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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下得相当扎实,等停了竟已经能没到膝盖,全新兵连也不训练了,只要是股力量都拉上跑道去铲雪,以保证飞行任务能完成,夜以继日地一干就是两天。

沈凯阳直起腰,用手扶住用力向前顶顶,长时间弯着铲雪让他觉得酸疼麻木,一使劲,表情不由就痛苦得扭曲了。

“咋了?”一旁的王天航关心地问。

“不晓得…铲雪把腰闪了吧,反正现在很难受。”边说边左右扭动。

“哈,你别扭了,这小腰细得和稻梗似的,看着真悬,老感觉要断了。”

“有这么夸张吗!”沈凯阳不屑地瞟了他一眼。

“哎!回去让小柱帮你把腰整整,他那手艺罡罡的!”

沈凯阳大叫:“才不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用得着反应那么大嘛,我也只是建议建议而已,诶,凯阳啊,你咋对小柱意见那么大咧?他对你可没你对他那么苛刻,是不是上次那事儿你一直还记恨着他?”

“什么事?”

“嗨别装了!就演讲稿那事儿啊!”

“你认为我气量就那么点?我……”沈凯阳腾出扶住腰的一只手对王天航摆摆,“不和你扯,越说越说不清楚。”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

“你们瞎看什么?天天训练还不够忙不够累的,盯着这些有的没的打发精神空虚?”

“真怕了你了!”

“你俩在那唧唧歪歪啥?”方仲天冲沈凯阳和王天航发出警告,他俩迅速弹回原先铲雪的位置摆弄摆弄手中的铁铲。

“男人嘛气量还是要大点,毕竟大家是战友嘛。”王天航低着头小声说,沈凯阳却不客气地回赠了一个凶狠的眼神。

“真……”

“你还想说我什么!”沈凯阳见王天航又要开口心里有些发毛。

“凶啥啊,我想说,真疼,和排长打报告一边休息吧,反正就你那点战斗力谁多出一口气都能补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沈凯阳还是坚持到了最后结束。

大家停下手上的活进入静止状态才发觉衣裤鞋子都湿得彻彻底底,外头的雪化了向里渗,里头的汗发了往外吸,北风一吹真是阵阵寒彻骨,回到寝室脱下的衣服都重了很多。

“都湿成这样了,下午总不会训练了吧!”梅萧抖抖索索地扒下衣服,赶紧拉过大衣套上。

“想得美呢!催命一样要我们把训练场上的雪也清了干嘛?”万小柱脱得只剩内衣,其他衣服都撩到暖气片上。

朱前进更是夸张,袒胸露乳地好似要进澡堂子,这时去单位换衣服的刘话回来了,一推门把朱前进吓得尖叫一声赶紧扯过王天航的裤子挡住胸口。

“我去!屋子里啥味儿啊!”刘话差点被房里破门而出的潮湿熏得弹出门外,“快快快,把鞋子晾外头去,开窗通风!真是要我命了……”

“班长!都衣不遮体了还开窗户?我们要你是一条命,你要我们就一群啊!”王奇边说边把自己湿漉漉的袜子凑到鼻子前闻闻,“我的味道貌似不重。”

“那是谁!打报告!”

所有人都将目光扫向朱前进,他不得不在众人的压力下缩头缩脑地轻声打了个报告。

“真服了你们了,把这新袜子拿去,下午还要训练呢!”

听到还要训练,众人一阵唏嘘。

“班长你哪来那么多新袜子啊?”王天航接过兴奋地左右前后翻看了好一会儿,“还有吗?多整几双吧,我袜子都洗了。”

“滚你的!刚路过军需股向战友好说歹说求了半天才拿来的,原本想留着自己用,看你们都衣不遮体了,又不好意思不贡献出来,就一打啊,一人一双没得多,我也就留一双。”

“下午训练衣服不干怎么办?”

“那就湿着上咯!这么点小困难都克服不了?”

“我们是没啥大碍,问题是凯阳啊。”王天航说着将刘话的注意带到瘫在床沿边的沈凯阳身上。

“凯阳你咋还把湿衣服套身上!快脱下来烤烤!”刘话忙走过去搬了搬他。

“我…腰难受。”沈凯阳艰难地直起上身开始解衣服。

“腰?怎么啦?”刘话轻轻拍了一下,沈凯阳马上剧烈地弹起来。

“不知道……铲雪闪了吧,也可能是太累了,休息下就好。”沈凯阳有些神情恍惚。

“这怎么行?下午还训练呢!万小柱帮他按按。”

“不用不用。”沈凯阳忙拦住万小柱,“让我休息好么?别折腾我。”说着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想把衣服送暖气片晾上。

万小柱顿了顿,过来帮忙接他手中的衣服,但被沈凯阳硬生生地扯了回去。“我自己能走,又不是残废。”

刘话看着他俩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中午下了强制令,必须把被子拆开上床睡觉,一觉醒来果,衣服已经差不多可以穿上身了。

梅萧打开窗户收回外头的棉鞋,竟发现都被冻住了。

“班长!这鞋子……”梅萧把鞋子互相撞撞竟能锵锵作响。

刘话为难地思量了会儿:“没办法换迷彩鞋上,快!没时间了!”

“啥?迷彩鞋?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脚还能保住吗?”

“叫你换你就换,又没别的法子了。”众人一阵失落,极不情愿地拉出床下的迷彩鞋换上。

没想到除了一班别的班级都穿了棉鞋,巍邢岚踱到刘话面前质问:“怎么回事?棉鞋呢?”

“报告,棉鞋铲雪时湿了,回去放外头晾着没想到被冻成冰疙瘩没法穿。”不过说也奇怪,刘话想不通为什么别的班棉鞋就干得那么快,就算放在暖气旁也没这可能。

“哈哈哈,一班长啊,哪有你这么倒过来做事的,明显铲雪的时候该换胶鞋,头一次带兵没经验了吧?”二班长站在刘话后头尽吹冷风,说得他不知如何招架被他四面八方被他煽动而来的嘲笑目光。

“行了行了,怨我!早上集合黑不溜秋地没检查。”巍邢岚解围到,然后又对一班的战士们说,“待会儿把身体练热了就不冷了,好了全体都有,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左转跑步走!”

刘话受了刚才的刺激这会儿神情特严肃,看得出他已经拿出十二分的精神要好好训训这群新兵,这让和他并排站着的人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

“班长出列!”巍邢岚站在远远的训练场正中下达口令,刘话转身靠脚面向大家。

“开始训练!”

“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整理着装!”经过那么久的训练大家的动作整齐划一得没话说,当刘话喊停时齐刷刷地一声靠脚。

“科目:除正步以外所有单个军人队列动作,目的:通过训练使同志们熟练掌握单个军人队列动作的动作要领极其组织实施方法。”刘话下达科目的熟练程度就像在背顺口溜,他敬了个礼,“请稍息,方法:有我组织实施大家集体操作,时间:一下午,场地:本训练场,要求:同志们严肃操场纪律,认真联系,组织者口齿清楚声音洪亮。”刘话这回下达得特正规,平时为了节省时间后头的都略去不说,大家被他机关枪似的语速整得一愣一愣的。

“立正!稍息!立正!”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就直接进入训练主题,这岌岌可危的气场让谁也不敢懈怠,卯足了劲拿出十五分的状态来顶刘话那十二分的逼人精神。

“沈凯阳动作太软了!王奇注意力集中别松松垮垮的!朱前进梅萧!你俩眼瘸啊?哪来那么多孤僻动作!”

尽管如此,刘话还是挑出了一堆的毛病来,四面转法靠脚声不够一致,敬礼礼毕不够迅速,当做到蹲下起立时不知哪位仁兄冒泡了自己还没有发觉,刘话反反复复地蹲起了几十遍才罢休,紧张的气氛让人窒息。

大家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刘话转来转去一丝不苟地纠正着手形,臂线高度,后摆张角,一个动作一定就是十来分钟,手又酸又麻不自觉地就往下塌。

当刘话下令换手,万小柱和王奇撞到了一块,万小柱咬紧牙关强忍着,王奇却疼得叫出声拼命地甩手。

“喂!你!擦着裤缝线摆臂你学过没啊!”王奇一脸不满。

“是你没擦还怪我头上来了!”万小柱看王奇挑起了争端也不依不饶地回应。

“你俩干啥!队列里允许随便说话吗!”

“班长明明就是他故意甩……”王奇说着,后脑勺被重重地拍了一记,他忙回头,发现二班长正凶神恶煞地瞪着自己。

“你这新兵蛋子!有你说话的分吗!你们班长第一次带兵,要多照顾他体谅他。”

这话让刘话听着极其不爽。

二班长笑脸盈盈地走过来:“一班长呐,你们班训练这小插曲还真是层出不穷啊,到现在一套完整的动作都还没做下来,进度有些慢了,我们都下令原地休息了。”

刘话瞪了他一眼,强压住火,下了稍息口令想往旁边走,但二班长竟跟在后头还一个劲地说。

“一班多显眼啊,一班可向来都是标兵班,新兵来的时候肥肉都被领导分你们班了,我们这些平行班一开始就捡了质量逊色的,只能干巴巴地瞅着你们靠刻苦训练来弥补先天上的不足咯!”

“你要想说我能力不行直说,别说新兵!”

“我哪敢说你能力不行,能力不行,连长会定让你带一班么?你训得蛮好的,真的,就说那胖子吧,”二班长指指朱前进,“动作极具创新性,在一群人中能保持自己对队列动作的阐释实在不易啊,放我们二班这样的人才早被同化到一个步调上了。”

刘话听的上了火:“你再敢说我的兵一个字试试!”

“说怎么了?你有这一班长的位置谁服了?也不知道你和连长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官兵关系!”崔斐不知从哪突然杀了出来,慢慢地走向他们,边走还边抬头装作思考,“恩……不止官兵关系,关系复杂着呢,怎么了二班长,对我和刘话的关系很感兴趣?”

“报告!不感兴趣!”二班长吃了一惊,忙立正。

“那就是对一班感兴趣咯?”二班长保持沉默来做出他的回答。

“连长,我们都想不通你为什么把刘话摆在一班。”

“一班怎么就不能摆刘话了?”

“我带过五次新兵,后两次带的都是一班,一班都是尖子,当然带一班的也必须是尖子,把尖子带萎了怎么对得起部队!”

“一班是重要,但新兵连不仅仅是训练新兵,你们骨干也是训练对象!”

“他才一期一年,今后有的是机会,我……而我今年就面临进退走留,要是这回我还是一班长,那就是师有史以来当一班长次数最多的老兵!”

“只要你自己不想走,部队怎么可能放掉你这样有经验有技术的老同志?刘话我愿意把他放一班怎么你有意见?”

“有,当然有,连长你这是拿连队荣誉开玩笑!”

“你什么意思?我很丢人吗?”刘话向他冲了过去,被崔斐挡住。

“哈,就你训出来的这群屌兵,动作一个比一个差,脾气一个比一个大,最根本的服从命令听从指挥都不知道,中期考核马上要到了,作为标兵班我看你怎么在全师领导面前拿出手!”

“我可没说中期考核一定要一班上,当然,前提是一班真拿不出手。”

“连长,考核是不是该让最好的班上?”

“恩。”

“我要求我们二班和他们比比,谁赢了谁上!”

“比就比!”崔斐刚想说什么,刘话却已接下了挑战,“就现在比!”

“那再给你们一小时时间好好练练。”崔斐忙说。

“练什么练!现在就……”

“叫你练你就练!”崔斐打断刘话冲昏头脑的叫嚣,走过去拍拍刘话的肩膀,然后静静离开。

“靠!这人以为自己什么东西!兄弟们,待会儿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下不了台!”王奇心直口快地看二班长走了立马开始鼓动。

“队列里不许讲话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就记不住!”刘话厉声训斥,瞪眼直直冲向王奇,攥紧拳头就向他脑门上砸,但还是被理智刹住车停了手,他深深吸了口气,退回指挥员的位置看着因刚才那幕还惊魂未定的众人。

“立正!”刘话停顿了一下,下达了个响亮的口令,所有人不敢多动一下。

刘话用手指着扫过每一个人,欲有话说,却又紧闭嘴唇,双目放射着无奈的怒火。

“你们…还有一个小时时间,有的没的那些破事都给我抛了,我也不追究,认真练一场动作下来也不过十分钟左右的事儿,能不能上中期考核就在这么会儿功夫里,不是为我,是为咱班这一口气!明白了吗!”

“明白!”

到了收课时间,巍邢岚吹哨集合后崔斐把他和方仲天两人叫到一边轻声说了几句,巍邢岚和方仲天点点头,回到队伍前方。

“回家吃饭前先让我们来看一场一班和二班的单兵动作大比拼!这两个班的队列动作都非常不错,其他班在看的时候也和人家比较比较,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好,下面一班先上!”

“全体都有,向右转!跑步走!”整齐的提臂,轻快地一跃而出,士气上有了个不错的开端。

向前对正,摆开架势,开始训练。

沈凯阳的腰每跑一步就被颠得生疼,武装带正好箍在最痛的位置,直冒冷汗,大气也喘不上一口,但他明白在被全连人关注着的情况下如果有什么闪失,不仅是判了自己死刑,更是判了全班的死刑,他强忍着后背传来弥散得一片模糊的剧痛,咬紧牙关告诉自己:沈凯阳,你是排头兵,你不能冒泡!尤其是现在,出了什么状况谁都不能原谅你,你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了,不能冒泡,绝不能冒泡!

训练继续,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

沈凯阳觉得眼里的景物苍白得刺眼,连听觉也慢慢变得苍白,他开始听不清刘话在说些什么,幸好动作的先后顺序不变,就按平时练习了无数次的流程硬挺,看刘话下一个口令就动一下。

当做到蹲下时,沈凯阳分了神,没及时站起来。

他愕然地看着刘话,刘话也愕然地看着他。

几秒的对视如同过了千年般漫长,刘话的嘴唇又对着他动了一下,把他从脑子一片空白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完了,全完了!我冒泡了!

最不应该发生的事发生了,沈凯阳喊了声报告,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因失去重心左右踉跄几下跌坐在地上。

这场面让刘话也不知所措,面对前方众人惊讶哗然和二班长不屑的笑脸,他顿时觉得一阵滚烫的气流从脚跟直烧到头顶,回头看了眼崔斐,对方一脸冷漠地回视着他,他知道现在的连长不会给予任何的帮助。

万小柱忙把沈凯阳从地上拉起来,一看他的脸色铁青满头冷汗的样子吓了一跳。

“凯阳你怎么啦?”

等自己能站稳些,沈凯阳将万小柱推开,使劲摇摇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双手扶住腰部。

“沈凯阳,你怎么了?”巍邢岚见情况不对,也走了过来,但怎么唤他的名字,沈凯阳只是闷着摇头,巍邢岚见他双手死死卡着腰,就轻轻碰了一下,沈凯阳疼得大叫一声弹开,巍邢岚将他的武装带解开,突然的松弛让沈凯阳觉得自己的腰被抽走了似的瘫软下来,巍邢岚赶忙用手臂托住。

见沈凯阳倒下,刘话这才回过神,也聚了过来。

“你继续训练,我先把他扶回去。”巍邢岚十分冷静地处理着有些混乱的场面,把刘话向外推了推。

看着远去的队伍,沈凯阳心中不甘,为什么在最需要集体荣誉的时候自己竟掉了链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想挣开巍邢岚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冲回去,打个报告重新站到队列中,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那样。

那空缺的位置俨然让沈凯阳觉得全然心碎,随着刘话重新看齐的口令,万小柱向右跨出小半步,那个本属于自己的排头兵,彻底成为一个历史。

巍邢岚感觉到扭头望着队伍的沈凯阳传给他一种依依不舍的阻力,他叹了口气,轻轻拽拽沈凯阳;“别看了。”沈凯阳又怎会听得进,继续回头望着,脚步变得愈加拖沓,默默地哽咽也变作轻声的抽泣,巍邢岚也明白他现在的感受,一把将他背到身上,这样向前走反倒轻松些,“先回去休息!”

沈凯阳哇地哭得非常大声,将头埋进巍邢岚的脖子,眼泪渗进他白色的衬领条里,温热温热的。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巍邢岚给他腾出来的硬床板上,脑子里一团浆糊。

休息一会儿后,腰没有刚才疼的那么厉害了。

沈凯阳胡思乱想着训练场上发生着的状况,大家回来后对自己的态度,越想越害怕,但会发生的,即使怕也没用,终于,空荡荡的走廊上响起大家训练归来急促而放松的脚步声。

第一个推门进来的是王天航,他抓下帽子狠狠往地上一甩,靠了一声,情绪有些激动,找不着北地来回晃荡,等后面的人进来也不分是谁就指着开骂:“什么玩意儿!这排长真瞎了眼啦!”

后头的兄弟顾不得他的叫骂,情绪也好不到哪儿去,进门就扎进角落拉出马轧板着张脸沉沉闷着,剩王天航一人立正中间不停地叫。

结果如何,沈凯阳不用问也已经明白了。

万小柱走到沈凯阳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问:“还疼吗?”

沈凯阳摇摇头赶紧追问:“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我才……”

“当然不是!”

“那……”

“嗨!班长下口令的顺序不知咋的错了,结果某些人没反应过来按平常训练的做,那场面啊!毁灭性的集体冒泡!你说这还有啥赢头呐!我就纳闷儿了,训练的时候咋精神那么涣散咧!听清楚班长说了啥就没事儿了,老这么想当然!”

“王天航你别老说别人!有意思吗?”

“哎,还是你好啊凯阳,没留着和我们集体丢人,背个病号的免死令牌早早地升仙回来了,一班这次是死绝了,但性质不同,你是英勇就义,我们是暴死在训练场上呐…还想让别人下不了台,狠劲发自己身上了。”王奇说。

“王奇你给我闭嘴!说什么风凉话!”万小柱冲他吼。

“呀耶!吵什么吵!烦什么烦!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梅萧喘着粗气说。

“班长呢?班长怎么没回来?”沈凯阳问。

“被连长叫到办公室去了,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应付班长吧,待会儿他被连长训完回来我们也不会好受……”朱前进低头摸着帽檐说,大家顿时都静了下来。

也许就像朱前进说的,等刘话回来,又是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风骤雨等着一班。

崔斐坐在桌前的靠椅上,极无耐性地扯开冬常服的风纪扣和两颗扣子,点了根烟猛抽一口,如释重负地闭眼缓缓吐出,烟竟烧没了三分之一,他弹弹烟灰,靠上椅子沉默地注视着窗外一片雪白的世界静静沉入傍晚冥冥的暮色中,烟在他周围绕开,蒙上站在桌边的刘话眼里,他克制地轻微咳嗽了声,然后立马收回手继续立正。

“连长……”刘话先开了口。

“嗯。”崔斐的言语没有感情,只是表示自己听见了。

“我让你失望了。”

“对!你让我相当失望!”崔斐竟毫不留情地一拍桌子跳起来冲刘话大骂,情感由淡漠猛地转为爆发,这样的崔斐才是真正的他,“你冲动!慌张!一帮好兵被你带得像盘散沙,你对得起我让你当一班长的信任吗!”

“连长,我让你丢人了……”

“让我?是让你自己吧!”崔斐又坐下,轻轻吸了口烟,“我没想你和二班比,你倒好,答应得干脆,赢了也就罢,作为一班赢是理所当然,输了却是天大的笑话,当时你脑子里有思量过输的可能性多大?军人当然不能怕输,但更重要的是懂得权衡输赢的利益,尽量取得最优的结果,在战役中可以用一场战斗的输来换取大的胜利,但若没有任何胜算,那就采取防御,并不代表懦弱。”

刘话垂头丧气:“连长,我…只是个兵而已。”

“兵怎么了?我不也是从兵干上来的!你的意思是我对你的要求太多太苛刻了?”崔斐的火又烧了上来,他摁灭烟蒂,转身看刘话那悲哀的样子,火气下去了一半。

“把武装带先解了,掐着不难受啊!为啥让你当一班长你知道不?”

刘话摇摇头。

“因为这是积累经验最快的方式,我总这样认为,要把一个人的能力逼出来就得给他一个高压的环境,刘话,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把你接进部队时你对我说了什么?”

“记得,当初连长你问我为什么当兵,我说因为我要当军官。”

“那现在还想吗?”

“想,一直都想。”

“那我以一个军官的标准来要求你,不过分吧。”

“但连长,我来带兵,完全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要得到那么多,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做个合格的班长,带出一批好兵。”

“兵也是要有能力的人才能带得好,你什么都很过硬,骨子里有那么种愣愣的兵味,这是很多军官没有了的秉性,现在的军官大多都是从大学直接就踏进部队,本本分分从最底层的一个士兵干起的越来越少,他们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心高气傲的只知道官的那套,不懂得兵的想法,换成你,你会真服气这样的军官吗?你就是欠一份部队上下关系真真实实的阅历,还有一副尉官的军衔。”

“连长,听您的口气我必须成为军官?”

“不是必须,是必定。刘话你也知道我们l师招兵的条件,都是把每个最拔尖的给要了,这就是我们师牛气的地方!当初那么多人里头,我一眼就挑中你,特别是你说要当军官那话,我真乐了,那样子特认真,眼睛里可以看出一股灵气,你说出了一句让我心动的话,当时我就下了狠心无论如何都要你这个兵了,其实自己有时想想也觉得奇怪,说一点个人情感没有那太假,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作为官和兵,我和你有这份缘,既然要了你,我必须对你负责!”

“我这次让你失望了。”

“不在乎多少次,我只看最终的结果,当兵就像磨刀铸剑,过程痛,但其后就锋利无比,痛在心里头,没人看得见,而锋利的刃会露在外头,提醒人们,你是把经过磨砺出来的宝剑。回去吧,中期考核这桩事就别想了,就当因为自己的冲动而捡来一个教训。”

“连长。”刘话走到门口,握住门柄又回头喊了坐在窗边一支接一支抽烟的崔斐。

“还有啥啊?”

“没事儿了。”

“那就快回去。”崔斐摆摆手。

刘话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走回班里,竟没注意到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起立迎着,他走到桌前拿起水壶准备倒上杯热水,发现杯里已经满了,这才转身看大家,惊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似的笑着说:“怎么了你们?都和木桩似的杵着干啥?”

没人回答,刘话扫视一圈,每个人有些胆怯又内疚的表情让他笑出声来,但笑着笑着,就实在笑不下去了,轻声叹气,拉出凳子坐下:“好了,都坐下吧……坐啊!咋了这?都输傻啦?”刘话把身边最近的沈凯阳硬生生地按到马轧上,其余人才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喝了口水,觉得这气氛静得有些令人不安,放下杯子,故作轻松地打破沉默:“中期考核咱们是上不了啦!都是我害的,弟兄们,有没有想好咋惩罚我?”

“班长…明明就是我们捅的篓子……”

“我的错,班长干嘛用的?就是出了事儿帮你们扛,班长不仅仅要带你们训练,更重要的是对你们负责,将来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那就得一起并肩战斗生死与共!我没带好你们,是我失职。”

“班长,你再这样说,我…我…去死的心都有了。”梅萧忍不住边说边哭了起来。

万小柱站起来:“班长!我们发誓,今后绝不再让你失望,我们一定会抱成一团!中期考核没有了没关系,还有年终考核,到时候我们要让所有人,整个l师都记住我们一排一班,记住一班长带出来的都是好兵!”

“嘴上说有个屁用!你们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吗?王奇,你老是这么紧不起来,这和没来当兵有啥区别?朱前进,为啥你的队列就是练不上去?梅萧,别老是磨磨蹭蹭的,有点时间观念!”

刘话指指站着的万小柱:“还有你和沈凯阳,一个刚得到处是棱角,一个柔得连自己的性格都摸不准,只知道刚的人,难免会被折断,而只知道柔的人,到头来终是懦夫,啥时候你们能在一块儿揉匀了然后再平均分一下,那绝对就是新兵连双煞!”沈凯阳偷偷看了看万小柱,发现对方竟也在看自己,非常不自然地忙把视线移开。

刘话说完,回头看看时钟,伸了个懒腰从凳子上蹦起来,精神抖擞地大声说:“差不多到看新闻时间了,大家都给我振作起来,别哭丧个脸出去,拿出咱革命军人乐观精神给他们二班看看!咱输得起,输得起的人才玩儿得起!咱今后玩儿死他们!明白吗!”

“明白!”

“凯阳,你的腰好些么?”刘话回头关切地问。

“好了全好了,我全好了!”沈凯阳忙忍着痛挺挺腰板。

“好了才有鬼了,你还是再休息会儿吧,我跟排长请假去。”

“班长我真没事……”

“你听我安排!”刘话把蠢蠢欲动的沈凯阳按住,坚定的眼神告诉他没必要在班长面前呈能,他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等人都走光,房间里又只剩沈凯阳一人,顿时感觉无所适从,精神完全找不到焦点地沮丧,这种感觉,就是寂寞。

上一次觉得寂寞应该是在刚来部队的火车上,告别所有熟悉的人,亲近的事,开始独自闯荡难免会心里没底,但真没想到,踏进军营后,这种寂寞竟连发作的机会都没有,成天成天地训练、体能、教育,自己已被塞得几近饱和,唯一的空余时间倒头大睡都来不及,想那些伤感的事变得无谓而奢侈。

突然想到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笔记本,刚来时每过一天就会用铅笔在最前面的日历相应数字上画个圈,表示这天算是挺过去了,后来由于太忙完全忽略了这件事,沈凯阳从抽屉里翻出本子,在落下的日期上一次性补到了当天,一个接一个地画去日子,飞奔的时光在眼前随之放映而过,自认为浑浑噩噩的生活竟在回忆中印得如此清晰。

最后拿远了一看,竟发现画了整整一面。

每一个圆圈都被眼泪和欢笑填的实实在在,而其中的每一滴眼泪,每一声欢笑,又都伴随着战友、班长、排长,还有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连长的身影,沈凯阳明白,正是这些熟悉的人让自己忘记还有孤单,相信着日子可以充实并满是希望。

充实了,再艰难的时光也会变得弥足珍贵,若不是有他们的陪伴和鼓励,自己根本撑不到今天,即使自己是集体里最差的,也没有人会因此而丢下你。

门被轻轻推开,沈凯阳将头稍向前探出去张望,是刘话,他左手插在裤兜里,鼓起大大的一团,行动也有些拘谨而不自然,走进房间,冲沈凯阳略微一笑,顺手把门从里反锁上。

“班长,怎么不看新闻了?”

“唔,头疼,和连长说了回来休息会儿,待会儿再上训练场去。”说着走到桌子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皱巴巴的软壳香烟,里头只没几根。

“连长给的,说这东西治头疼。”刘话见沈凯阳盯着香烟满脸惊讶,给出这么个牵强的解释。

“原来班长你也会抽烟。”

“不…哎,也算会吧,平时不抽也不买,但心烦的时候还是会想这玩意儿。”刘话从盒子里抖落出一根,夹烟的手势一看就很业余,打火机咔嚓了许多下也出不了火,他使劲甩了甩,再打,嘭地着了,突然冒出的火焰竟把自己吓了一跳,对着嘴吸了一口,立马呛到不行。

“班长你很烦……”

“嗯,有点……”

“有我这样的兵,不烦才怪。”沈凯阳低着头落寞地喃喃。

刘话听了立马想回话,却一急呛了口烟,咳了很久。

“哎凯阳,你为啥老有这想法?今天会操出的事儿谁也没法控制,不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力,也很不错,班长当初还不如你这么有毅力呢。”刘话顿了顿,轻轻补上一句,“我烦,是因为自己,没能力做个称职的班长,注定要让人失望。”

“谁失望?连长?”

“他也算一个吧。”

“那还有谁?”

刘话对沈凯阳温和地笑笑:“我新兵连班长,后来下了连队又是我班长。”

“班长,你的班长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老好人,无论年纪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都喊他老班长,因为一直奋斗在地勤保障第一线,风吹日晒那么多年,看起来特显老,一笑就满脸的褶子,特和蔼。”刘话带着微笑,淡淡地回忆着自己的班长,“刚才心情老糟,一直想着他。”刘话吸了口烟,顺着叹息而吐出,“在我来部队那段最困难的日子是他让我挺起身子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有了勇气继续走下去,他给我的照顾我永远不会忘记,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做个像他这样的好班长,带出一帮的好兵,把他给我的,继续交给下一批新兵,带不出好兵,我就觉得老欠着班长什么,像还不清的债。”

刘话把烧没了的烟蒂掐灭,又点上一支。

“新兵连结束后,我跟着老班长走了,也成了一名地勤保障人员,他带我的班,不过还是像新兵连对我那么严厉,老是训我…他最喜欢训我了!那时真是碰见他就想躲,这家伙对别人都亲近着呢!咋就对我那么凶?我那个恨啊,发誓一定要超过他,把他比下去。最后我做到了,第一年年底就拿了个业务标兵,我想这下好了,看他还训我不!”

“他还训你吗?”

“没机会了,老班长只是对我说,他要退伍了,不过他说退得一点遗憾都没有了。我还记得临走那天晚上,他帮我把破了的作训服缝好…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着,背着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眼睛都肿了。”刘话在回忆中哽咽了,不敢再往下说,生怕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以前都是我俩在墙头电杆上爬上爬下的,他走了,就我一人立在那儿,觉得特孤独特孤独。班长真的不好当…他也不现在跳出来训训我,教教我该真么做,我…真的很想他……”

强忍的泪水随着喊出的这句思念,带着咳嗽和粗重的呼吸而决堤。

刘话就像个孩子一样,委屈而无助地哭着。

过了不知多久,刘话把情绪都发泄完了,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湿润的眼睛看了眼沈凯阳,立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手猛搓了搓鼻涕眼泪,笑了起来:“完了,糗的样子都被你看见了。”

“班长,”沈凯阳蹲在刘话膝边,“觉不觉得你是个好班长你带的兵才有发言权,我觉得你真的很好,对我们好,从来都没说我不行,所以被你说得…我好像真的是行的似的。”

“傻子!你要相信自己,要对自己有信心,班长干嘛要骗你啊,你是我的兵呐!”

“那班长你也是啊!”

刘话笑了,用手胡乱地摸摸沈凯阳干净的板寸脑袋:“明白了臭小子!啥都会过去的,过去了就会好起来。相信!没有权利不相信!”

“我说凯阳呐,真不行就别去训练了,都这样了……”王天航整好自己的作训服,抬头见沈凯阳疼得额头渗出了汗珠,有些于心不忍地说。

沈凯阳抬头笑笑,学着东北口音说:“都啥样了?”,凑到他面前转过身,“快,帮我扣下,我一个人看来不行了。”

王天航愣了愣,心里不知哪来一股无名火,一把拽掉他的武装带:“呈什么能!别去啦!”

“凯阳别去了,昨晚没休息好吧,你就呆在房间里,连长那儿我一早就去帮你请过假了。”刘话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班长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没怎么睡…”

“废话,床架子吱吱嘎嘎响了一晚上。”王天航就睡在他上铺,最有发言权。

沈凯阳怔怔地看着大家,叹了口气,镇定地说:“天航,把武装带还我。”

“不给。”王天航倔强地说,并将武装带塞到背后,“班长都说不让你去我更不能给了!”

沈凯阳抢了半天,拗不过牛高马大的王天航,只好转而求起刘话。

“班长,昨晚你对我说,要相信自己行,要对自己有信心,能不能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只脱离了大部队?哪怕只是跟着,跟在旁边看你们也行……”

刘话默不做声地一边收拾床板一边听完沈凯阳的话,面无表情,沈凯阳殷切的目光灼烧得他心头发紧,全班都沉默着,是去还是不让去,现在只等他给出一个决定。

刘话接过王天航死命护着的武装带走到沈凯阳面前,锃亮的帽檐下那双清澈的双眸显得深邃:“凯阳,假如你要这样认为,我能以说错了收回昨天的话吗?”

“不能!你没说错!所以不能!”

刘话闭起眼叹了口气,使劲将武装带向外抽,调得宽松后交到沈凯阳手里:“排到队伍最后头,吃不消就打报告,明白么?好了!大家检查下军容风纪,准备上战场啦!”

沈凯阳兴奋地笑着接过,立马扎上。

即使从排头兵落到了排尾,但总比一人在寝室里忍受折磨人的孤单强上百倍。

集合哨响起,大家向训练场进发。

沈凯阳努力忍住疼痛,但还是有些跟不上大家的步调,跑步的节奏颠得他不由自主地弯起腰来,这狼狈的样子被训练场上与副连长谈笑的崔斐看见了,他脸上放松的神情立马呼地拉下跟生铁般严肃。

等队伍立定,崔斐青着脸快步走到刘话面前厉声说:“不是不来么!”

“啊?”刘话有些不解。

“啊什么!”崔斐向外撇了撇下巴,“后头,那拖油瓶,不是请假来不了么?别以为藏到最后头就能把我忽悠过去,一路跑来扎眼得很,就他一个是躬着身子和老头似的,多难看多不协调知道么!”崔斐扯着嗓门,虽算是在数落刘话,但听着最难受的当然是队伍后头的沈凯阳。

“报告!”沈凯阳听不下去了,“连长,是我自己要来的!和班长没关系!”

“你来干什么?病了不养着跑来扬精神展风采?别以为你还先进了,告诉你不需要!一排长!”

“到!”巍邢岚应声跑过来。

“带他去卫生队看看。”

“就不能训完中午再去吗?”沈凯阳说。

“训个屁!废话别多快给我去!”

说完崔斐扭头就走,但沈凯阳仍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表示抗议,他皱着眉头回到沈凯阳跟前面对着他吼:“一排长!赶紧给我押走!这就是你招来的好兵!”说完愤愤地背着手远去。

因为自己,大早上连长竟把班长排长都数落了一顿,沈凯阳控制不住委屈,挺身刚想冲崔斐屁股后头去理论,却被巍邢岚扳了回来,他对他摇摇头,沈凯阳虽听了巍邢岚的的劝,但心里堵得慌,鼻根一酸又涌出了眼泪。

巍邢岚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先和我去卫生队吧。”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过岗哨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哨兵笑着向巍邢岚敬礼,哨兵的脸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两颊深红,在他面前,巍邢岚一身冬常服显得相当单薄,但还是一丝不苟直挺挺地迈着方步向前走。

过了岗哨是一条长而蜿蜒的柏油马路,连接着场站和师部。

虽说是军管区,但之间夹着一座小村落,零零散散地时不时出现几幢小平房,袅袅的炊烟还在冒着,十分静谧而安详,被扫到道路旁的积雪估计是要等到春暖花开时才能消涣,这出没化尽,又有新雪覆盖而来,白净净地一片把道路映衬得反倒乌黑而压抑,两旁参天大树茂密的枝丫拢住整条小路的上空,切割得星星点点,就像穿梭在一条管道中。

若是夏天,这儿绝对会是条阴凉惬意的路。

沈凯阳默默地跟着,眼眶还红红的。

“把武装带解了。”巍邢岚转过去边走边说。

“不紧。”沈凯阳摇摇头。

“疼么?”

“走得这么慢,没事。”

“既然没事,干嘛拉着张脸?还对连长的话耿耿于怀?”

“才不,他老骂我,骂着骂着也就习惯了。”

“他就这样的人,容不得半点自认为不行的东西,总是以他的能力去衡量所有人的能力,有点独断,其实连长人很好,直率,说起话来虽然火气大但不掺假,毕竟他也是想你更好,只是表达方式和常人不同。”

“是。”沈凯阳心不在焉地回答。

巍邢岚放慢脚步,与他并肩前进。

“凯阳,别想太多,想太多成不了一个好兵。”

“排长,所以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招了我这样的兵,你听连长刚才的话,意思就说我够烂的,烂到不配做你招来的兵,不配这l师。”

“谁说你不好了?”

“所有人……”

“至少我从来没这样认为过。”

“这是事实,排长你就别安慰我了。”

“没在安慰你,你又多想了。”

其实沈凯阳早就了解巍邢岚寡言少语的性格,既然他说没有,就不该再怀疑,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经过把持后的尺度与分寸。

看来,多想还真是一个要命的毛病。

人们总是说四方的军营,沈凯阳现在终于领教到了,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任何柔和的线条,棱角分明而高耸的建筑,空旷而方正的广场,连两旁的树都是笔挺笔挺的,没有半根繁枝冗节。

沈凯阳老老实实地跟在巍邢岚屁股后头走,没什么行人,有也是提着文件夹行色匆匆,但他还是不住地因好奇而东张西望。

“帅吧?”巍邢岚的笑容算是这里头最柔软的东西了。

“帅。”

“新兵里头你是第一个走进师部的。”

沈凯阳没说话,他并不认为以一个没挂衔的新兵病号的身份走在这宽阔的大道上是什么幸运。

走了将近十分钟,终于深入卫生队所在,进了里头,一片寂静。

“有人吗!”巍邢岚几声大叫,四壁都能听见回声。

许久,一个人边整理刚套上身的白大褂边揉着惺忪睡眼款款而来。

“谁啊谁啊!”

“好小子!值班竟敢睡觉!”巍邢岚过去就在那人胳膊上猛拍一下,这下算是清醒了,定睛看了看巍邢岚。

“哟!岚儿!咋跑我这儿来啦!哈哈,稀罕稀罕!”

“还不愿来呢!”

“对对对,来这儿也没啥好事儿。”

“吴医生,帮我这兵看看,他腰有点问题,疼得厉害好几天了。”巍邢岚把沈凯阳向前推推,吴医生一眼就戳上沈凯阳没有挂衔的肩膀,随后上下打量了番,“新兵呐!”

“新兵怎么了,不照样会生病,来了部队就是咱的人!必须负责。”

“好了好了,说话还老样子,让不让人喘个气儿啊!来,跟我来。”吴医生向他俩招了招手,示意随他向里边走去:“今儿个算来对了,咱主任在,叫他帮忙看看。”

“你还没跟出个名堂来?”

吴医生瞪了巍邢岚一眼:“什么话啊!我这不贯彻你负责的精神嘛!有观世音在还拜土地爷干啥?”

“是神都得拜。”

“观音见着了你们拜土地爷,一不高兴,咱都不好过。”

到了门口,吴医生轻轻敲两下门,喊声报告开门进去,主任正双手捧杯热水耸着肩看报纸,说明来意,主任点点头,叫沈凯阳走到身边坐下,开始询问一些基本情况。

“是不是觉得训练很辛苦?”

沈凯阳听了先是一愣,看病怎么还关心起训练的事情来,他没多想,摇了摇头。

“你是城市兵吧?”

“是。”

“以前在家肯定没有受过这么多苦,哎,觉得训练苦也正常,但是小同志啊,在我们l师这王牌部队里,你应该把这种艰苦的训练看作是种荣誉才对。”

“……这和我的腰疼有关系吗?”

主任不屑地一笑,“有,当然有。转过来,让我看看你哪儿疼。”

沈凯阳照做,转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脊梁骨,主任用手稍稍按了按,疼得他赶紧弹开。

“这里怎么会疼!”主任捅捅鼻梁上厚实的镜片,显得有点不可思议。

“你怎么反问我了?”

“有你这么和主任说话的吗?新兵蛋子真不懂事!”吴医生冲过来训斥道,沈凯阳怔怔地被吓了一跳,满脸紧张得通红,回头看了眼似乎很洋洋得意的主任,又看了看毫不在乎的巍邢岚。

“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思想包袱,是不是非常吃不消这样艰苦的训练?有一种厌烦情绪?”

“当然不是!”

“呵呵,小同志,像你这样的新兵每年都会碰到几个,为了逃避训练混病号到下连。”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啊要装也装点像的,怎么可能脊椎疼,真这儿有问题,征兵体检又怎么被你通过的?”

“我怎么知道?上卫生队不就是想知道这为什么会疼吗!”

“哈哈,这小子还挺倔的。”主任和吴医生两人开怀大笑个不停,沈凯阳成了个笑话。

“行行行,拿两张膏药回去贴着,给你开一个星期的假条,满意了吧?不过小伙子我还是劝你思想观念要转变过来,在l师没有个好身体,今后下连队了也很辛苦,不如现在把基础打好了。……”说着拿出纸笔开始写。

这算哪门子的看病,简直是来自取其辱,病痛在这里被看成用来逃避训练的幌子,开一张证明说是得到休息,但也是对自己的意志开出了一个完全否定,沈凯阳一时想得上了火,忍无可忍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你对来看病的人都抱着这种怀疑态度吗?”

一个新兵敢指着中校发这么大的火,是谁都会愣住。

主任停顿下手上的笔,瞠目结舌,吴医生先有了反应,上去想把沈凯阳按下,但巍邢岚的反应比他还快,早就拽住他的胳膊使他无法动弹,巍邢岚明白,在这种唇枪舌战的场合沈凯阳吃不了亏。

“好家伙!你……你你!”主任气得红里透紫,也从椅子上蹦起来,指着沈凯阳的鼻子支支唔唔却半天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他看看旁边一副爱莫能助样子的吴医生,从这角度完全发现不了他已经被挟持,主任抚抚自己的胸口平静下来。“我看病的经验比你这毛没长齐的新兵蛋子还要多,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就凭你作为医生不负责任的态度,就凭我作为病人需要求治的权利!”

“好啊!我不开单子了!你是他排长吧!你过来你过来,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什么东西!你别被他忽悠了!把他扔训练场上去照样训,训得比一般人更狠,看他会出什么事儿!和我装!”

“你别开了,我还不想自己的荣誉因为一张废纸全被毁了!我要死也死在训练场上。”沈凯阳依旧在气头上。

巍邢岚过来将沈凯阳护到身后,带着笑,眼神炯炯却有了杀气:“这就是我带出来的兵,怎么了?他敢说实话,也懂得不向经验主义低头,我有这样的兵我觉得还蛮欣慰。”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大家都知道您是主任,很多话不挑明了说而已。”

这话对主人的打击看来是相当的大,他怔怔地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主任,证明还是请您开一下吧,您看不好,至少让我的兵有个正当理由休息几天。”

“我就不开!你们走吧!”

“您不开我回去没法向崔连长交代,只能一五一十地说明情况,凯阳咱们走吧。”

一听崔婓这号人物,主任犯心虚了,他那火爆脾气师长都得让他几分,闹起来没准吃不消的还真会是自己。

“你们站住!”主任犹豫了半天还是叫住走到门口的巍邢岚,白了他一眼,却又无奈地坐下快速地画了几笔,敲了个印递到他手中。

“谢谢主任!”巍邢岚的彬彬有礼不温不火,让主任觉得更不自然。

“排长!干嘛要开单子!”沈凯阳有些嗔怪地说。

“身体是自己的,犯不着在这事情上逞能。”

“开了这单子,我真成骗子了!”

“你问心无愧,我不以为然,不就是了?”

“排长,你真要相信我,我真不是在装。”

“当然相信,我不信自己的兵,难道相他的话,传出去不成笑话了。”巍邢岚笑着说,趁不注意又将沈凯阳的帽檐按得遮住了眼,沈凯阳赶忙整好帽子跳起来报复,巍邢岚一个激灵躲过攻击,让他扑了个空,没想到这一下子用力过猛,沈凯阳将腰闪了,疼得弯下身子,巍邢岚赶忙跑过去扶住他:“没事吧?”没想到沈凯阳趁机转身狠狠地挠了他肚子一把。

“好啊!腰断了还敢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巍邢岚制住沈凯阳的胳膊防止他跑了,在他脑袋上疯狂地按。

“排长你不能欺负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不公平!”

“我管你!让你不老实!”寂静的师部柏油马路上回荡开他俩的笑声和叫声,在这四壁的棱角间溶化了深冬的寒意。

正当打得火热,迎面走来两个纠察,巍邢岚瞥见,忙恢复一脸严肃,整整自己扯乱的衣扣,正正谨谨地往前走。纠察只是瞪了个眼,毕竟对一个尉官也会网开一面,一阵风似地略过他俩继续巡逻。

沈凯阳不住地瞟巍邢岚,还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开怀放肆的样子,并且这情绪说收就收得回来,对比起现在的严肃真让人觉得好笑。

“你笑啥?”巍邢岚发现了,不解地问。

“我有吗?”

“臭小子!笑了就好!”巍邢岚也笑了,并作了个嘘的手势。

回到外场,空旷平坦的地形使北风有了撒野的能力,呼呼地吹低了温度,但心里却觉得暖了起来,和那高处不胜寒的师部相比,即使再气派也没这儿一棵每天出操路过看见的小树来得亲近、热识,心里顿时有种放下了什么拘束后的畅快。

回来了,回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方,这里让你觉得心里暖,热识而舒畅,还会有什么地方呢?当然就是家。

口号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有场站的,也有飞行团的,这才有味道,有军营的味道,他们有着自己的任务和方向,口号使他们化为一个整体,忙碌着l师日日平凡却又紧张的保障工作。

沈凯阳听得心里发急,一个劲儿地求巍邢岚别把自己送回去休息,即使让他站在训练场边当个活靶子插着也好。

“你还敢去?连长在那儿呢!”

就这一句话,沈凯阳只好瘪了气,被巍邢岚拉回连队。

安顿好沈凯阳,巍邢岚赶忙一路小跑本会训练场,轻声靠到崔婓身边,整理整理着装,拉好武装带下面的衣摆。

“怎么样那小子。”崔婓背着手目视前方,若有若无地问。

“还好。”巍邢岚整着帽檐。

“啥叫还好?好还是不好!”

“去卫生队能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就开了两帖膏药先贴着休息。”

“……嗯。”

“怎么了连长。”

“什么怎么了?”

“你还是蛮关心他的。”

“拉倒吧你!这几天给我看住了!别让他再上训练场上来,他不是很会笔杆子的工作么,那就跟着你熟悉熟悉连队各项材料咋弄,也算是废物再利用了。”崔斐神色激动,说完转身走开,巍邢岚看着他无目的地到处晃荡的背影不禁笑着摇摇头。

这边刚走,那边刘话就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半天,见连长走远才急切地拉住巍邢岚的手臂猛摇着问:“凯阳怎么样了?有被卫生队那帮护士为难吗?”

“你说呢?”

“我看不会,有你陪着,她们工作重心肯定在你身上,快说啊,凯阳咋了?”

“回去你不就看见了。”

“刚才我看连长吹胡子瞪眼的,又出啥事儿啦?”

“不该问的不问,快回去训练去!”巍邢岚将刘话拍回了队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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