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日头才刚过午,她里里外外忙了一阵,心思却一直记挂着那张送去方府的拜帖,不知方如逸可否愿意让她和张烈登门。
眼看已是黄昏,大门上还是悄无声息,她断了念想,只当方如逸不曾把一张普通的拜帖放在心上。
夜色渐起,一家人围坐在屋子里用饭,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陶莲心里一跳,好不容易按灭的念想,“蹭”地又燃起来。她忙放下筷子,起身往大门口去,门一开,是今日她在木工坊里见过的一名工匠。
“问陶娘子安。”工匠拱了拱手,递上一张回帖。“这是东家让我给你捎来的,她说若张先生和你明日得空,尽管来府上小谈。”
陶莲欣喜万分,把那回帖接在手中一瞧,笺纸上的洒金看得她直晃眼。
“多谢师傅特特送来!明日我们一定登门拜访!”
工匠告辞离开,陶莲关了门,捧着那张洒金笺飞快奔回屋中,没等张烈和张盈发问,她先激动地喊了起来:“方姑娘答应我们上门了!”
张烈呆了呆,差点拿不住筷子,双眼直盯着她手里的洒金笺,有些难以置信:“真的假的?方姑娘怎会愿意让我们上门?”
陶莲拉过他的手,把笺纸小心地放上去:“你自己瞧瞧罢,真得不得了!都说仆随主,余姑娘那般好心,她服侍的人定是个心善的。
再说了,你从前在军中待过,我在拜帖上又特特写了你对方将军满心钦佩,方姑娘一欢喜,自然就愿意见我们了。”
张盈一句也没听明白,睁着眼睛往那笺纸上瞥,口中直道:“阿娘,谁是方姑娘?”
“就是你爹爹时常说起的那位方岱将军的女儿,现如今在京中住着,是各家贵眷府上的常客,做些个大水车的生意。”
“原来是她!”张盈搁下筷子,凑到张烈身边,低着头看那洒金笺。“去岁年节时,咱们去小叔叔家拜年,堂弟就提起过方姑娘和梁王爷退亲的事,非说她胆小怕事,是个一辈子的穷酸命。
我听不下去,争辩了几句,堂弟却在我走道的时候,给我使绊子。幸亏爹爹教了我几手功夫,才没让他得逞……”
陶莲从不知,去岁在张焦府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惊道:“你怎么不早告诉爹娘?”
张盈低了头:“你们总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叔叔如今做着朝廷的官,堂弟的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哪里瞧得上咱们家?就算把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说,祖父祖母也只会说什么堂弟年纪小,我这个做姐姐的,很不应该同他计较。想想也是没趣,我就忍了。”
张烈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手中的洒金笺也变得甚是烫手,勉强道:“你堂弟性子急,不了解方姑娘的为人,咱们可不能如此。”
张盈倒也不计较许多:“爹,娘,我明日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去方府?堂弟把她说得那般不堪,我偏不信,定要瞧瞧她是何等人物。”
陶莲心中犹豫,他们夫妇俩本就不认识方如逸,不过是借着余照的光,才得了机会一同登门拜访。
如今又要带上女儿……只怕方如逸会觉得,他们一家子是上门打秋风来了。
她望向张烈:“夫君,你看这……”
“爹,娘,就让我跟着去嘛!我不说话,就是瞧一瞧,不会给你们惹事的!”张盈连声恳求。
这话倒也不假,她这女儿向来懂事乖顺,每回在张焦府上或祖父母那里受了气,全是自己忍下。如此想想,当真是父母无用,连带着她也四处遭罪,看人脸色。
一念至此,陶莲的心思动了动,正要开口劝自家夫君几句,没想到张烈却先答应下来:“方姑娘肯让我们上门,自然不是那等瞧不起穷苦人家的势利眼。
盈儿,明日你便跟着我们去,一道见见世面,看看将军家的女儿是何等气派。若方姑娘问你话,你就答着。我带你读了不少兵策,魏先生也指点过你的诗书,定不会上不得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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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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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盈欢喜得不行。
素日里,父亲时常会说起那位方将军,明明从未亲见,却总能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在漠北英勇抗敌的故事。
次数多了,她也憧憬起来,后来又听说方姑娘为了保命,不惜与梁王断亲,落了好一顿嘲笑。可才半年的功夫,方姑娘却翻起身来,成了世家高门的座上宾。
在她心里,方家人已然成了活着的传奇,如今能有机会见上一面,她无论如何都不愿错过。
一家人用完了饭食,回房安歇时,各自都有些难眠。
翌日清晨,他们起了大早,穿上见客的衣衫,嘱咐家中老妪照顾好张武夫妇,带上赠礼,出门往回帖上所记的方宅去。
走了一刻钟,三人到了方家老宅外,毛大树已经等在了门口。
幸亏毛大树在衣裳铺对面蹲守时,在脸上贴着疤痕、疖子,又总是低着个脸,那日陶莲过来,也没大看清楚他的样子。
此时相见,陶莲竟半点也没认出来。
毛大树上前拱了拱手:“敢问三位可是张家人?今日来拜访我家姑娘的?”
“正是。”张烈回礼道。
毛大树接过陶莲手中的礼,连声道:“快请进,我家姑娘想着,你们定会来得早,已然起身用过饭了,这会儿正在堂上吃茶。”
张烈夫妇本以为方家有官身,必是规矩大过天的门户,这才早早动身前来,想着在外门上等个小半时辰,多半就能见到方如逸。
却不料人家姑娘体贴得很,竟是已在里面坐等他们上门了。
看来方姑娘不像京中其他贵眷,并不爱拿什么高门大户的架子。
暗忖片刻,三人心里都生出不少亲近感佩的意思。
毛大树领着他们进了门,穿过前院,到了厅堂外。张盈跟在爹娘身后,寻了个空隙,小心翼翼地往堂上一看,见一名穿着家常素衣的女子正端坐其上,捧着杯茶慢慢地饮着。
她的发髻上只簪了支玉钗,猛一看不大起眼,可仔细瞧瞧,那玉却是通透莹亮,水色也润润的,颇有一番逼人的贵气。
听见堂外动静,她微微抬头,张盈这才看清楚的她的容貌,一时间竟痴痴的移不开眼。
那般柔美又沉静的神态,比年节画上娘娘像都要美上七分!
“大树,客人到了,怎么也不通禀一声?”
方如逸瞧见来人,立即搁下茶盏,亲自出堂来迎,把张烈夫妇吓了一跳。
他们忙拉住还仰头出神的张盈,躬身行礼道:“问方姑娘安。”
“我年纪小,从来不让下人行什么大礼,三位如此相拜,倒折煞我了。照儿,快扶起来。”
余照赶紧上前搀住陶莲的手,对张烈笑道:“张先生,你们不必拘束,我家姑娘自小在军中长大,不爱拘些俗礼。今日到了方府,便同在家时一般,随意些就好。”
张烈和陶莲口中拜谢不迭,说话间,众人进了厅堂,张盈坐下一看,见高几上摆着三盘点心果子,都是她从没见过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若喜欢这果子,我让你余姐姐包一些,给你带家去吃,可好?”方如逸道。
张盈心中跳了几下,身形却是镇定,起身福了福:“回姑娘的话,民女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果子,这才贪看了几眼,还请姑娘莫怪。”
“怎会怪你呢?今日你是客,这果子摆在桌上,本就是给你和你爹娘吃的。快别站着了,坐罢。”
张盈缓缓落座,方如逸望向张烈:“张先生,这位是你的女儿吧?”
张烈恭声道:“正是小女,闺名一个‘盈’字。方姑娘在京中颇有美名,她听说小人今日登门,非缠着要来,让姑娘见笑了。”
方如逸嘴角含笑:“我哪有什么美名,不过是些笑谈。张先生,我瞧着你女儿是个灵动机敏的,举止间有些法度,可是念过书?”
“小人闲时教她识得几个字,平日只读过几部兵书。”
方如逸点头:“我听照儿说,张先生年少时从过军,如今虽然卸了甲,但平日里常聊些军中趣事,又教女儿读些兵书,倒与我父亲有些像。”
张烈慌道:“小人是布衣草莽,岂敢同昭武将军相提并论。”
“身份虽说不同,可行事却颇为相似。我父亲从不因我是姑娘家,便不教我读书习字。张先生,你对女儿也是如此,我听着很是亲切。
说起来,我在京中的知交虽多,可有过军营经历的却少。昨日见你们的拜帖来,还真是喜不自胜了,心里直盼着二位登门闲谈呢。”
听到这里,陶莲总算寻见空当,赶紧开口道:“方姑娘,今日匆匆上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带了几盒胭脂谢余姑娘那日相帮的恩情,再有几匹上不了台面的轻烟罗,给姑娘糊窗子用。”
方如逸眉梢微扬:“我到京中不过两载,还没见过轻烟罗呢,听说是个极好的料子,夏日里做成衣裳穿上身,半点闷热也没有。
如此贵重的布料,怎可拿来糊窗子?等过两日我得了空,便让照儿送去黄掌柜的铺子里,做两件衣裳穿。”
陶莲忽然觉得,眼前这位方姑娘,与她曾经见过的那些高门贵女,实在大不相同。
旁的人,衣衫华贵、珠翠满头不说,单一个望下来的眼神,就明明白白写着“汝乃俗物”,身姿更是端得像个天上仙。
而方如逸,却能和自己这般的俗世妇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闲扯些家常话。
“方姑娘瞧得上民妇的玩意儿,我心里实在高兴的很。”陶莲道。
茶水端上来,方如逸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喝两口暖心茶,语调舒徐:“说句不怕你们笑的话。我刚来京都的时候,什么轻烟罗、月影纱的,一概都不认得,就连‘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吃看桌席都不知,差点在王御史的府上闹出大笑话。”
她饮了口茶,轻声叹息:“从前我在漠北住着,那里只有苦寒,就是手上有再多的银两,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京中的席面,竟还有就这么放着给人瞧的点心。”
张烈脸上闪过些许怅然:“京中贵眷个个财帛丰厚,哪里晓得边关的苦。小人虽然没去过漠北,可从军的时候,我跟过魏先生,他说十八年前他曾去过漠北,同令尊有过几面之缘。
那时戎族趁着风沙肆虐,到处作乱,方将军那会刚到漠北不久,对那里的地形不大熟悉,身边又带着年幼的长子,和怀了身孕的夫人,一边要带兵对抗戎族,一边还要照顾家人,颇受了些苦。”
这话勾出了方如逸小时候的经历,甜糯的玫瑰八仙糕吃在嘴里,也没了滋味:“十八年前,我母亲怀着我,在沙漠里东躲西藏,别说什么饭食好坏了,能有口吃的就是万幸。
我三岁上没了母亲,身子也不大好,多亏父亲和长兄怜我年幼体弱,时时刻刻护着我。漠北风沙一起,是连房顶屋瓦都要掀开的,牛羊不知卷走了多少。
当地的百姓本就缺衣少食,还要遭这样的罪,同京中的日子一比,真真叫人心里难受。”
张烈点头,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不知方将军如今在漠北,可一切安好?小人仰慕方将军英武多年,只是从未有机会得见。今日能见到姑娘,果真有将门风姿,也算了却小人心中夙愿。”
方如逸浅浅笑道:“张先生想见我父亲有何难?等他回京述职时,我让人送张邀帖给你。”
张烈惊喜万分,赶紧起身拱手,没等说上两句拜谢的话,方如逸却道:“怎么聊着聊着,张先生又站起来了?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再不必谢的。”
张烈心中感激,但想着不好拂她的意,便散了拜谢礼,回身落座。
“对了,方才张先生说,你曾经跟着魏先生,敢问是哪位魏先生?”方如逸好奇心起。
“是魏以致先生,他曾在钱国公手底下做军师,后来钱公蒙冤,他也受了牵连,和儿子一起被流放漠北。直到十二年前,江首辅把这桩冤案重新翻出,魏家父子才返回京都。魏公子如今跟着江国舅,据说两人亦师亦友,小人听了也是欢喜。”
方如逸眉梢微动,心知那魏公子就是魏临,便侧头望了望余照,果然见她低着头,脸颊腾了红晕。
“原来张先生曾得过魏先生指点,怪不得言语之间,颇有体恤边关民生多艰的慨叹。先生既有如此之叹,为何不入朝局?”
张烈摆摆手,神情复杂:“不瞒姑娘说,当年钱公的冤案也牵扯到了小人,家中卖了一处庄子,这才把小人从大牢里救出来。经此一遭,小人再不想什么从军仕进了,只照顾好家人便心满意足。”
方如逸的语调忽地探寻起来:“那如今,张先生家中一切可还安好?银钱用度周转如何?亲眷邻里之间亲和否?”
见她连着抛出三般疑问,字字句句直戳他心头痛处,张烈后背僵硬,有些坐立不安,思忖片刻,正要道一句“一切都好”,沉默许久的陶莲却先开了口:
“姑娘真真是个明白人,不过三两句话,就说中了我家的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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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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