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君和梅翊景几乎同时问道。
“确实没批我来伴读……”
裴夕舟仍站在梅长君身旁,离得极近地同她解释,旁人瞧着,无端生出几分暧昧起来。
他浅笑道:“我是来授课的。”
……
宫中课业繁杂,种类极多,众人不必尽数学完,除了?必须学的几项,其他的皆可自由选择。据说这种新奇的授课方式是皇后所提,如此一来,学子们可以凭着自己的兴趣学习更多的内容。
梅长君作为?公主的伴读,自然得同她们上一样的课。
“不用?上《女则》《列女传》?”
她看了?看公主们递过来的课表,语调略微有些诧异。
站在一旁的赵疏桐回道:“为?何?要学?”
在承天书院中,男女同席,所学多为?经世治民之道,因此赵疏桐并?未了?解过大乾普通女子日常所学究竟为?何?。但实际上,京都其他女学所授内容仍是较为?传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乾的女官甚少。
梅长君顿了?顿,笑道:“确实不必学。”
以她所见,能走到金銮殿的女官们,一言一行未曾符合《列女传》宣扬的贞顺仁爱。而那位据说睿智谦恭的大乾开国皇后,在史书之中,一举一动也?并?不符合她所著的《女则》。
“这才对嘛,让我看看咱们要学什么。”赵疏桐爽朗一笑,“礼法、乐舞、书法、算术……”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梅长君弯唇,拍了?拍她的肩:“还有射箭呢。”
“还好,还有射箭。”赵疏桐仰天一叹。
与梅长君推断得不差,一国公主,即便不要求才学出众,也?不能粗莽无知。世家?勋贵们惯常的风雅之事?,公主可以不精通,但一定要会鉴赏。因此文章辞赋,歌舞琴乐,方方面面全部都要涉猎。
前世回宫后,她也?恶补过许多。
因此如今上课时,显得尤为?如鱼得水。几堂课下来,身边总围着公主和伴读们亮晶晶的目光。
最后一堂课是学琴。
在初次考核中,她走入首座,试音定弦。
十指微动,便有一阵泠泠琴音响起。琴音渐急渐密,曲调悲怆,带着一股战场的沉闷和苍凉。
是顾珩之前在江浙带回来的曲子。
即便是不懂乐的人,也?能从琴音中感觉到一种让人心颤的气势,面上表情?也?随乐声有了?些变化。
殿中所有人都看向梅长君。
她今日穿了?一件灼红锦裙,在槅扇照入的晨光下有种夺目的璀璨。浅金的光落在梅长君身上,她垂首拨弦,眸光却?是平静肃穆的,隐隐透着几分苍凉。
一曲终了?。
在先生评价之前。
殿外传来浅浅的掌声,和一道雍容和婉的声音。
“此曲甚佳,不知演奏者可否移步一见?”
话音一落,殿内殿外之人已悉数跪下行礼。
是皇后。
那日在观南寺离开,说着再见不迟的皇后,缓着步子走入内殿,轻轻牵起梅长君的手,让她起身。
盈盈的目光带着几分暖意落在梅长君的脸上。
“随本宫走走?”
梅长君乖顺地点了?点头。
文华殿的喧嚣随着两人的行路逐渐抛于身后。皇后屏退了?跟随的宫人,领着她走到了?清辉楼旁。此处位于液池北端,与玄武门?相去不远,平日里少有人至。
清溪蜿蜒、树丛茂密,与前世近乎一样的开场和相谈在静谧的皇宫中再度响起。
温馨而平淡的相认。
梅长君半低着头,回忆着自己前世震惊的态度,想着是否该有所表示,以免神情?显得太过平静,便发觉眼前宫装妇人平和的嗓音流露出了?一丝颤意。
她抬眸望去。
此处天暗,四周宫灯仍旧高?悬。
在重?重?叠叠的红墙飞檐下,一向稳重?的皇后眼眸通红,颊边已有泪珠滚落。
“长君可是怪母后不去寻你?”
梅长君张了?张嘴。
皇后却?温柔地笑了?笑,将她揽在怀中。
“是我急迫了?……猝然得知身世,你定当?万分震惊,乃至犹疑。”
“但前些日子你在江浙的事?迹传入宫中,我一见你的画像,便知是我流落在外的孩儿。”
“你……太像他了?。”
梅长君在皇后的怀中抬起头来,眸色这才染上几分真实的诧异。
“他?”
皇后顿了?顿,在她耳边轻声讲了?几句话。
“……北燕皇帝。”
温言软语仿若惊雷。
她猜得果真没错。
前世母后从未提过父亲的事?,梅长君却?在她回忆往昔的神情?与话语中品出了?一个结论——她的生父或许并?非当?今皇帝。这也?能解释皇后为?何?等到成为?太后之后,才如此大张旗鼓地寻她。
但无论梅长君如何?旁敲侧击,皇后却?不曾吐露更多有关生父的信息。
如今为?何?直说了??而且北燕不是才刚寻回一个质子吗?
“北燕?那林澹他——”
皇后俯身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然后退了?开,牵着她沿长廊往坤宁宫走去。
长廊挂着风签,微风拂过,各色彩绸随风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像是落雨。
在这如雨般的声响中,皇后笑得温雅。
“这还要感谢国师……寻了?人代你为?质。”
京城燎火彻明开(五)
皇宫一角。
伴读所居的院落, 小小一座,挨着文华殿而立,虽不僻静, 但也清幽。
日暮月升,周遭数盏宫灯亮起。
辞别皇后走到院中的梅长君并未直接进屋,而是望着屋内窗纸透出的几分暖黄光芒, 借夜风梳理自己略有凌乱的思绪。
身世……知道了。
至于流落在外的原因、容貌为何?与顾夫人相似——
顾夫人与皇后是表亲,当时陛下?已发?觉了梅长君身世的蹊跷, 又有不明身份的人一直暗中追杀, 顾夫人拼着性命将她带了出去, 但最终还是在逃亡路上走散了。
因此日日愧疚、积郁成疾,以至神?志不清,认为?自己?遗失了一个女?儿。
前世顾府之中没有梅长君的出现,顾夫人的病况日渐加重, 在得到顾珩战亡于江浙的讯息后,更是丧失了活下?去的念头。
斯人已逝,顾尚书在多重打击下?对朝局心灰意冷, 与皇后的联系也渐渐淡去。因此梅长君回宫时,并?未知晓这背后的诸多深暗往事。
“倒是解了一些疑惑,”梅长君浅浅一笑, “不过林澹他为?何?会同?意……”
她向各屋望了望,并?未看见林澹的身影——他身为?质子,在宫中本有居所, 自然不必同?伴读们住在一处。
明日课上再问……梅长君摇了摇头, 往一处屋内走去。
“长君回来啦!”
赵疏桐清亮的声音传来。
许是家中吩咐, 她在宫中的着装并?不与往日一般随性,用料格式都透着世家贵女?的规范。
赵疏桐坐在书案旁, 一袭浅紫的留仙裙,挽袖持笔,侧身向梅长君笑了笑。
“疏桐这是在练字?”梅长君看着被赵疏桐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的纸,“我看看?”
“别——”赵疏桐将笔往桌上一扔,两手飞快地将宣纸团成一团,方才那种大家闺秀挥水墨染江山的气势消失得一干二净。
“哎,我的字你也知道。”
梅长君看着她的眼神?同?往日一样亲切温和,初来宫中、规范行事的赵疏桐一下?子放松下?来,苦着脸对她小声抱怨:“我不是听说明日要上书法课嘛,就想先练练,免得又像今日一样挨先生?训。”
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察觉到这发?饰也与以往在府中不同?,极为?精致复杂,牵着发?丝带起痛意,不由哀嚎一声。
“啊——”
“什?么时候射箭!”
“明天?的先生?能不能温和些!”
这动静有些大了,附近的几位伴读闻声而来。
其中一个在承天?书院便与赵疏桐熟识的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望了她一眼,轻声道:“我打听过了,明日教?我们的是,是——”
“是谁?”赵疏桐一把拉过那小公子的袖子,连声道,“咱俩除了武艺,在文道上都大差不差,可得共患难才是!”
那小公子郑重地点点头,开口道:“是国师。”
原来他教?的是书法……梅长君心中微叹,突然瞥见赵疏桐的面容放松下?来。
“国师啊,”赵疏桐一边点头,一边回忆,“国师他老人家性情和蔼,想必——”
梅长君嘴角微抽,轻声道:“如今的国师,是裴夕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