒心里唏嘘,这件事他一个外人怎么都不好评判,他没有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没被人憎恨,这场悲剧的诞生,没有人是无辜的,他不好义正言辞地去指责什么。
应再芒嘴唇动了动,他想安慰,但话语太过苍白无力,商恪也不一定需要。他扯扯嘴角笑了,转移话题:“哥,我刚还看到沙袋了,你竟然练拳击吗?”
商恪纠正他:“散打。”
应再芒吃惊地上下打量商恪,他知道商恪的身材很不错,以为只是单纯的健身,商恪说话很注意分寸,就连损他都是拐弯抹角,戴个眼镜文绉绉的,没想到西装下的身体竟然还会散打。
应再芒支着下巴吹了声口哨。
这哨声轻佻,缓解了不久前流淌于他们之间的沉重。商恪侧目,想指责应再芒收起这轻浮的样子,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无伤大雅,最后只问:“怎么?”
“我小时候因为生病,很瘦,被几个小胖子欺负来着,”应再芒不知想到什么,垂眸一笑,“要是我跟他们喊一句我哥会散打,估计我都能横着走了。”
应再芒抬起眼,恰巧看到商恪的眼睛里也浮现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