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于私……他有些不愿意深想,却又觉得必须理清自己的心意:她皓腕轻舒解脱自己的礼服,玲珑圆润的腕子叫他蓦然想起曾经在脑海中闪过的断章——那样纤纤秀致的一双腕子,在琴弦上抹滑勾挑,该是什么样呢?
他之前迅速打消掉的念头突然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既让他惊讶,又让他自觉龌龊,是因为他这些天一直在探听许家的情况,还是因为他这么久有交女朋友了?他觉得,有必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许兰荪……
审讯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蔡廷初的人对凛子会有更详尽的讯问,许兰荪的事无可隐瞒,也不能隐瞒。事情牵扯到虞家,蔡廷初会有极稳妥地处理,可是这种倚靠别人的感觉,即便是他自幼亲近的长辈,也还是让他觉得不大舒服。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然独当一面,而他却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他的家人。虽然他明白时移事易的道理,但这么多年,这种无力感始终如影随形地蛰伏在他心底,一遇缝隙便飘摇而出。
08、无怨(一)
城中的积雪渐次化尽,空气陡然又重了几分,新熨过的制服穿在身上,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泛潮。沿着山路向上,皬山峰顶却遥见积雪皑皑,到了半山,草木上亦见得残雪如花。
皬山这里恐怕有两年没来过了,蔡廷初算了算,他上一回来还是春天,山上的杏花刚开,山坳里一丛丛的柔白轻粉,仿佛丹青妙手着意点染,叫人身在其中,不觉动了诗兴,可枯索许久也难有所得,前人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便道尽了。想想昔日弱冠年纪,但凡有人命题,不拘好坏,或诗或词,总能凑出一首交差,如今真是……案牍岂止是劳形,根本是坏人心性。
他心下自嘲的工夫,车已经进了园子,一个年轻上尉迎上来替他开了车门:“钧座,校长在酌雪小筑等您。”
酌雪小筑的轩阁前后都植了红梅,此时胭脂琉璃犹自冷艳妖娆,蔡廷初虽有心玩赏,却不肯耽搁,匆匆一瞥便迈进堂来,却见左手的明间里临窗摆着一张阔大的书案,庭院中的老梅欹枝横斜,几乎探进了窗字,一个素衣丽人正立在窗下,往一张四尺宣上点染梅花,书案旁的男子一身将官常服,手里拈着墨条在砚中缓缓旋动,见他进来,只微一颔首,却并没有说话,正是昔年抛了参谋总长的权柄,潜心去整顿军事学校的虞浩霆。
蔡廷初见状,不由笑道:“夫人好兴致。”
那作画的女子点完了一朵花苞,方才搁笔,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我刚才已经叫人温了酒,你们有事,且到外头去说——这个时候,小酌两杯,赏赏梅花还有点趣。”说着,从丈夫手里接过了墨条。
虞浩霆闻言,对蔡廷初笑道:“幸亏你来了,要不然,我这差事还交不了呢——这已经是第三张了,还嫌不好。”
虞夫人面上一红,却不理会丈夫调笑,只吩咐婢女安排酒馔,不多时,檐下便安置妥当。虽是小酌,却还是用银骨炭烧了暖锅,里头菌菇冬笋、鲜鱼肥藕皆取菊花锅的材料,但雾气蒸腾中却不见白菊。近旁一树龙游红梅,被雪而开花事正盛,近四米的冠幅几成一方小亭,幽香冷冽。
两人闲闲落座,虞浩霆取酒不饮,却是沿着暖锅边缘徐徐点进汤里,“梅下若食菊花锅,只怕白菊清气冲了红梅冷香,不过酒香却是不怕的,你尝尝看。”说着,自己夹着一箸冬笋尝了。
蔡廷初举箸时却是一叹,感慨道:“当年宇内初定,我们眼见得校长拱手江山,人人扼腕;如今看来,我们这些人才是蠢人。人生一世,功名馀事,到头来不过是高处不胜寒,但能对花酌酒——夫复何求?”
说罢,端了盅酒朝虞浩霆一示意,便喝尽了。
“你这话我受不起。我也是个俗人,信的是‘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做不来五柳先生。‘功名’二字要拿得起,才放得下。”虞浩霆微微一笑,呷着酒道:“‘高处不胜寒’是贵人感慨,要到得高处,方知炎凉——冷是有的,架在火上烤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