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棱抵达大兴机场时,天色尚淡,冷云重重,仿佛还未天亮。开进停车楼时,楼中的灯火还刺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寻了一个角落停车,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间。
8点58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想这一回一定不会迟到了,尽管今晨起床时还很是慌乱了一阵,出门太急,只来得及抓上大衣和车钥匙。但他这一回一定不会迟到了。
他在车中坐了一会儿,才去拿手机。
杨爱棠在一小时前发来了一条消息。
“网上说航班晚点了三小时,我们待会儿再出发吧?”是询问的语气。
方棱迟钝地盯了片刻。
“我已经到了。”他回复。
对方很快大惊小怪地发来:“那可怎么办!三小时呢!”
“没关系。”
方棱面色平静,将手机揣进大衣口袋,径自下车。
三小时。
他走入航站楼,感到北京三月的清晨仍往自己的衣领中飒飒送着冷风。他先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理了理头发。镜中人的脸容板正,神情安静,一双深黑眼睛底是藏不住的疲倦。
他已经想回家了。
而后他把机场上上下下都参观了一遍,甚至站在机场平面图前端详了很久。那个小孩曾经站在这里,站在他身边,对他说:大兴机场好像一块黄色的史莱姆啊。他那会儿没听懂,低头去搜索史莱姆长什么样,还被对方嘲笑。最后,他择定了一家心仪的餐馆,进去吃了顿早午餐。
航班的信息在电子屏上不停地闪动,最初他还注意听着广播里重复的一遍遍或紧急或歉意的通知,后来渐渐就变作了耳畔机械的噪音。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赶不上的飞机,和这么多晚点的航班。敞亮的落地窗外,一架又一架的雪白羽翼飞走或降落,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会不害怕自己被抛下。
由于起得太早,此刻吃过饭就感到困了。方棱盯着咖啡杯,慢慢地将它转了个圈。三小时。他的确可以回家补个觉再来。或者,索性就回去吧,再也不来了。
再也不来了。
也再不必见那个小孩。
他知道程瞻和杨爱棠是不会怪他的。他们又知道什么呢?他们只会很抱歉地劝他多休息。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甩掉这次会面了。
可是他是大人。他比程闯大了十三岁。方棱总是想,作为大人,他不应该是先耍赖的那一个。
程闯十七岁出国,如今硕士毕业归来,姑且也算一件人生大事。程瞻和杨爱棠都已订好餐厅为他庆祝,那么方棱,作为大人,他也不应该是扫兴的那一个。
年纪小的时候,会频繁经历很多人生节点,而程闯应该幸福地度过这每一次跨越。这是他的希望。
“……方棱?方棱!”
方棱蓦然回神,杨爱棠笑眯眯地收回手:“等睡着了?”
方棱摇摇头,也笑开:“出门没查实况,吃教训了。”
杨爱棠今天穿得休闲,t恤外搭着浅色的薄羽绒服,脸色似被冷风吹得发白,但眼神清凌凌的,还是方棱熟悉的天真模样,一脸闲散跟他搭话:“你多久到的?”
“九点十五。”
杨爱棠呆滞地张了张口,与旁边的程瞻对视一眼:“天。现在十二点了。”
方棱站起身,将大衣搭在手臂上,和程瞻点了点头作为招呼。
相对而言,程瞻是个寡言的人。但是杨爱棠咋咋呼呼的,又和方棱是同事,三人往接机口走去的路上总有很多话可聊。聊了一些工作,又聊了一些生活,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话题——
他们今天来接的那个人。
“想不到,小闯居然还能毕业。”杨爱棠皱了脸说道。
程瞻在一旁搭腔了:“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
杨爱棠说:“他在外面多少年了?四五年总有了吧?”
“嗯。”
“最初他吵着闹着要回来,你记不记得?还在我们家住过几次。”
“嗯。”程瞻说,“被我撵出去了。”
杨爱棠扁了扁嘴:“那是因为方棱还能收留他。不然我也不忍心。”
“真的吗?”程瞻说,“你还偷偷跟我提议过咱俩出去开房,把他丢家里。”
“……”杨爱棠脸上顿时烧了起来,打了一下程瞻的手臂,又去看方棱。但方棱似乎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这让杨爱棠松了口气。
“好在他后来就不回来了。”程瞻总结,“他终于长大了,不赖着哥哥嫂嫂了。”
“谁是他嫂嫂!”杨爱棠小声斥他,“他忙得很,也要有自己的事业啦。”
“他的事业?”程瞻罕见地笑了,“你是说他租了个工作室还要我去帮他交房租的事吗?”
“他后来不是还你了嘛!”杨爱棠说着,又对方棱道,“那段时间小闯挺难的,对吧?”
杨爱棠到底是看不下去方棱这样反常的沉默,特意来点他了。方棱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
杨爱棠吃惊:“你不知道?”
方棱说:“我和他很久没有联系了。”
杨爱棠的眼神静了一下,没有追问。
方棱转过脸去。他知道杨爱棠一向是最敏锐的。
但即使追问,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即使从程闯高二那年起,他俩做了快四年的“网友”,但是说断就断也不稀奇不是吗?
他抬起头,接机口上方的电子屏上,来自希思罗机场的航班已经排到了第二个。还有三分钟就要降落了。
他太熟悉这一趟航班,太熟悉这一个位置。身后有立柱,身前是栏杆,身边还有一个垃圾桶。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来接程闯就在这里,那时的大兴机场刚刚投入使用,一切还是崭新的模样。他看见他等待的人第一个冲出那道带光的豁口,连行李箱都像要被他拽得飞起来,而后就像一头蛮牛一样将脑袋顶进了方棱的怀里。
一点也不温柔,像要跟他打架,但是抬起眼还是笑,说:“方棱,你来接我了,你真好!”
他想,今天清晨,他为什么就忘了看一眼航班实况呢?他凭着多年来的记忆,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出门,不管不顾地驰来机场,才发现竟晚点了三个小时。他只有硬生生地将时间捱过去。不然他还能怎样呢?
电子屏上光芒闪动,乘客陆陆续续走出。杨爱棠靠在程瞻身上踮着脚去寻,一边还喃喃:“他应该长高了吧?可别再高了……”
方棱看见他了。
程闯的确又比三年前长高了不少,方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哥哥程瞻。也许他现在比程瞻还高。
但他那样瘦。从头到脚的黑,大衣裹得很紧,好像还能听见那挺括衣料拍打他身体,发出空洞的哗哗声。单肩背一个黑色的包,下巴抬起,露出雪白锋利的棱角。目光里没有笑意,很快锁定了人群中的杨爱棠和程瞻,拖着行李箱快步朝他们走来。
杨爱棠说:“欢迎回国!”
程瞻说:“恭喜毕业。”
程闯抬了抬眉毛。
杨爱棠又将方棱拉过来,“见见你方哥,他不知道飞机晚点,白等你三小时呢。”
仓促间方棱抬头笑了一声:“小闯回来啦。”
程闯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好像带有冷酷的实质般压住他的肩膀。但很快他也转过了脸,径自拖着行李箱往外走去。
杨爱棠摸了摸鼻子:“你惹他了?好明显。”
方棱望着那个背影:“嗯。小孩子任性。”
杨爱棠说:“那想必没什么大不了啦。”
“嗯。”方棱轻声,“没什么大不了。”
?程瞻开着他的奔驰suv过来,装下程闯的五个行李箱后,后座就十分拥挤了。程瞻看着自己的车,嘴角抽搐一下:“你怎么这么多东西。”
?程闯说:“我工作室的东西。”
?程瞻说:“你不会邮寄?”
?程闯说:“你付钱啊?”
?和他哥哥顶嘴的时候,程闯还有点过去的样子,眼神也轻谑地流动起来。是杨爱棠息事宁人地说:“要不你坐方棱的车?我们帮你载行李。”
?程闯一顿:“我不要。”
?程瞻说:“我给你当货车司机,你还不满意?”
?程闯说:“我的东西很重要,我就爱和它们挤着。”
?杨爱棠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方棱。方棱站在自己的车边,车门都已打开了,只沉默地等待他们吵完,做出最后的决策。那辆标致似乎最近洗过,黑漆锃亮,它空荡荡地过来,也许还要再空荡荡地回去。杨爱棠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那我去那边,你坐副驾驶,你们兄弟俩好好聊聊。”
?程瞻立刻说:“不行,回来。”
?“……”
?最后,程闯两手插兜,独自来到了方棱的车前。
?方棱说:“需要我为你开门吗?”
?程闯抬头,瞪了他一眼,用力打开副驾驶的门,差点把自己也甩出去。
?直到系上安全带,他的脸色也一直不太好。
?方棱眼望前方,程瞻和杨爱棠的车已经发动,方棱跟着点了火,车内响起闷闷的隆隆声。程闯皱了下眉,将车窗降下了一半。
?方棱工作到今也十多年了,但还是只有这么一台标致,车内空间窄小,且灰扑扑地早已过时。很久以前,当程闯还是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留学生,还说过要给他换一台车。
?方棱当然不至于让一个孩子操心这些,但这孩子却很坚持,甚至立了个字据:
?“未来凭此券可向程闯置换好车≥30万,四座非新能源,带智能立体音响和星空顶一台。”
?那张字据后来去哪儿了?他漫漫然地,一时竟想不出。行上高速之后,远处的山和云变得更为冷冽,天色也更阴暗。轻轻地“呲”声响过,程闯将车窗关了,那双薄唇微微张开:
?“你来接我做什么?”
?这不算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他势必要问,方棱也早已想好回答。他一手放在方向盘上,看了眼后视镜,“杨爱棠说要给你庆祝庆祝,订了馆子。”
?程闯冷冷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棱说:“你不想我在的话,我送你到餐厅就回去。”
?程闯说:“你自己想来的吗?”
?方棱一顿:“什么?”
?程闯“哈”地笑了一声,表情很夸张地转过脸去。窗外山影不断后退,狰狞的城市初露轮廓。
?“我应该说过,”程闯慢慢地道,“我最讨厌你这副充大人的嘴脸。”
?一辆又一辆车从左侧飞速地擦过。方棱手心发麻地紧了紧方向盘,又松开。
?“你说过。”他回答。
?程闯说:“你明明不想来,不想见到我,也不想和我吃饭。我从来没有勉强过你什么,方棱——”
?“那我既然来了,你也不必赶我。”方棱打断了他的话。
?程闯蓦然一窒。
?“怎样,”方棱平缓地又加上一句,“是你不敢见我吧?”
?他的目光依然平视前方,但脚下油门加速,一个打弯,超了两台车,再次回到中间道上。
?他知道程闯仍在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程闯的那双眼睛,总是炽热、锋利、敞亮,总是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他的一切情感。这么些年过去,他好像也没有学会掩藏一星半点。
?方棱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和程闯,谁看上去更为狼狈。但亦好在车厢狭小,没有旁人,他们都不必掩饰什么。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五指攥紧了,指节都用力地发白。
?他是大人,他应该先认输。
?于是他将声音放得温和:“小闯——”
?“不要这样叫我!”程闯突然道,“方棱,是你不要我的!”
?方棱呆住。他看了一眼程闯,又立刻回过头去,好像被烫伤了一样。
?他看见程闯眼中有泪光。
?继而是闷闷地一声,程闯身子重重向后靠在了副驾驶的椅背上。
?是你不要我的。
?黑色的标致像是被震了一震,立刻在风驰电掣中突兀地刹车,无力地滑行一段后停在了路边的应急车道。方棱的手还在发抖。在方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要控制不住这台车,而他们两个就要死在一起了。
?程闯突然起身,开门,方棱转过头,目光追随他的动作。程闯坐到了车后座上去,而后从包里找出一顶棒球帽扣上脑袋,遮住了整张脸。
?此后直到抵达西三环一家私房餐厅,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杨爱棠在美食方面一向有豹子般的警觉,他挑选的餐厅、他点的菜,一向不会有错。考虑到程闯在英国生活了六年多,他特意找了一家中式创意菜,荤素浓淡兼有,就连程瞻都表示了赞叹。
?然而菜桌上的气氛还是僵滞得令人生疑。
?“回来打算住哪儿?”杨爱棠决定从一个最近便的话题切入。
?“工作室。”程闯将一颗颗芝麻粒从生菜叶上拣出来,一口一口地咬下去。
?方棱就坐在他旁边,那嚼菜叶的声音掼进他的左耳,让他有点发蒙。但是抬眼细看,程闯的侧脸仍是剔透,薄唇微微翘起,灯光几乎能照见细细的绒毛。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他太年轻了。
?“工作室在哪儿?”杨爱棠又问,“啊,总听你说工作室工作室,只知道你学设计的,但不知道细节呢。”
?“东边。”程闯说着,又补上几个字,“郊区,便宜。”
?程瞻开口:“签下了吗?”
?程闯看他一眼,“不用你出钱。”
?程瞻还想再说,被杨爱棠按住了。
?“那你现在过渡期啊。”杨爱棠有些犹豫,“这段时间怎么生活呢?”
?对于杨爱棠的问话,程闯倒是会平和地回答:“我偶尔给人打点短工赚生活费。在英国就是这样的。”
?“喔,我知道!”杨爱棠笑道,“给人当模特是不是?我看过你的杂志,身材真好,确实是个衣架子。”
?程闯难得脸红了一红,又遭了程瞻一眼。
?杨爱棠想了想说:“其实你方哥也升职做总监了,客户人脉很广的,方棱,你多帮他留意留意。”
?杨爱棠真是好人,气氛都这样了,僵死的枯木,他还想让它回春。方棱还没说话,程闯已经平静地接话:“关他什么事。”
?杨爱棠一怔,求助地望向方棱。他并不知道在车上发生了什么,只觉程闯比接机那时更难接近。就在这时,程闯却径自起身出门,找服务员说了几句,又回来。
?“怎么了?”杨爱棠问他。
?“点了两瓶酒。”程闯回答。
?程瞻脸色一变:“你不能喝酒。”
?“不要你管。”程闯说。
?两瓶朝日上来,程闯将瓶盖一一撬开,倒满两大杯,推给身边的方棱。方棱接了,但没有说话。
?真奇怪啊。方棱过去曾说他太天真,不懂成年人间的社交之道,现在他来学习了,方棱还不搭腔么?
?对着比自己小十三岁的年轻人,就可以这样没礼貌吗?
?“该说什么好呢?”程闯将手中酒杯与方棱的一撞,咧嘴一笑,“祝贺方哥升官发财?”
?方棱终于道:“我也要祝贺你。学业有成,衣锦还乡,未来前途大好。”
?程闯笑笑,露出一侧酒窝,可爱极了,但眼中没有笑意。继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而方棱看他片刻,也毫不犹豫地喝干了。
?杨爱棠张口结舌,看向程瞻,程瞻说:“醉死他拉倒。”
?几乎是一瞬间,程闯的脸上就浮出醉酒的红晕,眼神也终于流动起来,像破了冰的泉流,璨璨地迎向夕阳。
?他将酒杯递了回去:“再来!”晕乎乎的一声喊,却像是缠着方棱发出来的。
?方棱低头轻笑。这好像还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程闯眨了眨眼,盯着他瞧。几缕碎发拂过方棱耳畔,那张英气的脸上嘴角微扬,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冷。
?程闯想起,自己最初好像也是被这种冷的气息所吸引。方棱平素和他的名字一点也不像,温和得近乎圆滑,但是接触久了才会发现这人其实是极冷的,他所表现出来的大大咧咧的关心,其实都不会在他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是他年轻,清澈愚蠢,才会拼了命去撞这一堵南墙。
?而今他一定又犯了某种年轻的错,才会又遇到这样的笑。
?“——别喝了。”是杨爱棠在一旁打圆场,“没尝过是吧,尝一点差不多得了。”
?程闯索性拿起了桌上的酒瓶,往另一个酒瓶撞了一下,就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方棱似乎也没有阻挡他的意思,反而拿起了另一瓶。
?程瞻霍然站起身来。杨爱棠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引导地说:“小闯在异国他乡这么多年,不容易吧?”
?当然不容易,但也没必要说了。“当”地一声,程闯将空酒瓶重重放回桌上,抹了把嘴。
?方棱也喝完了,两只空酒瓶并在一起,沉默地看向他。
?程闯只觉自己的胃在烧。一股火,窜上喉咙,染上眼睛,叫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身子歪了一下,世界是颠倒的,他好像又看见方棱在关心他了。
?他在英国,一个人读书,一个人打工,一个人出去旅游,又一个人蜗居。他被老板骂过,街头的混混砸了门店玻璃,擦伤了他的额头。他租工作室做衣服,最初连房租都要找他哥借,但被人尾随的事并没有告诉他哥。他第一次登台走秀,衣服在场上裂开,他坚持走完,品牌却不肯给他付酬。他直接报警,穿着布料很少的奇装异服在伦敦的寒冬里等他的工资。但这其实都不算什么,最后都运转过来了,他拿了学位,积攒了工作经验,甚至经营的账号还有了一小批粉丝。他从小生活优渥,父母宠爱,即使孤身出国也没有过什么真正的烦恼,也许正是如此,他不配去听方棱的烦恼。
?即使方棱安慰过他无数次,在深夜里也陪着他聊天,但方棱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同样的倾诉对象。
?方棱似乎还是想笑。
?程闯有些发冷,伸出手去,想碰一碰方棱的脸,但没有力气,往下,滑到了方棱身上,沿着他大衣的纹路,从衣领滑到腹部。好温暖。他知道方棱的怀抱,看起来再冷的人,怀抱总是暖的。
?“程闯?”方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试图将他撑住。程瞻和杨爱棠也走了过来。
?好丢脸。
?这是他醉倒过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明明想好的,这一回,一定要像个大人一样……
?他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是,他还是禁不住方棱那样的一笑。
方棱叫来代驾,先将程闯安置进后座,拉着车门又问他:“你的工作室在哪儿?”
?但车内光线昏暗,程闯好像已经沉沉地睡着,外套歪歪斜斜搭在身上,比例优越的两条长腿不得不耷拉在局促的空间里。
?他自然等不到回话。
?“程瞻知道,我们可以带路。”车外,杨爱棠也不由多看了几眼,“他那样躺着,不会噎着自己吧?”
?方棱轻道:“嗯,我照应着。”
?程瞻和杨爱棠的车当先开了出去,代驾跟在其后。方棱坐在后座,将程闯的头搭在自己腿上,又给他将外套披得更严实一些。
?程闯忽而翻了个身,险些摔下去,方棱连忙一把护住他肩膀。他的脸朝里凑了凑,好像很安心,一只手也攀紧了方棱的腰。
?刚回国就喝成这样。难道他在国外的时候,也会这样放肆,这样不设防吗?他明明该清楚他自己的酒量有多浅,酒品又有多差。
?方棱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高二的程闯青春叛逆,脑袋上顶着一撮紫毛,从一家会所酒气熏天地出来,二话不说就上了他这台车。他本是来接杨爱棠的,然而这小孩竟把他当成了路边的出租车司机缠夹不清——
?后来,据程闯自己交代,他那天只喝了一瓶rio。
?算来总有六年了。他的量也就是从一瓶rio换成了一瓶朝日。
?“方棱?”小孩在他怀里喃喃,闭着眼睛,眼睫毛颤得很快,叫人怀疑他还在伪装,“是你吗,方棱?”
?程闯上大学早,英国学制又短,到今硕士毕业半年了,也不过二十三岁。而声音还是这样懒散,像随时准备着耍心机使坏。方棱护着他的头让他躺得更舒服些,应了一声:“是我。”
?程闯那秀气的鼻子动了动,像有汗珠掉下来了,沾得方棱的心上湿了一片——
?“我想吃烤鸡。”他说。
?方棱静了片刻,回答:“好。但你回去要先醒酒。”
?“大白天的,我还要玩儿呢。”
?你也知道是大白天啊。方棱深呼吸一口气。他的脾气比过去要好了许多了,如今连杨爱棠都说他像个无欲无求的菩萨。但他还是会烦躁的。他伸手解了衬衫的领扣,胸膛起伏,他想方才那一瓶酒还是影响到了他的情绪。于是语气变得强硬:“程闯,你总说我把你当小孩。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个大人?”
?半晌没有听见回话,他知道程闯一定是又睡着了。心中冷笑一声,这孩子只知道听自己爱听的话,不爱听的他就当耳旁风。小孩是这样的,从来不面对现实。但是当方棱低下头,却又愣住:程闯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竟睁开了,望着他。
?明亮地,缱绻地。
?他说了一句什么,方棱没有听清,下意识地伏低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唇。
?带着微微酒气的声音烘热了方棱的耳朵,轻细得像一只飞虫钻了进去:“你以前明明喜欢我这样的。”
?你以前明明喜欢我这样的。
?如今你不喜欢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改掉了。
?醉意软化了程闯的怨怒,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潮湿的迷茫。
?方棱慢慢地坐了回去。
?“烤鸡要怎么做?”他闭上眼睛。
?程闯笑起来:“要柠檬蒜香!”
?跨越大半城区,终于来到东五环开外,道路也越开越窄。两旁的水果蔬菜店将摊子架设在路边,干燥的路面上不时飘过落叶和塑料袋,四面飘荡着饭菜和衣物的浑浊的香。上空交错的电线压得低矮,好像不留神就能将车辆都绊住。
?程瞻把车开了进来才后悔,这根本找不着停车的地儿,更何况是两台。只有先让杨爱棠下车,将行李箱一个个搬出来,自己再开出巷道去。不放心地又叮嘱:“箱子先别动,待会儿我来搬。”
?杨爱棠回:“知道知道。”
?另一台车也停下,方棱扶着醉醺醺的程闯出来,程瞻一看,眉头又深了几分。“他要是耍赖,你不用理他。”
?杨爱棠也看了过去,发笑:“我看他不会跟我耍赖的。”
?杨爱棠迎上前给方棱搭了把手,然而程闯只贴着方棱,方棱便示意杨爱棠先上楼去,又从程闯的包里寻出钥匙开了门。程闯这个所谓的“工作室”,在他回国之前都秘而不宣,如今终于显露出了真容——原来竟还是个空房,什么家具都没有。
?杨爱棠站在门口,只觉冷风从那大开的窗户灌进来,灌得他透心凉。他缩了缩脖子:“待会儿你哥看见了骂你,我可拦不住了。”
?程闯靠着方棱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应:“我没钱了,只能先将就将就。”
?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方棱说:“行,那你先将就将就坐地上吧。”就势将他卸了下来。
?程闯乖乖地屈起双膝坐在墙角,额头磕在膝盖上,加上他一身黑,活像是派出所谈话室外等待调解的社会酒鬼。方棱多看几眼,终于无法忍受,又把他拽了起来。
?“干嘛呀。”程闯说。
?“带你去外面住。”方棱说着,给他拍了拍身上蹭的灰,勒令:“站好了!”
?程闯迷迷瞪瞪,竟下意识地并了腿挺了胸。本就做模特的人,这么一站直简直是英姿飒爽。杨爱棠看得好笑:“他还是听你的话。”
?方棱无话可说,匆匆下楼,跑了几趟来回,把程闯的五个行李箱都权且搬进“工作室”,再将程闯的背包背上了自己的右肩,左手去拉程闯的手。
?程闯乖乖地给他牵住了,趿拉趿拉地下楼。
?杨爱棠在后边观察许久,直到三人走到了附近的停车场与程瞻会合。杨爱棠才问:“你要带他去哪儿?”
?杨爱棠的眼神温和地亮,好像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他。
?方棱将程闯再次安顿进自己的车中。
?“带他去我家。”他扶着驾驶座的车门,午后的太阳底下,他脸上的疲倦更甚,但是透着一股坚持。
?杨爱棠眯了眯眼,还未说话,程瞻先开口:“不用那么麻烦,找个宾馆给他……”
?“是啊,可是他说要吃烤鸡。”方棱笑笑,好像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