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帝看着着两条狗减缓速度蹲在了书斋前的台阶下,而后一左一右护着螃蟹车,眼巴巴地看着天应书院的大门。
看了看天应书院又看了看紧闭的畅言斋,景安帝怅然许久,“竟然跟到了这里……”
曾经他也是经常出入书院的皇子之一,也曾经在身后的畅言斋同伴读们一起畅所欲言。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那些读书人的声音开始刺耳的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再也没有向下看的呢?
静默许久后,景安帝轻叹一声,再也没有了游玩的兴趣,“回吧。”
原以为自己还能像出发时那般精神抖擞,可是没走多远,景安帝就觉得自己的双腿开始发麻,再也无力往前走了。于是他对李如常说道:“你先回宫传轿辇,朕在此处等你。”
李如常有些担忧:“陛下,此处僻静,要不您随奴再向前走走,到了朱雀大街您再休息?”
景安帝摆摆手:“不用,若是朕在皇城之中还要担忧自己的安危,那朕岂不是太无能了?回去传轿辇,朕就在此处。”别以为他不知道,从出了宫门开始,就有人跟上了他们。宫中禁军的皇粮不是白吃的,若是无人暗中保护,李如常打死也不敢离开自己身边。
果然李如常躬身快步向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景安帝笑着摇了摇头:“老滑头。”
看到他的身影消失,景安帝突然觉得眼前发黑,连带着腿也开始软了。他身形踉跄了两下,连忙扶着身边的院墙才稳住了身形。终究是老了,才走了这点路,两条腿就酸软得不成样子。见四下无人,景安帝拐着腿,向前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一户人家的下马石上。
这些年他的身体亏空得厉害,冷风一吹,景安帝竟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咔哒”声,循声看去,只见方才的那两条狗又跑回来了。不同的是,车斗中好像坐了个孩子。
当秦朗从车斗中下来时,他才发现方才自家的下马石上坐了个面色青白身材消瘦的男人,好像下一刻就要撅过去一样。
秦朗连忙跑到景安帝身前,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景安帝张张嘴虚弱得竟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秦朗一看情况不对,便急急地去敲自家的门:“二叔,二叔,快开门啊!门口有个人快死了!”
景安帝:……
我还没死呢。
事实证明,景安帝只是饿了,吃了两块糕点,喝了一杯甜茶后,他又恢复正常了。秦朗提着热腾腾的茶壶走来,为他倒了满满的红糖水:“你再喝一杯甜茶,吃两块点心。姐姐说,人突然饿晕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你缓缓再起身。”
前段时间私园中有个姑娘走着走着突然脸色煞白地倒下了,吓得旁边的人惊慌失措。后来一问才得知,原来是那姑娘为了身形好看,没有吃早饭就出门了。吃了两块糕点后,她又健康如初了。
姐姐说这叫“低血糖”,肚子饿的时候容易犯,人说晕就晕,晕倒时身边若是没人很危险的。
景安帝笑着点点头:“有劳小郎君,还不知这是哪家府上?等我回家后,定要好好感谢你们。”暗中保护他的禁军倒是挺有眼色,没突然出现吓坏这孩子。很好,回去之后他也要赏今日盯梢的禁军。
秦朗笑道:“这里是昭勇将军府,我兄长是昭勇将军秦易。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先生好好休息就是。”
景安帝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被秦易的弟弟救了。原来眼前的孩子就是小九成日对自己念叨的朗儿,如今亲眼一见,果然是个聪慧勇敢的孩子。
又喝了半杯甜茶后,景安帝觉得身体舒爽了很多。他掀开了身上盖着的衣衫,缓步走出了屋子。一出门,他便听见身边传来一道温厚的声音:“你醒啦?感觉好些了吗?”
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老者正坐在回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编织竹器,长长的篾条在他手中流畅地编织成了复杂的形状,令人赏心悦目。景安帝拱拱手,“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秦二叔笑了笑:“举手之劳。你有低血糖的毛病,以后出门的时候记住了,随身带一块儿糖,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含上。”
景安帝颔首:“知道了。”顿了顿后他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秦二叔腼腆道:“做个果盘儿,城里人精细,做的东西也乖,这也是我新学的样式,也不知能不能卖上价。”
景安帝不解了:“秦将军不是三品大员吗?怎么还让家里人做这些物件换钱?”方才他已经摸清了,偌大的院子中只有老幼二人,竟然连一个伺候的仆役都看不到。
二叔不好意思地笑了:“孩子们都忙,我也不能吃闲饭。我也没什么谋生手段,只能编几个竹器。帮不上孩子们什么大忙。如今的我啊,不给他们添乱就不错咯。”
闲聊几句后,秦朗手中握着一张纸条冲进了院子:“二叔,兄长和姐姐已经到老家啦,姐姐看到了新房子都高兴哭了呢。”
二叔连忙放下手中的竹器起身迎了上去:“真的?快读给我听听?”
秦朗展开纸条,脆生生地读到:“二叔、朗儿安,我和嘉儿已到老宅,老宅翻修很成功,嘉儿喜极而泣。我们三日后返程,你们保重身体。”
读完信件后,秦朗已经开始期待了:“真好啊二叔,我们家的老宅子建好了,等明年我院试的时候,我们就能回家住了。”话音未落,秦朗又开始掰着指头了:“信件是今日早上寄出的,也就是……还有五日就能见到他们啦!”
看到秦朗如此期盼自己的兄长回府,景安帝竟然有些羡慕,他见多了兄弟阋墙的戏码,倒是难得看到兄友弟恭的场面。一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同胞,若不是听信谗言,他和长姐怎会误会那么多年?
“先生,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我给你的家人传个消息?让他们早些来接你?”听到秦朗有礼貌的声音,景安帝才惊觉,他竟然在秦家的回廊下吹着冷风发起了呆。
看着眼前眼神坚毅的孩童,景安帝温和地笑了:“你叫秦朗是吧?秦朗,我和家人原本约好在畅言斋前汇合,你能陪我去畅言斋吗?”
秦朗一口应下:“好。”
等景安帝随着秦朗走出秦家后门时,他发现秦朗手中牵着两条大狗,狗脖子上套了一圈铁刺。不仅如此,秦朗背上背着小弓,身侧挂着箭筒,腿上还塞着一把小匕首。这孩子,比他想象得还要谨慎啊,竟然带了这么多防身利器。
见景安帝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秦朗大大方方地说道:“先生见谅,兄长和姐姐再三告诉我,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景安帝微微颔首,眼神赞扬道:“秦将军和宁国郡主将你教得很好。不过秦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是坏人,你能逃脱吗?”
秦朗抬头看了景安帝一眼,歪过头想了想:“你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景安帝哈哈大笑,因为笑得太猛,他甚至呛到了:“不愧是秦将军的弟弟,看来大景将来又要多一员悍将。”
秦朗正色纠正景安帝道:“先生您说错了,我将来要做贤臣,不做悍将。悍将保家卫国固然重要,但是我更想做一名贤臣,辅佐贤明的君王,做一个利国利民的人。”
景安帝笑得更开心了:“好,好志向!不过我偷偷问你一件事,如果你没能遇到贤明的君王呢?那你该怎么办?”
秦朗的脚步停了下来,秀气的眉毛纠结地皱起,看来这个问题难住他了。景安帝起了逗弄秦朗的心思,慢悠悠地说道:“万一上位的是个残暴的君王,或者是个平庸的君王,他不重用你,你该怎么办?”
秦朗摸着下颚慢吞吞向前走,走了几步之后他抬头看向了景安帝:“夫子说过,此生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君王的事不是我应该考虑的。无论我遇到是平庸还是残暴的君王,我只要做好分内的事,问心无愧就好。”
景安帝瞳孔一缩,身体一怔,呼吸乱了起来:“可若是,若是你的意见和君王的意见不和,他让你向东,你偏要向西,你若是听了他的话会做出违背良心和道义的事,你若是不听,他要杀你,杀你全家,你怎么办?”
秦朗瞪大了眼睛吸了一口气:“这位先生,你的想法很危险啊,我想问一问你,我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才会让君王如此为难我?”
景安帝哑口无言,半晌后只能讪讪道:“假设,我们只是在假设。”
秦朗呵呵笑了两声:“夫子说,人不能吃太饱,不然就会胡思乱想。这位先生,我觉得你方才可能吃多了我家的糕点,所以才会这么瞎想。”
说完这话,秦朗闭上嘴巴,任凭景安帝如何说好话,他也坚决不开口。直到转过街角看到畅言斋后,秦朗才指了指畅言斋的方向:“喏,那就是畅言斋了,你看到了吧?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以后出门你记得在身上带一块糖,一块就够了,不要太多,不然你吃多了容易胡思乱想。”
景安帝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忍不住揉了揉秦朗气呼呼的脸颊:“你这小家伙有趣,难怪老范和小九那么喜欢你。好啦,朕不逗你了,送你个东西,以后有空入宫找小九玩。”
说罢景安帝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温润的玉佩塞到了秦朗手中:“喏,拿好了,世间只此一块。”
秦朗此刻已经愣住了,他捧着玉佩歪着头看着景安帝,他身边站着两条同样歪着头的狗。一人二狗都是同样的懵逼,景安帝再一次笑喷了:“哎哟,太好玩了。小秦朗,醒醒。”
秦朗在脑海中疯狂的回忆着方才他说过的话,复盘之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该不该跪。眼前这人是子初的爹爹,是大景的皇帝。他刚刚是说……皇帝吃饱了撑得?还说了两次。
看景安帝的反应,似乎并没有生气,秦朗才将自己的心放回到了肚子里。他大大方方地收了玉佩,掀起衣摆正准备跪下时,景安帝却伸手扶住了他:“今日微服出行,不要泄露朕的身份。”
秦朗站直身体,应了一声:“那我……”回味了一下好像说错了什么,秦朗改口道:“草民送陛下去畅言斋?”
景安帝捏了捏秦朗的脸颊,“现在你可以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了吗?如果你和君王的意见不和,君王非要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该如何是好?”
秦朗想了想后清清嗓子,老实道:“回陛下,草民有手有脚,自己会跑。”
景安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新奇的回答,他瞪大眼睛:“跑?跑?”
“不光会跑,还会带着全家人一起跑。”秦朗解释道,“违背了我的良心和道义,那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我不做,家人性命堪忧。我做了,余生将会寝食难安。做与不做都为难,至少我要先保护好家里人。”
景安帝眯着眼,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嗯!有道理。自身都难保,如何帮助别人?没想到你年纪虽小却很通透,真不错。”
秦朗的话还没说完,“等我将家里人安顿好了之后,我还会回来。”
景安帝愣了一下:“嗯?跑都跑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秦朗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小民犯错损失不过一些银两,君王犯错就会引来生灵涂炭。如果我这条命能换来君王意识到自己错了,那……死就死了吧。夫子说,君子要死得其所。为了良心和道义死,就是死得其所。”
“兄长和姐姐常说,能力越强责任越大。我是很想做贤臣的,可是如果真到了需要我以身证道的那一天,我希望能用我的死救下更多的人。”
景安帝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秦朗红红的眼眶。过了许久,他才伸出手轻轻揉了揉秦朗的软发:“秦朗,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贤臣。你会遇到一个贤王,帮助更多的百姓,成就更好的大景。”
秦朗偏过头擦去了眼中的泪,他笑了笑用力地点点头:“是的!我和子初约好了,我们一个做贤臣,一个做贤王爷。”
景安帝眉头轻扬:“哦?子初?子初也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眼看接自己回去的轿辇已经在畅言斋外停好了,景安帝笑着弯腰:“最后一个问题,小秦朗,你方才为何说我不一定是你的对手?我可是一个成年人,你还是个稚童。若我真是坏人,你轻松就能被我制住了哦。”
“就凭你身上的小弓?还是这两条悍勇的大狗?亦或是小小的匕首?不要小看成年人的力量啊。”
秦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低声道:“兄长就是害怕这种情况发生,所以他在我的匕首和箭矢上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轻轻划一道口子,成年人也得毒翻。”随即他解释道:“陛下您放心,我的匕首有刀鞘,箭矢上也裹了黄麻纸,一般不伤人的。”
景安帝:!!!
好险!秦家两兄弟都不能小觑啊!
作者有话说:
秦朗:一觉醒来,我的防身武器被偷走了。tat
◎富贵迷人眼◎
景安帝出门逛了一圈, 倒霉的却是萧子初,一回宫他就给萧子初找了好几位夫子,还把萧子初叫到御书房骂了一顿, 说他只顾玩耍荒废学业。那一天御书房内外的人都听到了萧子初的哭声,九皇子怀抱着厚厚的作业本,扯着嗓子从御书房嚎到了点翠宫。
九皇子今年过年没法休息了, 他会在漫长的作业中度过不太快乐的时光。心疼皇子的纯贵妃觉得不能让儿子一个人煎熬, 于是向圣上讨了两个人入宫陪读。秦朗和范成章就这样被迫入宫, 以后他们只要有空, 就得跟着萧子初一起上课。
看到都城中传来的消息秦易和简嘉二人面面相觑,想着多学点也是好事, 朗儿能入宫陪读,比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自学要强多了。
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极有政治头脑的三娘却敏感的意识到:风向要变了。
景安帝不管事,如今的朝堂上三足鼎立。趁着大皇子和太子斗得水深火热之际, 长公主的地位正在水涨船高, 加上她收养的孩子正是当时被景安帝厌弃的五皇子,最终谁能上位还是个未知数。
向来醉心修仙不管朝政任,由子嗣们自由生长的景安帝竟然给萧子初请了大儒来,他真的只是见不得子初课业不好吗?
三娘随手将叠好的信纸支在蜡烛上,跳跃的火光舔舐着散发着淡香的信纸,明黄色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跳跃着。当信纸成为一团黑灰时,她轻轻弹手, 柔声道:“很好。给清宴传讯,让他呆在京畿大营中, 除非帝王召见, 否则不要回家。”
沉香垂手, 眼神中有些不赞同:“长公主,往年您和世子离得远,逢年过节他回不来也就罢了。如今离得这么近,您又如此思念他,让世子回来住一晚,陪陪您都不行吗?”
三娘笑微微一笑:“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静,要忍。我们这位皇帝啊,看似仙风道骨,其实最是凉薄。你真当他不管朝局?不,他看得比谁都透,太子和大皇子的小打小闹,只要不触及他的利益,他不会放在心上。可若是一旦触及到了他的位置,萧景平就是最好的例子。”
淮王爷萧景平,说起来还是他们的手足兄弟,景安帝连一杯鸩酒的体面都不给他,而是将他推到了断头台上,让那么多人看到他尸首分离。
“什么手足情深,什么一母同胞,都是假的。我如今扮演的就是淮王爷的角色,是他用来制衡大皇子和太子的工具罢了。你真当他是为了补偿我,才让清宴做京畿大营指挥使的位置?并不是,他是在试探我,也在试探清宴。”
“低调些好,再忍一忍就过去了。”三娘轻笑一声,看向了窗外的铅云,“那么多年都熬过去了,不差这一时了。”
沉香姑姑满眼都是心疼,看着三娘落寞的背影,她换了个话题:“长公主今日可曾收到郡主的信件?”
提到简嘉,三娘唇角忍不住上扬:“嗯,收到了,他们已经到家了,说是今日要在家打年糕,等做好了就给我先送来一桶,让我先吃着。”
沉香姑姑笑了:“郡主孝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您。”
三娘“嗯”了一声后,轻轻叹了一声:“今日,我时常觉得亏欠了嘉儿。虽说我将她从山中带到了繁华的都城,给了他们小两口身份和地位,可也让他们卷入到了是非中。”
“这次回去,不知嘉儿看到花团锦簇,是高兴还是烦恼啊……”
一夜之间温度又降了不少,起床时,简嘉就看见头顶堆积了厚厚的云层,看起来又要下雪了似的。简嘉有些苦恼地挠了挠脸颊:“可千万不要下得太大。”他们还要返程,要是雪下大了,俊俊和俏俏赶路要受罪了。
烟囱中冒起了袅袅炊烟,简嘉搓着手沿着回廊向着厨房走去,期待地问道:“秦将军,今天早上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