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问欧迈尼斯:“你相信我是神明吗?”
欧迈尼斯没说话,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看着营地里的柴火是怎样燃烧的,看火星子不时爆出来几粒。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呢,”欧迈尼斯终于开口了:“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所以我更想知道你怎么想。”
这或许是一个很难解的职场问题,自己看着长大的老板问自己相不相信他是神明,欧迈尼斯默默想着,乱答一气来哄老板也许是个好选择,但是正如欧迈尼斯自己说的那样,他很早就认识亚历山大了,所以他没法乱答。
欧迈尼斯记得那会儿的亚历山大还没到他胸口高,还是个闲着的小王子,没事就会窜到他爹办公室里来烦他,跑过来摸摸他写字的石板啦,或者装模做样把他爹的的文件拿着看,也会有一茬没一茬的和欧迈尼斯聊天,总之就是一个小孩没事干的时候能干出来的一切事情。反正当时的欧迈尼斯一般也没什么重要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干一些普通又繁琐的文书工作,和其他文员的唯一不同就是他直接对接这个王国里最大的老板。所以每次亚历山大来找他的时候,欧迈尼斯也乐得和小孩玩玩放松一下。
地中海夏季干燥的风从狭小的窗口流进来,裹挟着一个偷闲的文员和一个没事干的小孩,时不时传来小孩和文员扯闲话的声音。那会儿人总觉得自己还有点选择的余地,想什么时候晒晒佩拉城的太阳都可以,但后来就未必了。
那会儿的亚历山大他爹刚瞎了一只眼睛,但依旧是个充满工作干劲的国王,满心都是马其顿城建和扩张,偶尔也来关心一下自己儿子发展得咋样了,就像不时探望在外放养的山鸡一样。亚历山大他爹让欧迈尼斯没事可以给这小孩看看文件,熟悉熟悉王宫事务什么的。欧迈尼斯说好的好的,然后继续放任亚历山大在办公室里自己摸来摸去。后来的欧迈尼斯心想,幸好当时没冲动真的企图教这个小孩点什么,不然等这小孩从亚里士多德那里毕业的时候,就该觉得自己教的东西肤浅了。
不过无需过分担心,那会儿的亚历山大确确实实只是个普通小孩,既没有开始跟着这个时代最博学的老师开始学习,也没有开始他无休无止的征战。所以欧迈尼斯某天打量着这个小孩的异色瞳,说:“哎,我问你,你是不是有只眼睛看不见东西?”
“才不是!”小孩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起来:“看得见的!我妈说了这是神迹!”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在你爹办公室里大声嚷嚷。”
亚历山大机敏地看了下房间门有没有关紧,然后把音量压低,和欧迈尼斯讲起了奥林匹娅斯给他讲的那些故事,讲起那道在梦中劈中他母亲的闪电,讲起那场无来由的天火,讲起那些目光凛冽的大蛇。小孩的叙述平稳而有力量,好像不是在讲述他的母亲为他编造的故事,而是像在叙述一段古神话中的经典片段。佩拉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房间里的两人,照得小王子的脸格外耀眼,也照得欧迈尼斯有点头晕了,那些迷乱的故事顺着阳光爬进了欧迈尼斯的脑子里,然后永久地寄居在那里。后世的人们把月光与人的疯狂联系起来,认为月光中有某种足以让人疯魔的力量,而欧迈尼斯恐怕是被阳光迷惑了。
“所以我必然是神。”小孩的叙述以肯定句结尾。
欧迈尼斯握着笔刀的手已经很久没有动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但你别在你爹面前说这些。”
亚历山大笑了起来:“我现在只和你说。”
而今欧迈尼斯回想起来,亚历山大说得没错,那时候的小孩确实只和欧迈尼斯一人说了这些话。可现在这个小孩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征服者,开始兴致勃勃地让所有人都听一遍他是神明的说辞,并且乐于给征服的土地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欧迈尼斯思索着,现在亚历山大来问自己信不信他是神明,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欧迈尼斯感觉自己倒是无所谓,亚历山大已经是无人可替代的了,是不是神明又能作何种意义呢。
亚历山大从来不是穷追不舍的提问者,他见欧迈尼斯面露困惑,就不再追问了。他在篝火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笑眯眯地说:“我和罗克珊娜今天去江边转了一圈。”
“不错啊,江边景色很好吧。”欧迈尼斯庆幸这位国王好像要转换话题了。
“景色确实好啊,你真该也来看看。”亚历山大脸上的笑容意味不明了起来:“那一片的江面格外开阔,那会儿天色有点晚了,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江水和天空都混在一起了,不过我打算把他们看个清楚。所以我走进了那条江里。”
“罗克珊娜和你一起吗?”
“没,她在岸边,她好像有点困了。”亚历山大注视着欧迈尼斯:“我往江里越走越远了,江面和天空还是模糊不清,四周安静得出奇,像声音已经不存在了一样。我感觉我有必要继续往前走,有什么东西在感召我。”亚历山大的讲述停顿了一会儿,盯着欧迈尼斯看了一会儿,但欧迈尼斯没有开口,然后他继续讲:“我感觉这是神明给我的某种信号,所以我必须给以回应,江水好像都没到我的胸口了,但当时我毫无感觉。”
“所以你投江自尽了。”欧迈尼斯突然说。
亚历山大神色严肃起来:“这不是投江自尽。”欧迈尼斯别过头去,不肯再和他对视了。“罗克珊娜发现我了,她大叫起来,跑过来把我拦住了。”
欧迈尼斯深吸了一口气:“你希望我在《王宫日志》记录这一段吗?”
“这取决于你,我说了我不希望过多干涉你的记录。”
然后你就给我留了个大难题,欧迈尼斯暗想。
欧迈尼斯觉得亚历山大或许确实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但他很难和亚历山大解释清楚自己感受到的是什么,亚历山大总要把一切归到这是因为自己是神,而欧迈尼斯不愿意以这样简单的说法来遮蔽他感受到的不寻常之处。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难解的职场问题,这可能还是一个禅宗命题或者是一场哲学思辨之类的东西,但是这无关紧要,反正欧迈尼斯要花上一辈子来解这个题了,说是行为艺术表演也没差的。
在很久以后的的那场盛大而异常漫长的葬礼时,欧迈尼斯站在离葬礼很远的一个山丘上,远眺着葬礼处颤动的火把。人总是不能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那时候的欧迈尼斯觉得很困惑,这亚历山大莫不是真走到成神入化这一步了,可好像我前几天还在劝他少喝点酒。那边的葬礼上好像爆发了很大的争执,有些人开始大声叫喊,有些人开始抽刀拔剑。异邦人欧迈尼斯只是在山头上看着,看着那些人逐渐陷入癫狂,想着明日的记载该怎么写下这一切。
后来的事情就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葬礼的时间并不是一个晚上,而是延续了那场十几年的混战。在更久的以后,在那场伽比埃奈战役之前,欧迈尼斯站在空着的黄金王座旁边,想起了亚历山大和他描述过的那一场天火。欧迈尼斯紧盯着王座,心想,真烦人,他原本是不是神明都无关紧要,但现在他一定是了,不可能不是了。
希洛尼摩斯四十几岁那会儿在管沥青开采的工作,不停地和各式各样的工种交接,连轴转着和人交流或交涉。那阵子天气热得让人心烦,太阳光逼着每个人想着当下的现实事务,希洛尼摩斯正在向一个年轻的杂工问询近日生产的情况,年轻人看起来语言表述问题有些大,比划了半天没把事情说清楚。希洛尼摩斯对这场交流逐渐失去了兴趣,正欲离开,但那个小伙子突然说起:“你是那种经历过很多大事件的人吧,真是令人羡慕啊。”希洛尼摩斯有些恼火了,搞了半天原来这小伙以为自己在和他闲谈啊,随口应和了几句就起身准备走了。正搁希洛尼摩斯转身的档口,小伙追问起来:“那您是不是参加过那场远征?”
“没有,”希洛尼摩斯迟疑了一下:“但我曾认识一个人,他见识过那个。”说完就快步走开了。
希洛尼摩斯背着太阳走在路上,哒哒地踩着自己的影子,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胸闷,好像前几年讲起欧迈尼斯还是在讲“曾发生的新闻”,怎么现在提起来就像在讲什么陈年旧事了。他最开始的几年和别人聊到自己的这位前东家兼亲戚时,总是情绪激动到甚至落泪,别人也乐得听听当年风云人物身边人的叙述。但像现在提起欧迈尼斯,他自己和听的人似乎都挺平静的,就好像在谈论一桩自己并没有亲历的公案,没办法,时间把一切都搞成了不得不接受的既定事实,讲故事讲到最后每个角色都会有定型的戏剧面具。
希洛尼摩斯觉得,算了,到底亲眼看过,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其实希洛尼摩斯也有预料,因为那场战役之前他就觉得欧迈尼斯的状态不太对头,他发现这人居然开始大谈特谈自己晚上睡觉做的梦了,要知道他大部分时候连去神庙求签之类的事情都嫌麻烦,现在居然肯花时间和自己复盘晚上的梦还企图做出解析。
那会儿希洛尼摩斯正在匆忙地搭建今晚住宿的营房,说实话他有点手忙脚乱,毕竟他的军旅生活也没多久。傍晚的风掠过山脚下的阿勒颇松,漆黑的树影在渐暗的天空下轻轻晃动着,针叶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欧迈尼斯就站他边上和他讲自己对这个梦的看法,他显然并不在乎希洛尼摩斯是否真的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可能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来把自己的思路理顺,一个来投奔他的在军队里没有太多牵连的小亲戚无疑是个好选择。
欧迈尼斯的讲话几乎是重复了好几遍自己的梦的内容,每次都配上了他自己不同的版本解析。第一次讲述时他试图论证梦里的两个亚历山大中有一个是“假的”;第二次讲述时他说也有可能两个亚历山大都很真,但那两个干涉战争的神明有点问题;第三次讲述时他开始分析有没有可能梦里的亚历山大也是一种喻体,并没有什么意志性的意愿传达;第四次讲述他说算了算了也许梦见的根本不是亚历山大。
希洛尼摩斯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断自己老板的这场单向聊天,虽然比起聊天这显然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且希洛尼摩斯在搭建营地过程中似乎有个绳结弄出了问题,他更想要自己的亲戚能来搭把手。“我想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梦,欧迈尼斯。可能你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这位小兄弟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这不是休息能解决的问题。”
“哎呀,您这不是之前连巫女的卜辞都不管的吗,我的长官,现在突发性加入唯心主义阵营是要做什么吗?”
“你这总不能是要指责我之前有亵神嫌疑吧。”欧迈尼斯终于想起来他的兄弟可能需要搭把手,开始着手帮忙解决那个麻烦的绳结。
“没有没有,我只是感觉你不是那种会固执地把一切都扯上象征意义的人。”
“你觉得不是吗?”欧迈尼斯把希洛尼摩斯费劲搞出来的绳结全拆了,准备直接重做这个不是很巧妙的帐篷。
“你看上去…额…比起给东西搞点象征意义,更喜欢评估价值什么的吧…”
欧迈尼斯搭建临时营地的速度很快,几乎没几句话的时间久快搞完了,这让希洛尼摩斯有点怀疑他早计划好要帮自己重做所以才一直看戏。欧迈尼斯边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边把目光瞥向他的兄弟:“这是你的个人臆断,况且大部分时候象征意义就是价值的一部分。比如你看,亚历山大的意义就不可能是很单纯的‘亚历山大’,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不可能是了,死了更甚。”
希洛尼摩斯有点怕自己的老板是生气了,因为他感觉欧迈尼斯的眉头皱得有点吓人,开始企图通过提出别的话题的办法来缓解一下:“嗯,那是的啦,那克拉特鲁斯呢,我猜他大概算没什么象征意义吧…要不你和我说说他?”
大概不出三秒希洛尼摩斯就意识到自己选了个更错误的话题,因为他发现欧迈尼斯肉眼可见地发生了情绪变化,且间隔了一段时间没有回应他的话。
“我不知道你怎样理解,”欧迈尼斯换成了和普通士兵谈话的那种严肃语调:“对其他马其顿人来说克拉特鲁斯绝对已经充满象征意义之类的东西了,但对我来说是没有的。”
希洛尼摩斯不敢接话了有点,毕竟这场谈话的正确判定全基于欧迈尼斯的想法,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长官是不是因为睡眠质量低下而陷入了焦躁。希洛尼摩斯记得之前有段时间欧迈尼斯和自己说起克拉特鲁斯时还是情绪很不错的,但显然这段时间政治和战局上的反复拉扯让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在夜色逐渐浓厚的时候,欧迈尼斯完成了这个临时营篷的搭建。营地里大部分人也完成了并开始闲晃,有人在三三两两聚一起喝酒,有人在火堆里烤什么东西,还有人挤在一起大声为不知道什么事情起哄。
“说实在的,我真觉得你需要更多的休息了,这段时间你看着就不太好。”希洛尼摩斯自己也有点累了,打算睡了。而欧迈尼斯在眺望着几乎纯黑的远山,神色依然凝重,好像要从远山的几何形态里挖点东西出来一样。希洛尼摩斯想,得了吧,让他自己想去,总要有人又焦虑又想个没完的,睡眠属于我了,然后钻进帐篷躺下了。
在希洛尼摩斯躺在帐篷里快睡着之际,欧迈尼斯也钻进了帐篷,他没搭自己的。希洛尼摩斯刚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他的长官的目光,他感到有些尴尬:“好好,反正也是你搭出来的啦。”欧迈尼斯没有多说什么,和他道过晚安也睡了。
后来正当那场战役发生的时候,希洛尼摩斯并没有跟在欧迈尼斯旁边,等他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从其他士兵那边听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克拉特鲁斯死了,一个消息是欧迈尼斯哭了,很难说哪个消息更让人诧异一些。希洛尼摩斯有那么一小会儿认为两个都是假消息,克拉特鲁斯不可能战死,欧迈尼斯也不可能流眼泪。这是两个很荒谬的画面,但他们就是发生了。很难说士兵们意识到对面死的将领是克拉特鲁斯之后是什么心情,希洛尼摩斯也并非不能理解此时军营里的低气压氛围。有的士兵已经开始低声咒骂欧迈尼斯,期间使用了一些希洛尼摩斯没法听懂的马其顿方言,这导致他有一阵子没能和任何士兵搭上话。所以这位小兄弟只好等着,等着自己去亲眼看看自己长官发生了什么,希望情况不要太糟糕才好。
等他再次见到欧迈尼斯的时候,他有点失语了,因为他甚至觉得欧迈尼斯工作更加精神了,这倒有点让他无所适从了。欧迈尼斯正忙着做一些他自己认为能改变舆论风向的演说,忙着给克拉特鲁斯准备个非常隆重的葬礼,忙着搞下一步的军事准备,总之就是有足够多的事情让他保持亢奋的工作状态。他拟定了一份新的舆论改变计划,清清楚楚编了个故事来解释各种玩意,故事里每个人都有清晰的目的和形象,算是一份合格的舆论战答卷。希洛尼摩斯就这么看着他这种好像有些不合时宜工作劲头,想着:哦,懂了,所以欧迈尼斯哭了是一个假消息,果然荒谬的事情不能同时发生两件。
再等到举办完克拉特鲁斯葬礼的那天晚上,希洛尼摩斯亲眼看着他的长官绕路往没什么人的地方走了,他敏锐地感受到:哦,所以那天荒谬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两件。所以他偷摸跟了上去,他不知道哪里得到了一些自信来觉得自己的长官大概需要自己,往好里说他又有点相信血缘关系对人际的影响了。
他一路跟到欧迈尼斯近前的时候,欧迈尼斯正蹲在地上呕吐,也没吐出很多东西,毕竟他没吃多少下去。干呕的声音夹杂着人肌肉颤动的声音,消解在夜晚的风声里。希洛尼摩斯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开始觉得自己也没有很了解他的长官,他也不知道他哥在那场着名的远征中究竟想了些什么,所以他只好站在旁边看着,就像欧迈尼斯看着他搭帐篷一样,不过欧迈尼斯那时在费劲地解自己的梦,而他现在在费劲地解欧迈尼斯。欧迈尼斯蹲在离他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没法看清是什么样的表情,整个人就是一团会颤动的黑色。
所幸欧迈尼斯并没有吐个没完也没有持续蹲那很久,他很快就站了起来,并看见了楞在那边的希洛尼摩斯,并抢先开口了:“你打算跟来干什么?”
“呃,没干什么,你还好吗?”希洛尼摩斯被问得有些尴尬了。
“你还记得之前讲的那个‘象征’的事情吗?”
“记得。”希洛尼摩斯有点希望自己忘掉了。
“我修改我的答案,很快他们全都是‘象征意义’了,连他也一样。”
这句话用了太多代词,希洛尼摩斯一时没心思去弄明白,就只好继续傻站着,直到欧迈尼斯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回去。
后来希洛尼摩斯就再也没有和欧迈尼斯聊过“象征意义”的事情,他发现欧迈尼斯又能自如地谈论他从前认识的人们了,开始像个熟练的希腊演说家一样批量制造自己的舆论立场。希洛尼摩斯也乐意为欧迈尼斯做他的代表使者,去找各种各样的人去讲欧迈尼斯想要传达的意思。
不过他记得欧迈尼斯自己保留了克拉特鲁斯的骨灰,也记得直到更久的以后,他还会沉默着去给他们的家属派发两份骨灰。然后一切继续,他去给新东家打工,熟练地去和新认识的人们解释他认为的那段时间的事是怎么一回事,就好像那场关于“象征意义”的讨论从来没有发生过。
某天希洛尼摩斯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已经永远超过了欧迈尼斯的年龄,那天晚上他也做了个梦,梦里他面对着那个人的骨灰盒,他努力向一盒骨灰解释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象征意义”,一切都是实打实的存在,比如你现在已经是一盒骨灰了,很实在。
一股令人恶寒的虚无感袭击了他,这其中还是有什么说不通的的事情,这不行,他打开了那盒骨灰,抓起一把骨灰往嘴里塞,吃了下去。
然后希洛尼摩斯就醒了,这个梦显得异常真实,连自己在梦里的思路都能回想的一清二楚。好了,现在他能用自己的方式解释欧迈尼斯在呕吐的那个晚上发生什么了,欧迈尼斯必然也吃了一口故人的骨灰。这一切真的很实在,不需要任何的象征意义,这一切纠葛的概括都不过是骨灰的吞咽。不过欧迈尼斯必然不接受这个解释,希洛尼摩斯知道。
安缇康完全预判错误了欧妙琳的醒来时间,实际上早在她在床头柜翻找东西的时候,那个躺在她旁边的姑娘就醒了。但安缇康并不在乎这个小姑娘是否是假寐,她在某些方面的思考似乎格外钝感。
第一次传出抽屉拉开的声音时候,欧妙琳就已经醒来了,她没有动,保持刚醒来时能做到的最高警惕性听着动静。可能是因为她并不习惯在别的女人家里过夜,她本来就没有睡得很好,何况昨晚算是她认为是比较特殊的社交情景——或者说是她写人生摘要时会主动避开的事件。
在第一次的抽屉打开声之后,接着是几个纸质盒子的轻微碰撞声,以及高档哑纹纸和木抽屉摩擦声。欧妙琳在脑内对这段声音进行了画面拟真,听起来似乎是在用手在拨弄某一格床头柜中的小盒子,而考虑到这是天色刚亮的时段,必不可能是整理物品或者观察持有物。因此欧妙琳认为安缇康是在挑选“某样马上将会使用的东西”。这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从抽屉里拿普通日用品,但挑选的时间过长了,且内容物听起来像是有些重量的盒子,不够像早起摸索日用品的声响。欧妙琳不介意在留宿在他人房间的时候持续警惕态度,她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社交情景”的一环。
欧妙琳的猜测很快迎来了转折,是盒子上下层转轴转动的声音,紧接着是盒子关上的声音,这种盒子的声音让欧妙琳稍许感到有些放心,她认为听起来像首饰盒,很可能安缇康只是在选择这天的首饰。但那个独眼的高大女人在床上翻过了身,似乎是用胳膊撑起了身体。一迅速但准确的直觉在欧妙琳的脑海中闪现:她现在在看我。
这种被未知目的的目光注视的感觉让欧妙琳紧张起来了,也许自己闭着眼睛的脸已经出现神情变化了,也许安缇康早就知道她醒来了,也许此时假装自然地起床才是解局的办法。在诸多可能性中欧妙琳慌神了。
很快一只拿着东西的手抚摸上了欧妙琳的大腿,并迅速移动到了腿间触觉敏感的地方。实际上此时小姑娘完全是过于紧张了,哪怕是熟睡的人都应该对这种行为作出肢体反应,但欧妙琳只是僵硬地继续躺着。安缇康的手持续向上摸索着,并将手里的东西推进了腿间的那道缝隙里,是块状的小东西,紧紧地贴着肉壁往里塞了进去。
在异物入体的同时,欧妙琳几乎是觉得好笑了,原来这是一个昨晚“社交情景”的延伸罢了。因此她希望自己的醒来显得从容一些,最好是暗示一下那个独眼女人自己早就在观察她在做什么了。因此她没有动,睁开眼睛,用她平时做演讲的那种平缓语气:“你做什么?”
安缇康单手撑着头,躺在欧妙琳旁边看着她,另一只手在小姑娘肚子上乱摸:“早上好啊!”
“你不觉得这么做很无聊吗?”
独眼女人心情似乎很好:“啊呀,怎么不是你自己觉得不好玩?”
“总之不是很上得了台面的趣味。”这也是欧妙琳对昨晚“社交情景”的总结。
“你不猜猜是什么吗?”
欧妙琳觉得有点太没劲了,停了一下,用她觉得很平静的声音说:“情趣用品。”
“呃…也可以是哦,不过你要不要再猜猜看…”
欧妙琳就这样直直地看着独眼的女人,她也想不到怎样让自己更体面,这场没有意义的晨间剧似乎太漫长了。
安缇康继续说:“比如,你可以猜猜克重和价钱什么的…”
欧妙琳马上拍掉在自己身上乱摸的那只手,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把那个亮灿灿的小东西抠了出来,是一块金条。金条上沾了一点体液,手感黏黏糊糊的。
欧妙琳就这样拿着这块金子,扭头看向正在倚靠着床头躺着的安缇康:“这样倒是好玩了,是吧?”她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嘲讽。
安缇康也坐起身来,把身子往小姑娘那边靠近了些,声音放低了:“送你。”
欧妙琳拿着那块黏糊的金子,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愤怒:“那这算什么?”
“礼物啊,还能是什么,我今天早上突然想送你,就送了。”
事实上直到很久以后,欧妙琳都没能判断出安缇康语气里的轻松到底是话术的体现,还是真心的象征。所以当时她也没办法说什么,也不想再看安缇康了,就那样盯着一块刚从自己身体里抠出来的金子。
“不管这个小东西,”安缇康凑得更近了,嘴唇覆上了欧妙琳的脸,轻轻蹭了下,:“你觉得,那这个算什么?”
欧妙琳猜到此时是哪个答案能讨独眼女人高兴了,因此她要选独眼女人不想听的那种:“昨晚我也玩得很开心。”
独眼的女人偏要她直接回答,继续问:“你觉得这是什么关系?”
欧妙琳开始装没听到了,她擅长这种事情,把金条放在一旁,开始自顾自地穿内衣,摆出一副即将做重大工作的脸色,开始打理自己的穿着与仪容仪表。这期间安缇康就看着小姑娘从一团白白的肉变成一团裹上了板正的布料的肉,最后离开房间向她告别。
在第二天这块金条会被打理干净并装进合适的包装里,然后出现在欧妙琳的办公室里。欧妙琳会收下,然后脑海里会短暂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些两面取巧的事情,但并不产生任何的别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