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夕舟眸光微黯。他不好直言友人的家事,简单解释道:“江家内部有些复杂,好在他在兵部已有任职……”
午时已至,却无艳阳。
连着好几日的阴雨,蓄积的云团子久久未散,在书院上空铺开一层又层暗色。
“择日不如撞日,”梅长君同裴夕舟走到书院门口,笑道,“夕舟下午可有闲暇?”
她抬头看了眼天,又道:“这般天色,去听雨阁最应景了。”
“听雨阁?”
裴夕舟眸光微顿,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用完膳便奔赴听雨阁,天际的层云恰好散开了些,有一丝微明的光轻盈落下。
听雨阁坐落在苍山脚下,傍着江水。此处寂然无声,一阵微风袭来,将山端的一截绿枝吹落,在水上泛起一层层涟漪。
梅长君望着浩渺的江水,垂眸静立半刻,思索怎样才能将谈话引至老国师身上。
江风拂过,万顷波涛乍起。
多么熟悉的江景。
前世的梅长君不知来过多少次听雨阁,伴着江声与风雨声,练字、赏画、观潮……因此方才在书院中,她望着天色,脑中立刻想到了这个去处。
此刻,听雨阁阁门未开,裴夕舟前去询问。
梅长君望着裴夕舟远去的背影,突然发觉,前世他从未陪自己来过此地。
裴夕舟身为国师时,并未被朝政所累,因此两人成婚初期,他带着梅长君游赏过不少胜景。
京都地界中,只有此处从未来过。
梅长君蹙眉思索,终于在记忆中寻到了可能的缘由:他似乎提起过一次……他有些抵触苍山?
“长君,听雨阁前些日子被江潮浸过,现下还未开放。”
“我们来的不巧了。”梅长君收敛思绪,垂下眼睫,低声道。
裴夕舟低头望向她。
少女神色浅淡,三千青丝随风而起,眸色似乎有些失落。
“……我在苍山恰有个练字的去处,”裴夕舟思索片刻,询问道,“长君可愿随我过去?”
他说完,静静地等待梅长君的回答,一时间有些忐忑。
梅长君诧异地抬眸。
“苍山?自多年前那场连天山火后,朝廷便不让人再上苍山。如今仅有一座听雨阁坐落在山脚,除供人观赏江潮外,还有着守山的作用,夕舟竟然能上山?”
而且,他竟然愿意上山?
梅长君咽下了未问出的话语,朝着他望去。
清淡的日光柔和地披落在裴夕舟身上。
“嗯,有长辈拿到了苍山的令牌,我来过几次,难忘风过松林之声,便在山中辟了一间书舍,闲暇时会来此读书习字。”
……
“我们到了。”
裴夕舟推开虚掩着的木门,侧身回望。
“此处倒有几分隐于山林的幽静……”梅长君走进这座位于半山腰的小院,向四周望去,轻快的脚步一顿。
院前竹涛如海,院中风过松林,屋内是清雅而简洁的陈设。
真像……梅长君定定地望着书舍的布局,眸色有些恍惚。若不是身边便是少年时的裴夕舟,她险些便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的国师府。
檀木书案临窗,其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丝绢与竹简,左上角则是雕刻着孤鹤的篆盘。古旧的箱子排成一排堆在西侧墙根,不用打开,梅长君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哪一个箱子里有哪些孤本。
梅长君兀自踱步,又看到墙上挂了一副万分眼熟的书法。没有落款,笔画运笔同前世的裴夕舟有些相似,却多了几分随性与洒落。她曾在国师府的书房里见过一次,但因着旁的事,未来得及问它是何人所写。
所以前世的他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国师府了吗?
梅长君正在沉思,突然听到裴夕舟问:“在看这幅字?”
她骤然回神。“写这字的人,应是一代大家。”
裴夕舟微微一笑,语带尊敬地道:“此为家师所书。”他并未多言,静静看了片刻,便带着梅长君走到书案前。
梅长君刚刚坐下,抬头便见裴夕舟挺拔的身影笼罩着她。
两人的衣袖恰好挨在了一起。
她收回目光,想将相贴的衣袖抽出,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听见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
“我惯于这般运笔……”
裴夕舟站在她身侧,挽袖,握笔,淡淡道。
梅长君看着纸上峥嵘不散的瘦金体,不由得有点出神。
潮湿的山风吹过,些微雨丝打在桌角的篆盘旁。身体比思维反应更快,梅长君并未多想,已直接越过身去关窗。
裴夕舟正要继续讲解,便见梅长君骤然逼近了过来。眼前是少女精致的侧颜,她仿若未觉般伸手够向窗沿。
太近了……虽然两人身体上没有接触,但几乎呼吸相闻。
裴夕舟僵了僵,脊背绷直。
耳畔响起窗子被关上的嘎吱声。
“差点就将篆盘打湿了。”梅长君合上窗子后,才轻快地吐出一口气,笑着望向身旁的裴夕舟。
恰恰对上了他清冷如渊的眸光。
前世多年夫妻,有些知觉早已镌刻入魂。如今的场景同过往太像,梅长君脑海中的回忆骤然升起,一声疑问脱口而出。
“不点香篆么?”
裴夕舟微愣。
在师父的影响下,他练字时确实习惯点上香篆,今日带她前来,一时间竟未想起。
“我去拿……”他低声应着,后退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裴夕舟压下耳根的微热,找出师父前些日子送来的印香。
一缕火光燃起,清淡的香气从篆盘处扩散开来。
裴夕舟走回书案,低头望向坐在案旁静静等待的梅长君。
“长君可闻得惯?”
话音刚落,裴夕舟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似有重重幻影跳过……
“殿下可闻得惯?”
他望着倚在案旁的女子,温声问道。
从窗外吹来一阵带着潮意的风,篆盘上空青烟拂动。
那女子眉梢微挑,并未答话,而是越过他想要关窗。
“院中无人,不用关——”
他双眉蹙起,抬手揽上她的腰肢,用力。
女子轻呼一声,落入他的怀中。本就松垮的外袍从肩上滑落,只余一件薄薄的里衣。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已熟练地抚上她里衣的系扣。
“殿下又要说臣放肆了?”
女子后背抵在微凉的书案上,娇颜已染上几分薄红。
衣衫剥落。
他眉眼清淡地俯下身去,口中含混不清地低喃着:“长君……”
“夕舟?”
幻影倏忽褪去。
裴夕舟清醒过来,望着眼前人略带担忧的容颜,方才微热的耳根再次发烫。
“你方才怎么了?拿着印香一动不动,我走过来也没有反应。”
她站在裴夕舟身前,抬眸望着他。
“没,没什么……”裴夕舟避开她的目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缓步走向书案。
他握起毛笔,低声道:“我先写完一帖,你再临着试试。”
明明明月是前身(二)
风声渐起,窗外松枝微拂。
浅淡的天光从窗纸中透过,投下的松枝暗影在素笺上轻轻摇动。
裴夕舟执笔写下一行行墨字,突然觉得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光影格外晃眼。
纸面上的字有些失了工整。
他定了定神,将动作慢下来,眉眼间笼上一片山高雾浓的凝思。
梅长君坐在裴夕舟身侧的梨木清漆椅上,撑着头看他运笔。
“穠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
是前朝赫赫有名的《诗帖》。其以画法作书,脱离了笔墨畦径,走笔如幽兰丛竹。此帖传世甚久,原帖结字至瘦,飘忽快捷,似行如草。
前世裴夕舟便有《诗帖》的真迹,据他所言,是少时师父所赠的及冠礼。
他对其视若珍宝,时常观摩,笔下所书便带古人笔意,却更为端方劲逸,兰竹之韵游于笔画之间,泠泠作风雪声。
墨色深烙,可堪惊艳。
梅长君静静看着,将裴夕舟如今的字迹同记忆中首辅的手书作了对比,深觉字如其人,即便尚是年幼之时,他挥笔所写的古帖,字里行间也俱是竹姿霜意。
一帖书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