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昊阳观禅房内
“师尊召圣阳进来,不知有什么事?”沐圣阳恭谨地行礼。
排房正中的蒲团上端坐着一名老道土,须发银白如雪,苍老的面容,一双眼眸却湛然生光,满溢慈蔼之情地望着立在眼前的小徒儿,他们虽名为师徒,其实情同父子,而五个徒弟中,又以沐呈阳最为贴心孝顺。
“圣阳,回答为师,你究竟有多久没为功房外的梅树浇水了?”
纯阳子突如其来的一问,令沐圣阳一怔“徒儿不记得了。”
“那棵梅树,是你五岁时亲手种下的,二十多年来,你每回练完功走出功房都会为梅树浇水,但是为师发觉这三个月来,你依旧每日出人功房,却对梅树视而不见了。”纯阳子续道:“为师记得我的小徒儿热爱所有的生命,圣阳,你从小连一草一木也悉心照顾,喜欢在排房外赏落日,听松涛,但如今这份热爱已不复见。”
沐圣阳闻言默然。自华天香死去之后,似乎整个天她也失去了光彩。
仍记得当时他的心如撕裂般的疼痛,多希望随着水晶棺跳入万丈深渊,了结自己的生命,不用承受独活在世上的痛苦,是对昊阳观和天下人的责任感,让他打起精神,但是,心境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安祥喜乐,心中暗锁着深深的伤痛。
他全心致力于教中事务,以忘却心中伤痛,但这真是他所想要的生活吗?当初那一股为天下人服务的精神,似乎失去了支持的动力。
“圣阳,你若还想为天下人尽力,就必须有一颗能欣赏人生的心,找回自心之喜,生命才能再现光辉,否则也只是行尸走肉的昊阳掌教。圣阳,你至今所做的远超出为师当初对你的期望,天下人只要一提到昊阳掌教,只会想到沐呈阳,你的功绩远远超过我,超过历代祖师。只是,为师不希望看到你再如此下去。”
“弟子知道了。”沐圣阳伏地向纯阳子磕了三个头,起身走出昊阳观禅房。
离开排房的沐圣阳,首先便是到功房外为梅树浇水,轻声说道:“梅树啊梅树,是圣阳亏待你了。”望着枝条上朵白梅,他脑中浮起那白衣如雪的纤细身影,那样绝美,那样清析,就好像未曾离弃过他身边一般。他想起师尊的教诲,不禁长叹一口气:“找回自心之喜,唉,自香妹死后,我还有喜悦可言吗?”
他从来没料到自己也有心灰意懒的一天,因为无尽的思念而痛苦的一天,多么绵绵长远,无边无际的思念啊,温柔却又令人心痛,就像日日卷起的海潮,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至死方休。沐圣阳不禁摇首,可笑,可笑,他一生都在为人开脱痛苦,自己的痛苦又该找谁来开脱呢?
深谷中翠绿蓊郁,花颜缤纷,湖水清澈如镜,鸟兽自在爬行,端的是一处世外桃源,住的应该也是尘世中的逸人,过的应该是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生活。
“啊”一阵凄凉的惨叫声从谷中传来,声音中含着莫大的痛苦。
“靳君,看她如此痛苦,我枉称千药之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绿衣女子看着在床上痛苦呻吟的人儿,眼中充满了自责。绿衣女子面容清秀,有一双慧黠晶亮的眼神,此人正是采药未归失踪已久的水阁药座,也就是“千药婆婆”她失足跌入深谷,让在此谷中隐居的情侣救起,在这人迹罕见的山谷,来来去去不过四个人,她也省得大费周张的易容,以本来面目出现。
“她乃纯阴功体,和你的内功最一路的,所以你的冰寒功体可以暂时保住她的性命,但是也只有一年之命,因为此刻她内功尽失,无力护任心脉,将不断地受到纯阴真气反噬之苦,直到死亡。除非除非”药座“除非”了半天说不下去,只叹了口气道:
“这法子不知行得通吗?事关重大,我再想仔细点吧。”
一直静立在床边的男子,清冷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的人儿。但见她发丝凌乱,脸色惨白,但掩不住清丽容色,柳眉痛苦地紧拢着,素来威严的凤眼神光涣散,嘴唇咬得渗出血丝,双手紧抱着身躯,不能克制的颤抖着。
原来床上这痛苦不堪的女子,便是死而复生的华天香。但见她清丽的面容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凤眸微启,望着床边男子,忍着身上剧烈疼痛,咬着牙颤声道:“你你伪何要救我啊”此刻她寒气入骨,全身上下如万针钻刺般难受,恨不得让人一刀杀了,省得这附骨的疼痛。
男子一言不发,卷起衣袖,右手拿起桌上空碗,左手利刃一挥,在手臂上划了道口子,鲜血便汩汩地从伤口流出,瞬间注满了大半碗。
“这样就够了。”药座说道,从衣裙上撒下布条,走过去为男子止血包扎。此时走进一名红衣丽人,见状脸现不悦:“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药座闻声赶紧缩手离开男子身边,笑道:“拟香姑娘,小妹看靳君一时不便才多事帮手,请不要见怪。”说完便赶紧将那一碗温热的鲜血就着华天香嘴边灌入。花凝香细眉皱起,艳丽的脸庞露出明显的不满之色,向那男子说道。
“寒阳,你又失血喂那病姑娘了?”不悦的语气中隐含着些微的妒嫉。
她和靳寒阳是武林中人人称羡的一对爱侣,性情冷漠,杀人不眨眼的靳寒阳,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唯独对华天香是赴汤蹈火,生死以之。她好不容易在青楼姐妹羡慕无比的眼光下和他归隐山林,两人才到这世外桃源没几天,谁知凭空掉下来这个叫千药的女大夫,而后靳寒阳又在河中救起了这女子。
最令她不满的是,向来冷漠的靳寒阳,为了救活这女子,不但以自身真气为她续命,还在她寒毒发作时以自身热血相济,令她不得不疑心向来忠贞不二的情人是否对这名叫华天香的美人起了心。
靳寒阳仍然是沉默不语,花凝香艳美的容颜罩上了阴霾。
温热鲜血一下肚,华天香便觉四肢百骸有了暖意,疼痛骤退,神智也清醒了。
她瞬间便察觉花凝香不满的神色,孤僻傲性的水阁香座,怎能受得下这种气,便冷冷地道:“我不便在此叨扰贤夫妇清居,明日便离开。”
说完向靳寒阳微一颔首:“蒙靳君相救大恩、华天香来日再报。”
说完便勉力要走下床铺。此时她外伤未愈,内伤又重,就算要抬下腿,也如举千斤,但傲性的她,依旧咬着牙,扶着床缘,慢慢坐起,慢慢下床,她脸色惨白,额上满是冷汗,这么一起一站,实是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故脚一踏出去,身子便软倒,跌入一具男子胸怀中。
靳寒阳一把抓住勉强下床的华天香,将她重新扶到床上躺好,神色不表赞同的看着她,然后朝花凝香望了一眼。花凝香被情人微带谴责的目光一望,讪讪说:
“瞧在寒阳的份上,你就在此安心养伤吧!”心中却暗道:“故作病弱娇柔,在姑娘面前演这种粗浅技俩,我在青楼瞧得多了。”纤腰一扭,便走出房门。
“一刀将我杀了吧,我不想让你们夫妻反目。”华天香淡淡地说道,她明知不会有回答,仍然忍不住说出口。自她清醒以来,从未见她的恩公开口说过一句话。
靳寒阳仍是沉默不语,一双冷漠清亮的眼眸,定定的凝视着她。华天香突然发现,那看似冷漠的眼神下,有一抹温暖的关切,叫她不要丧气,要活下去,那关切的眼神,就像那人,那她即使在病痛中也无法忘记的影像——沐圣阳。
“你的眼神,好像他”说完使气竭力怠,昏沉地睡去。
药座笑道:“香座万万想不到,她的救命恩人,居然和沐圣阳有关系,当初若不是我无意中发现,也决计想不到,寒冰剑客靳寒阳会是昊阳掌教的师兄。”
靳寒阳冷漠的俊容露出些微悦色,似乎对听到昊阳掌教四字感到愉快。
药座续道:“靳君,你是因为认出这方暖玉,才救治香座的吗?”她从昏睡的华天香颈间掂起玉佩,晶暖的润色,其上刻着古篆“圣阳”二字。靳寒阳点头。
药座笑道:“武林中人大概想不到,性情冷漠的寒冰剑客,其实最重兄弟之情。话说回来,别说他是你师弟,沐圣阳那般温暖的性情,只怕接近过他的人都不禁心生相帮之意,这就是他的魅力之所在,和你这冷冰冰的个性截然不同。”
药座顿了一下,忽尔笑道:“也许,外表不同,内里却是一样暖心热血也说不定。至少,你们虽然一个是纯阳功体,一个是天生寒冰功体,血总都是热的吧我在胡言什么,又有哪个人的血是冷的?”
就在药座自言自语的时候,靳寒阳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华天香睁开眼,见晨曦从纸窗透入,面对清晨,她漂亮的凤眼里只有毫无生气的灰黯,她恨自己再度醒来。转头看见靳寒阳依旧直立窗前,显然是怕她情绪不稳,自杀了结痛苦。华天香不觉苦笑,她现在连疼痛时翻滚的力气都没有,又怎有力气自尽呢?望着那挺立窗前的男子,她不禁想起,沐圣阳也曾经如此在窗前守护着受伤的她,只是那时重伤顶多失去武功,现下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干的,她竟然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
又来了!华天香隐觉肌肉抽痛,心下恐惧。果然,那刺骨穿心的疼痛迅速地占据她的神智。她手脚肌肉疲惫无力,只能软瘫在床上,任由剧痛侵袭,如同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等候阎王宣命的人。
“你杀杀了我吧!”华天香无力地说道,她现在就连咬牙也觉得累。
靳寒阳仍旧是站在原地,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她。
“我这一生,从从不求人,我求你一刀杀了我吧!”华天香至此已经气若游丝。靳寒阳坚决地摇首。华天香见状心中怒气陡生,力气随之而来,怒吼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难道我连想死也不能?你无权决定!”
靳寒阳被大骂一阵,脸上仍是漠然神色,突然转身走出房门,到了门外,仍听得见华天香的叫声:“你无权决定”
药座缓缓说道:“我都听见了,你来就是要问我究竟有没有得救,否则如此下去,只是让香座多受半年痛苦,还不如将她杀了,对不对?”
靳寒阳点点头,轻叹了一口气。药座神色凝重地说道:“我思索了三天三夜,只有此法能救得香座性命。只是,方法虽有,却是极难实行。”
靳寒阳望着药座,示意她说出一切。药座详细地说明医治华天香的法子:
“除非有人能以纯阳内功,化去她身上经年累月所积的纯阴之气,简单的说,就是毁去她二十多年来苦练的纯阴之体,归于平常。全天下大概只有一个人,他的纯阳内功足以成就此事,而且他应该是童男之身,方能施功。靳君,相信你明白我指的是谁。最艰难的是,这施功不比平常,必须由全身各窍灌入纯阳之气,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靳寒阳心下明白,药座言下之意,是指施功者必须和华天香燕好。
药座叹了一口气:“这才是真正不可行之处,你师弟以堂堂昊阳掌教之尊,愿意自毁三十多年勤练苦修的清洁道体,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吗?”药座离开武林有一段时日,当然不知沐圣阳和香座结拜之事,就算知道,也没料到昊阳掌教居然对香座动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