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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工厂倒闭了老板不G了(1 / 1)

“麦林,官司打输了。”

“二哥在法院门前揍了人,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别人说一句他是要连骂带踹回顶三句的……总之他把人打得不轻,已经给公安抓过去蹲牢子了。国内的事你不要太担心,一切有我跟你嫂子在这边撑着,你先把那边的客户稳住,争取还是把单子拿到手里,找人找船的事再另说……办法总还是有的。等你回来了……”

赵麦林正在刷牙,他吐掉漱口水,打断电话里的人:“大哥,我已经回来了,飞机刚落地。”

“哦。”梁崇文电话那头絮絮的声音顿时愣住,静了一会儿,再开口变得有些干巴,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茫然:“我本来想说,等你回来了,我们三个一起吃个饭。”

“我现在就有时间。”赵麦林说。

跟梁崇文约定好见面的时间,赵麦林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风衣穿上,他长得挺高,在国外几个月体重直线下滑,以前的衣服就有些挂不住,穿起来空荡一大截,赵麦林只好再往里面加一件高领毛衣,刚好把他过于瘦削的下颌遮紧。

结果还是被来酒店接他的梁崇文看出来了。

那时候赵麦林正把手里给大嫂带回来的补品递给梁崇文,梁崇文接过,却往他手腕间看了一眼,随意问:“国外的东西吃不惯啊?”

赵麦林上了车,倒在后排座位,过了一会儿,才说:“哥,对不起,是我没用。”

“你乱说什么话。”梁崇文笑了一声,也钻进车里,“什么没用不没用的,生意上的事情不就是这样,朋友是暂时的,利益是永远的,现在我们厂出了问题,客户不信任我们是自然。你也是才接手工作,很多东西都不熟悉,多几次这样的经验就好了,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自从厂里出事,梁崇文就基本上把办公室当第二个家,要跟定海神针一样稳住军心,二哥高理因为和人生意上的争执一直在忙着打官司,赵麦林在画室里呆了几天,意识到在这种危难关头,自己不能再当甩手掌柜,带着梁崇文派给他的助手,在国外一住两三个月,跑遍了每一家和他们有来往的企业,妄想用十分真心打动客户,希望能够相信他们三兄弟共同创建的基业。

可惜,赵麦林对着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吃着洋餐,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磕磕绊绊,扭扭捏捏,表现不尽如人意。

赵麦林不语,知道梁崇文是在安慰他,可他这个人一副榆木脑子,根本没有经商的天赋,可能到头来经验学不着,还要辜负梁崇文一番心意。

去吃饭之前,他们要先把高理从警局里接出来。他们在警局接待室等了一会儿,高理在两个警官的带领下姗姗来迟。

赵麦林的印象里,高理总是穿黑皮鞋,一身长款黑色皮衣,头发往后梳,用发蜡抹得一丝不苟,晴天时酷爱戴一副夸张的墨镜,冬天就额外加一双黑手套,活脱脱一个黑道大哥样。然而现在,大背头乱七八糟散下来,眼里布满了红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打架过后的红紫淤痕,下巴也冒着青青胡渣,看来在这里面过得并不好。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阵,最终还是梁崇文开了口,拍了拍高理的肩膀,“走,我在红火酒家订好了位子。”

出了警局,几个人一路沉默地朝地下车库走去,高理走在前面,赵麦林和梁崇文并排走在后面。

高理又把他那副黑墨镜戴上了,下颌线紧紧绷着,周身气压很低。

路过人行横道,他无视红绿灯直接走了过去,一辆车急刹在他脚边,司机从车窗探头,大吼:“嬲你妈妈别!”赵麦林慢悠悠跟在后头,见他二哥毫不示弱,呿了一口,竖起中指,回吼:“嬲别你妈妈!”

司机愤怒地按了声喇叭,一踩油门走了。

高理骂完人,爽了,浑身舒坦,此前的躁郁一扫而空,带着坏坏的笑,刚发现赵麦林在这儿似的,夸张地说:“麦林,恭喜回国,抱一个!”

赵麦林看着高理脸上挂着的爽朗微笑,似乎在警局那种压抑愤怒的日子已经远去,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酷酷的爱耍帅的二哥,赵麦林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也随之放松下来,努力让自己的神情自然一点,克制地抱了一下他。

“啧!”高理咂舌,“赵麦林,骨头硌手!”

赵麦林说:“太夸张了。”

高理长眉从墨镜边缘吊起来,“夸张个毛,你小子是不是每天当神仙去了!”

他们之间的氛围在高理阔气的声音里慢慢舒缓下来,梁崇文笑着晃了晃车钥匙,对他们道:“我去把车开出来。”

等梁崇文开车过来,几个人就去了大学城附近的红火酒家,轻车熟路地找到预定的四人桌坐下,点了小炒黄牛肉,剁椒鱼头,酸菜炒粉皮,老板眼熟他们三个,送了一盘应季蔬菜给他们。

赵麦林不是本地人,看着鱼头表面飘满的红油,胃里下意识烧起来。梁崇文跟高理在等菜的间隙谈起厂里的事情,赵麦林慢吞吞把三个人的碗筷用茶水烫一遍,轮到自己时,筷子带着水杯在开水里转啊转,就是不愿意拿起来,似乎这样就能逃避掉剁椒鱼头的荼毒。

老大老二一轮都吃完了,赵麦林才去前面自己盛了米饭,一口蔬菜一口饭,脑子里想着还是晚上回去自己加餐,冷不丁听到高理调侃的声音:“哟,在我们这你还真当神仙啊?”

赵麦林迟疑了一秒,刚要说不是这样,高理已经又转过头,跟梁崇文聊起工作上的事情,更像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关心他吃了什么。

赵麦林微微提起来的心又安全落回肚子里,一边吃着,一边听高理抱怨:“妈的,谁知道不仅日本人要搞,连台湾那边都在研究这东西,盘子就这么大,哪里经得起他们分?”

梁崇文晃着手心茶杯里的茶水,事到如今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并不是他们要搞,而是他们一直在搞,而且技术比我们先进,效率比我们高,生产的产品质量比我们好,现在贸易的限制放开这么多,优胜劣汰,这些好的东西迟早会取代我们的货。”

他盯着茶里的浮沫,叹一口气,“本来就是我们过时了。”

一番话把高理说得哑口无言,安静了半晌,道:“……那是真的没有办法补救啦?”

赵麦林察觉到气氛又开始不对,悄无声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尽管插不上话,但赵麦林还是尽量让自己参与到环绕在另外两个人身边的几近凝滞的氛围中来,正襟危坐,然后开始神游物外,等待这种氛围的结束。

他时常会想,如果他们三个真的是亲兄弟,每当到了这种时刻,赵麦林会觉得自己永远都像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大人在一旁焦头烂额,他只能傻乎乎站在一旁远远观望,帮不上任何忙。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对于高理口中的补救,他多少也知道一点。

赵麦林的第一家工厂是他们三个人在五年前一起创办的:赵麦林负责大头出资,梁崇文负责工厂管理,高理负责供应商上下游的事。

因此,赵麦林是三个人里面最悠闲的一个,在工厂里当个挂名老板,就心安理得地在家附近开了一间画室,成天埋头画画,生意上的事情会有人来帮他解决,他也一概不过问。工厂效益好的头两年,赵麦林甚至只需要等着年末分红数钱。

零一年中国成功加入世贸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高理还在厂门口欢欢喜喜放了好几炷鞭炮庆祝。那时候他们还天真,满心憧憬自己的小工厂也能乘上国家的东风,闯出个什么名堂来,工厂上下沉浸在开疆拓土、上市腾达的美梦中,浑然不觉时代崭新的巨轮已经开始朝他们陈旧的骨头上轧过来。

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工厂接收的订单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到了半个月做不下来一单的程度。附近却平地崛起许多洋文掺着中文的厂子,外国人观望好了形势,准备深入内陆做生意投资了。这一块工业区聚集的都是高度同质的工厂,“抢地盘”的算盘在众人头上敲得劈里啪啦响。

厂里揭不开锅,最头疼的要数高理,没办法,最开始办厂的主意是他撺掇的,如今却走到这个地步,这人阴沉沉地蹲在车间门前抽了大半个月烟,揉皱烟屁股一甩,跑到沿海销声匿迹了。再过几个月,他从外地回来,神秘兮兮地关上梁崇文办公室的门,告诉他:自己牵来一笔大生意!

原来他外出的几个月,是去沿海进行观摩学习去了,了解到现在外面什么外商投资、什么中外合资办得如火如荼,遂也起了相同心思,迅速从自己的关系网里牵线搭桥,企图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挽救身后的将倾大厦。没想到,还真被他牵来了一位大鱼:这人是一位早年离家的华侨企业家,在外漂泊,年过半百,忽然感念,有心想为祖国做建设。

梁崇文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也顾不得那位企业家是不是真的想报效国家,死马当活马医,点头表了态。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赵麦林正遇上女朋友劈腿,吵嚷着要和他分手。

梁崇文担心他,把他从画室里揪了出来,送他到国外,美其名曰拉拢客户,实际上,还是让赵麦林到远处看看散散心,暗示他世界之大,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想不开。

等人在国外,生意上四处碰壁,赵麦林才知道工厂里出了问题。那个华侨,根本没有投资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吞并他们工厂的主意来的。而高理作为牵头者,无疑是最恼火的,已经和人闹上法庭去了。

大学城里来来往往最多的就是学生,这会儿红火酒家里挤满了青春靓丽的面孔,吵吵闹闹的,显得他们几个人这一桌安静过了头。

“操。”片刻后,高理搁下酒杯,双目有些涨红,“那群人真不是个东西,就这么把我们兄弟几个的心血卷跑了,我真咽不下这口气,不行,我要找人狠狠教训他们——”

“行了!”一声轻叱打断他,赵麦林也在这道声音里回过神来。

梁崇文抬起眼,面容罕见地露出三分冷色:“你知不知道,麦林是为了保你出来,才答应把工厂让给他们?”

从酒楼出来,赵麦林去附近银行取完钱,走到停车场里。

走近了,看见梁崇文靠在他那台有些年头的普桑旁边,没看见高理的身影。大哥垂着头,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肩膀上,把他的身体压得有点驼了,在看见赵麦林走过来的一瞬又舒展开,并把手里提着的东西递给他。

“打包了一些点心,你带回去吃,”梁崇文笑着说:“知道你那会儿没吃饱。”

赵麦林知趣接下,把取出来的两千块钱随手塞进外套,有来有往的,将剩下的卡、存折全部交给梁崇文。

梁崇文看着他,表情看起来有一点诧异,过了很久才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是你自己的钱,哥哥们不要。”

高理从车窗里探出个头,显然没看出来他们之间在拉扯些什么,说:“走吧,站在外面吹冷风呢!”

赵麦林强硬地把东西塞给梁崇文,上了车,他不喜欢这种推过去推过来的事情。梁崇文也一定是从他脸上看见了不耐烦,于是不再推辞,瞟了一眼还没有弄清状况的高理,回到车里,把卡和存折甩到他身上,说:“这回你满意了。”

车子在街道的霓虹灯光里穿梭着,高理拿起来,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身体就僵住了。

过了一会,赵麦林听见高理叫他的名字。

“麦林,”高理抓着头发,烦躁地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声音轻得没有底气。他看见了,也明白了赵麦林的意思。“是我的错,到这个时候还要你来给我凑钱。”

赵麦林知道,从警局出来,高理装作看不见自己,是因为他心里憋着对自己的火,因为工厂划到别人名下最终要等赵麦林点头表态。高理怨他这么轻易就把他们的东西抵给了别人。

可是等梁崇文发话,告诉他真相,他就没再硬气起来了,望着赵麦林的时候,神情总是带着一种做错了事的小心翼翼。

而对于赵麦林来说,梁崇文和高理都是他很重要的人,如果用那些钱能让二哥消气,赵麦林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钱而已,”他说,“二哥,我知道这几年你们因为我的任性费了很多心血,我是个不称职的老板,厂子破落成现在这样不是你们的错,是我自己没有上心……况且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这是我唯一可以补偿你们的方法,你们就用这些钱发工资,交地租,把欠的债都还了,剩下的你们留着。”

“厂没了,就没了,本来我也没指望能长久,是你们一直帮我这个无良老板坚持下去……”赵麦林耸了一下肩:“以你们的能力,在哪里都能混得很好,何必在我这个地方反复折腾呢?”

“不要说得这么无情啊,”高理苦哈哈地笑,“一想到工厂一砖一瓦是用什么钱建起来的,现在被我们糟蹋成这样,我就觉得我真是个罪人。”

“用我爸妈的身后钱嘛。”赵麦林轻描淡写地说:“这又怎么了,他们都死了这么多年,还要管我怎么花那笔钱?那生意就是有成功也有失败的时候,我又不是把钱往江里撒,没嫖也没赌的,你愧疚什么?”

一直在默默当听众的梁崇文不由得握紧了方向盘,低声说:“别说这种话,麦林,你知道二哥他不是这个意思。”

赵麦林从后视镜里和梁崇文的目光对视了,他看着梁崇文的眼睛,直言:“我不觉得自己可怜,你们也不用觉得对不起他们。”

当初,父母因为车祸双双逝世,只留给赵麦林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和一笔保险赔偿金。得知高理和梁崇文有做生意的想法,却苦于启动资金不够,赵麦林拿着那笔钱也没什么用,索性就给他们两个填了窟窿。

后来得知那些钱的来源,两个哥哥脸上那副震惊又自责的表情让赵麦林至今记忆深刻。他们觉得他是因为沉浸在父母的离世里走不出来,丧失了对生活的欲望才会这么豪掷千金。

所以这些年,每当谈到这个话题,梁崇文都表现得很痛苦,赵父赵母的离世是个意外,这个意外带来的阴影却一直延续至今,成为他们每个人心里一根被沉痛滋养得日渐粗壮的棘刺。虽然赵麦林极力否认,梁崇文和高理却一直坚信,在父母离世后,他们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更加淡漠迟钝了,好像随时会脱离喧嚣的人世,飘到一个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赵麦林说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除了画画,他对别的东西一概提不起兴趣,不能因为父母意外的发生就用有色眼镜看待他。在梁崇文和高理眼中的大事也许对他来说反而算不上什么,比如那笔保险赔偿金。

可惜的是,两个哥哥并没有把他这番理论听进去过。

赵麦林不想再作无谓的争辩,打了一个哈欠,“反正工厂倒闭对你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随心所欲另谋下家。”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对我来说也是好事,我可以专心画画,总而言之是甩掉了一个烂摊子。”

高理侧了侧身体,看起来还想和他说些什么,被梁崇文制止了,只得扭回去老实坐好,嘴里嘟囔道:“看吧,我就知道他油盐不进。”

“看来今天那顿是散伙饭?”梁崇文笑了笑,“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外婆这几天好像生病了,我打算先回一趟老家。”赵麦林的额头钝钝的痛,看来是真的应该补一补觉了。

“外婆老毛病又犯了?”

“不晓得,我到时候带她上医院看看。”

赵麦林闭上眼睛尝试入睡,却感觉到有双眼睛一直在打量他,不一会儿就听见梁崇文关切的声音:“麦林,最近又睡不着?”

“睡得挺好的。”赵麦林回。

高理拆穿他:“你的黑眼圈重得像涂了眼影。”

赵麦林从善如流:“是有几个晚上没怎么睡,我这不是急着回去睡觉么。”

赵麦林嘴巴里的几个晚上,那就是很多天没怎么睡了,车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心知肚明。作为兄长,他们的确非常担忧赵麦林年纪轻轻就失眠的毛病,另一方面也很奇怪赵麦林为什么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高理经常对着赵麦林摇头叹气,多好看的一张脸啊!可惜长了对死鱼眼。

梁崇文问:“哦,那回画室还是回家啊?我赶紧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

“画室吧,”死鱼眼本人说,“我回那收拾点东西。”

三个人是晚上出来的,吃一顿饭聊完天,到画室附近的时候已将近凌晨。赵麦林下了车,把画室的卷闸门打上去,返回桑塔纳旁边,在玻璃窗边弯腰,一开口冷冽的空气直往嘴里钻。

他说:“回见。”

“回见。”哥哥们说。

外婆的身体前几年就隐隐有不好的趋势了,赵麦林那时候没想好怎么面对老人家,可耻地做了缩头乌龟,只定期地寄钱回去,请镇上信得过的人照顾她。

今年老人家说腿又不利索了,一碰上阴雨天就疼得不行,赵麦林知道这是人上了年纪就会碰上的病,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心是别的问题,碰巧他最近闲下来,赵麦林觉得自己不能再逃避下去,在某一个寻常的通话里告诉她自己最近就有回来的打算。

回去之前,赵麦林去理发店把头发染回了黑色,镇子上的风气远不及外面开放,赵麦林不想顶着一头金毛在镇子里出名。

赵麦林的头发是陪着已经分手的女友染的,后面发根变黑也懒得再补染,就任它不伦不类地生长,再后来勉强能扎起来的时候,赵麦林就把它往脑后扎成一团眼不见为净。

此刻,理发师揪着他及肩的发尾,询问:“除了染黑,要不要剪短?”

赵麦林犹豫了一下,又想到搞艺术的人似乎都有留长发的情结,自己作为一个半吊子画画的,好像也不能落伍,于是说:“不了。”

tony一顿操作下来,镜子里面非常嚣张的金发渐渐变成毫无特色的黑,赵麦林贴着镜子,看了一阵,发现这样一来自己的黑眼圈更明显了。

赵麦林毫不犹豫地拿手撇了撇tony老师精心设计的发型,在他不敢置信且愤怒的眼神中,把头发扎回一个小揪的形状,推门走了。

礼拜日,高理打官司的结果最终裁决下来,把厂房抵押给了人家,又给了厂里员工散伙费。这样一番折腾,赵麦林除了身上揣着的两千块钱,简直称得上两袖清风。

思来想去,总不能让外婆看见他现在这个窝囊样,赵麦林还是把画室传上了同城。没过几天,就有人来问他具体价位。赵麦林当初买的时候是认真挑选了的,花了不少钱,再转手,赵麦林不愿贱卖,就把这个画室所处的地段给买家说了。好在买家也是个同行,性格爽快,二话没说就按照赵麦林给出的价格付了钱。

赵麦林在收拾画室的时候只收了几套画具,其余的堆在角落里没人管,里面甚至还有赵麦林曾经弄出来的一些作品。

画室的新主人环视一圈,往角落一指:“帅哥,那些东西你还要么?”

赵麦林正忙着数钱呢,头也没抬:“不要了,我等会就把它们扔了。”

“嗨,”那人说,“我看里面还有几幅画儿挺漂亮的,我干脆拿出来好了,到时候小店装修起来还可以做个装饰!”

“随你。”赵麦林顿了一下,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来,认真地说:“你觉得那些画好看?谢谢。”

交付完,赵麦林背着画具往自己所住的公寓走,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在自己家门口张望。

赵麦林望了一眼,道:“蒋芸?”

那个背影怔了怔,转过身,低着头妄图从他旁边快速走过。

赵麦林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不拉还好,赵麦林手指刚碰上蒋芸,她就猛地挣开了,语调高得不自然:“你放开我!”

岂料她挣扎的动作过于夸张,手臂挥抬间,一个用包装袋细心装好的东西从她胳膊间露了出来。

看清楚那是什么,赵麦林嘴角抽了一下,“你拿我多肉干什么?”

蒋芸猛地抬头,细腻光滑的小脸被愤怒支配了:“什么你的,这盆是我买的宝宝!”

赵麦林忍住扶额的冲动,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是你那盆…不对,你是怎么进我家的?”

蒋芸最近把头发染成了粉色,她哼一声,把额头的粉色卷卷毛往耳边撩去,小女生又开炮了:“你以为我稀罕到你家来!要不是为了我宝宝,打死我我都不会再踏进这个鬼地方一步!喏!钥匙!本来我是打算扔到楼下垃圾站的,现在!还!给!你!”

赵麦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擅闯民宅。”

蒋芸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我是把我的宝宝从恶龙的巢穴里拯救出去。”

两个人争执的声音吸引了邻居的注意,对门的大妈从门缝里挪出半边身子,“唷,小林,咋跟女朋友吵架啦?你们小年轻也真是的,有什么事儿好好说嘛,干嘛非得吵起来?”

两人异口同声:“我们分手了!”

赵麦林和蒋芸曾经是情侣,不过现在,已经是过去式的关系。

大妈愣了一秒,眼里霎时冒出八卦的光芒,嘴里嚼的瓜子壳吐了一地:“喔!小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哎呀,年轻人就是想不开,肯定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吵着要分手的吧?小林,女孩子是要宠着的,有什么不对的,你就多让让她嘛!”

赵麦林转过身,懒得再跟前女友纠缠:“姨,是蒋芸先劈腿的,我让了她,她说要分我就分了呗。”

“我那叫有先见之明!”蒋芸理不直气也壮,说起这个反而更来劲了,抱着她的多肉,踹着小高跟噔噔噔跑到大妈跟前,爆料:“你不知道他这个吊人,家里每天布置得跟阴曹地府似的飕飕凉,自己也跟浑身带了阴气儿一样,整天阴暗地窝在家里当死人!有一回晚上我起夜,妈的他大半夜不睡觉,蹲在阳台上跟个鬼一样对着我的多肉…画画!我当时看见那个场面魂都散得够够的了!”

正在开门,被迫听了全程的赵麦林:“……”

那天晚上他只是睡不着,意外发现阳台上月光很好,想把夜景画下来而已。

“总之,他脑子有坑!算命的说了,我不适合跟他这种生物同居!否则会烂我八字!”蒋芸翻了个白眼,似乎再这多呆一会儿都会沾上赵麦林的阴气:“我这趟来是来接我宝宝回家的,我怕跟着赵麦林它迟早会香消命陨!姨,我先走了!”

赵麦林准备踏进玄关,闻言又转了出来,询问:“姨,我看着很像死人?”

“小芸……劈腿这个事儿也是她做得不对,”大妈嗑瓜子的动作慢了,讪讪地笑:“小林你嘛……确实应该多晒晒太阳……”

赵麦林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进了门,放下画具,蒋芸聒噪的声音好像还在他耳边打转,当初会跟蒋芸在一起,除了蒋芸一开始使钓凯子的伎俩说他画画很好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很震惊——怎么会有女孩说话跟小蜜蜂一样嗡嗡不带歇的?

后来赵麦林证实了:说你画画好看的人不一定是真的喜欢你,但小蜜蜂就真的是小蜜蜂,吵起架来你永远只有输的份。

蒋芸是来给他的恋爱生涯重重一击的,赵麦林暂时乃至未来几年都没有再找女朋友的打算了。

赵麦林在自己的阴曹地府又住了一段日子,终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爸妈去世后,赵麦林就再没回过镇子,老家只有外婆一个人住,平时在外面还好,跟着梁崇文高理一块儿,赵麦林几乎感觉不出来什么。到了这种时候,赵麦林踏上火车,恍然意识到他的身边血缘至亲就只剩下外婆了。

离开小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火车呜隆驶过小镇边界,赵麦林望见大片稻田后面层叠推起的屋宇,青瓦白墙,石灰剥落,透漏出时间打磨过的沧桑痕迹,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得日新月异,这里却依然是赵麦林记忆中古朴安宁的模样,巍巍青山,绿水长流。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赵麦林下了火车,走出车站,一条不算宽阔却崭新的大马路从他脚下延伸出去,赵麦林有些惊奇,要知道,小时候经过这条路,他的裤腿上一定会沾满泥巴或者灰尘。

凭着小时候的记忆,赵麦林拖着行李箱往外婆家走,要路过一排樟树,拐进羊肠小道里,家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赵麦林看着篱笆院墙后面露出的屋檐一角,踏上坪坝,发现家里大门关得死死的。

赵麦林透过窗户朝里看了一眼,叫:“外婆!”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好像根本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赵麦林背脊莫名有点发凉,刚要掏出手机给老人家打电话,一转头,一个脸红扑扑的小男孩儿勾在院墙上看他。

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小孩儿从墙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天真地问:“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赵麦林蹲下身,“男的,有叽叽。小孩儿,我问你,这户人家里面的婆婆去哪了?”

“没住了。”小不点儿说了三个字,突然朝他旁边跑过去,赵麦林跟随他的视线,看见一个妇人正把小不点儿抱进臂弯里。

那个妇人朝他看过了,腼腆地笑了一下,“你是李奶奶的外甥?”

赵麦林点了点头,“您知道我外婆去哪了吗?”

“她都进湾在老屋场住了好几年啦,一直没下来镇子这边住。”

赵麦林愣住了,想起什么来,转头看了看四周,门前的杂草已经长得非常深,院墙篱笆也有些破烂,可不就是很久没住的样子?

进湾是镇子上特有的说法,好多年前还有许多户人家住在山沟里,不过后来大部分人都陆陆续续迁到山脚的镇子上来住了,山里还有一些曾经住过人的老房子也一直没拆。

可赵麦林没记错的话,他小时候就在镇子上面住了,湾里的老屋已经有几十年没住过人了。外婆怎么会突然想到去那住?

“你外婆知道你这几天要回来,说你在镇子上住也行,进湾跟她一块儿住也行,”妇人从兜里拿出一串钥匙,还有一张字条,“这是你们家的钥匙,还有这个电话号码……你外婆说,要是想进湾,就打这个电话,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的。”

赵麦林接过,疑惑不解,外婆一直骗他呢?他请来照顾外婆的人呢?她身体那么不好,在老房子里住不会出问题吧?

赵麦林也没有进门,坐在行李箱上,给这个淘气的老人家拨了好几通电话,破天荒的,一向接电话接得勤的人这会竟然打不通了!

听着手机里的人工语音,赵麦林捏着那串电话号码,无奈,试着拨了一下,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进湾看一眼才安心。

“喂?”这回倒是接得很快,听声音是个成年男人。

赵麦林本来是想客客气气跟人说的,只是心里还因为老人一声不吭搬进山里住这件事隐隐烦躁,没意识自己已经冷着一张脸了,语气也不好,来了一句:“你把我外婆弄哪去了?”

“你外婆?”那是个很浑厚的男声,现在因为赵麦林的质问微微扬了一下声调。

“啊,那个,”赵麦林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了,“我是说,我外婆她老人家让我打这个电话……”

那个男人打断他:“我知道了,你等一会儿,我马上来接你。”

赵麦林望着被挂断的电话,刚刚他是不是对人家有些不礼貌?等?叫他去哪等?那个人知道他在哪么?

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在原地等。

初春时节,午后的阳光仍旧带着微微的冷意,尽管赵麦林出发前穿得厚实,穿堂风一过,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刚刚给他钥匙的妇人是旁边一户邻居,这会见他在坪坝上冷得发抖,特地叫先前小男孩过来邀请他:“大哥!我妈妈说让你进来烤火!”

赵麦林见小男孩圆乎乎的脸蛋被吹得红红的,鼻尖还甩着鼻涕泡,忍不住笑了,摸了摸他的头,“谢谢。”

妇人把火坑的火架高了,又给赵麦林端了一杯热茶,赵麦林冻得发木的指尖在热水的作用下渐渐活泛过来。

小孩躲在椅子后面,过一会儿就瞄他一眼,赵麦林冲他招了招手,男孩立马走过来,用脆生生的声音讲:“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镇上的秀秀姐还好看。”

赵麦林笑了,“你长得也不赖啊。”

又问:“你几岁了?”

男孩答:“好像是六岁吧?我得问问我妈妈。”

赵麦林:“你连自己多大都搞不清楚?”

小男孩嘿嘿一笑,“我妈说等我把一年级读完就知道了。”

“瞎说,”他妈妈在一旁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我明明是让你好好学习,有知识才会明白道理。”

赵麦林身体逐渐被火焰温暖起来了,连带着神经也有些放松,睡意汹涌反扑上来。但这是在别人家,赵麦林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陪着母女二人说了一会儿话。

不知过了多久,赵麦林似乎听见有一阵摩托发动机的呜呜声掣过,之后又恢复成木柴燃烧、在火焰里噼啪炸开的单调音节。昏昏欲睡间,赵麦林突兀地想:那个说来接他的人什么时候来?

正这样想着,赵麦林忽然感觉到身前投下一片阴影,耳边接着落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他:“赵麦林。”

面前的人身材非常高大,肩膀宽厚,两条腿看起来强壮有力。赵麦林不合时宜地觉得高理的那身黑色长皮衣让这个人来穿肯定会更有味道,可能比高理穿起来还要挺阔利落。

赵麦林看他的同时,那个人也正看着自己。

两个人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赵麦林发现那个男人眉毛仿佛不受控制地想往上抬,而男人极力想把它们往下压,这让他的表情有一丝丝怪异,好像是对赵麦林不满似的,最终紧紧皱了起来。男人喉结微动,那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再次从他胸腔里震颤出来:“赵麦林?”

尽管男人现下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不好惹,但那双紧蹙的眉峰让赵麦林莫名想到他有一次写生时画过的秋日老树,笔下的枝桠也是如此遒瘦、锋利。

后知后觉意识到男人在问话,赵麦林甩掉那个离奇的想法,回答:“啊,我是。”

让赵麦林不解地是这个人的神情似乎严肃过了头,那两道拧起的眉毛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凶悍起来,如果脸上再添两条疤或者伤口,赵麦林一定会觉得这是个打手、黑社会之类的角色。

男人往前迈了几步,赵麦林在他的气场下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这是一个防备或警惕的姿态,赵麦林随时做好了遁走的准备——如果男人打算过来打他的话。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可笑,但男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危险。

至于赵麦林为什么不正面迎敌,他承认,他的长相哄哄女人还行,但绝对是唬不住男人的。

好在情况并没有按他预想的那样发生,那个男人只是前进几步,朝他看了一眼:“跟我走,我带你进湾。”

说着,便一把举起他放在脚边的行李箱,赵麦林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制止,这人就已经将他的行李扛在肩膀上走出一大截。

小男孩的妈妈显然是认识男人的,连忙出声挽留:“苗大哥,你不坐坐?我……”

被叫作“苗大哥”的男人摇了摇头,道:“不了,再晚进湾的路不好走。”

事情就是从男人出现的那一刻变得奇怪起来,赵麦林和这个男人萍水相逢,连话也没来得及说几句,然而男人转头走出去的瞬间,赵麦林竟然下意识站起来跟了上去,连先前他认为这个人很危险的想法也抛弃了。

赵麦林走在他身后,男人五指成爪,稳稳抓着行李箱的一条边,骨节粗大分明,手背上绷出了青筋的线条。

两个人停在男人的摩托旁边,男人从背上卸下行李箱,放平在摩托后座时的动作却很小心,拿出尼龙绳迅速地将它捆好固定住。

赵麦林自己也是男人,现在另一个男人帮他搬东西,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微妙的错位感,他将这股不适压下去,笑着上前:“谢了哥们儿,改天请你吃饭?”

听了他的话,男人顿在原地,薄薄的唇抿起来。

“……上车吧。”男人没有回复他,疏狂的眉毛短暂地拧在一块又松开,好像对赵麦林提出的建议无解,只能笨拙地转移话题。

妇人看准了时间,从屋子里冲出来,往车把上挂了一袋东西,“苗大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这几个橘子也不值多少钱,你就收下吧!”

赵麦林盯着车头袋子里大又圆的橘子,很显然这是妇人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事,他安静立在一旁,识趣地把自己当空气。

男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转头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你想不想吃?”

过了半秒,赵麦林才意识到男人是在问他,可这关他什么事?赵麦林有些尴尬,他觉得这不是他应该出声的场合。两个人的视线又对上了,赵麦林已经算高的了,男人竟然比他还要高一点,这会儿微微垂着头看他,倒显得目光有多专注似的。

被同性这么盯着,赵麦林最先受不了,转开了视线,“我……”

“那我收下了。”男人不再看他,朝妇人略一颔首。

赵麦林:“……”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摩托车跑在山间。

日渐西沉,山谷间的风呼呼刮在脸上,赵麦林吹得脑仁疼,眯着眼睛不让冷风刺进去,目光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前面的人身上。

这哥们儿绝对是赵麦林二十三年人生里见过的身材最顶的男人,赵麦林目测了一下自己和男人臂围胸围的差距,内心哼唧唧不情不愿地得出这个结论。

那个拳头……差不多能一拳打飞我两个这么吊。

他转了转眼珠,视线停在男人后颈上。他的行李占的空间不少,赵麦林只能紧紧靠着男人坐,差不多略一低头,鼻子就能碰到那片露出来的皮肤。所以他的眼睛里时不时晃进这片健康的麦深色,赵麦林莫名有些心虚,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却发现男人的耳朵也被风吹红了,藏在深色皮肤里不易察觉,如果不是挨这么近,赵麦林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他坐在后面都快被风吹傻了,正迎着风的人肯定更不好受。但是很奇怪,赵麦林贴着男人后背那块儿地方其实暖洋洋的,感觉身前抱着个火炉。

正胡思乱想,男人忽然偏过头,嘴唇微动,一句话就消逝在风里,被摩托轰鸣盖住了。

几缕头发在飕飕的风里从皮筋缝溜出来,快活地飘着。赵麦林手忙脚乱把它们别到耳朵后面,凑上前:“什么!大哥你说什么?!”

男人往前缩了缩脖子,微微提高了音调:“我看你一直在看那几个橘子,以为你喜欢。”

赵麦林哑然,难道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馋那袋橘子?退一万步说,难道他喜欢男人就可以收下?这是什么道理?

赵麦林想了想,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那个……婶子为什么给你橘子?”

很诡异,尽管他和这个男人应该不算一见如故,这个人还有一副凶巴巴的外表,但赵麦林有一种错觉,也许他不管问什么这个男人都一定会回答。

……更诡异的是他的感觉是对的。

男人对他确实好像没什么戒备心,没怎么思考就把原因告诉了他。

原来是赵麦林不久前见过的小男孩前几天在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男人在那时候刚好经过,就顺手把孩子送去了镇上的卫生室,等烧退了又把母子两人送回了家。小孩妈妈一直要补偿他,男人推辞了好几次,今天又要送他东西。

赵麦林:“哦,这样啊。”

听男人的意思,他是不想要妇人的谢礼的,赵麦林眉心跳了跳,结果今天真的是因为自己才被妇人抓住了机会啊。

男人说完前因后果,见赵麦林迟迟不再搭话,也就安静下来了。过了半晌,赵麦林听见他口气生硬地试图再度挑起话头:“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坐在后面的赵麦林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其实他对知道男人是谁不是很感兴趣,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日后说不定都不会有再见的机会,如果要让赵麦林记住每一个在他生命里蜻蜓点水的人的名字,那这样活着岂不是太累了?

但是男人的语气又很迫切,好像赵麦林必须要知道他的名字一样。原先看男人能准确叫出他的名字,他还以为是外婆预先交代过的,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赵麦林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难道他们以前见过?要是说名字,他应该会记得。他想了想,说:“你姓苗对吧,哪个苗?”

男人立马说:“禾苗的苗。我叫苗云飞,云朵的云,飞——”

苗云飞,赵麦林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这么一号人,那点好奇心又立马如小火苗被水泼熄,接下男人的话:“我知道,飞翔的飞,对吧。不好意思,我很多年没回过这里了,有很多邻里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男人的声音滞住:“对,对……不记得是当然的。”

不知道为什么,赵麦林从他的喃喃自语里听出一股悲伤的感觉。

他想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山间遍布葱郁茂密的大树,浓墨一般的绿和寒凉的空气将赵麦林肺里的浊气洗涤一空,安静的气氛将他内心的伤感也勾了起来,他闭上眼睛,也不想再说什么话。

听说搞艺术的人都有点感性,赵麦林觉得自己果然是块搞艺术的料子。

没等他独自伤感多久,摩托转过一个山头,仿佛峰回路转,赵麦林被山洼间坐落的那些低低矮矮的房子吸引过去,房子还保留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土坯房的特点,寥寥烟雾从房子的灰瓦缝中溢散着,天色渐沉,视线可及之处色彩一片朦胧灰暗。

最终,摩托车停在某户人家门前的草坪,赵麦林下了车,这回他有先见之明地自个儿主动把行李箱搬了下来,苗云飞来迟一步,果然是想来替他卸行李,看见赵麦林没有让他代劳的意思,反倒像他做错了事一样,硬邦邦黑着一张脸,无措地站在赵麦林旁边,几次想帮忙又把手收了回来。

赵麦林可没有把行李箱扛在肩上走路生风的本领,只得自己老老实实拖着走,苗云飞跟着他,欲言又止好几回,终于把憋着的话说了出来:“……你穿得太少了。”

赵麦林已经听见木门内传来狗吠的声音,外婆应该就在门内等他。苗云飞这么一说,赵麦林只能干笑一声。

这人是个面冷心热的,赵麦林彻底郁闷了,就是怎么对他这么殷勤?

他正想着怎么回,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外婆拄着拐的身影慢慢迈过门槛走了出来:“麦崽……”

赵麦林的外婆今年刚过完七十大寿,体态已经衰老萎缩成小老太太的模样,精神却依旧矍铄,眼里丝毫不见浑浊,一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

他一边迎上去,一边应道:“唉,外婆!”

老人家仔仔细细对着外甥看了好一会儿,满是皱纹沟壑的脸上渐渐浮起笑来:“回来啦……唉哟,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刚刚在田埂上,我还以为小飞载着个姑娘回来,没想到是你哦……”

赵麦林摸着头发讪笑,决定明天就把毛剪了——那会在摩托车上使了十八般武艺,他的头绳还是被吹跑了,他很清楚,现在他在外婆眼里就是个披头散发叫花子一般的形象。

“男孩子不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像个什么样哦……”外婆果然开始絮絮叨叨,“你看人家小飞就不这样……”

一回来就念叨,赵麦林想起高中时候从学校回家被老人家的唠叨摧残的恐惧了,不由得一阵熟悉的头皮发麻,立马扶着人往里走,拖长了调子回道:“是啦——是啦!”

外婆又啰嗦:“男人说话要有力量,不要这么懒懒散散……”

“是!是!”

一回头,那个面冷心热的大块头还站在院墙外,见他看过来反而略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了。赵麦林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男人望着他的神情总让他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这种违和他就没有在梁崇文或者高理身上感觉到过……不过刚刚他一见到老人家就把回话的事情忘记了,确实是他的不对,赵麦林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外婆却没忘,一拐杖杵到赵麦林小腿上,“你这孩子这么急性子干什么,客人还在外面呢……”

她转过身,朝男人招了招手,笑眯眯道:“小飞,进来坐!”

苗云飞先是看了赵麦林一眼,朝他们走来,想到什么,又快步走到摩托车旁边,把车头那袋橘子拿下来,才跟着他们一块进门。

苗云飞道:“奶奶,给您带了几个橘子。”

外婆连声应好,居然也没有推辞,叫赵麦林拿着,亲亲热热地拍着苗云飞的手,“好孩子,好孩子,春艳这会儿也不晓得做了晚饭没?要不你就留在我这里吃……”

苗云飞低眉敛目的,唇边居然还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半点看不出来先前在赵麦林面前的冷硬:“我不吃了,奶奶,我等会还得回一趟镇上。”

赵麦林走在另一边,越看越觉得苗云飞可能是他外婆的亲孙子。

一婆一孙欢欢喜喜聊了几句,外婆突然转头,对着赵麦林道:“麦崽,是我麻烦小飞接你上来的,你好好谢过人家没有?”

赵麦林突然被点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我正准备谢呢。”

外婆一看他,就知道肯定是没有,扭头又对着苗云飞道:“我这个外甥从小就傻,长大了就更缺心眼了,小飞啊,你别太往心里去,我碗柜里有一包新擂的黄豆面,你等会儿带走。”

苗云飞点了点头,“好。”

赵麦林听着两个人的语气,一副熟到不能再熟的样子,真是奇怪了,这个苗云飞究竟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

几个人进了屋,苗云飞径直朝屋内的某处走去,赵麦林定睛一看,这个男人从格栅下取了一副扁担和水桶,出去了。

外婆仿佛已经司空见惯,拉着赵麦林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了东西出来,递到赵麦林手里,嘱咐道:“麦崽,等会儿你亲自给小飞,人家进湾一趟多麻烦。”

赵麦林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魂已经飘去了屋外,也不知道那大块头干什么去了?

不一会儿,苗云飞就带着扁担回来了,微微喘着气,额角还冒了密密的汗珠,走到外婆旁边躬下腰来:“奶奶,我妈明天可能会晚一点进湾,我提前给您把缸里的水上满了,柴劈了一点儿,我过几天再来给您码上,你别自己去水井边上啊,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

“好,好……”外婆不住点头,眼神不断示意着赵麦林。

赵麦林只得硬着头皮上,揽着苗云飞的肩膀往外走,“那什么……苗大哥,我送送你呗。”

手臂下的躯体似乎僵硬了一瞬,苗云飞不知怎么面色突然紧张起来了,绷着声线嗯了一声。

两人一直走到小院外,赵麦林把那包黄豆面给他,“苗大哥,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苗云飞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沉默了一会,低声吐出两个字:“……不用!”

一对上赵麦林,他的脸就变得黑沉黑沉,冷得活像赵麦林欠了他八百万似的,赵麦林却隐隐觉得他凶神恶煞的表情下还掩藏着什么,只是不想让赵麦林看出来罢了。

至于那是什么,赵麦林是懒得去研究的。

黑夜落下了无尽的幕布,将二人都笼罩在山间低呜的风里。

苗云飞忽然抬起头来,嘴唇嗫嚅两下,才说:“赵麦林,我见过你。”

见过他?赵麦林有些惊讶,随即笑了笑:“抱歉,我是真的没印象了。”

等了一阵,也不见赵麦林再说什么话,也许是意识到这就是他们谈话已尽的意思,男人猛地从这种寂静里惊醒过来,转过身去,“天黑了,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赵麦林皱了一下眉,他怎么会觉得苗云飞有点像落荒而逃呢?

晚上,赵麦林是在这个土砖屋的小阁楼上歇息的。

老人说:“麦崽,这就是你妈妈出嫁前睡过的房间,我没动过她的东西,这麽多年了,一直还摆在那里呢。”

赵麦林扫视一周,里头是张老式木床,上头铺着棕垫,椅子桌子也是老样式,颜色已经泛黄了。外婆领他在衣柜里搬了一床被褥,颤颤地帮他一块铺好,一边说:“一走就是好多年喽……”

赵麦林牵着床单的手顿了顿,装作没听到一样,像小时候那样扑到老人身上,没心没肺笑着:“外婆,你闻闻我身上的味儿馊了没?今天要不要洗澡?”

……

洗过澡躺在床上,赵麦林看了看手机,信号没有覆盖到山里,只好又把手机放下了。老人早已睡下,而赵麦林在城市里呆久了,这个点是睡不着的,在床上翻了一会儿,索性起来从行李中拿了画具,出了阁楼。

阁楼外是一条走廊,用木板凌空承建起来,最外缘用护栏围着。走上去,木地板就发出轻轻的咯吱声,赵麦林怕吵醒老人,没走多远,把画架放了下来,借着澄蓝的月光勉强看清画板。

过了半晌,他把笔丢开了。赵麦林觉得自己有病,这么黑怎么画呢?

他靠在护栏上,眼睛漫无目的地抓取夜景,黑魆魆的山脉起伏回环,明月悬在山巅,万物都在静谧中沉沉睡去,赵麦林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好看的,视线往下一扫,院子里反而洒满了月光,比远处寒山要清晰许多。

院子里的布置很简洁,一码柴高高地垒在墙边,旁边立了个大水缸,用木盖细心地掩着,中央是用来磨粮食饲料的石磙,几只鸡上宿在院角用篱笆拦成的鸡圈里,一看就是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的样子。赵麦林算是相信了,他的好外婆的确瞒着他跑到山上隐居来了。

赵麦林扫了一圈,那口大缸让他想起了今天才见过的人,苗云飞……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半晌才摇摇头,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男人了。

天边快要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赵麦林才有了点睡意,睡了没几个钟头又满头冷汗地醒过来,心悸气短得直想吐。他躺在床上喘了会气,不知道是不是睡在他妈睡过的床上的缘故,居然又梦到了那辆车当着他的面爆炸的画面。

赵麦林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衣服穿到一半,内里反胃的嗳气直冲嗓子眼,他暗骂一声,匆匆忙忙提上裤子几步冲下楼,到屋外找了个草丛,大吐特吐起来。

等他毫无形象地吐完,扶着膝盖直起腰,一抬头,和男人复杂的眼神直直对上。

赵麦林惨白着一张脸:“……嗨?”

见鬼!他怎么在这!

苗云飞作势要去扶他:“你还好?”

赵麦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扶:“挺好的。呕——”

“上医院看看!”苗云飞冷峻的眉峰蹙着,看起来比他还急切,手像拍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说着,竟是要掀他的胳膊来背他。

“不用!”赵麦林被他的举动激得后背一片鸡皮疙瘩,连忙退后几步,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赵麦林尬笑着打圆场:“我是昨晚吃坏了肚子闹的,没什么大问题…哈,我先进去了,衣服还没穿呢…呕——”

赵麦林连最后一点儿酸水都吐出来了,他闭上眼睛,有些羞恼,这下面子里子都在这个人面前碎完了!

好歹吐完了身体轻飘飘的,轻松了许多。赵麦林掏出提前备好的纸巾擦了擦嘴,“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让他意外的是,苗云飞看着他,却是眼神一沉,直接阔步走上前来。

赵麦林猝然感受到一股侵略性,仿佛是从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经年累月地淬炼,再猛地爆发出来。

说实话,赵麦林有一瞬间是完全被那种气势钉在原地不敢动的,还没等他从那种震撼里回过神来,脚下突然一轻,身体远离了地面。

苗云飞还是把他背了起来。

不过,这回赵麦林没再抗拒了。

他呆呆趴在苗云飞宽厚的背上,眨了眨眼睛,忽然兴奋得脸都红了,大喊:“苗、苗云飞!”

赵麦林直呼他的名字,高兴得连客套都忘记了。

苗云飞背着他朝院子里走过去,嘴里应道:“嗯。”

赵麦林吹了声口哨,如果他是小女生,这会儿估计连星星眼都冒出来了,“你刚才也太帅了!”

苗云飞:“……”

赵麦林急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真有气场啊!你还能再摆一次那个姿势吗,我、我马上画下来!”

“啊!”讲到一半,赵麦林意识到什么,马上拿手盖住了嘴巴,不好意思道:“我嘴巴里味道不好闻……”

苗云飞把他放下来,赵麦林站在原地愣愣看了他三秒,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样子,连忙冲进屋内穿衣洗脸刷牙一气呵成,找了根橡皮筋儿将头发绑了起来,拿着画板回到院子里,苗云飞却不见了人影。

外婆这时候慢悠悠走出来,“麦崽,小飞说你不舒服,怎么回事哦…”

“没什么事儿,”赵麦林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外婆,他人呢?”

“冒了个头又走啦!”外婆嘀咕道:“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这会儿赵麦林稍微从激动里缓过来了,也知道刚刚自己的失态有多丢人,不见到苗云飞才是明智的选择。“走了就走了吧。”赵麦林哼唧唧道,声音跟蚊子嗡差不多。

“对了,外婆,”赵麦林终于想起来问了,“你怎么跟苗云飞认识的啊?我怎么对他没印象呢?”

“唉哟,那说起来话就长了,”外婆抓了把米撒到鸡圈里,目光透着回忆,“当时他跟着春艳过来的时候……”

赵麦林说:“春艳是谁?他结婚了?”

“你别乱猜!”外婆笑了,“这俩人是一对母子。你前几年不是老让我请个人照顾,我找的就是春艳那姑娘。除了这个男丁,他们家里还有个女儿。他们一家是你离开镇子后搬过来的,你自然是没印象。”

赵麦林跟着笑了一下,要是按照外婆的说法就没有错了,他的确是不认得苗云飞这个人。那苗云飞为什么要说见过他?

外婆继续说:“人家小飞呀是正儿八经当过兵的,前几年才回来镇子上面…当初他回来的时候,把我们大家都吓了一大跳,怎么原来瘦得跟猴子一样的小子,几年不见就壮得像头牛了!一问,原来他是当兵去了,多有出息!这孩子也孝顺,知道他娘每天都要进湾照顾我,每天又是接又是送的,不肯让他娘走一步路,后来这小伙子就时不时进湾来帮我砍柴挑点水,帮我干点重活,我要给他钱,人家还懒得收哩,嚯哟,连我这个老太婆也一块儿孝顺上啦!”

赵麦林听着,实打实笑了出来,这年头还真有这种热心肠的好人呢?他道:“是您老人家要乱折腾啦!要是老老实实在镇子里住,不跑到山里面来,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人家?”

“唉,”外婆长叹一声,皱巴巴的脸上流露出一些怀念与怅惘,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的:“麦崽,你还太年轻了,我跟你外公在这个土屋里面住了大半辈子,越老……就越是想以前的事……舍不掉啊,人老了,就不愿意挪窝喽……”

赵麦林的外公走了快有十年了。他死后没过几年,女儿和女婿也双双殒命,找他老人家汇合去了。外婆在本该颐享天年的日子里相继为自己的爱人、子女盖上棺椁,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却逃脱命数,健康长寿,赵麦林冷静地想,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赵麦林又想,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他反正是比外婆看得开的,人死如灯灭,只剩一堆烂骨头埋在山上,任你再怎么样伤心,那骨头架子也不能重新长出肉,回到你面前来,何必要自添烦恼呢?

不过做小辈的,怎么说他也该在这种时候说两句好听的安慰安慰老人家,赵麦林挑了几句吉祥好听的话,抱着老人佝偻的身躯,刚准备开口,喉咙就跟哽了枣核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他暗自皱了皱眉,干脆闭上了眼睛当哑巴了。

院墙外又响起摩托车发动机驰掣的声音,一只大手推开了木门,赵麦林定睛一看,是去而复返的苗云飞。

男人带着一身山间的寒气走了进来,见两人都靠着堂屋门扉坐着,眼神在赵麦林身上停留一瞬,明显愣了一下,“很难受吗?”

赵麦林刚想这句难受从何而来,就见这大高个蹲下来,抿着嘴拢眉看他,那张刚硬的脸硬生生让赵麦林看出了一股小心翼翼的味道:“我买了药,你吃着试试,要是还难受,我就带你上医院去瞧瞧。”

赵麦林坐在小板凳上,怀里忽然多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几样他认得名字的药,还有几样他不认识的。赵麦林看着这袋子药,微微有些愣住。

苗云飞是给他买药去了。

先是送橘子,又是给他买药,当过兵的都这么有为人民服务的意识的吗?

上午的时候,那个叫春艳的女人上山来了。她带着一些新鲜的菜,进了屋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收扫捡洗,对比赵麦林这个真正的主人家,简直勤劳得令人汗颜。

见了赵麦林,有一种纯然的自来熟,笑眯眯的:“叫我婶子就行,你就是李奶奶的外甥啊,长这么乖哦。”

赵麦林一看见她,就知道苗云飞为什么有这么优秀的体格了。这是个略有些臃肿、打扮朴实的农妇,比一般的女性要高出一截,苗云飞继承了母亲大气的三庭五眼,但眉骨鼻翼覆有阴影,添出几分挺峻来,所以不笑时就显得凶相毕露。

哦,说起苗云飞,赵麦林心里就一阵麻麻,早上那事儿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呢。

人家药都给他备上了,赵麦林总不能说不要,但他还没厚脸皮到白占人便宜的地步,就问了句多少钱。结果这个兵哥哥还真就像他外婆说的那样,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紧紧闭着嘴巴不肯说。赵麦林跟他僵持了半天,眼见着他的脸越来越黑,最后居然不鸟他,跑到山头一个人劈柴去了。

赵麦林目视着他躲避离去的背影,摸不着头脑,这反应是害羞还是生气啊。

苗云飞今天在山里呆的时间很长,这个人是干活好手,不一会儿木柴就把院子地面堆得满满的,赵麦林看着他利落的身姿,又想起了早上那一幕,不自觉心又痒痒的,要是请苗云飞给自己做人体模特,也不知道苗云飞会不会答应?

赵麦林想着怎么才能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提出这么个唐突冒犯的请求,外婆拿着纳鞋的东西,举着针线道:“麦崽啊,来帮我穿一下线,我看不清孔啊。”

赵麦林只好先把这个念头搁到一边,替老人家把针线穿好。外婆坐在摇椅上,赵麦林帮她轻轻揉着腿,“过两天我带你去郎中那里看看腿好不?”

外婆摇头:“老毛病了,费那个钱干什么……”

“去看看,”赵麦林故作严肃,吓唬她:“要是有别的毛病,到时候花的钱更多。”

山坳里雾气还没怎么消,隐隐可见天边薄薄绣的一层金光,到了正午,院子里才被阳光完全照开,晨露慢慢在熙风中化去了。

苗云飞还躲在山头不愿出来,外婆忙着纳鞋底。至于赵麦林,早上吐了那么一通,早饭是没吃下去。这会儿早就饿了,在厨房里翻了翻,做饭他是不行,煮个面还是可以的……

“靠!”

赵麦林坐在灶台前,忍不住爆了声粗。

外婆惊恐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麦崽,你把我厨房点了?”

乌烟瘴气里,一个身影迅速冲了进来,两个人在浓烟里对望了一会儿,赵麦林尴尬道:“呃,这柴点不燃。”

苗云飞没去看地上那堆弄得横七竖八的黑煤碳枝,毫无预警地,直接拉过赵麦林的手,问:“烧着没?”

赵麦林被他这种没有分寸感的行为弄得有些不适,把手扭了回来,“没,我再弄弄,苗哥你忙你的。”

春婶也在一旁,诶呀一声,“小林,这些活儿我来干就可以了,你弄要把身上弄脏的!”

赵麦林讪讪道:“我以为弄这个挺简单的……”

“没做过的事不要随便碰,”苗云飞皱着眉,顶在春婶前面开口,“你让开,我来做。”

赵麦林怔了怔,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种冷硬的口气指使,还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的,怎么着,看不起他?顿时气性也有点儿上来了,他又不是什么软柿子,谁都能来管教他一嘴。

“可以,我确实是没做过这些事。”赵麦林笑了,语气却淡下来,“你做吧。”

他在旁边的水池洗干净身上的灰,没再往灶台旁看一眼,出去了。

赵麦林出了院门,一路从门前草坪走到了湾口。他踢飞一块石子儿,心里的烦躁怎么也压不下去,其实出来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根本用不着生气——不就是不会生火么,他苗云飞难道一生下来就会生火?居然还真被苗云飞一两句话刺得丢失理智了。

一辆三轮轰隆隆驶过,赵麦林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拦车:“唉,叔!”

中年男人瞅着他:“干啥?”

“你去哪?”

“镇上!”

赵麦林跳上车,“带我一程呗。”

……

到了镇子上,赵麦林掏出二十块钱给三轮车大叔,大叔摆了摆手,一轰油门,“嗨,多大的事儿!”

“……”赵麦林心道奇了怪了,这什么世道,一个两个的连钱都不稀罕了?

没带钥匙,镇上的房子他是暂时进不去的。赵麦林找了个地方解决了午饭,外婆有苗云飞照看着,他倒不是很担心。吃过饭,赵麦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路过一家发廊,他驻足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镇上可没有染着黄毛青毛的高端tony,小店面里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操着剪刀咔得飞快,听见推门声,朝他瞟了一眼:“洗剪吹一律5块不讲价噢。”

赵麦林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他,躺在洗头椅上,师傅搓着他的头发,问:“漂过又染回来的?”

赵麦林点点头。

师傅说:“那我给你剪短一点儿,免得以后掉色了不好看。”

赵麦林闭着眼睛,讨价还价:“给我剪个跟金城武一样的发型行不行?就《重庆森林》里面那个。不然梁朝伟的那种也行。”

师傅噢一声,“我尽量。”

赵麦林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师傅询问,不禁有点怀疑:“你知道什么样?”

女人忍俊不禁:“哟,你别说,我还真看过那部电影,陪我女儿看的。”

“那你剪吧。”赵麦林心落回肚子里,又把眼睛闭上了。

半个钟头后,赵麦林看着镜子里的人,差点认不出来,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短发的自己了,额头扫下来的碎发黑黑亮亮,虽然剪出来的造型跟金城武没多少相似度,人看起来是要清爽精神不少。

赵麦林正欣赏着,兜里手机滴零零响起来,把赵麦林呆在山里,一颗即将要返璞归真的心瞬间拉回了现实,对哦,他这是在镇子上,手机有信号了。

他接了,梁崇文温和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麦林,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前几天手机没信号呢,”赵麦林听着他比平常要虚弱不少的声音,“哥,你生病了?”

梁崇文压着嗓子咳了几声,好像才顺过气来,慢慢说:“……前几天市里突然降温,中招感冒了。”

“哦……”赵麦林心头掠过一丝狐疑,不放心地问:“没别的什么吧?”

“没有,”梁崇文笑着说,突然又转到另一个话题,“在家里一切都好?”

赵麦林在路边看到一个烤红薯的摊子,给老板比划了一下,接过两个付好钱。一边肩膀夹着电话,解放两只手剥红薯皮:“就那样吧,闲下来不少,你跟二哥最近怎么样?”

那边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躁动,隐隐还有争执的声音,赵麦林还听到了高理在说话,被梁崇文压下去了,接着才跟赵麦林回话:“都挺好的,高理盘了我们楼下那个台球厅,现在自己当老板,蛮威风的,你要是哪天回市里了,让你二哥教你两招。”

赵麦林呵了一声,“二哥还有这本事呢。”

“那可不。”

下午的街道上有些冷清,赵麦林迎着风咬了口红薯,一口薯瓤烫得他舌头直吸,跟梁崇文聊天从来都是轻松又快活的,赵麦林想到高理穿着黑皮夹克趴在台球桌上像模像样敲球杆的样子,顿时一阵好乐,没怎么看路,跟一个人迎面撞上。

赵麦林两个红薯骨碌碌滚在了地上,但他没顾得上捡,盯着眼前的人,说:“大哥,我先挂了,有点事。”

他看着苗云飞蹲下去拾起地上他的红薯,话在嘴里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来了?”

苗云飞把红薯拍了拍递给他,垂着眼睛没说话。

赵麦林看了一眼被自己咬了一半的烤红薯,上面沾了灰,没法吃了。他把另一个递给苗云飞,“吃。”

苗云飞像蒙了阴霾的脸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终于浮现一点神采,“给我的?”

赵麦林笑嘻嘻道:“捡到的东西,见者有份。”

苗云飞把红薯包在手心里,表情还是愣愣的。

赵麦林只好说:“你帮我这么多忙,什么好处都不要,请你吃个红薯还不行吗?”

苗云飞抬起头,总是沉默的眼睛这会儿谨慎却又直白地在赵麦林新剪的头发上停留,然后是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停在赵麦林的嘴巴。那目光里有一种隐秘而压抑的灼热,让赵麦林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至于不舒服。

他终于想起来今天自己跑出来真正的原因了。

那时的苗云飞上前来拽他的手,问他有没有烧到自己,那种下意识怜惜的表情,把他当成脆弱的小孩子来对待的举动,都令赵麦林心中生出无缘由的恐慌,他不是生气了,而是不敢直视苗云飞的眼睛。所以他逃了。

赵麦林深吸一口气,面对和之前差不多的场景心烦意乱,禁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来干什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然而直觉告诉他,要是这么问了,面前这头倔驴说不定更不肯说了。

苗云飞的头低下去,这回换成他逃避了。良久,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说:“……来接你回去。”

这是赵麦林第二回搭苗云飞的摩托了,上次有行李,两个人坐着非常拥挤,这次就宽敞得多,赵麦林用手撑着后面,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前面的人,傍晚下小半个太阳的阴影落在群山表面,像金色的纱衣滑过骑手的后背。

白天的事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让它过去了,回到山里,赵麦林帮着苗云飞把摩托一块儿从坎边推上去,氛围有些安静,到小院门口时,日头已经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天边火红的余晖渐变成了墨蓝。

推开门,堂屋门口的钨丝灯亮着,里面摆着餐桌,外婆和春婶坐在桌旁,看样子是在等他们回来。

赵麦林和苗云飞一块儿走进去。

“回来了。”春婶拍拍外婆的手,先起身朝自己儿子走过去,“灶台上热着菜,你去端过来……在哪找到人的?”

“镇上。”苗云飞没看赵麦林,转身去了厨房。

赵麦林讪讪一笑:“去剪头发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去找我。”

“哦,”春婶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是云飞自己非要去的,我劝过他,说这么大个人总不能把自己弄丢了,他不听,说什么都要下山找一趟。”

春婶的话让赵麦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没想好要怎么回,苗云飞就端着几个菜碟过来了,这时春婶又招呼吃饭,赵麦林只好歇了话音。

几个人落了座,春婶挑了块炸得刚好的鱼,挑完刺夹到外婆碗里,起了个话头:“小林,你在城里,做的什么活?”

赵麦林把嘴里的菜咽下去,想到自己跟两位好哥哥惨痛的创业史,不是蛮想细谈,含糊道:“就……做做生意搞点钱。”

春婶噢一声,筷子一搁,十分激动地说:“是了!我想起来了,云飞跟我说过,你是开工厂自己做老板的,瞧我这记性!”

赵麦林汗颜,“没到那种程度,工厂是我哥哥他们的,我就是挂个名,闲人一个。”

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瞄了瞄一旁沉默的男人,好奇心跟爪子似的在心口不住挠,不是吧,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们以前真见过?

“那算哪门子闲人!钱还是要你们年轻人来赚……小林,你觉得我家云飞能去城里找个什么活干干?他力气大,人也不笨,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春婶呵呵一笑,顿了好一会儿,才颇难为情似的把话说完:“小林,你们那儿还缺人吗,你看云飞他……”

一直没作声的苗云飞这会儿有了点反应,粗眉略略一皱,话也说得很直,“妈,你别给他添麻烦。”

春婶对儿子这副模样一点也不怵,显然是习惯了的,张嘴反问:“你难道想一直在村里过下去?”

眼见母子二人氛围不对,赵麦林不得不撑起心神,生疏地打圆场,“婶,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这趟回来,就是因为工厂出了点问题,要让苗哥去我那儿干不太可能了,不过,我在城里有些朋友,要是苗哥是做好打算的,我倒可以找他们问问。”

“好啊!”春婶连连点头,“那可太好了!小林啊,太谢谢你了!”

“应该的,”赵麦林没想糊弄她,“外婆一直都多亏你们照顾,这点小事我怎么也得答应。”

“我不需要。”苗云飞冷不丁开口,口气生硬地回绝。

春婶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你不要插嘴。”

苗云飞干脆撂下碗,又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春婶恨铁不成钢地道:“给他机会都抓不住,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铁称砣!那脾气是比茅斯坑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天天跟我对到起来!”

外婆跟着在一旁慢悠悠劝:“小飞脾气好的咧,人也勤快老实,是你对他要求太高嘛……”

“你是不晓得哟,他在你面前乖,平常在家里那叫一个说一不二,轴得很!你说日后哪个姑娘愿意跟到他嘛!”

女人抱怨的声音在赵麦林耳边一刻不停,说的东西和赵麦林也没多大关系。赵麦林渐渐走神了,这些寻常的对话忽然像嗡嗡的杂音一样,让他找不到共鸣,甚至越听越疲惫。

“……小林,你说是不是?”春婶忽然转过来问他。

赵麦林根本不知道她问的什么,只好装作认同的样子,点了点头,笑道:“是啊……”

“我说什么来着,小林也觉得男人过了三十岁不好找媳妇!云飞离这个槛不远了,你让我怎么不急?”

赵麦林:“……”我没这么觉得啊!

春婶看了他一眼:“小林,不管怎么样,刚刚云飞对你态度不好,就是他有问题,我让他来给你道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

说起来,这也是赵麦林为数不多乐意做好事的时刻,万万没有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他是没什么所谓,苗云飞态度怎么样他不是很关心,反正他身上不会少块肉,“婶,我没往心里去,这事儿还是要看苗哥自己的意愿。”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当兵的时候,部队把他派去做那个什么边防兵,那种常年不去人的地方,一呆就是五六年,成天对着雪山,也没人跟他说话,回来就跟哑巴差不多了。”

春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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