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她低声回应,“我想跟你过一辈子,但我不敢说。”
他看见她眼底隐约的泪光,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为什么不敢说?”
“我十六岁嫁给然也,君后和睦,国富兵强。我以为我能一直跟他在一起,带领韩国走向强盛,他还是执意入了秦……”她喉间哽了一下,“他走之前不知道我怀着念念,在咸阳宫假死,而我顾及着孩子,连哭都不敢哭。”
他呼吸一紧。
他依然弄不清那些两千年前的关系,却感受到了她遗留至今的绝望感。
死于异乡的爱人,遗腹子,风雨飘摇的国厦。
“秦王政十八年,当时我在秦国为官,玠光在北地郡的蒙家军中任裨将。那一年秦国楚国和卫国僵持在云梦泽畔,蒙家军被抽调南下,北地空悬,而十万月氏精兵几乎在同时入侵了北地,”她努力稳着声线,憋得鼻子和眼眶通红,“我甚至率先假传军令让北地军撤回关内,可玠光为了让除道县的百姓全数撤离,领着手下人死守义渠。军报记载那一战,六千人全数阵亡,无一生还,连尸体都烧得辨不出人样了。”
他愕然。
六千人,死守北地,无一生还。
“他……”
“他最后回来了,带着十一个兄弟,”她抹了一把眼泪,“可他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吗?他们为了大义一心求死,从来就不想想我——操。”她带着哭腔骂了一句,抬起泪眼:“海誓山盟跟他妈狗屁一样放了就放了,我还得夸他们一句大义凛然是吧?凭什么都该我受着啊?”
“就是就是,他们真不是东西,别哭了宝贝儿,再哭我得心疼了,”他一把搂住她,“成天脑子里就只有为了革命光荣牺牲,都不考虑自己媳妇儿的感受,这属于树典型把脑子树坏了,我一向抵制这种傻逼宣传。”
她越哭越厉害:“我就觉得他们不在乎我……我说了那么一大堆情话,费尽心思把房子建好花种上等着一起养老,他们拿我当空气似的,说死就去死了……真的,男人的誓言跟狗叫有什么区别啊……”
陈承平是真心疼了,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明白,我明白。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该头疼了。我们以后慢慢翻旧账,想什么时候骂就什么时候骂,行不行?”
她往他怀里钻,哭得肩背都在颤抖。
他没辙,摸了摸她的头,叹气:“俩小韩都这么不是东西,要不换换也成,我看薛预泽其实挺顺眼的。”
“?”她抬起头来,满脸不敢置信地怒骂一句,“你他妈是不是傻逼!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你哭的吗!”
“哎、哎别骂人嘛,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认真建议啊,”他还拱火,“或者你要是真看得上大波,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狠狠推开他,坐了起来。
他立马抬起双手:“我乱说的!”
她盯着他,许久:“我好生气。”
他眼疾手快把她搂回怀里,下巴从后面放她肩膀上:“我就是觉得你太把我当人看了。我说真的,只要你不想着跑了,能任性一点儿我看着更开心。我也不懂你当年那皇帝当得怎么样,但你这满脑子要顾全大局,不也显得没什么人气儿吗?咱们又不是真的喝风饮露的仙女儿,总有想干的不想干的,想干的能干,干嘛委屈自己?”
“说什么呢,”她揉了揉鼻子,小声道,“寡人可是百代称颂的仁君,天下归心的那种。”
“那么厉害?”
“那不然呢?”
他嘿嘿一声:“那我赚大发了,我老婆那么牛逼。”
“你根本没认真想过是什么概念……”她嘀咕,片刻后,问他,“那你又是为什么不踏实,成天想给我找男人?”
这话把他说得挺尴尬的:“也、也不是成天想给你找男人,就、怕你不开心嘛。”
“那你就不怕你不开心?”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以为我肯定很过不去,结果发现还挺容易接受的,”他坐起来,抬手磨了磨她的纹身,“还有就是,我这人脾气贱,你这么宠着我我心里还烧得慌,觉得自己不配。”
“?”
她失笑:“突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咋了?”
她偏头看他,目光明净:“你是值得爱的,对这一点你不应该缺少自信。”
他心头一下子烧得滚烫,连喉间都哽了一下。
片刻后,他抱紧她:“不是这个事儿,就是我们那儿不谈这个。你知道吧,一堆男的,你谈爱他们能觉得矫情死。说难听点儿,他们就一堆大猩猩,喜欢起哄不说,谁拳头硬肌肉大就服谁……”
她抬头看天花板:“我说的是我爱你,不是他们爱你。”
“我知道……”他还挺不好意思的,往她脸颊上亲了好几口,“但这不是、我也是从里面混出来的吗?”
“懂了,你说你以前是大猩猩。”
他也不生气:“是啊,所以你跟我说爱不爱的,我不太适应。”
她被逗笑了,轻轻推开他起身:“那还有很长一段进化的路要走。”
他叹气,目光定在老婆一截细细的裸腰上:“男的真不行,赶明儿招几个姑娘进来,熏陶熏陶他们。”
她轻笑一声,没再搭话,披上外套出门喝了杯水。
陈承平一向起得早,六点就睁眼了,太师也没有赖床的习惯,太阳刚刚烘到窗口就起床洗漱。
陈承平跟他打了个招呼,韩非点头示意,快步进了洗漱间。
太师的早饭是陛下特地吩咐过的,让每顿营养拉满,等韩非出来,陈承平把温牛奶先端了过来:“其他还有几分钟,先喝了吧。”
韩非道了谢,端正地坐在桌边,把平板支起来,一边看一边小口地酌着,喝一口还要擦一下嘴。
陈承平看得不自在,也不好说,回厨房把青菜捞出来,跟煎蛋一起装盘端到他面前:“多吃点儿,你太瘦了。”
韩非颔首,虽然觉得食不当言,想了想,觉得不道谢好像更失礼,就还是开了口:“陈队长费心。”
“不费心,你也吃不了几顿了,”锅里煮着面,还有几分钟,陈承平拉开凳子坐到他对面,“有个事儿想问你。昨天听她说,她怀着咱儿子的时候你去什么秦国了,当时是什么情况啊?”
韩非动作一顿,视线清凌凌地扫过来。
一眼简直跟首长视察似的,陈承平背脊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呃、那我还是问她去?”
看起来不太想说。
韩非收回目光,垂了下眼睛,睫毛掩住眸中神色:“当时我不知晓她正在孕中。嬴政将荀氏整族人扣在咸阳,迫我入秦,荀卿待我如息如子,我不能见而不救……两难择一,不论是大义还是私情,终究是我有愧于她。”
陈承平是真难受了:“那就是她自己怀自己生自己养,还得替你处理工作。”
韩非轻轻放下筷子:“是。当时朝堂内外虎视眈眈,为了念念的安全计虑,她还假称孩子早夭,瞒着天下人把念念送出宫去,让潜月养起来。”
陈承平喉间一哽,意识到什么:“你……没其他儿子。”
“我只有念念一个子息。”
“弟弟妹妹什么的呢?我意思就是有没有其他能继承你位置的。”
韩非明白他的意思,摇了下头:“王室不缺嗣子,但我离去前就将王印交给了同同,可惜她当时并没有自行即位的打算。”
陈承平看着他:“那就是全部眼睛都盯着她。”
韩非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陈承平吸了一口气,实在没忍住:“不得不说,你是真该死啊。”
韩非没有搭话,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起身:“我会用尽一切赎这份罪。”
以爱而不得。以煎熬余生。
陈承平看着他的背影,心说你赎罪有屁用啊,她都记两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