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茗小步小步地挪了进去,只虚悬坐在床侧,看着随时都会不小心滑到地上。床上的被褥凌乱,他回头看了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低着头小声说“我我全都收回。”
傅寄秋视线向下一瞬,无奈伸臂搂住连星茗的腰,将他往后带了带。连星茗“啊”了一声,坐实床侧后,又心虚扭头看了过来。
旋即微微愣神。
傅寄秋的脸色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了,似乎并没有动怒,也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而是垂眸看着他,似在耐心等他的回答。
夜晚静谧,连星茗惴惴不安的心也稍稍松缓下来,这次声音坚定许多,“我全部收回。”
傅寄秋唇角漾出一抹笑。很快攒住笑意,唇角下压道“具体点行不行。”
连星茗刚刚已经听过了系统说的,现在现学现卖解释道“我当年到处得罪人,还要抢夺鬼玉碎片,有许多仇家。我怕仇家报仇时挑我认识的人下手,就说了这些话,是无心之言”
即便是无心之言,对师兄的伤害也是存在的。连星茗顿了顿,低着头乖乖认错。
“对不起。”
这些解释依然不够具体。
傅寄秋也不想逼得太紧,看着连星茗还有些泛红的眼,心底坚硬处化成了一潭水,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道“你说要拿我练手”
话还没有说完,连星茗就抬起了头,竖起两根手指在太阳穴边发誓,“假的那是假的怎么可能拿你来练手呢我那段时间心情不好,身体也不舒服,还要编曲子。我想让你离开,就说了这种话激你还有后面说什么滋味不滋味什么的”
高不可攀的少仙长,尝过滋味后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天呐,这是人能说出口的话吗
连星茗忙于解释,口不择言道“少仙长的滋味尝过之后流连忘返不对”
越说越奇怪了。
他索性直接闭上了嘴巴,过了几秒钟道“总之这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连星茗当时身体不适,傅寄秋大概能够猜出原因,是因为清理蛇毒放血的缘故。
心情不好
傅寄秋转眼看向一地碎纸,上面都是些写到一半就被其主人烧毁的淫曲音符。
曾经裴子烨问过一次这个问题,但傅寄秋还是想要亲自问一次。
他深呼吸一口气,才能决意开口。
“你真的不喜欢宿南烛吗”
“当然是真的啊”连星茗半点儿没迟疑,诚实道“我不喜欢他我也不讨厌他,我就是有点儿怕他。”
傅寄秋看向他胸前悬挂的玉佩,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怕他为何。”
“”
连星茗嘴唇动了动,这次没有说话了,有些为难地偏头看向地面。想要说出怕一个人的缘由是很难的,这是长年累月积攒出来的,并不是哪一个特征、哪一句话
让他怕宿南烛。
傅寄秋见他是真的为难,并未出口再细问,只是视线再一次转向他胸前的玉佩。
玉佩由一根细细的红绳吊着,红绳紧紧挨着小琴修白皙的侧脖颈,似乎都能勒出一道软软陷下去的痕迹,红光映照在皮肤上,恰似当年他横剑自刎时,留下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伤害与馈赠即使在经过了许多年以后,依旧被小琴修小心翼翼地保留、珍藏。
傅寄秋呼吸突然间错了一拍,猛地站起身。僵硬站了片刻,才走到桌子边。
抬手扶起烛台,又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左手挡着火光将烛芯点燃。
连星茗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跟过去瞧。
又悄悄偏头看傅寄秋。
烛火的暖光映照在傅寄秋高挺的鼻梁上,片面的光影在鼻侧打下一道浅浅的朦胧阴影,他的身量比连星茗要高不少,因此从连星茗的角度,也能够清楚看见这人随烛光抬起的黑睫,以及方才被他咬出了细血的殷红薄唇。
唇角处还留着一个浅浅的牙印,看着应该挺疼的,更多的则是某些让他琢磨不透的潮湿暧昧感。
不等他再细想这份异样,傅寄秋抬起手掌,静谧的微风从足底向上掠起。
连星茗腰后本就纷乱的墨发被吹散,他偏头看时,就看见落在地面的碎纸全部都被扬到了空中,又倏然静止不动。
傅寄秋抬手攥住一张空中的碎纸,连星茗登时面色微变,尴尬伸手去夺,“你别看。”
这比他当众跳舞更让他感觉尴尬
毕竟他跳舞时做了些遮掩,扮作了一名胡姬女子,且跳得还是正经胡旋舞,练了两个月不出什么差错,无功无过算不上丢脸。
这些淫曲的曲谱就不一样了。
用系统的话来说,就是你以前被迫写过的小黄书要被你师兄看见了。
傅寄秋指尖微动避开他的手,将碎纸递到烛火上,噗呲◣◣”一声,火光燃起。
“”
连星茗转头看向火光,愣住。
过了几秒钟,他听见傅寄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和又清晰“不是还没烧完么。”
连星茗哑然张了张唇,眸底艰涩。
“师兄”
傅寄秋偏眸看了他片刻,抬掌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拾起空中的另一片碎纸,递到烛光之中。火光瞬间吞没了碎纸,将其上的音符字句烧成灰烬,有灰蒙蒙的灰片被微风吹拂过来,飘到连星茗的眼前,抬手轻轻一触便碎成了粉末状。
他好像透过冉冉而起的火光,依稀看见了曾经那个趴在桌边一边写,一边抬袖擦眼泪的自己,写着写着就会愧疚到捂住脸哽咽几分钟,哽咽完透过被打湿了的睫,强忍着自尊被打碎了窒息感,再紧咬牙关继续往下写。
那个觉得很对不起父皇母后与皇姐、对不起曙曙,更对不起佛狸的自己。
这一次雾阵旧景被打断后,许久都没有过度到下一个旧景中。连星茗站在原地
,看着傅寄秋神色平静攥起空中的碎纸,没有去看纸上写了什么,只是将其全部投掷进火光里。
他的每一次动作,手臂袖口处都会带起一阵凉爽的微风,从连星茗的面上轻轻抚过。烛光时而在他手臂左侧,时而在右侧,因此光亮也分别会映在左右两侧,在他白色的法袍上光华流转,连星茗看着看着,眼底发热发烫。
曾经被打碎了的自尊,重新被拼凑完整。
他甚至都有一种错觉傅寄秋的袖袍被烛火映照,在他的眼底下泛着粼粼光晕。
在发光。
连星茗抬手想要去抓这抹光,却也意外抓住了傅寄秋的手臂。
傅寄秋动作微顿,偏眸看了过来。
不等他出声询问,怀中一热,连星茗已经主动撞进了他的怀中,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到了他的胸膛前,闷声道“师兄。”
这两个字轻轻从耳畔蹭过,有热气呼在胸膛前,轻轻松松就捂热了那片衣襟。
明明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低落叫了个称谓,傅寄秋便觉得,很气愤、很心疼。
抬掌时灵力从指尖掠过,比方才汹涌许多的飙风在室内聚集,将停滞在半空中的每一张纸尽数投掷到火焰之中。火蛇噌噌上涨,连星茗感受到后方飙升的滚烫高温,也不回头看。
傅寄秋搂着他后退两步避开火光,索性直接击开了窗户,让外面的风助长火焰奔腾,吞噬桌椅、吞噬床帷,再迅速烧尽房中的一切。
火光烛天,焮天铄地。
浓烟滚滚而出,包裹着站在窗边的两道身影,傅寄秋垂眸看向怀中人头顶蓬松的发旋,目光微动道“你现在抱住我,是感激。还是什么”
连星茗摇了摇头,“不是。”
若是说感激,那也过于单薄了些。他也说不出来自己现在的感觉,只觉得好像有一个被深藏在心底角落处数着伤痕的小人,曾经他尝试着无数次和这个小人对话,却都无功而返。
在大雪中,在烈火中,小人日复一日麻木数着手上血淋淋的伤疤
直到刚刚残缺曲谱被投掷到火焰里的那一刹那间,有一束天光从上至下打了下来,小人被触动到一般停止了数数,突然间抬起了头,在光里面冲他浅浅笑了一瞬。
那是连星茗年幼时的脸。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很明显是在思考着什么。傅寄秋也就比平时多了几分期盼,声线紧了许多,“不是感激的话,是”
连星茗诚实道“我不知道。”
傅寄秋听他这样说,胸腔随着吐气上下起伏了一下,有些失望,但也没太失望。
他能够感觉到连星茗在逐渐动容,比以前难接近了许多,但目前为止好像只有他,能够一厘一厘去缓慢靠近。
“不知道就算了,日后还有时间,再慢慢想。”傅寄秋抬臂揽住连星茗的腰,静悄悄将其摁得更深。
胸膛上紧贴着一个硬到硌痛的东西,是连星茗戴着的玉佩。
正正好硌在他们二人的拥抱之间。
越用力。
硌得越痛。
咚咚
咚咚
擂鼓声。
一大清早,青城观前的鼓就被人擂响,厚重沉闷的鼓声响彻整座城池。
在城中宛若无头苍蝇般乱找的修士们纷纷精神一振,脚步调转冲青城观塔下走去。
世子之前看见他们这个模样,还觉得莫名其妙,现在都习惯了,拉着萧柳愣滞问“不是,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记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历史事迹的青城观擂鼓,这又是对上了历史书的哪一页啊”
萧柳快步往前走,步履生风。
他道“辟谷之后所学的第一本历史书,荧惑之乱。第篇章第四十七页。”
“”
世子跑动间暴躁出声“我没有真的问你它在哪一页我是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青城观塔下,依旧是那名貌美西域胡姬。彼时大雪纷飞,漫天薄雪之中唯有她身着一身翠绿之色,仿佛是银装素裹之中的唯一一抹带色的春意,在冬雪中盎然、真挚。
手臂每一次扬起,鼓槌接触鼓面,那层厚厚的鼓面便会抖颤着震落灰尘。
看样子这个红鼓已经许久无人用了。
“这是求药鼓,”萧柳道“青城观是丹修门派,外界有修士想要求药时,一般都通过私下里的交易即可。求药鼓的存在,则是给那些无银钱支付费用,又急于想要丹药的修士用。”
世子听明白了,问“宿南烛他做慈善”
这话一出来,四面八方顿时投射过来许多复杂视线,就差在脸上写一句真是外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