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李先生是否早知会有王师败绩之事发生?”,晋州中镇将府后僻静的小园中,分别数月不见,崔破开口第一句说出的却是这句话。
沉吟良久,迎面对向崔破的灼灼目光,李伯元淡淡却是坚定说道:“某提前的确不知,公子何出此言?”
听他这样一说,崔破心下一阵莫名的轻松,似是怕自己心中再起其他什么想法一般,他长吁出一口气,转换话题问道:“如今前线战事究竟如何?”
正在小亭中的李伯元摆出一副肃手邀客的姿势,请崔破上亭再叙时,却听园外一声急促的声音传来道:“先生,先生,马遂自刎了!”,随后,就见李小毛那略显古怪的面孔出现在园门处。
“不用见礼了,快说,怎么回事?”,挥手止住了欲要见礼的李小毛,崔破跟上问道。
“昨日午后,马帅率最后一支掩护撤退的残兵回归晋阳,见到城中竖起的李帅旗帜后,马帅说他已无颜生入晋阳,就在城门处拔剑自刎了。”,三言两语,李小毛已是将事情解说的清楚。
“尚可孤奋勇战死,吕希倩为掩护主帅撤退中流矢而亡,如今马遂又已自刎。朝廷三路大军主帅无一幸存,此次大战朝廷败的实在是太惨了!”,瞥了一眼震惊中的崔破,李伯元无限感慨的出声叹道。
虽在长安听闻回鹘突袭时,崔破已是觉得凶多吉少,但此时听到这等结果,依然是感到极度震惊。举国之力打造的五十五万大军,就这样轰然溃散,让他难以接受的同时,更对自己此行的任务该如何完成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茫然。
“此战深入河北道极东的沧州,朝廷军队又多是步兵出战,遭人偷袭,疲兵溃败后又如何跑的过回鹘人的健马?马遂能率一支整军全身而回,已然无负名将之誉了,李校尉,现在晋阳城中朝廷还有多少军马,回鹘军动向又是如何?”,轻轻将崔破拉着坐下,李伯元扭头向李小毛问道。
想及晋阳城中如今哀声一片的情景,李小毛也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道:“晋阳原有留守军队七万,加之马帅带回的约八万残军,现在当有十五万之数,如果再加上近日能够收拢的溃军,估计能再添两三万,总数倒也是不少,只是士气低沉的很,真上了战场结果如何,实在难料?至于回鹘军,此次千里奔袭,随后又是连日大战,也是累的不轻。现在正在整修军马。而且与以前劫掠就走不同,看来他们竟是有经略河北的意思,是以并不曾急着出兵河东,这几日修整军马的同时,也在整训河北道四镇残军,同时大索河北,据咱们的探子回报,如今他们正将一车车战利品运回乌德楗山,咱们的许多俘兵也被他们押了回去做奴隶,估计半旬之内不会南下晋阳。”
耳中听着这一切,胸中似有火烧的崔破再也忍不住的拍案而起,口中怒喝出声道:“可恶!”,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只将李小毛吓的全身一震,李伯元却是面色半点不动的续言道:“噢,整训四镇,看来回鹘是要使他们为先锋强攻晋阳了!那咱们那位新任魏博节度使现在又是如何?”
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中镇将大人后,李小毛才答话道:“此次摆明了回鹘是要坐山观虎斗,田悦算是聪明,怎么也不肯撤回沧州,也正是因为他这一番耽搁,田惜夺位后去沧州就晚,加之魏博本就是四镇中实力最为雄厚的,所以一场大战下来,田惜部竟是四镇中损失最小。回鹘见他这一部建制最为完整,倒也不曾对其打散整编,派到了幽州驻扎,一来弹压地方、肃清朝廷溃兵;二来也是用魏博军做苦力,替他们转运战利品及我军俘虏。要说起来,他们的日子倒是如今四镇中最好过的。”
听到田惜这个名字,正平复情绪的崔破已是心下一动,及至听说魏博军实力仍在,他更是涌起一股莫名的欣喜,等到听李小毛说完,扭头与李伯元一个对视之间,两人已是不约而同的喃喃出声道:“幽州!”。
此后的时日,新任河东节度使崔破大人简直就是忙昏了头,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回鹘并四镇残军,河东道进入了非常时期,那些城墙破旧、难以防守的城池全数被放弃,所有百姓不得不含泪离乡南移。而那些战略要地,则是拼了命的进行加固整修。大批钱粮涌向晋阳、晋州的同时,晋阳城中武库的许多军器也被分散各城,一队队本地团结兵被征召入军,而后续河南道等地的援军也急匆匆的奔赴河东,无奈各道精锐前时早被抽走,这些刚刚训练没多久的募军数量既少,战力亦低,只看得一众带兵官摇头不已,不过当此之时也实在是牢骚不得。只能拼了性命整日操练,希望大战来时他们能发挥更大作用。
正在大唐倾尽国力希望能固守河东之时,回鹘也在整合草原各部,再组联军支援南下,冀图能趁此千载难逢之机,一举夺取花花江山,完成无数代祖先入主中原的夙愿。一时间天下风云激荡,情势似乎又回到了太祖太宗开国时候。
忙碌了一天,崔破刚回到临时府邸修歇未有多久,就听有人在耳畔轻声呼唤,惊醒去看时,却是李伯元那张诡秘莫测的脸。
“公子,水师来人了。”
“噢!快请进来见,没有别人看见吧!”,一听说水师来人,崔破顿时精神一震,由李伯元策划,自己等候已久的行动终于就要开始正式实施了。
“水师果毅校尉林华参见节度使大人”,趁着夜色走进书房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精壮的身材、粗大的手掌、黧黑的肤色,显然这是一个长久在海上讨生活的人。
“免了吧!林校尉千里加急而来,实在辛苦了。请坐。”,看李伯元亲自为他递过茶水后,崔破才开言问道:“未知水师是否起行,此次又是如何安排布置的,领行的是谁?”
初见这个传说中的节度使,林华也不免有些紧张,呷了几口茶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后,才听他道:“属下起行之时,留守八镇神策驻军共四万人已经到达岭南春州开始上船,因人、马众多,又征调了部分商贾海舶,据行程,现在船队想必已经过了福州地界,此次事大,老当家的放心不下,亲自走船,此地距河南道登州还有些行程,大人又带有那许多辎重,也该早些动身才是。”
“噢!是冯先生亲自领队!好好好,神臂弓是早就准备好的,待本官安排好后续事宜,明日也就能动身了。李先生,你带林校尉先行下去休息,顺便将高镇将帮我请来。”
高崇文来的很快,即使是在这样的夜晚,他依然是甲胄整齐、丝毫不乱。单纯做为一个沙场征战的军人来说,此人实在是无可挑剔。
“崇文兄请坐”,双方见礼之后,崔破起身亲为他斟过一杯清茶后,才悠悠问道:“此番与回鹘大战,崇文兄心下是何想法?”
突然听到这个问题,高崇文微微一愣,将刚刚接过的茶盏放回身旁小几后,沉吟了片刻,才开言道:“属下身为晋州中镇将,自当拼死护得本城安全,至于其他,自有大人们做主。”,看他话语虽然慷慨,却是难掩悲凉,想必也是对即将到来的敌人忌惮的很。
“是呀!此战我大唐殊不乐观。近日闻报,回鹘后援大军二十万已经动员完毕,即将南下。‘凡能骑马开弓者,悉数应召’,比之前时单纯劫掠,看来此次回鹘是要全力一搏了。近六十万回鹘大军,再加上十万余四镇残军,而朝廷足以应对的不过勉强拼凑出的二十余万败军。数量差距如此之大,战力、士气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关乎我大唐生死存亡的一战实在难打呀!”,见自己这番话直说的高崇文眉眼紧锁,崔破起身负手绕室道:“所以,此战唯有出奇兵行险一搏了。”
“奇兵?”
“是,奇兵!前时朝廷已将八镇留守的四万神策骑兵悉数就近调往岭南道春州,在此上船由水师护卫装运至安东登陆,随后穿越粟末部落领地,西向直插温昆河畔马鞍楗山,与另一支我朝军队合力一举剿灭回鹘可汗牙帐,唯其如此,方可彻底扭转战局。”,说话之间,河东节度使大人越来越是激动,到最后更是忘形一掌拍在几案上,将那只精瓷茶碗震落于地,片片碎裂。
海陆协同,登陆作战;转战敌后,千里奔袭。这种种闻所未闻的战法对于高崇文来说,实在是太过于超前了些,甚至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疯狂。以至于他听完崔破所说的计划后,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四镇如今已是悉数落入回鹘手中,陆地前往回鹘的道路已经被彻底堵死,那么另一支军队在那里?再有就是粟末部会不会出卖咱们?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真抄了回鹘牙帐,回鹘就会退兵吗?”,高崇文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带兵官,呆楞了片刻之后,立即就找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回鹘地处内陆,与海绝缘。自然更没有水师了,而且历史以来也从未有过如此战法,如今四镇前往草原的道路尽数在其掌握,回鹘自然以为其后方安若泰山,这从他们的如此不留余力的大肆征召就可看出。所以只要我水师由海路绕过四镇于安东登陆,那么必然就是一支他们预想不到的奇兵;至于粟末,其族因与回鹘交界,历来受其压迫,出卖我军绝无可能,再者,粟末王唯一的儿子前时参加我陛下登基五年庆典,现今仍是滞留在长安,有了他当人质,此事当可放心;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回鹘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由九姓部落组成的他们内部可谓是矛盾重重,若非汩咄禄可汗雄才大略强行压制,他们九姓之间早就内战不休了,加之此次回鹘征召的尚有许多其他族姓士卒,只要回鹘牙帐被我军抄了老窝,为争可汗大位,九姓必然会起厮杀,介时河东之险必可不解自解。当此之时,力战不可取胜,我等也只有行此奇计,擒贼擒王了!”
“四镇道路断绝,那另一支军队又在那里?”,对崔破此言不置可否,高崇文续跟上问道。
“噢!这支军队在幽州,而且还是一支有俘虏军士组成的军队,他们的任务更多的是吸引、调开回鹘牙帐护卫军主力,以策应我奇兵偷袭。”,模糊的解释了几句,负手绕步到高崇文身前的崔破蓦然低下头去,与他那冰寒的眸子对视道:“此种方案已经得老令公首肯,大军也已开始调动,本官明日将带同辎重前往河南道登州上船,经海路前往安东。某走之后,晋州一应防务全由崇文兄接手,如今所有计划已向将军解说清楚,无论如何,在我奇兵未曾功成之前,这晋州必然不能失守,否则,由京师而直下江南,我大唐将再无一块儿安宁寸土。崇文兄,一切拜托了。”
“此次转战敌后由节度使大人亲自领军?”,得到崔破肯定的答复后,高崇敬文再无言语,霍然起身“啪”的一个军礼后,便转身出房而去,笔直的身躯上只有无比的坚定。
第二日,晋州南门,在无数军士、车马向城内涌入的同时,亦有一支长长的辎重队伍正穿越城门向河南道行去,数万支精工打造的神臂弓及弩箭将坚硬的官道也压出道道深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