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独曜命谶成
又是一年春归去。长风吹过几度,桃花便红得旧了。
暮色萧瑟,桨声里客船离岸。船舱里灰蒙蒙一片,柳星闻晃亮火折子油灯,满屋灰尘在光晕里四下飞舞。他想了想,找来抹布将桌案仔细擦干净,在椅中坐定,再从怀里取出一封油纸裹好的书信放好。
厚厚一叠信纸都泛了黄,边缘磨损严重,应是常常被人翻阅。门口传来敲门声,船家送来温好的酒。柳星闻将壶中酿尽数浇在星剑上,一路沾染的烟尘被冲落,转瞬光洁如新。他凝望水光中的倒影,星剑未改,自己如今却已是赵思青同岁人。
将星剑和枯木并排放在桌上,借残余的酒液化开笔锋的墨,柳星闻铺开信纸一时又落笔无措。这些年,他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便给赵思青写一封信,讲讲自己路上所见所闻,短则三言两语,长则下笔千言。跋山涉水行过万程,临了回到东极海,没想到自己也会生出些类似近乡情怯的心思,有万事萦怀,竟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索性将赵思青的遗墨再看一遍。其实书信的内容,他已熟悉到不需过目即可成诵。此时便在心中默念。
“给追道。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你能取到这封信,想必已经作出我所希望你作出的那个抉择。这条路更明亮,更宽敞,更长远,也会有更多人陪伴在你身侧,我很高兴。
但我无法陪你再走下去,抱歉。你还年轻,我也曾想过,如能引你走上正途,要如何指引和关照你。虽然一开始的路不大好走,但鲲鹏潜渊暂伏,终有冲天之日。不过这一幕,我应该是没有机会亲见了。
你曾向我道出困惑,可惜道有万千,你我的剑道并不相同,我始终没能很好地回答你。不过我想殊途同归,行万里人间路,总能解你心头之惑。你要追怎样的道,终究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若一时没有头绪,便四处走走吧。
年少时我学有初成,也曾离岛行走各方。东至沧海登碣,西履昆仑观雪,南来百花缭乱,北往霜风凛冽……我去过很多地方,但还有更多来不及看的景色。这些年我久居东海,时常闭关,很想到处看看。若你愿意,旅程中有何见闻感想,闲暇时也可说与我听。”
读到这里,柳星闻停顿了。
他十年如一日地遵循着这个约定,大至盛世转衰,小至清风鸣蝉,都一一在心中说给赵思青听。那截枯木他一直带着,负于背后或系在腰间。带着它,便觉得被赵思青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因为这一层关系,一路行来,自己偶尔会做些之前不会做的事。拔刀相助,仗义疏财,年少时自己必是懒得在这等事上费心思的,而今竟然也会做一做。大抵是希望若赵思青泉下有灵,看见能够会心一笑。那些庸碌凡人往往反应各异,倒是令他倍感新奇若有所悟。
做完便独自踏上下一段旅程。赵思青有一句说得不对,他说会有更多的人陪伴在自己身侧,却忘记问自己是否需要陪伴。而自己愿意同行之人……始终只有一个。流星逐月,如月沉碧海,便是黯星孤照,不会有他人一路。
过去十年,他曾经遇到过阿从。当年的侍童已成长为少年剑客,想想自己砺剑东海折刃群锋,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默默看了一会,他想起自己的坠星剑鞘便是遗落在吟风崖下被少侠捡到,又在揽星楼一战归还于自己。那少侠曾对阿从说过,自己的剑是天星独曜,赵思青的剑是君子之心。这话说得不错,更仿佛冥冥中有天意。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诗很适合赵思青。而自己此去十载,独行世路,亦是一语成谶。
客船已驶出很远,柳星闻终究搁下了笔,提剑行至舱室之外。楼梯上落着几点薄红,是离岸前吹落于此的桃花。此时已是深夜,借着月光站在甲板上眺望,东极海浪涛未改,谪仙岛仍是雷云密布。长风和海浪推搡着船前行,物是人非,船漂泊在海上,人漂泊在世上。
求战之人不在,他已无登岛的必要。遥遥看过年年春来皆繁盛的流光花滩,看过浮银河的星,隔云端的明月,也就足够了。他去过无数地方,最后仍决定在东极海停下,此行目的地是荒废已久的镜天阁。但现在船只绕过谪仙岛,一路往星都遗址而去。为了做一件事,他要去那里取来一些东西——柳沧海藏在那里的手札。
他知道藏物之所,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告诉旁人。海风拂面,柳星闻伸手扶正背后的枯木,心想若是赵思青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怕又要叹着气,用责备的眼神看着自己了。
但他从小执拗,从不愿低下头颅。他要做的事,从没人拦得住,期间种种磨难,向来在所不辞。二十岁时这样,三十岁时依旧这样,至死也不会改。船离连绵群岛越来越近,而柳星闻——
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