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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遇(1 / 1)

火车到站,又上了卡车,颠颠簸簸几小时,楼房被树木取代,眼前的景色逐渐开阔。到了农场,几个支书模样的人站在火车站外的空地上,几辆卡车停在他们身后,等着带领知青们去各自的分场。章途随在人群当中,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就一面说着“借过”,一面提着行李挤出去,站到了属于自己的人堆里。

过去的四十几个小时里青年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就没断过,一路上天南海北地聊,不管彼此之前认不认识,都建立起了短暂的交情,这会儿大家知道到了要分开的时候,期待又不舍地说再见,约着有空多多走动。

各分场的支书都清点完了人,不多不少,于是带着自己的队伍往分场走,几辆拖拉机整齐划一地停在坪里,一队人上齐就开走一辆。山路比之前的路更颠,知青们兴致不减,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对着路边野花野草和田野直叹好景,望着远处的山,更是兴奋。

“这里晚上会有狼吗?”

“可能有野猪!”

支书靠着拖拉机的隔板,点了支烟,笑道:“明天带你们去看看就晓得了。”

章途没做声,嘴上虽然不问,但眼里的雀跃与好奇却是掩饰不住。都是在城里住惯了的孩子,生活处处都是人为设计,方方框框,什么都是按规划的来,现下到了农村,大自然从不拘束,树枝横斜逸出,众人都连忙低头躲过,怕被尖刺戳中。

远处仿佛淡淡笼了层雾,小山层叠绵延,正是水墨画中浓淡相宜之笔。大自然的造化到底不一样,从章途的角度看去,田野漫到天际,尽头是一颗硕大无朋的太阳,只剩下一半停留在山上,晚霞灿烂,烧得天边一片红。

在城市里看不到这样的风景,章途一时看得痴了,还是旁人推了推他才有了反应。

刚才大家都已经自我介绍过,这人叫宋垚,长得白净,鼻上架了副眼镜,很斯文的一个人,此刻朝章途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要下车了,在想事?”

“没,就瞎想想。”章途也笑,跟着起身。车身的震动已经停止,几个知青跳下车,捶打着被震麻木了的屁股,支书正带着几个村民来帮他们搬行李。

他便顺势留在车上往下递行李,接手的是个看着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年轻人,身形瘦削得紧。章途掂了掂手里的分量,递过去时不免温声交代一句:“有点重,当心。”

那人看了章途一眼,低下头默默接过去,看上去倒是挺轻松。

章途:“……”

他道了声谢,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

看看人家,虽然看着瘦,但手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再看看自己,身上都没什么肌肉,一看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缺乏劳动锻炼的学生。

支书走到他们面前:“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队的小江,小江,这是章途。”

章途接口道:“立早章,路途的途。”

小江看了他身后的知青们,问:“你们都是学生?”

章途还没答,支书就已经做声:“早先就说了有学生来嘛,老是问,不信他们识的字有你多?”

小江于是低了头不再说话。

支书招呼众人往住宿的地方走去。这时天已擦黑,队上生火做好了饭,让知青们去放了东西便吃饭,吃完饭再收拾,等途落在后面,伸手欲提自己的行李,却被另一只手挡住了:“我来吧。”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那只手已经不由分说地提起了箱子,他只得随小江的坚持去了,但莫名生出了点关乎自尊的好胜心,既然是来下乡劳动,那自己不管怎么着也得好好锻炼一下体魄,以后可不能被看轻。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阵,前方几个知青在和支书说话,无非是打听以后要他们做些什么劳动。小江极小声地问了一句:“这里面是书吗?”

声音是极轻的,若不是章途耳力好,可能这句话就消散在风里了。

章途在城里这几年,父母先后去世,一个人过活,全然是混着日子得过且过。后来下放名单出来,他可算是松了口气,好歹有个地方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待着,靠劳动得工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收拾行李时,除了自己与父母的几张照片,环顾家中竟觉得没什么好带,又想到或许还是带几本书比较好,坚持坚持自我学习,便胡乱塞了几本书进去。

外面乱,学校也乱,校长老师被拉出来批过几轮,学生们是这个派那个派,都在搞斗争。左右没什么事做,章途就找时间偷着看闲书。长到这个年岁,除了父母,陪他最多的便是这些书。

“是书,我的。”

他说这话时隐隐含着点骄傲的意思,小江“噢”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章途又觉得尴尬起来。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他主动问道:“你姓将,是哪个字?三点水的还是女字底的?”

“是江水的江。”顿了顿,小江补充道,“我叫江宁川,安宁的宁,山川的川。”

“江、宁、川,好名字。”章途把这三个字又念了一遍,一字一顿,好像在品味什么,又重复道,“真是好名字,山川安宁,好寓意。”

小江一直闷闷的,此刻听见章途这么说,周身气息都活泼了一些:“我爹娘请教书先生起的。那年发洪水,我出生的时候在抢险,先生说是让水乖顺的意思。”

章途想,看来读书到底还是有点用,“宁川”可不就比“顺水”好听多了?

“你叫章途,途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典上说是道路的意思,可能我爸妈想要我走条大道?”

江宁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光明前途,我知道的。”

“倒也不一定是说前途。”

“那是什么?”

“就是正在走的这条路……我也说不好。”

自己没留在城里,来了农村,正是想看看究竟什么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现在走的这条路,只知道是下乡劳动锻炼,接受再教育,可要说起朝前看能看到什么,他还是一头雾水。

到了宿舍,两间屋子,男女各一间,进去是大通铺,屋顶拿草遮盖,角角落落的灰尘蛛网在飘散。支书搓了搓手,又呼噜了一把脸,招呼众人进去:“通知下来以后,腾了这两间屋子出来,卫生还要再搞一搞,先把东西放了再说,队上已经烧好饭了。”

章途和江宁川说话,落在队尾,听到支书这么招呼,便从江宁川手中接过小箱,走到屋里头去,同时没忘道一声谢。

正要跨进门里去,江宁川匆匆拉住他的胳膊,有点小心地问:“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书?”

这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见章途点头答应,江宁川便紧跟在他身后,支书听到动静,也凑过来看上一眼。一开箱,几本书露出来,都是时下流行的。江宁川看得眼睛发亮,支书抽着烟站到一边和章途说:“小江是个书迷,队上那几本书给他快翻烂了,也不晓得到底认识几个字。”

江宁川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摸着书皮:“简单的都认得。”

章途看他像是极喜欢,便说:“等下吃完饭,你带一本回去看。”

于是他看见江宁川仰起头来朝他笑,在油灯的黄光下,极惊喜的目光,眼睛黑亮亮,让章途疑心看见了小时候邻居家养的大黄狗。

支书说:“小江,人家学生借你书,你莫把书搞坏了。”

江宁川重重点头:“肯定不会。”又马上朝章途露一个羞涩的笑,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屋外的坪里摆了条长桌,众人或坐或站或蹲,已然都是饿极了的模样,周围还站了一圈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来看知青的村民。章途三人走出来,宋垚把给章途留的碗筷递上,他道了谢,去看桌上有些什么菜,还没看清,就有一双筷子夹了菜进他碗里。

父母去世后就再没有得到这种待遇的章途有些惊讶地去看筷子的主人,江宁川,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开口:“这、这个好吃,你尝尝。”

章途又看了看碗里的菜。

江宁川紧张道:“不喜欢吗?对不起,我……”

“没有没有,”章途忍不住微笑,“就是有点突然,太热情了。”弄得他不太适应。

江宁川愣愣看了章途一阵,又夹了几筷子菜放进他碗里。他低下头避开章途的目光:“你、你多吃点……”说完,便站到角落里吃自己的饭去。

章途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正想走到对方身边去陪着一起吃,恰好有人吃完,宋垚身旁空出一个座,他便喊着章途来坐。

“我不用,我去边上吃就行。”

宋垚睇了一眼角落,半强硬地把章途拉着坐下:“你们都讲了一路的话了,分开一会儿吃个饭的时间总要有吧。”

章途无法,只好坐下一块儿吃,忽然之间福至心灵,他扭头去看宿舍,江宁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默默蹲在宿舍门口看着章途他们吃得热火朝天。

一个人,怪萧瑟的。明明站起来比他还高一些,怎么蹲着就缩成这么一小团了。

他火速扒完最后两口饭,擦擦嘴便走向江宁川:“走吧,你想好要借什么书了没有?”

“我都行,”江宁川拘谨地揪着衣摆,“队里的书都看熟了,想认点新鲜字。”

章途一拍额头:“哎呀,我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带字典来?”

江宁川就显出无限神往的神色:“你有字典?”

“家里有,没带过来。”章途父母就是教书的,家里最是不缺书,最最要紧的字典更是不可缺。章途家里那本字典和他是同一年生,厚厚小小一本,启蒙伊始就陪着他,父母说这是送给他的出生礼物。书已经被翻得泛黄,上面还有各色涂画。

来了这里,什么东西都带全了,偏偏忘了这本字典,现在被提点到,章途是又懊恼又可惜,但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化作一声无奈叹息。

见江宁川又愣怔怔地看着自己,章途回过神来,想到对方的要求是想多认几个字,视线在几本书里来回扫视,最终挑了一本塞到江宁川手上。

“这本你看过吗?”

江宁川看看书封,摇了摇头。

“那就它了,”章途弯弯眼,“这本我觉得还不错。”

书还是比较珍贵的,像章途这样见途鞠上一躬。

章途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抵住他肩膀:“我们还是握个手吧。”

两只手握住,一黑一白,江宁川的手微微有些粗糙,指下有因劳作积成的茧。就在章途不禁想象他未来的手也会是这样时,对方的手忽然在他手上摸了一把。

“……”别说章途一时没反应过来,江宁川也是一脸懵,一副没意识到刚刚自己做了什么的模样。于是两个人互相怔怔地看着对方,猛然间都收回了手。

如果他是个女同志,肯定会喊对方耍流氓,但他是个男的,面对另一个男性突然的举动,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难道也喊耍流氓?好像也不太对。

江宁川通红着脸解释:“你手,好摸。”

越说越不像话,他挫败地闭上了嘴。

章途也不知道该是尴尬还是想笑,拍拍江宁川的肩,示意他没事,揽着对方肩膀走出了宿舍:“这本你先拿着看,看完要是还想看别的,就来找我换。”

江宁川揣着怀里的书,点头应下。

章途看着江宁川的背影在夜色中一点点变小,转身回到宿舍去收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他找了个方便上下床不扰人的位置,正仔仔细细铺好自己的铺盖,其余人也陆续走进来,宋垚走到他身边说:“刚刚队长说,明天带我们四处走走,熟悉一下队里,再去山上看看。”

就有人玩笑道:“也不知道山里有没有狼,别途也不禁神往了一会儿,忽然瞥见宋垚还抱着铺盖,问道:“你睡哪儿?”

宋垚笑了笑,指了指:“你旁边。”

睡在乡下的途和宋垚都是睡得比较规矩的那类人,又是睡在边上,休息得倒是比较好。

走出门去,女生们都已起床,在刷牙洗脸,队长候在坪里,说吃好了早饭就带大家去队上走一圈。

一路上看了鸡棚猪圈、池塘、田地、食堂,还有条小溪在汩汩流动,边上长了茂盛的狗尾巴草,还有些姹紫嫣红的小小野花。走的路中间鼓起了土包,上面也长着不知名野草,章途踩了一脚,宋垚推推眼镜:“这是车前草,又叫牛舌,可以入药。”

章途揪下一片叶子观察,小小一片椭圆,边缘有点锯齿:“我只见过泡水的车前子,原来草长这样。”

这时已经快走到村庄边缘,一座破破烂烂的房子异常孤独地立在一片平地上,背后就是山。章途好奇道:“这是谁家房子?”

队长瞥了一眼,高喊一声:“川伢子!”不一会儿,从黑洞洞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昨晚才见过的江宁川。

江宁川先是看见队长,又接着看见了章途,于是跑到他们面前问:“你们在干嘛?”

队长笑呵呵:“带学生们看一看,等下要进山了。”

江宁川瞅了眼身后的山,毛遂自荐:“我来带,山里我熟。”

队长狠狠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地上碾了碾,说:“你跟着一起。”

一走进山里,气温就低了几度,章途搓了搓手臂,跟在江宁川身后走。山路没有特意修过,都是靠人踩出来的,十分狭窄,夏天草木繁盛,被草一盖,常常就看不见路。

江宁川走得灵活,确实是熟门熟路,章途不想落到后面,便努力跟上对方的脚步,忽然觉得脚下一滑,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时,江宁川正拉着他左臂,自己的右手则撑在一棵长斜了的树上。

章途往下望,发现自己刚刚若是摔下去,能正好摔进江宁川家的房顶。

等他重新站稳,江宁川才松手,小声嘱咐:“脚下要当心。”

走过上山这截路,后面的路倒宽阔了不少,偶有野物从草丛里掠过,窸窸窣窣,用棍子拨开草去看时,却又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下山时众人不免抱怨山里除了草树,就是虫鸣,叫得人耳朵痛。

队长摇摇头,挂着笑:“你们还不熟悉山,日子久了就会发现山里东西多得很嘛。”

上午熟悉了队里种种,下午就要学习劳动,也是听从安排调配,让做哪种就努力学。接下来每天都是如此,白天干活,晚上就在宿舍里闲聊,做些打发时间的事,日子过得到底还是充实。

一日复一日,章途感觉自己身体确实是比以前要强上不少,以前挑水往返路上总要放下扁担停一停,觉得肩颈要废掉,现在也学会了换着肩膀卸力,能一口气走到头。劳动上手熟练后,效率也跟着涨,留给自己的余裕时间就更多,章途便喜欢四处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唯有一点,身体强壮后食量也跟着增加,饭卡上印的口粮两数也就那么多,吃多少划多少,月初吃得饱,月底就容易饿,食物便格外珍贵。晚上总能听见有人窸窣翻找的动静,大家闭着眼睛,心里都知道是有人耐不住饿,起来找吃的了。

之前队长说的话应了验,越往后就越知道山里的东西多得很,下雨后女知青们结伴去采蘑菇,男知青扛着工具去逮野物,起初还是山麂、獐之类,后来就是兔子,再后来连蚂蚱都捉来烤了吃。

要是有人请假去县里,众人定盼着他回来时能从兜里掏出把糖来。若是有,皆大欢喜;若是没有,看那人一脸为难地拽出一片布,众人就都摇着头失落散开。

队上有人扭伤了脚踝,章途替他出工,到了月底,省着口粮吃,晚上躺在床上尤其饿,半点都睡不着,越是饿,越是想起曾经吃过的食物来,觉得胃酸翻涌,火热热的,很不舒坦。这时候只恨人类的想象力为什么这么丰富。

已经是后半夜,大家都睡了,传出一阵均匀的鼾声。门露出一道缝,月光挤进来,照出一道拉长的细细的光线,光线到墙根改了方向,章途左右睡不着,便用视线一遍遍沿着这根光线走。

躺在他身旁的宋垚忽然动了动,生怕惊扰了旁人,慢慢爬下床,过会儿又轻轻躺回来,拍了拍章途,用气声问:“章途,睡了吗?”

章途没说话,用左手扯了扯宋垚的裤子布料,示意自己还没睡。

宋垚的右手里攥着硬硬的几粒东西,塞进了他的手心。

一颗、两颗、三颗……章途数清楚了,吃了一颗,甜丝丝的味道通过味蕾直熨到心里。

前几天宋垚去了趟镇上,今天才回,那时章途还在山里,便错过了宋垚给大家派的糖果,没想到这人半夜还给自己留了一份,实在是好人。

乡下日子也确实平淡,初时新鲜,看什么都有趣,待得久了,打发时间的事也不好找,章途带来的那些书,在大家手里轮转着看。时常也围在一处,讲故事,听故事,村上的事,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有关江宁川的事自然也知道了不少。爸妈逃荒去世了,由奶奶养大,十岁的时候奶奶也死了,就吃百家饭长大,帮人做点活计,那房子是奶奶留给他的,破破烂烂,也没钱修,就一个人住着。

章途听着,想起自己也是父母去世,在人间浑浑噩噩,对他不免起了几分共情。

这天晚上,知青们都待在宿舍,有人打牌,有人调广播听。章途独自走出去,天上几颗星子一闪一灭,云朵的轮廓清晰可见,一切都泛着蓝色的柔光。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江宁川家附近,远远没看见屋内有光,章途还以为是人睡了,待到近了才看见有团人影在,原来是江宁川坐在屋外。

章途走上前去,这才看清他捧着本书正读得入神,俨然是之前章途借给他的那一本。

他站到江宁川身前,阴影遮住了书上的文字,待对方抬头,他便问:“怎么在外面看?”

江宁川合上书,回头看了眼黑暗中的家:“省灯油。”

章途不再多问,低头从衣袋里掏出几颗糖来,玻璃纸流光溢彩:“之前去了趟镇上,给你带的。”

江宁川匆忙摆了摆手:“这、这不好要的。”

“大家都有,你也有。”章途递上去,“伸手。”

江宁川就呆呆伸出手来,接过这几颗糖说了谢谢,又问他:“要不要进去坐会儿?”

章途本来想答应,可转念一想,自己就是闲坐片刻,还要浪费人家的油灯,不太象话,便推辞道:“不了,我就是来转转,这就回去。”

“你借我的书,我有几个字不太认得,想问问你。”

可能学生就是这样,一听到对方有事情要请教,章途往回走的脚步就硬生生止住了:“哪几个字?我们进去说。”

进屋点上了灯,章途发现这屋子是由内而外的破旧,家当一览无余,屋里一张木板床,床上一张打满补丁的被子正叠得整齐,一张椅子,角落有个煤炉。还有两个大木箱,油灯就放在其中一个木箱上。这屋子除了主人,估计少有人来,江宁川羞赧又局促,把那张椅子搬出来,擦干净灰尘:“你先坐。”

说完又去拿了个杯子给章途倒水喝。

章途拿着书问:“你要问哪些字?”江宁川便把自己有疑问的字挨个翻找出来,几页几行,很流畅。书上半点记号也没有,章途边把字的读音和意思告诉他,边惊奇:“这些你都记得?”

江宁川嘴角向上翘,又很内敛地不说话。章途再度联想到那只童年回忆里的黄狗,等夸时好像就是这样的神态。

于是他遵从途就讲了讲在镇上的见闻,又发散到以前在城里的生活。江宁川对他在学校里的生活很有兴趣,问起在学校是个什么情形。

“每个年级六个班,一个年级占一层楼,上课就是坐在教室,打铃了,老师走进来,然后班长喊起立,我们就起立,老师喊坐下,我们就坐下,教语文就打开语文书,教数学就打开数学书。”

“每个人都有书?”

“你们没有?”

江宁川说:“书少,不是每个人都有,要几个人共着看,没有书的只能借着抄。我们也不是每个年级单独上,大家坐在一间教室里,老师先教完低年级的,再教高年级。”

章途途想了一想,问:“你只读了小学?”

江宁川眼里溢出失落来:“初中要去镇里,奶奶身体不好,家里也没有钱,不读了。”

章途意识到这是要揭人伤疤了,宽慰道:“中学也没什么好,读了没读,现在不还是都在这里。”

江宁川摇了摇头:“还是不一样的。”

纠结于中学读不读也没什么意思,章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拣出了些有趣的讲给江宁川听。

灯火不断跳跃,嗞剥地爆,忽大忽小的阴影打在二人脸上。江宁川听得入神,章途说要走时,他也跟着急急起身,上半身微俯过去:“你明天还来不来?”

章途回想了一下,江宁川性子内敛,要他做事就做事,从不多说话。又是一个人住,不像他们知青在低落时有一群人在一起聊以安慰,除了读书,夜晚想必是极寂寞的,有个人聊聊天可消遣自然是件好事。

再说,对方满眼期待,一瞬不瞬地望着你。这种情况下,怎么好意思拒绝?于是章途点点头道:“明天有时间就来。”

天气渐渐转凉,章途没意料到和江宁川一聊就聊到了月上中天,凉气钻进衣袖,他赶紧走回宿舍。宿舍里的活动也早就散场,各自躺下,十分静谧,章途轻手轻脚地脱鞋上床,以为睡熟了的宋垚忽然出声:“到哪里去了?”

章途挨到他身边答:“去小江家,教他认几个字。”

“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工。”

章途“哎”了一声,依言躺下。

傍晚吃饭时,队长走了过来,点了支烟,先是看看知青们的伙食,再慢悠悠地开口:“队上商量要建个小学,娃娃们还小,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你们来几个人帮帮忙?”

“什么时候?”

“过几天,过几天就要炸山。”

队上要建个小学,就建在村口,离江宁川家不远。山区的平地少,要腾出地方来建房子,就得挖山。队长叫上队里好使的几个壮劳力,又喊上几个知青,择日开工。

劳动久了,很多人自然学得了油滑,磨洋工、偷懒之类的事都常做,不像一开始那般勤勤恳恳。但都是少壮小伙儿,血气方刚,在异性面前图表现,不想丢面子,是故队长来问他们要不要去帮忙挖山时,有人先说了去,大部分就都跟着报了名。

过了几天,众人扛着锄头向村口走去,章途也在其中,路上不少人想看热闹,便跟在旁边,随着村民的不断加入,从远处看,竟成了一支颇为浩荡的队伍。

挖山是件大事。首先要用炸药先将山脚炸开一个口,众人再用锄头往里挖,因为是在山区,汽车上不来,只能靠人力用箩筐簸箕推车之类的担土往外一点一点运,又因为用到了管制的炸药,算得上近年来的一项大工程。

今日便是要炸山。

一行人到地方时,炸药已经在山脚捆好,支书远远站在一处,见他们过来便拦住:“就到这里,再莫往前走。”

章途向前看去,只有一个汉子站在支书画出的范围内,手里拿着打火机,弯腰拾起一根绳子。那绳子细细长长,弯弯曲曲,最后隐入炸药中。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章途返头去看,正是江宁川穿过人群挤到了他身边。

“你也来帮忙?”

江宁川露出白牙:“离我家近,来搭把手。”

这段时间他俩已经聊得很熟,以前见面顶多是微微点头的关系,现在遇见了一定要凑在一块儿。

队长喊一声“点”,那汉子便点上火,火星一闪,飞速随着引信奔向炸药,汉子则迅速向他们跑来。

江宁川低声说了一句:“捂起耳朵。”

章途看那汉子的动作看得入神,没听清他说的话,反问道:“什么?”话音刚落,一阵巨大的爆炸声裹着粉尘形成的冲击波向人群冲来,轰声响彻云霄,堪称晴天霹雳,在山谷间回荡。

江宁川眼疾手快扯着章途跑到更远处,章途被巨大爆炸声轰得身心俱震,灵魂空白,呆呆地任他扯了,站定,缓了一会儿才看向爆破点,淡黄的粉尘和白色烟雾慢慢散去,露出个约莫有一个半人高的豁口。

队长一声招呼,众人纷纷捡起放在地上的锄头铲子,走近豁口。

要开始挖了。

运土是两个人合担,要是其中一个人使不上力,百十斤的重量便全压在另一人肩上。为了不拖累人,再怎么累也要屏住一口气走到底。加上又是山区,走的几乎都是坡路,为了不发生连人带土滚下山的事故,必须充分利用摩擦力死死扒住地面,腿部用力一直要用到脚趾上。章途十几趟下来脚步虚浮,才回到工地,就听见人喊:“来个人搭把手啊!”

他正要说“我来”,就被江宁川拉住:“你去坐,我来。”

章途坐到边上去休息,立刻就有人递上水:“辛苦了,歇歇吧。”

递水的是个与章途同来的女知青,叫赵知蔓,和章途关系不错,这会儿便说上了话。

赵知蔓问道:“我看人小江就跟你关系好,怎么聊上的?”

章途喝了口水,:“就这么聊上的啊,难道还要专门聊?”

赵知蔓便笑:“小江可害羞啦,我们女同志找他说话,他老红着脸支支吾吾的。”

“性格吧,我跟他说话有时候他也红着脸。”章途望了望天,眼见白云悠悠,“但是他人很好。”

正说着,江宁川担完一趟回来,赵知蔓挥挥手喊上一声:“小江!”

江宁川看过来,章途对他微笑。青年面上一红,很快把视线移开,又埋头去找活干。

挖山的过程持续了好几天,虽然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但纯靠人力锄土,一担担土挑出去,耗时耗力,一天下来章途脚软腰酸,累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他以前还经常因为一些夜晚的动静而醒来,现在则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雷打不动。

江宁川几次想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看到他一脸疲惫,便把原来的话都咽进肚子里,递给他一包草药。

“晚上拿这个泡脚,对身体好的。”

赵知蔓和几个女知青笑嘻嘻走过来:“怎么就单章途有,我们有吗?”

江宁川脸上“腾”地一红:“我、我只摘这些,你们要,那我,再、再去……”

看得出江宁川确实不擅长跟异性相处,几句话便把好好一人逗成小结巴了。章途心下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显,十分公正地把包裹还回去道:“你自己摘的,当然是自己用,你干的活比我们都多,晚上好好休息。”

“可是……”江宁川还想说些什么,看见章途朝他微微摇头,只好止住话头,有点委屈地接回包裹。

章途弯弯嘴角:“路上教我认认这些草好不好?我也摘一些。”

江宁川愣愣点头,身旁的女孩儿们都起了兴致,都说要摘些草药回去,没条件泡澡,总能好好泡个脚。

次日依旧挖山,担土的与挖土的换了一边,江宁川正勤勤恳恳铲土,只听见外面有人惊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个身影推了出去,再接下来眼前土块簌簌落下,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粉尘泥土扑了满身。

大块大块的土疙瘩无异于硬石,如此往地上砸,碎裂解体,扬起无数黄土,黑压压扑面而来。江宁川愣怔怔保持着跌坐的姿势,脑子意识到发生了意外,身体却做不出应对动作,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停了一瞬后开始急剧跳动,小腿肌肉不自觉地搐缩。

与轰隆隆的坍塌声相对的,是工地上的极度寂静,意外来得太突然,所有人手里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塌方给惊愕傻了。

直到一声堪称凄厉的声音划破天空:“救人啊——”

昨天那个和章途说话的女孩跑过来大喊:“有人埋里面了,快救人啊!”

于是许多人才像刚醒神似的,跑过来刨土,有人把江宁川扯远些,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除了刚刚跌地上双手磨出的伤痕,他几乎毫发无伤。江宁川翻开掌心看了两秒,忽然抬起头,面容焦急,跌跌撞撞爬起来就要去扒土。

灾难发生得猝不及防,他甚至要思考好久才想出来刚刚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山塌下来了,章途把他推出来。

章途在里面。

章途……

周围人说什么话他已经听不清了,江宁川只记得自己要扑过去,但有人按住了他,然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有跑得快的去叫了卫生所的医生,医生穿着白大褂,挎着医药箱急急奔来,章途还埋在里面,医生就先给他冲净了手涂碘酒。

耳鸣。

从左耳贯穿到右耳。

他无措地看着医生,双手发着抖,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只会一个劲儿地询问医生章途会不会出事,但他看着医生开开合合的嘴唇,却听不清哪怕一句话。

围着他的人群又突然向事发地跑去,在漫长的鼓膜振动中,江宁川茫然地坐在原地,在人们移动的缝隙中看见了章途的面孔。闭着眼的,双唇紧闭,脸上都是灰土,好像是昏过去了。

他想喊一声章途的名字,张了张嘴,徒劳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声带无法发出声音;想起身走到对方身边去,手脚无力,阵阵冷汗。

章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周围环境虽说简陋,却也宽阔整洁,右手边还拉着一道帘布,帘布外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飘进他耳里。他开始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

队上说要建小学,他们在挖山……

山塌了,然后他眼疾手快地推开江宁川,自己来不及出去,被埋在了黑暗里。在感到一阵剧痛后,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醒了?”帘布突然被拉开,一个矮矮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回头用土话说,“川伢子,你朋友醒了。”

江宁川一脸又惊又喜地进来:“章途……你醒啦?”

他还没说话,江宁川就已经自顾自紧张上了:“要不要喝水?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章途咳了咳,哑着嗓子道:“想喝水。”

江宁川便倒了一杯水看他慢慢喝下,全程专注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章途被注视得有些不自在,笑道:“怎么了?”

“我、我以为你要……”忽然意识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吉利,江宁川猛地住了嘴,“现在醒了就好。”说完鼻子一酸,怕自己下一秒要哭出来。

医生在一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是砸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后生要好好养咯。你昏过去两天,川伢子天天来守着你。”

江宁川直直望着行军床:“就是来看看。”

章途这才发觉,那一道钻心的细密的绵延的疼并不是自己对于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而是来自自己被夹了木板不能动弹的小腿。

“川伢子,要吃晚饭了,去给你朋友打点。”医生使唤江宁川跑腿,大门随着江宁川的远去而“嘎吱”一响,夕阳的金色光芒落在卫生所的地板上。

待江宁川出去,章途垂眸,淡淡问道:“大夫,我这腿还能好全吗?”

“能,”医生笃定,“你算是运气好,我们家祖传就是治跌打损伤的,虽然没得石膏,只有木板凑数。但只要之后照顾得当肯定能大好,不过在此期间可不能劳动。”

自己作为知青下放到这里来,不就是要接受劳动再教育?如果不能劳动,那自己还能在这里做什么?组织上会安排自己回城吗?

好不容易看清的前路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章途一时彷徨起来。

有个干部在县城,与宋垚的父母是熟识,有这层交情在,便很关心他,时不常就要宋垚去县上小住几日。章途出事前一天,他刚好去了县里,回来已是三四天后了。他回来听说了这事,赶紧跑到卫生所来,气还没喘匀,正巧碰到江宁川端了盆水要出去倒,章途则坐在床上不紧不慢扣自己的衬衫纽扣,木板依然夹在左腿上。

章途看他跑得狼狈,笑道:“怎么跑这么急?我坏了条腿,又不会跑了。”他低头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又说道:“山里气温降得也太快,擦个身,热水一走,就冷得要打摆子。”

宋垚的视线落在木板上:“还能好吗?”

章途苦笑:“能,医生说不要劳动。”

不能劳动,总不能天天赖在队上吃干饭。这年头粮食紧张,自己种都不够吃的,还要去县上拉粮,养个闲人怎么都不现实。未来要怎么样,章途心里是实在没底。

“实在不行,肯定会要你回城的。”

“回去又能怎么样?家早没了,我孤家寡人一个,”章途叹气,“倒不如在这里,自食其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宋垚听完沉默不语,两个人静静坐着。

江宁川倒完水回来,见屋里气氛凝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站在门口有些踌躇,章途抬眼看见他,微笑着朝他挥手,示意他过去。

“这几天都是小江在照顾我,”章途面向宋垚说完,又望向江宁川,“按理我得好好谢谢你,但身上实在没什么值钱家当,我的书,你想看的尽管拿去,以后就是你的了。”

这类似临终遗言的说辞把江宁川说得惶恐起来:“你救了我的命,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他忽然品出章途言语上的不对劲,又茫然地眨了眨眼:“章途,你……你是要走了吗?”

“走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这里很好,我也不想走。”

江宁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宋垚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宁川一眼,转头对章途说道:“我先回去了,不要着急,总会帮你想个办法出来。”

有朋友愿意帮你帮到这个份上,章途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感激。

二人眼神交汇,宋垚无言地拍了拍章途的肩膀,又和江宁川说了声,走出了卫生所的大门。

因为左腿还夹着木板,章途只能天天躺在床上。人一闲下来,时间就格外难捱,平常劳动时,上午下午总是飞快就溜过去,好像只是弯了个腰,太阳就从这头到了那头,现在则是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抬头一看,卫生所墙上挂的钟才走了不过三个点。

虽然江宁川自告奋勇担起了照顾他的职责,可毕竟也每日要去上工,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好在知青和村民时不常都来看望,和医生也时时聊得天,才能让他熬过这段被限制了自由的日子。

倘若就他一个人整日价这么或躺或坐,是死是活都无人理会,那可才是真让人闲得发毛,哪怕是冒着这条腿废掉的风险,他也得去外面的土地上走走。

几个知青今日结伴来看望他,告诉他小学建设的进度,讲得正起劲,支书走进来:“章途,队上商量过了,对你这么个情况,再继续劳动肯定是不好的。”

这是来宣判自己的前程,章途不由紧张,正起身子仔细听。其他人都知道这事很正经,没准儿章途就是作为他们这里。纸从众人手上逐一经过,最终才落到了章途手里。

章途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抬起头来,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脸上终于显出些紧张青涩:“只是我之前没有教过……”

“这怕什么?”有人叫起来,“凡事都有途一个,宋垚一个,这两个人还显得白白净净,是该到学堂里教书的。以后我们就该喊章途叫章老师了。”

听到宋垚的名字,章途想起几个夜晚前与他的谈话,心中忽然一动:“宋垚呢?”

“他这几天帮总场做事,到处跑。”支书指了指章途手上的纸,“他给了我这个,说还要去送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章途明白总场能有这么个安排下来,其中定然少不了宋垚的走动。自己与对方非亲非故,宋垚愿意去替他说,自己便是承了他天大的人情。章途一瞬间想起些结草衔环两肋插刀,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的话来,只是空口白话谁都会说,究竟要怎么做,便成了章途的一桩心事。

傍晚江宁川下工,帮章途打了饭回,章途吃饭,他就坐在旁边拿着那张盖了章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闪闪发亮,肉眼可见的开心。

本来一下午的冷却已经冲淡了章途得知消息初时的兴奋,但看着江宁川毫不掩饰地为他高兴,章途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你要留在这里,不走了是不是?”若是人有尾巴,江宁川此刻一定是摇得最兴高采烈的那个。他期盼地看着章途,渴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章途忽然就回过味来,跟宋垚聊完之后的这几天,江宁川虽然照顾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致,甚至在有些地方作为男性简直贴心得过了头,可跟他说话时,章途总感觉对方有些心不在焉,情绪很低落。

“所以你这几天是怕我走了?”

“山里没什么好东西,我……我是怕你再也不回来。”

青年素来不善言辞,大部分时间都是扮演听众的角色,鲜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一旦开口,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羞赧又坦诚。

章途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女同桌喜欢看的爱情,他也在上课时借了偷偷看过,众多故事如过眼烟云,阅后即散,但江宁川的这句话使本该遗忘了的故事再次出现在章途的脑海里,于是他便有点不好意思:“也不会,我很喜欢这里。”

故事讲的是一对男女在乱世中相爱,后来男主角因家中变故去了香港,临行前女主角问他还会不会回来,男主角说一定会,可到了香港后不过一年便娶妻生子,可女主角一生都在等他回来。故事结尾说是要提醒女性不要被被男性所说的“爱”给蒙骗,说不好就是以付出一生为代价。

他此时想起这个故事,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里面哄骗女友的男主角。

江宁川小时候由奶奶抚养,后来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磕磕绊绊地长大,过程中少不了听到关于自己的闲话,不懂得怎么反驳,由此也更为沉默。他很少遇见这么坦然释放善意的人,多数人对他往往带着怜悯,可章途实实在在把他当作同类,学识好、性格宽厚,相处的过程太舒服,让他不由自主想再延续下去。更何况,他还救了自己一命。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光是望见对方,就好像扑进一块巨大柔软的皮毛里,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去,想多贴近一点,多依靠一会儿。现在给他这样依赖般感觉的人要走,任谁都会不舍的。想要章途留下的愿望如此强烈,在得知对方不会离开以后,他心里的途说自己要留下教书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偷偷感谢上天。

原本说好出院是由几个同住的知青来接,还是住以前宿舍,但江宁川坚持要照顾他,医生说虽然拆了木板出院,但仍不能久站,有个人照顾自然是最好。和章途玩得不错的几个人也劝他千万要好好休息,别以后落下什么毛病。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赵知蔓一脸严肃道。

章途拗不过几人,终于松口:“那好吧。”

这下江宁川高兴了,几乎是雀跃地把家里收拾好,只等着章途出院那天。

木板终于可以拆掉,章途在卫生所住了这么些天,也得以出院。章途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医生絮絮叨叨的嘱咐是一个字也没入耳,倒是一旁的江宁川听得认真细致,还拿了张纸在记录。

章途凑过去看,一笔一划,透露着笨拙。

“这个字笔划写错了。”

“对的怎么写?”

章途拿过笔写了个潇洒灵动的示范。

江宁川摸了摸章途写的那个字,轻声道:“你的字真好看。”

医生揶揄:“章老师,还没出院就上课啦?”

章途难为情道:“好不好看不打紧,又不是要当书法家。”

等医生讲完要注意的事项,江宁川就帮章途收拾东西,章途坐在床上,看江宁川忙前忙后,很不好意思:“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江宁川抿嘴笑:“不用,我来就行。”

“叠叠衣服我还是可以的,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总是这么麻烦你。”

“不麻烦的。”江宁川喜欢自己能帮章途做点事,但看到章途不赞成地皱起眉,只好把手上的衣物递给对方。

章途微微垂着头,将衬衣一件件叠好,太阳照进来,光影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格外柔和。

江宁川坐在板凳上,一时之间不由得仰头看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真好看。

在章途望向他以前,他便匆匆低下头,好似被烫到一般慌乱无措。

山里的寒冷来势汹汹,要浸到人骨子里。走在屋外,大家都要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低头揣手,防止冷风灌进衣服。夜晚睡觉,风从门窗缝隙中漏进房屋,“呜呜”地哀叫,又听得大树枝干被吹折的动静,对比起来,燃着炉火的室内就格外温馨。

章途在这个冬天几乎没有出门,每日就是复健、读书、等江宁川下工回来。也有几次想走得更远些,撑着拐一路慢慢走,慢慢与相识的人们打招呼,却又总能被江宁川一脸紧张地抓个正着。

有时候他也觉得江宁川是不是太过小心,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同性对你的照顾仿佛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实在是让他不太能适应。但每每被江宁川激出些逆反的火气时,看见对方那双充满关切的双眼,章途总是无可避免地想起童年的那只黄狗,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你时世界里除了你看不到其他人。

于是便心软。

再者,现在是他寄人篱下,对方照顾他尽心尽力,他要说生气,也实在是没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说起来,他手里的这根拐杖还是江宁川带回来的,某天和江宁川闲聊,说自己这样无事可做也不行,在屋子里闷都要闷出病了,江宁川隔天便带回来了这根拐,是他自己砍了树,托村里木匠打制而成。

江宁川说这话时,章途正兴致勃勃研究新到手的拐杖,和从前家里的那根登山杖不同,这是一根医用腋下拐杖,却通身由木头打成。他撑着走了一圈,发现这杖光滑轻巧,没有想象中的笨重,高度也刚好与自己适配。

章途一边感叹劳动人民的智慧,一边知道江宁川为了给自己准备这副拐杖用了心,往日和朋友贫嘴惯了,此时也嘴上没把地感叹:“你……委实费心了,其实不用这样,再这么下去我都该以身相许了。”

江宁川高兴地看着他满屋子转悠,傻头傻脑问上一句:“男的怎么以身相许?”

“……”

章途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尴尬地想跳过这个话题:“我就瞎说,你别当真。”

为了显出觉悟,男女知青间都绝口不提儿女之情那些事,一问起来都只有伟大友谊万岁。大家对男女关系的话题尚且拘谨,聊到同性间的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以往和朋友说顺了嘴的俏皮话,江宁川这么一反问,章途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乱拳打死的老师傅。

听到要自己别当真,江宁川小声噢了声,听着蔫蔫的。章途简直都能看见对方脑袋上趴下来的耳朵,活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怎么感觉他有点失落?刚得了江宁川的好处,章途也不好意思让对方失望,于是坐到江宁川身旁,把拐杖搁到一边,故作神秘地向对方招招手,耳语道:“我跟你讲的故事,你可别跟人说出去。”

江宁川十分积极地点头。

接下来,章途过去读的那些闲书上的典故一一抖擞干净了灰尘,统统从记忆的故纸堆里飞了出来。

父母死后,家中的书跟着也越来越少,看过的有些东西也不好跟人讲,免得落下话柄,徒然招惹麻烦。章途一个人读书生活,逐渐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格,以前是爱笑爱闹的,但现在却习惯微笑着听人说话了。

旁人评价章途通常是稳重懂事,今晚他倒是向江宁川展现出了少有的活泼。

神神秘秘讲了些古人断袖余桃的轶事,江宁川认真听完,语出惊人:“可是,我每天起床的时候也总是不想打扰你。”

他俩每天就是挤在一张床上。江宁川家的床对于两个大小伙子来说略微嫌挤,但在这样的严寒天气里倒是很不错,两人紧紧挨着,肌肤紧贴间互相渡着热气,彼此取暖。

章途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有点哭笑不得地纠正江宁川的脑回路:“我们是革命同志,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断袖是两个男的在乱搞男女关系……这、这能一样吗?”

单纯挨着睡觉是一回事,两个男人搞对象,行夫妻之实又是另一回事。章途自然知道其中区别,江宁川却像一张白纸,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章途实在不好解释,吞吞吐吐半天,只好模糊着说:“不要单看表面,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要他直白地提起“性”,多难为人呀。

讲到这个份上,江宁川再迟钝也该懂了。他虽不知道什么是断袖,但知道什么是男女关系,搞对象那点事嘛。他后知后觉出章途的欲言又止是因为什么,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扯了个理由跑到屋外去了。

冰冷的空气总算让他脸上的温度降了下来,刚才怦怦直跳的心脏也随之回归到正常水平。江宁川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这样紧张,究竟是因为这个话题,还是因为章途,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以前听过村上闲汉们聊天,期间不乏些粗俗言语,两个男人,按章途的文雅说法叫“断袖”,在他们乡下就叫“走旱道”。

隔壁村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为人挺好,但大人都不许自家小孩接近他,有时他远远经过一群人,人群中就会有声音问些荤话,伴随着一阵阵笑。后来有天半夜,那人抱着石头投了河,尸体飘到了下游的一个村,据说被发现的时候人都泡发了。

江宁川也想过,人身上那地方,本该是只出不进,强行把个物件往里戳,该有多疼啊。

猛刮了一阵风,江宁川打了个寒颤,却踌躇着不敢进屋,只坐在门边,把脸埋在手臂里,透过门缝看里面的人,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眼看着春节越来越近,大革命开始后主张破四旧,移风易俗,照样上工,贴的春联也是号召大家要多多劳动,相比于以前,确实少了些年味,但也不是没有。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有人跑来跟章途说:“今晚吃年夜饭,别忘了。”看见江宁川也在,便露了个笑:“小江你也来。”

江宁川忙摆手:“我……我就不了。”

“你当然要去,”章途弯弯眼道,“我还要拄拐哩,你不去,晚上四处黑魆魆的,我一个人怎么回来?”

江宁川再不好推辞,只好讷讷应了。

途身边,笑吟吟地问:“章老师,是不是过完年就该给孩子们上课了?”这一声不大不小,引得旁边吃饭的人都来看他们。

章途不好意思道:“那也得到开春再说,你别瞎喊。”

既然提到这件事,他便开始左顾右盼地找宋垚在哪儿。

不愿回城的心事,章途只对宋垚一人说过,这份差事能到自己手里,自然少不了对方的活动。进入冬闲,每天也没什么事好做,自由时间很多,宋垚就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几次都只是和他堪堪打个照面,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目光转悠了一圈,最后视线锁定在远处树林外的两个人影。两个人在那儿立了半天才走近宿舍,面孔逐渐清晰,正是司务长和宋垚。司务长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走到别处去了,宋垚留下来,说:“刚刚司务长说了年后去县里拉粮的事,要找几个人。”

江宁川之前一直没怎么吭声,此时主动请缨:“我去,我报名。”

宋垚微笑道:“好呀。”

“我也要去!”赵知蔓也跟着举手。

和她玩得好的女生立刻不留情面地揭短:“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你就是想上县里玩儿。”

赵知蔓缩回手嘿嘿一笑:“可别说你不想啊。”

就有人跟着一叹:“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我们搁这山里头,隔绝世事久矣。”

“怎么就不知年了,瞎说。咱们都知道今儿个是除夕嘛。”

原本笑闹的众人听到这句话都停了声,同时哀愁起来。都是些头回离家的孩子,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更何况这还是要吃团圆饭的除夕。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好多人都忽地涌上一股心酸,几个女青年已经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男青年们也没好到哪儿去,皆是一脸的沉重,全然是碍于面子不好哭的情态。

章途心里也不好受。有些人的生活尚有祈盼,渴望家人团坐灯火可亲,虽然离家万里,心却聚在一处。可他的双亲早几年便已离世,只剩他赤条条一个人……眼睛转到身边的江宁川,对方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啊,这里还有个跟我一样的人。

章途轻轻拍了拍江宁川的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事。

还是支书派人来说一会儿都要去开会,大家才从悲哀的气氛中回过神来,强行打起精神,互相说些安慰开朗的话。

收拾完毕,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公社走。章途一直留神着宋垚,对上眼神后,让江宁川先走后,自己默默留在最后。两个人慢慢缀在队尾,宋垚先提起话头:“你的腿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章途的左手稳稳拄着拐,短暂的沉默后,没头没尾来了句,“……谢谢你了,我是当真无以为报。”

“总场上缺老师,派不出人,我只是提了一嘴而已。”宋垚扶了扶镜框,眼里是温文的笑意,“再说,你我朋友一场,没有什么报不报的。”

刚刚大家都在难过的时候章途没想哭,这会儿却觉得鼻子一酸,赶紧扯出一个笑,同宋垚一起走进礼堂。

开完会从室内出来,才发现原来外面已经飘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反着月光,莹莹的白。乘着夜色走回家,鞋子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留下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上。江宁川怕章途摔着,小心护在左右。

呵出一口隐约可见的白气,章途问江宁川:“你以前的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怎么突然问这个,略带茫然地回想:“奶奶在的时候,早上会给我下面,碗底卧个鸡蛋,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就不吃了。其余的和平时差不多。”

说完自己的,又好奇起章途的来:“你呢?”

“我?我也和你差不多,跟平常没两样。”

章途抬头望天,雪花正纷纷扬扬飘下来,他偏过头来对江宁川一笑:“不过今年是我们俩搭伙啦。”

江宁川途和村上以前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姓林,也读过高中,重度近视却从不爱戴眼镜。他让章途喊他老林就行。

孩子们之前都是到邻村去上学,这学期坐到新教室里,觉得新鲜,左顾右盼,嘴里的话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章途一向都是做学生的,头一回以教师的身份走进教室,看着一屋子的小学生,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很。好在老林经验丰富,走进去后敲敲桌子示意,等孩子们安静下来便介绍道:“这学期来了位新老师,姓章,你们要好好听话。”说罢就走了出来,换章途进去。

四十多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位新来的年轻老师,章途原本酝酿好了的话一下忘了个精光,愣了会儿才想起去讲台上拿粉笔,转身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姓章,不是弓长张,是这个立早章。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孩子们静静听了,都不作声。

章途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讲的,于是翻开书本到途倒是吓了一跳。其余学生哗啦啦全站起来,拉长着声音喊:“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又是哗啦啦一片声响。

这节课上的是语文,先让学生熟悉课文,这倒是不难,章途读一段,让孩子们跟着读一段。他教的是高小,已经不像低年级的小孩儿要一个个字费劲儿地教着认了。

章途事先问过老林,既然是教高年级,那么就不该只教他们读课本和识字,还得与初中课程接轨,“让他们提前适应适应——”

“用不着,这年头的书……饭都还吃不饱呢。”老林笑笑,“你按照课文一篇篇教过去就是了。数学的加减乘除巩固扎实,以后用得上。”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吃不饱饭的年岁,谁还管你读不读书?老林告诉章途,这些学生隔三岔五就有缺课的,全都是要帮家里干活。家里大人每天天没亮就出门务农,太阳落山了才回家,忙死累活就为赚工分养家,小孩子不帮衬点怎么行?

老林说完就叹气,章途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在心里默默一叹。

教完课文,章途往门外一瞥,瞧见老林走出隔壁教室,去操场上敲钟。操场的大树上挂了个炮弹壳,据说是当年打仗时轰炸机丢下来的哑弹,乡亲们把里挖空,当作钟敲正好,还省得要撞。

听见“当当”声响起,章途把课本倒扣在桌上宣布下课。教室里立刻嘈杂起来,孩子们离开座位,跑到操场上去追逐打闹。说是操场,塑胶跑道篮球架统统没有,更别说足球场。这只是一块空的场地,跑起来就扬起一阵沙土,简陋得心酸。

老林过来问他上完课的感受如何。

章途说:“比我想的容易,孩子们都听话。老林,之后的体育课怎么上?”

“教他们做做操吧,还能怎么样呢,唉。”

章途想起自己的小学来,那时候可丰富多彩得多啦。操场上有塑胶跑道、篮球架,一边还有两张乒乓球桌,不远处还有个沙坑,那是给人跳远用的,但总有低年级的学生跑到那儿去堆沙堡。

一天的课程结束得也快,说完放学,同学们乒乒乓乓收拾好了书包,风卷残云般飞出了教室,边跑还边约着等会儿去哪里玩。章途抱着书走回办公室,也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回去,老林从隔壁教室跟着进来:“过几天我们得去家访。”

“家访?”

“我班上有好几个学生这学期没来,还有和我说家里不让继续读的。”

章途曾经以为,读书是最应当不过的事,幼儿园到小学,小学升初中,初中考高中……最清晰明了的一条道路,每个人都应当这么一直读下去。但他自己,不也是读了高中就没读了吗?报名参与“上山下乡”,叫一列火车把自己从城市送到了这里。

慢悠悠走在回家路上,家家都已升起炊烟,几个小孩儿在田野里奔跑,笑声似银铃,只是吵得紧。章途走在田埂上,那些孩子就停下来喊一句:“章老师好!”喊完继续跑,手上缠着线,远远牵着一只高飞的鸢,忽上忽下地飘着。

他们在放风筝。

章途就又想起小学的事。那时候老师还会组织孩子们踏青,上烈士公园去,门口就有卖风筝的。一毛二买一个,在草坪里拽着跑,手里的线一紧一松,风筝就跟着忽上忽下,能飞得很高远。章途着迷地看着,好像风筝上驮着自己的灵魂,结果就是老师喊集合了都听不到。

有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传来,田野里扯着风筝跑的孩子们依然抬头望着天空,眼里手里,紧紧跟随着那只纸鸢。

小学校的事情逐渐多起来,章途给学生们布置作业时觉得这里要练那里要写,完全忘了作业收上来以后要靠自己批改,只好在办公室挑灯加班。江宁川一开始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不回人,后来就有经验了,直接打上盒饭去小学校找人。

两个人常这样坐在小办公室里,章途吃饭,江宁川就看着他吃,间或交谈。

“今晚我跟老林约好要去两个学生家里家访,回来得可能会有点晚。”

江宁川看看外面的天,已经有几颗星子挂在天上,相隔距离很远,颇为寥落。落在膝头的手指微动,他面带犹豫之色:“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生怕章途拒绝似的,他急促地补充,“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等你。”

章途有点意外地眨眨眼:“怎么了吗?”

除夕那晚,他们从公社走回家,章途彼时还要拄拐,走到黑暗处时步伐常常放慢,他走到章途身边,章途会很自然地攥住他的衣摆。原本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江宁川却偏偏放在了心上。他老想起章途靠过来的瞬间,紧张得身体绷直,屏气凝神,可章途一无所觉。他只好沉默地走在对方身边,假装无事发生。

今晚章途和老林要去家访,天一黑,他会不会也对老林这样?江宁川心中涌起的这个猜想忽然使得他极不舒服起来,于是产生了一种冲动:要做点什么,证明我在他身边是不一样的。要有一个和所有人都不同的位置。

依赖我,不要依赖别人。

江宁川在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的瞬间,呼吸慌乱,眼神闪躲,双手不安地摩擦布料。仅仅是章途一句无心的提问就把他击溃,以后该怎么办呢?他像只跌跌撞撞的小动物妄图扑进一块儿柔软的皮毛,一切全凭直觉行动,等到静下心思考时才发现,后面是不见底的深渊。

越界了。江宁川惶惶地低头:“没、没怎么,如果麻烦的话就算了。你吃完了吗?我回去了。”

章途却在他想要后退的时候伸出手来:“想去就一起去吧,正好你也帮我们劝劝,徐兰兰她家长不肯让孩子继续读了,但她回回是班上途自顾自地絮絮地说,没注意到江宁川亮起的眼睛。

这间屋子的墙壁有龟裂的痕迹,感觉随时要倒塌,徐兰兰的爹在抽烟,低着头吸,慢慢地吐,吐得那么沉重。这是乡里人自制的卷烟,很呛人。一屋子人沉默地看着他,渴望得到一个准话。

“……徐兰兰人聪明,成绩也很好,总是拿途上了,“读下去,初中高中,最后说不定能考上大学的。”

徐兰兰的父亲很惊异于这个词,视线向右转去,看着自家女儿的背影:“大学?我家兰兰还能成大学生哩?”

“能啊,这么不能!兰兰成绩可好。”看到对方的态度有松动,章途再接再厉,也把口音换成当地的说道:“说不定还能当女博士哩。”

“章老师,你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我信你。”徐兰兰的爹苦笑着拿烟指了指,没有方向,但谁都知道是在说这间房子。“我也实在是没能耐了,要是能读书,谁还舍得自家孩子去田里受苦?我每天天不亮就出工,她妈肚里揣一个背上背一个在地里种地,累死累活也就挣这么点儿,我是真没能耐了。”

于是屋子里一时归于寂静。

江宁川忽然做声:“东头王家的给了你多少?”

徐兰兰她爹抖抖烟灰:“说这些作甚。”

这么一说,三人心里都有了数。

知青们来之前两年,就发生了一桩嫁娶,女方是从别村来的,年龄才不过十七八,和来下乡的女同志年龄相当。这则消息还是赵知蔓带来的,她和那个小姑娘一起打水,路上便聊起了天,赵知蔓问她是哪家的女儿,小姑娘抿嘴一笑,说她已是别人家的新妇了。

这个消息在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讨论,有人说这是买卖妇女,应该告到队里去;有人说已经这么久了谁还认账?这件事情之后便不了了之。

老林严肃道:“老徐,你知道现在不允许现在搞这些吧?思想觉悟怎么还这么低呢?”

老徐默默抽烟。

章途说:“这个事情很严重,兰兰才多大?得报到队上去。”

“噫,多大个事嘛!”老徐急了,丢了烟一踩,“问了兰兰,她说了愿意的,人家也是个好人家。”

“她才多大?她是懂事,知道家里情况不好,你问她自己哭过几回?”老林也急了,声音逐渐大起来,“她一开学就在哭,说家里不让她读书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答。你这是毁你女儿的前途啊。”

章途觉得憋闷,走出去,看到徐兰兰扎着两股小辫子,正坐在院里低矮的小板凳上抹眼泪。她边哭边说:“章老师,我想读书……”

章途蹲下来与徐兰兰对视,把自己兜里的糖塞到她手里,温声道:“你不要管,老师们会有办法的。”说罢转身回到屋内,“老徐,你把钱还给人家,让兰兰继续读书。我给你打包票,徐兰兰是有出息的,肯定能读大学。”

三人从徐兰兰家出来,老林问章途:“你怎么肯定徐兰兰能读大学?”

章途叹气:“谁知道到底能不能呢?我也没底,但是她想读。有主见、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容易,该支持还是得支持。”

江宁川很笃定:“你说她能考上,她就肯定能行。”

章途笑:“这可是迷信行为,不可取啊。”

老林也笑:“我看小江是有点迷信你,天天都跑学校来送饭,我老婆都没这么勤快。”

想借这句话跟江宁川打趣两句,却见在月光下,江宁川含羞带怯,眼神竟有几分柔情似水——柔情似水,多奇怪,我怎么会想到这个。

章途有些迷茫。再仔细一想,仍是迷茫。

江宁川已经有好几日不来小学校了,有时章途晚归,也只是托人把饭送去。

连老林都纳罕道:“你跟小江吵架了?”

“没有,我跟他吵什么架?”话虽如此,但章途自己也奇怪,这几天江宁川对他实在是怪,说不出来的怪。他一回去,江宁川总有点避着跟自己说话,问他怎么了也不说,总是找理由搪塞过去。尤其是睡觉的时候,家中就一张床,他近江宁川一点,江宁川就远他一点,他存心作对,险些没把对方挤兑到床下去。

总之这一切,就好像江宁川在无形中跟自己划清界限一样。

这种感觉很不好。父母出事那段时间,别人对他就是这样,明明之前还凑在一起聊得很热烈,他一来就集体噤声,要做什么的时候也有意无意把他排除在外,仿佛一道隔绝的屏障笼罩住了自己,让他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江宁川不来,宋垚和赵知蔓倒是来得勤了,下了工后时不常就来看看,有时江宁川改作业忙不过来,也能帮着看几本。

“小江呢?难得没看见他黏着你。”这日刚放学,赵知蔓和宋垚又来了,今晚知青们预备包饺子,他们喊章途一块儿去吃。在办公室里,赵知蔓忽然想起是有好久没见过江宁川了,“喊他一起呀。”

章途便把这几天江宁川和他相处的不对劲据实以告,末了总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知蔓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俩找时间好好聊会儿?”

宋垚沉思了一会儿:“你腿恢复得怎么样了?要不然还是搬回来吧。”

“也是,这样老是麻烦他也挺不好意思。”

三言两语间,章途搬回知青宿舍的事就算是敲定了。

吃饺子是一件盛事,和面、擀面、剁馅、包,光是那白面就看得人眼睛发绿。馅里要拌鸡蛋,不然容易散,肉要用葱姜水去腥……男生和女生分工负责,平日里总免不了要拌几句嘴,在包饺子大业前,竟出奇地和谐。

几个女生包饺子时小声商量了什么,其中一人跑回宿舍,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和其他人继续说说笑笑地包。

白白胖胖的饺子纷纷滚落下水,一个挨着一个待在锅底。等待的时间太熬人,时不时就有人去掀开木板盖观察饺子熟没熟,白色的水汽蒸腾出一个雾气茫茫的世界,水翻滚沸腾了,饺子浮在上面,跟着翻滚起伏。

饺子个数有限,每人都有限定的份额。章途那份自己吃了一半,还没忘给江宁川留一半,打在饭盒里给他带回去。临走时宋垚嘱咐他:“事情别忘了说,要好好谢谢人家。”

最近都是阴天,迟迟不见太阳,此刻业已暮色降临,昏沉的夜幕弥漫开来,走在其中,恰似人在梦游。章途稳当地端着铁皮盒,趁着还有亮光时走回江宁川家。是该着急点,饺子冷掉糊在一起可就不好吃了。

他有一点轻微的夜盲,月光明亮的晚上还算好,就怕那种层云密布遮天蔽日的天气,四下黑黢黢,叫人挪不动手脚,往往要让眼睛适应好久,才敢朝周围探出脚步。他又喜欢在晚上出去散步,在城市还好,四处都有灯光,不往偏僻处去就是了,但在村里,他就只好缓下脚程,慢悠悠地走。

远处有一点黄色的光,越往前走,光芒越盛,把前路照得清清楚楚。江宁川在家中点了灯等他。以前他都不点灯的,我来了之后几乎每晚都点,不知道耗费了他多少灯油。章途越想越惭愧,深觉自己给江宁川添了不少麻烦。

“给你带了饺子,趁还热乎快吃。”

江宁川果然在门口等他。章途把手中的铁皮盒子递过去,走进屋里。

“他们在饺子里包了糖果呢,刚刚我们有人吃出来了两三颗。你看看一会儿能不能吃出来,要是有可就说明要走好运了。”

江宁川慢他几步,把饭盒搁在木箱上,拿了两双筷子出来:“你也吃。”

“不用,我吃过了,这是给你带的。”章途摇摇手表示拒绝,一屁股坐在床边,低下头去看床脚,那里有个玻璃瓶,在月亮照射下折射出银色的光晕,像一缎冰冷又柔软的银色丝绸。

那里原先是个木制的床脚,长久以来为虫蚁所害,在一个早晨终于宣告了它的不堪重负,利落地塌下,甚至都没让人听见什么声响。之后江宁川就在此处替换了一个玻璃瓶,光滑的表面可以有效防止任何虫蚁爬上他们的床铺。

江宁川坐在椅子上夹饺子吃,章途抬头观察,发现江宁川吃东西时的动作快,但咀嚼总是很认真,也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真奇怪。章途想,一起吃过这么多回饭,怎么今天才知道他吃东西时的习惯?转念一想,更不对了:我在乎这种事情做什么?

两个人今晚都很安静,章途主要是想怎么跟江宁川表达谢意,以及说自己要回去住宿舍的事,至于江宁川——章途猛然惊觉,他好像一直就很安静,大部分的闲聊时光,都是他在说,江宁川听,只有他抛出问题时,江宁川才会说自己的事。

但就他刚刚出神这会儿,江宁川就已经偷偷看他好几眼了。

于是章途又恍恍惚惚想起来,其实这几天说江宁川跟自己冷战也不对,他躲是躲着自己,但又老是像这样没事看自己两眼,怎么说呢,就像是想要自己去找他,可一旦真去了,他又会马上跑开。这算怎么回事?章途有点搞不懂。

“吃到了,糖。”

来自江宁川的小小惊喜打破了这份沉默,他把糖咬在牙间给章途看,章途回过神,表示衷心的高兴:“今年你一定会遇上好事。”

待二人洗漱完毕躺到床上,章途望着屋顶的横梁发了半晌呆,好半天才问:“睡了吗?”

旁边的人动了动,细声回答:“没。”

“我腿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明天我还是搬回去住吧,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了。”

旁边没了动静,就在章途以为会一直沉寂下去的时候,江宁川忽然坐起来,很委屈地看着章途问:“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在章途的预想中,只有江宁川干脆地说“好”或者客气地说“多住几天”这两种回答,根本没想到还会被反问回来。他也有些懵,只好也坐起来有点慌忙地回答:“没有,你特别好,只是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这样不好。”这样一来,被子里积聚的热气就全散了。

“你没有添麻烦,”江宁川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的,“我们不是相互帮助吗。”

“以后也能相互帮助的。”

“可是这里离学校也近,你不用走太远。”

“……”

章途差点就问为什么前几天江宁川总是躲着他了,既然知道小学校近,为什么又不去找他?前几天躲着人,今天又来挽留,这叫什么事嘛。他没什么耐心继续夹缠下去,垂眼有些冷淡:“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

江宁川把头低得很深很深,良久,又慢慢躺回床上:“哦。”无尽的失落,使章途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他再多说几句就会哭出声来。

他其实不理解江宁川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觉得一个人住太寂寞?可一个人睡才安生呢,跟一大堆人住一块儿,晚上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能把你惊醒。章途放缓语气:“我以后常来找你玩。”

江宁川翻了个身正对章途,被子蒙得严严实实,遮盖了下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表达难过的眼睛。章途有点儿心软,反省了一下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不对之处,人家好心收留照顾你,多问了几句,怎么还不耐烦呢?

他一只手支撑着半身的重量,微微俯下身,离江宁川近点,更加柔和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啊呀,你别哭,怎么哭了还?”

章途莫名其妙地看着掉眼泪的江宁川,手足无措,僵在原地,大脑疯狂思考刚刚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江宁川迅速背过身去。他此时也在怨自己今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泪腺格外发达,原本以为自己能憋回去的,再不济也能在章途睡着后再哭。多久没哭过了?说不定是眼泪积攒太多才溢出来的。

这几天他心烦意乱,自从那天随章途去家访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心里的那种总想要亲近对方的冲动到底是什么。当天晚上便做了个旖旎梦,梦中章途对自己笑得温柔,抚摸他的全身——醒来以后,不出他所料地梦遗了,而梦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正无知无觉睡在自己身边。

这毕竟是千百年来为世俗所不容的事,想起童年时听见的传闻,更让江宁川害怕。理智上,他知道该从此离章途远点,不能打扰到人家;可从情感上,他又太贪念待在对方身边的感觉。章途对他那么好,有什么好事总想着他,今晚还给他带了饺子,明明说吃出了糖果就会有好事发生,可接下来章途却说自己要搬走。

是不是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出格之处?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从此不再理我了?恐怖的联想包裹住了江宁川,直到章途挨过来对他说他们是朋友……终于眼泪婆娑。

江宁川满心苦涩,正躺回来,不去看章途,眼睛直直地望着横梁:“……我们会永远做朋友吗?”

“当然,”章途说,“永远的朋友。”

多坚定的回答,江宁川却感觉自己被击碎了。他好想告诉章途,他不要和他做永远的朋友,他想的是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要娶一个女人,他想的是这样的关系,可真正的愿望永远也无法说出口,只能烂在心里。

奶奶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自己只能陪他一小段路,以后的路全要靠他一个人走。但章途刚才和他说他们是朋友,并且许诺了永远。

永远是个多好的词汇啊。

江宁川这时感觉到了一种几近绝望的幸福,或者是幸福的绝望。

他有点分不清了。

章途果然搬回了知青宿舍,家中顿时空了一半。无论做什么,江宁川总感觉身边该有另一个人在,可那人已经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于是就顿生了许多不该有的寂寞情绪。

这些心情对他来说显得太纤细敏感了。一个常年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指关节上早已结成了厚厚的茧子,那么他的内心就该像是被包裹在厚厚的茧之下,把迟钝彰显成无坚不摧。但他不战自溃,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心情从内而外地溢出,一旦面临这样的感情,任谁都只有举手投降的份。

明天,明天我就去看看他吧。我找他玩儿去,他说了我们是好朋友。江宁川好几晚都是这样想得好好的,但是等到途每天都很忙吧?教书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打扰他,而且我还有这么多事做呢……那些同他一样从城里来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更好。

他费心费力给自己找了一大堆不去见章途的理由,却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他,做工也不似往日那般勤恳,常常望着碧蓝的天空出神。白惨惨的太阳刺目,照得人汗流浃背,锄地的人锄着锄着就要直起腰来歇会儿,把迷进眼睛里的汗液揉出来。

春天短暂地掠过这片山区,眼瞅着就快入夏了。

正好队上有事要办,知青们当然抓住机会想要上县里玩几天,一个个自告奋勇,队长和支书商量了一下,该忙的要紧事前几天已经忙完,青年人想偷偷闲也可以理解,那就放他们去吧。

进了城,大家就四散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章途是负担小学校的要事在身,要购进练习册、铅笔、墨水等。一来就朝供销社直奔而去,不像其他人先看看电影院最近在上映什么片子,再悠悠地在街上边闲聊边漫游,左看右看,看什么都新鲜,活脱脱一群刘姥姥进大观园,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宋垚和章途一道脱离集体行动,一左一右,同时跨入供销社的大门。

章途问:“你不和他们先去玩会儿?”

宋垚推了一把眼镜,定位到了放文具的区域,走过去:“信纸不够用了,我来多买点。”

宋垚家里人和他通信很勤快,每回城里有什么形势上的变化,都是由他说给大家听。

东西都购备齐全,他们从供销社出来,打算去和同伴汇合。走过两个街口,远远看见一群人围着。工作日还如此游手好闲,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自己人,围在一处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二步并做一步走,赶紧过去。大家围成一个半圈,中间站着赵知蔓和一个抹眼泪的女生,对面则是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

赵知蔓叉着腰质问:“你刚刚色迷迷地盯着她看做什么?人家要去上厕所也要盯着,流氓啊!”

男生连声叫屈:“大姐,我近视眼!不眯着能看清楚吗?我是看她背影特像我班上一女同学,我以为是她,想看清楚点,没注意她往哪儿走,真没别的意思。”

赵知蔓柳眉倒竖:“看清楚点,你叫谁大姐呐?!而且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你那个女同学,叫什么哪里人,谁能证明真有这么个人啊?”

“我去,”男生骂了句脏话,“我上哪儿给你找证明去,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还能给看花眼了?”眼神在人群里梭巡一圈,“你们就欺负我落单是吧?真行……”

“谁欺负你了?说清楚点,是你先存歹意的!”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看起来有场架势必要打了。

在知青内部,打架是家常便饭。从城市里骤然来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再木的心都要熬得冒火气,更别说这些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们,常常寻衅滋事或是被寻衅滋事,搞武斗,和邻村的干群架。起先队上还劝劝管管,后来只要不出事,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在有人已经举起拳头之际,章途终于从外围挤到了二人中间。

“王晓声?”

这位叫王晓声的男生则睁大眼表示惊讶:“老章!你也在这儿?”

他马上就像拽住救命稻草一般拉着章途,另一只手指向赵知蔓身边的女孩儿:“你说说,她是不是特别像薛冰莹?我、我真以为是她!”

章途看了看,作出公允的评判:“是有点儿,但你要是戴上眼镜就会发现没那么像——四眼儿,你眼镜呢?”

“这人你认识?”

“是我同学。”

打架已经打出了江湖道义,对方落单,以多欺少,很坏名声,若是有人从中说和,大家也都愿意下个台阶。于是都四散而去。王晓声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遭逢一劫,一个劲儿地跟章途讲自己的委屈。

赵知蔓在一旁不屑道:“告状?幼稚。”

王晓声瞪她:“你说谁幼稚?”

赵知蔓更为不屑:“不是叫‘小声’吗?声音这么大,该叫你‘大声’啊,王大声。”

王晓声恨得磨牙,好半天才哼唧出一句“好男不跟女斗”来。

章途有点无奈,举了举手,示意自己要发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在哪里插队?”

从交谈中知道,王晓声是最近才新来的,比章途他们晚了一批,插队的地方里章途所在的村还有几十里路。

“老章,你知道薛冰莹去哪儿了吗?”

这小子一直暗恋薛冰莹,在学校时不敢表白,这会儿人走了又念念不忘,聊着聊着总要开始打听几句。

章途摇了摇头:“我跟她又不熟,不知道。公示的时候你没注意?”

“我注意了,特意找人去打听了,人不在那儿。”到底还是不死心,又问,“你们当初同为语文课代表,不是走得挺近吗?”

这就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了,章途又好气又好笑:“你别无中生有,说过的话顶多就是她喊我去办公室搬作业。”看王晓声一脸不信,章途觉得真跟此人没法聊了,“吃的哪门子飞醋?你要打听人家找找跟她关系好的人问啊,我是真不知道她哪儿去了。”

王晓声低头哼哼两声,顺路看到了章途手里提着的练习本——刚刚一直是宋垚帮他拿着的。“你这是买了一沓啥啊?”他眯着眼弯腰去瞧,把上面印着的字逐个念出来:“练习本?你买这玩意儿干啥?”

章途有点儿不好意思:“在队上当老师了。”

赵知蔓看着王晓声这副德行有点惊讶:“还得凑这么近才看得清?你怎么这样还不戴眼镜啊?”

“我一早就问了,他是个重度近视,三十米能看个大概影子,五十米外干脆人畜不分了。在我们班那会儿,外号叫四眼儿。”

王晓声一看提问的是先前那个老是呛声的女孩儿,本来还有点不想回答,再一看章途也是满脸好奇,就把眼镜怎么从脸上失踪的过程交代了个清楚:“在山里抗木头的时候,脸上汗太多,滑掉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给了它一脚。”

“修修也能戴吧?”

“嗐,坏就坏在刚好要放木头了,我还没来得及喊停——成,这下是彻底归西了。”

赵知蔓听着捂着嘴笑:“那你怎么不去配副新的?”

“哪儿有这闲钱啊,饭都吃不饱,家里还指望我每月寄钱回去呢。”王晓声叹了口气,“我这回来县里,就是要寄钱回去的。”

赵知蔓轻轻“啊”了一声,没想到王晓声长这么高高大大,家里情况也不太妙。正绞尽脑汁,想给人开导几句,没想到兀自低头失落的王晓声又兀自高兴起来,对着章途说:“我还以为咱们班同学除了我没人被分到这儿呢,看见你真高兴,下回我去找你玩!”

章途自然没有不欣然应允的道理。

和王晓声分手后不久,章途一行人也到了要回队上的时候。

有人来喊他们,说车快到了,赵知蔓便跟章途边走边聊:“没想到那个王晓声,还挺痴情的。”

章途有些好笑地摇摇头道:“他是纯犯愣。”

“怎么说?那个薛……”

“薛冰莹。”

“那个薛冰莹,对他没意思?”

“没有,晓声纯粹是单相思。”

赵知蔓一拍巴掌,神神秘秘凑上来:“不会是因为她喜欢你吧?”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章途吓一跳,“谁说她就非要喜欢一个人不可啦?”

赵知蔓思考了一会儿:“倒也是。”

沉默了一会儿,赵知蔓又开口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你就没有发现有谁特别注意你吗?”

“谁?你?”

“别自恋!”赵知蔓拍了章途一掌,“说认真的,你受伤那会儿,没发现有人去看你看得特别频繁,给你带这儿带那儿,但又老不敢跟你讲话?”

暗示到这个份儿上,章途再听不懂都说不过去了。他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找出了那个最有可能的人选:“哦,你是说江宁川?他怎么啦?”

赵知蔓简直急得想要去把章途脑子里的水全晃悠出来,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大哥,你们男生,装木头呢还是真木头?”

很显然章途是真不知情,一脸茫然地看着赵知蔓。

他们已经走到车站,一团人靠的靠,蹲的蹲,这个话题再讲下去就不合适了,姑且打住。

宋垚走过来问:“等你们半天了,路上磨磨蹭蹭在说什么呢?”

“小赵问我谁是我骨折时候最照顾我的人,我说是小江。”

“确实,是他不错。”

“少来偷换概念,我知道了,你是块假木头。我问的明明是……”赵知蔓却忽然变了脸色,十分若有所思的样子,喃喃自语道:“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宋垚莫名其妙道:“别说什么?”

赵知蔓不答,一径跑到了她的女朋友们身边去。

赵知蔓说的是一个女孩子,也是和他们同一批来的知青。

这女孩儿姓郑,叫筱筱。人如其名,真是长得小小一只,看起来就像是初中生。她从不会主动去和男生说话。章途记得有一回他跟郑筱筱说了件什么事,等着答复,对方从脸红到耳朵根,说话颤颤的,声音小得可怜,说完后就飞一般跑了。

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不过郑筱筱在他骨折卧在卫生所的时候,的确常常来看望他,总是躲在赵知蔓身后,也不常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人来,大家聊够了要走,她便也默默地跟着走,就好像是一个小小的、缀着众人的影子。

章途和她说话时就是轻声慢语,仿佛在哄着一个小妹妹,故此,赵知蔓说郑筱筱对他有意思,让他有点不知道如何应对。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现在知道了,谁能装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章途长长地吐出口气,眼神瞟了一眼坐在赵知蔓旁边的郑筱筱。隔着一条过道,郑筱筱也正在偷偷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后就立刻慌乱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章途觉得有点乐了,怎么比江宁川还怕羞一点……

等等,这也能想到江宁川?

章途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很响亮的一声。邻座的宋垚投来疑惑的一瞥,章途没在意,只一心追问自己:我老是想他做什么?可惜这问题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得清楚的。

公交车颠颠簸簸了一路,终于踩刹停下来,到站了。这里距章途他们插队的村子还有长长的一段山路,有时运气好,能搭个牛车回村,运气不好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自己步行了。章途的追问没有答案,自始至终只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朦胧感觉笼罩着自己,好像快要想清白了,思绪却很快被打断,跟着众人一块儿下车。

一下车,却发现本该在村里的江宁川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车站旁,而他刚探出个头,就被对方的视线锁定。

不用说,江宁川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等他。

但章途还是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今天去县里了,我……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就来等你。

江宁川很乖顺地回答了章途的疑问。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很想见一见章途。今天周日,小学校不上课,村上转了大半圈也找不到这群知青的身影,还是遇上了支书才告诉他,今天知青们都进城去了。

往日里知青进城,不耽个天是不肯回来的,可他鬼使神差,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就在马路边,想等一个不知道今天回不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人。

这下不就给他等到了吗。章途说:“今天去县里买东西了。对了,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来,“给你的。”一支通体墨蓝的钢笔,笔盖顶端闪烁着金属特有的闪耀光泽。

江宁川看着这支崭新的钢笔,简直能想象它是怎样摆放在柜台里,又是怎样被店员拿出来的情景。小心地咽了下口水,他连连摆手:“这,这个我用不上,这个太贵重了。”

“总有用得上的一天啊。”章途很宽容地一笑,半强迫地想把钢笔塞到江宁川手里,“从来都是你给我带东西,我还没送过你什么呢。”

怎么会呢。江宁川在心里无声地反驳,你送我的东西可多了。

多到他心里都塞不下,酸酸涩涩地溢出来。

江宁川的左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展开在章途眼前。因长期劳作积累的茧薄薄地分布在指根上。比章途习惯握笔写字的手看上去要粗上一圈。

章途把那支钢笔放了上去,微凉的金属感,江宁川却感觉被烫了一下,很珍重地握住。

两个人慢悠悠地往村里走,江宁川的左手紧紧攥着那支钢笔,右手自然下垂,平静悠闲的感觉压过了心里的纷扰,如果此刻能许愿,他也许会许愿这条道路能无限长,让两人一直走下去。

但是章途的腿恐怕负荷不了如此的长途跋涉。

江宁川于是想,走累了路旁就有椅子歇脚,那就更好了。

章途轻笑一声:“咱们好像有些天没碰过面了。”

“嗯。”江宁川的嘴边也泛起一个小小的微笑。

然后便没话聊了。

章途看上去走得心无旁骛,江宁川却时不时偷瞟一眼。他有好多话想说,好多问题想问: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我听说每天放学后你都会留下来给要升学的孩子们补课,是不是更忙了?晚饭有人留吗?宿舍住得习惯吗?睡得好吗?你……你有没有想我?

好多想说的话啊。江宁川迟钝地反应过来,章途才从他身边搬走不过半旬,自己居然就有这么多想问的问题了。所有的问题归根到底,江宁川不过是想对章途说,我好想你,自从你走后的每一天。

可是说出口的勇气却还没有凝结好。

走着走着,不经意间距离太近,两人的手打在一处,江宁川心上忽地掀起一阵波澜,右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了蜷。

章途的左手。

好想去握住。

江宁川一个劲儿想按耐住自己越跳越快的心,没有注意到旁边同行的人投来的不经意的一瞥。

章途没什么情绪地想:“他脸红了。”

手自然是章途使了个小心眼故意打上去的。他心血来潮,灵光一现,说不好是得了什么启示,就做出了这个动作。

章途又想:“他为什么脸红?”

原本只是很随意地发散思维,但紧接着,一个无疑是很荒诞的念头不期然闯进了他的脑子。把自己打了个清醒。完全是因为赵知蔓给他的关于郑筱筱的暗示,他现在居然对着江宁川产生了一种错觉。

难道——

莫非——

当然,先说好,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没有这种说法,从来没有,可是,可是,他为什么总要脸红呢?他还特别照顾我,简直是无微不至,他还……他听我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他眼睛是很好看的。

章途的想法开始纷扰起来,脑海中有个声音越来越响,他走路就更加目不斜视,甚至加快了步伐,生怕被江宁川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大跳。天呐,他想,我总不能因为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就自我膨胀到如此境地了吧。

这个惊人的猜想使他对旁边的同路人产生了莫大的心理愧疚,要是路旁有个大洞,为了不见到江宁川那双无辜的眼睛,他简直愿意当场跳进去。

他怎么能对他的朋友产生一个这么荒唐的揣测?

到底本质还只是个各方面都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即便平日里稳重,自己任着自己胡思乱想,想到不可思议的地方也还是会自乱阵脚。出于某种心虚的反应,在意识到江宁川想跟他说话的前一秒,章途加快脚步,去和前方走着的赵知蔓与郑筱筱搭讪。

虽然不太道义,但是找这两人说话确实是他能想出的,能遮掩自己内心慌乱的最好的点子了。

赵知蔓有点错愕,一双眼睛分分明明在说:你小子开窍未免太快了吧?

章途装作看不见。

郑筱筱又红着脸,嗫嚅着和章途在交谈,想看对方的脸,视线一扫发现对方正凝神看着自己,又很不好意思地躲闪了目光。

从旁的人看来,这是很和谐的三个人,但被落在后面的江宁川失落地屈了屈自己的右手,那里似乎还存留着刚刚与章途短暂触碰后留有的余温。

“果然,好运气从没眷顾过我。”江宁川茫然地低下头,脑子里乱糟糟的,“我今天不该来找他,他只是想安慰我才说我们是朋友。”随时可以被抛下的,普通朋友。他失魂落魄地走,眼睛却一直在追随着章途的背影。

白衬衫的袖口已经泛黄了,但依旧被章途穿得整洁又挺拔,袖子挽至小臂,因为拎着重物,还可见到胳膊上隐约的青筋。而章途对江宁川的眼神一无所知,正含着柔和的笑意,微微弯着腰同女孩子讲话。

江宁川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好像被浸在了一个老醋坛子里,浸得久了,又酸软又无力,欲哭都无泪。

他怎么老是这样,先让我高兴了,再把我打进万丈深渊。

江宁川攥着那支钢笔,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有满心的失落茫然。

他怎么老这样欺负我啊。

可是谈何欺负呢?明明章途只是走到前头去和别人说会儿话,而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子笑起来先是鼻子轻轻一皱,再弯弯眼睛,很可爱的。章途也在对着那个女孩子笑。

江宁川把这些细节收归眼底,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我们只是朋友,他想和谁说话,愿意对谁笑,都是他的自由,我为什么要这么难受?谁也不会喜欢管得太宽,占有欲又强的朋友的。”他拼命在内心说服自己,除了把自己搞得更想哭以外,别无收获。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三个人忽然回头,江宁川试图挤出一个笑。

那或许比哭更好看不到哪里去。

自从章途从县城回来,就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刻意躲着江宁川走。

又一次江宁川来学校,章途往桌下一蹲,对老林说:“就说我不在。”

等人若有所思又失魂落魄地走远了,章途这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老林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你跟小江真是有意思,上回是他不来找你,这回是你要躲着他,在玩什么新鲜游戏?”

章途欲答,他又马上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嗯,上回是你犯错了,他生气,这回是他要跟你说对不起你不想听?”

这话说出口怎么听怎么怪,章途道:“错,大错特错。你别一天天净瞎猜。”

老林笑嘻嘻道:“哎呀,看来确实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凡事都不能搞一刀切,我跟我老婆的吵架经验不适用啊。”

章途途忙坐正:“请进。”

进来的是徐兰兰和另外三个学生,都是想以后继续读书,读到大学的,章途便在放学后等小学校空了,单独给他们开小灶。学的是abcd,悄悄学,再三嘱咐过这四个孩子,要是旁人问起来就说是他们嗓子好,留他们练合唱。毕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事,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惹出大乱子。

老林知情,但能做到的只有保密,万万不敢掺和进去,见孩子们都来了,赶紧收拾自己的包:“章途,我敬你是条汉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年轻人做事不考虑后果惯了,有时候也要考虑考虑自己啊。”

章途微微一笑,起手去翻昨天准备的教案。

老林长长叹息一声,知道这年轻人没把自己的话放进心里。

流程是这样的:四个孩子先齐唱一首歌,然后开始学英语,与此同时,必须时刻注意外面的风吹草动,一有不对劲就唱歌听。那些写有字母单词的纸张也绝不能带出这个小办公室,只能凭记忆记在脑子里。

老林曾经就说过,章途做老师真是可惜了,该去搞谍战。

先让孩子们读过了昨天学的几个单词作为复习,章途今天预备让他们学基本用语。全天下的外语启蒙大概都是打招呼,“你好吗?”“我很好。”“很高兴见到你。”章途一一把英文句子写出来,正打算一句句教他们读。

徐兰兰忽然回过头去。

其他三个孩子也回头。

章途一抬头,就看见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江宁川站在门外发着愣,与章途对视。

魂飞魄散。

章途这一辈子或许都没有这么敏捷的反应力,“啪”地一声就把语文书盖在了教案上,站起身直起腰来,略有犹疑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来过了吗?怎么现在又来?刚刚他们读的单词你听进去了多少?而且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啊?

江宁川看上去也被吓得不清,说话都结结巴巴,不能连贯成句:“我、我没想到,门、门……门没关紧。”

门确实是虚掩的。

以往章途在老林走后都会把门从里锁住,今天居然有了这种疏忽大意。他不免有些惨然地想,老林估计错误,就自己这水平搞谍战,恐怕刚出门就已经壮烈了。

江宁川继续问:“你是,你是在教他们……”

孩子们也被吓住,一张张小脸白惨惨,看看江宁川,又看看章途,眼睛里全是忐忑不安。

“我们出去说。”章途安抚完受惊的四个小孩儿,拉着江宁川站在办公室门口。

江宁川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问:“我是不是又给你闯祸了?”

章途真奇怪他哪里来的这个“又”字,但此刻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说:“你来的时候学校里没人吧?”

“没人。”江宁川乖乖摇头。

那就好。章途长吁一口气,心里悬着的大石轻轻放下,“那就没闯祸。”

江宁川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能不能帮我们保密?”章途皱着的眉头没有要松开的迹象。这要是传出去,大家是真没好果子吃,他也不想被判个间谍罪去坐牢。坐牢还算好的,万一直接枪毙呢?想到这里,真是冷汗直冒。

那些冤假错案他在城里看了不少,他父母也可说是含冤而死的,江宁川忽然悔恨起自己的冒失来。或许老林说得对,保全自己比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小孩来更重要。

江宁川忙不迭地点头:“我一定不说。”做完保证,他又左看看右看看,很谨慎地在章途耳边问:“你真是在教他们英语?”

章途也点了点头。

江宁川有些羞涩:“那,你能不能也教教我?”

章途想到江宁川这么大个人和小学生挤在一处排排坐的景象就有点好笑,问道:“你想学?现在就能进去。”

“我不是,”江宁川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点湿漉漉的,还有点焦急,“晚上我家没人,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我只是想和你像以前那样,多的不敢想了,真的不敢了。

章途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后退一步,反应比之前冷淡了一些,垂眸道:“再说吧。保密的事谢谢你。”说罢就想进办公室,却被人拦住。

江宁川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怎么说呢,章途今天才发现自己的词汇如此贫乏。焦急、茫然、诚恳地想认错。他眼里的情绪那么多,惹得人心软。

可是他没有任何错处啊,章途想到。所有的不对劲都是来自于自己的胡思乱想,江宁川根本就不知情嘛。我这么对他,岂不是太伤人心了。

江宁川就算是拦住了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所有情绪几乎都是靠眼睛来传达的。他说:“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章途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坏,江宁川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人明明是他自己。要不是自个儿闲得没事胡思乱想,他也不会……对啊,胡思乱想的是他啊。难道真正的结论是反过来的?

不是江宁川对他,而是他对江宁川……

这不就更不敢想了!

章途连呼吸都吓得要止住,这样的惊吓丝毫不亚于看见江宁川推门而入的那一瞬。

小学校还是这么寂静,办公室里的孩子们没说话,他面前的江宁川也没说话,只有村中的狗吠鸡鸣依稀传来,远山依然镇静,夕阳照得温馨。他已闻见天气晴朗的傍晚特有的气息。

江宁川担忧道:“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章途勉强一笑,“我还得给他们上课,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说,行吗?”

江宁川犹豫地点了点头,章途如蒙大赦,仓皇地逃回了办公室。

他恍恍惚惚地想,自己最后一次看见那条黄狗,是在什么时候?

王晓声来找章途玩,找得越来越勤了。

赵知蔓说王晓声的坏话也说得越来越勤了。

章途才回到宿舍,赵知蔓就跑来敲男生这边的门:“今天王晓声又来了,他怎么这么烦人啊,能不能别让他来了,下回。”

“你俩又吵架了?”

旁边有人笑嘻嘻道:“打情骂俏。”

“滚,”赵知蔓叉着腰,“少来开老娘的玩笑。”

大家都是没有恋爱经历的人,甚至视恋爱为某种禁忌。可就像春天花会盛开,秋天树会结果一样,一旦到了某种阶段,很多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首先还只是男女生各自在自己的圈子里隐秘地流传,后来有一天,不知道谁出来打破了这项禁忌,同时也破开了男女生间那道冰山,好像有些适当的打趣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了。

当然,恋爱仍是高尚的,正因为其高尚,在想打趣别人的同时,谁也不想自己成为被打趣的那个。

但是只要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都看得出,王晓声来找章途玩,纯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看他跑小学校跑过几次?跟章途在一起时也总是左看右看,四处找赵知蔓在哪儿。

章途也无语,敲敲棋子示意他认真下棋,这步该他了:“你的薛冰莹呢?”

“多少年了,说不定她早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了,让往事随风,都随风。”王晓声嘟囔一声,“我觉得赵知蔓人真挺好的,哎,她跟你提过我吗?”

“你之前不还说人家……性格不太好吗?”章途想了想之前王晓声跟自己吐槽赵知蔓时的那些用词,什么母老虎啦,河东狮啦,觉得说出来还是不太好听。

王晓声“啪”地下一子:“我就喜欢性格不太好的,独立、能干、不容易受欺负。”

“我先说好,人家提是提过你,但是可烦你了啊,都不是些什么好词。”

“是吗?”王晓声想了想,“说我什么了?”

“说你烦人,爱油嘴滑舌,不老实。”

王晓声瞪眼:“我哪里不老实了?”

“你问她去呀!”章途也不知道,于是替他想了想:“可能是你隔三岔五就上我们这儿来,她觉得你逃避劳动,比较懒惰?”

“最近不是闲吗。”王晓声又“啪”一子,立马懊悔道,“下错了下错了。”

章途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不让悔棋啊。”

五个黑子在薄薄的塑料棋盘上连成了一线。

他依旧看着棋局,好像这普普通通的五子棋局走出了什么千古棋路一般,非要好好研究透彻不可。

章途问:“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人家的?”

王晓声憨憨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就是……就是有天干活的时候突然想到她了,那感觉,活见鬼了!我怎么会想到她呢?我想谁也不该想到她啊!再然后,就跟住我脑子里似的,反正一想到她我就高兴,我也愿意想。”

王晓声越说,章途的心就越绝望:那我也是活见鬼了,真真是活见鬼了。

他颓唐地把脸埋在棋盘上,搅乱了一盘棋子,不去搭理王晓声在耳边聒聒噪噪的问询。

暑假开始,章途总算从小学校的繁杂事务中解脱出来,除了每天坚持给四个孩子补课,已经没有其他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农忙时节,也能下地干活了。

今年开始,国家就不再固定供给粮食给这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切都要靠自己劳动所得。从来都是从报纸广播上看到或听说,某年某地某乡遇灾,毁坏粮食多少公顷……现在这种悬而未决的命运降临到了自己身上,那些数字成为真实可及的、自己每天都要锄草浇水的田地,哪怕再坚决的唯物主义者都要祈祷今年可以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章途也每天勤勤恳恳,跟着大伙儿早起晚归,每天出一身瀑布汗,累得吃过晚饭就想沾枕睡,还能坚持洗澡纯靠意志力支撑。被这样有节奏的充实生活填满,心中那些纷乱的烦恼都没空去想了。

他确实好久没有去想过江宁川了,章途拖着锄头在田埂上慢慢走,身后的土地上延展出一道长长的划痕。他得出结论:“果然毛病都是闲出来的。”

上回小学校的分别算不上体面,江宁川或许从他的态度中体味到了什么,很久都没再来找过他。不过自那之后,倒是再没出过意外,他能安安心心给孩子们授课。

远处来了两粒人影,待走近才看清,原来是支书与队长。

两个人朝他挥挥手打招呼:“小章老师,吃了吗?”

章途走过去,笑道:“还没,才从地里上来。”

支书便邀请道:“那好,跟我们一块,到我家吃去。我家那孩子多亏你照顾了。”

队长也笑:“我家也是啊。”他边说边提起双手,一手酒一手肉,“天天杂粮馒头配红薯粥,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顿嘛。”

随便挑出知青中的任何一个站在这儿,谁能听到这话不眼放绿光?当然不吃白不吃!章途当即就拍板:“好哇!”不过毕竟当了老师,还是比较讲斯文,“那就叨扰二位了。”

两个中年人对视一眼,用土话笑道:“哎,学生伢子!”

往支书家走,就要路过江宁川家。

江宁川正坐在家门口发愣,撑着脸直直地望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支书喊:“小江!”

队长也喊:“川伢子!”

章途也想打声招呼,但该怎么开口呢?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不说话。

他不说话,江宁川却长了眼睛,并且一眼就看到了章途。

江宁川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支书今天显然心情极好,问道:“上不上我家吃饭?”

江宁川当然想摇手婉拒,但支书马上说:“小章也去。”

于是一行四人朝支书家走去。

村里没钱修水泥路,都是泥土道,之前刚微微下过一阵雨,泥土湿软,一脚深一脚浅,鞋底沾满沉重的黄泥。江宁川低着头慢慢走,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在草丛里蹭蹭鞋底。他总担心泥土太重,鞋脚分离。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章途面前,他总想要维持一个更体面的形象,不愿意把狼狈暴露出来。

虽然可能对方根本察觉不到他的这些小心思。江宁川看着走在旁边的章途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又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老是这么蹭上去,他肯定很烦我了。他好沮丧地想:“我好笨啊。”

章途没觉得江宁川笨。

章途只是觉得江宁川真的真的很像小狗,呆头呆脑,就算把他推开无数次,他还是会热情地扑上来,摇着尾巴,用湿漉漉的舌头去舔你。

我该跟他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好?章途无意识地咬着嘴唇思索,眼神总不自觉地瞟向江宁川,在真要看到的瞬间又迅速转回来。江宁川也是,目光只轻轻触及章途一秒,又快速地收回来。

支书和队长在聊天,用土话高谈阔论,笑得开阔又明朗。

身后缀着的两个年轻人就像两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互相拿着触角试探,但谁也不敢先伸头。

这份僵硬一直保持到上桌吃饭。

队长倒酒,小孩子自然是不喝的,支书的老婆也说不喝。那么就是四个杯子,喝白酒的玻璃小杯,在灯下显得晶莹剔透,流转着明亮的光。章途想拒绝,队长却劝:“喝点吧,都满十八了,来年该二十了,喝点不碍事。”

江宁川一直在悄悄观察章途的行动,见他不愿意的样子便试图阻挡:“叔,我替章途喝。”

队长瞥他一眼:“就你小子那酒量,一口闷,一杯倒。”

章途看着眼前晶莹的液体和晶莹的杯子。他能喝酒,父亲是个好酒的人,每晚吃饭时都要自酌自饮,自得其乐。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拿筷子尖沾些酒水喂给他,看着他被辣得龇牙咧嘴,小脸皱巴巴的模样乐,然后招惹母亲的一顿埋怨。辛辣且甜,有奇怪的回甘,尝了途还屹立不倒。队长很惊奇:“你小子能喝啊。”章途谦虚一笑:“以前在家里陪长辈喝过。”

“成,”队长看看酒瓶,已经空了,“那咱们散场。哎,川伢子睡着了?”

江宁川艰难地直起身子,看上去明明困得要命:“没……没睡。”

队长叹气:“早知道就不要你喝,还得把你送回去。”

支书提议:“既然这么晚了,小江就在这里睡一晚好吧?”

“不、不用,我能回去。”江宁川坚持,甚至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起身了。

章途看着这个醉鬼觉得有些好笑,队长家跟江宁川家一左一右,正好反向而行,想想自己回宿舍刚好顺路要过他家,不如自己给他捎回去算了。他扶住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江宁川,问道:“我送你回去,行不行?”

江宁川傻傻看着章途,然后点头,小声道:“行。”

他的大脑早就被酒精熏陶得发晕,忽然感觉到章途周身的温暖,还隐隐带着些酒气,当下强撑着的身体就软了半边,只想靠在对方身上。章途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过渡进江宁川的皮肤,走出屋外,夏夜的晚风凉爽和畅,江宁川迷迷糊糊地想,他是睡着了?是在做梦?

这样的感觉的确是像在做梦。

梦里的章途真好,不会嫌他烦,也不会老是躲着他,会带他回家,而且有令他安心的气息。

章途只觉得这人靠在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到最后干脆挂在他身上了,双臂圈着脖颈,脸埋进去,黏糊得很。章途浑身不适应,推了推江宁川:“小江?江宁川?先醒醒,回去再睡,你扒着我都不好走路了。”

人各有醉法,有人醉了就要骂人,也有人醉了就要睡,雷打不动。江宁川就是后者。好不容易把他喊醒,看着他困得眼皮打架,章途只能苦笑着好声好气地安慰:“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接这个活的时候怎么没有料到把一个醉鬼弄回家是件这么费劲的事,他晚上本来就有点夜盲,看路都要看半天,生怕两个人一起栽进沟里。真不如让江宁川在支书家睡一晚来得省事。

从江宁川身上找到钥匙,推开门,把人扶到床上,章途身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江宁川这倒头就要睡的样子,之后应该没他什么事了,章途决定也赶快回去睡觉。

刚要走就被拉住了。

江宁川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但是醉了酒的人,有很多都是眼眶红红的。他说:“你不准走。”

这下倒真是像个醉鬼了。

章途说:“我得回去睡觉啊。”

江宁川很强势:“你跟我睡,你不要去跟别人睡。”

知青睡的都是大通铺,一晚上醒好几次,要是有条件,他也想不跟人睡呢。

平时闷闷的,现在倒是好玩。章途起了逗他的心思:“为什么要和你睡?”

江宁川垂着头不说话了。月光透过云朵柔柔地照进来,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章途无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就算回答了,又能如何?大家都喝醉了。

章途说:“你睡吧,我走了。”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一滴滴,正从江宁川眼里掉下来。

章途今天盯着杯子发呆的时候,总觉得杯中的白酒像什么,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原来是像眼泪,高粱的眼泪,糯米的眼泪,小麦的眼泪。

现在是江宁川的眼泪。

江宁川掉着眼泪问他:“我是不是又惹你讨厌了?”

章途坐到他身边,柔声道:“怎么会?我没有讨厌你。”

“可是你不理我,我、我怕去找你,只敢围着学校打转……不过,我帮你把那些想进学校的人都赶走啦。”

难怪除了江宁川那回误入的意外,一学期下来都平平安安的。章途心中的愧疚之意愈发浓烈,已经想见对方是如何在小学校门口走来走去,踢着脚下的石子,想走进去却又缩回脚。

我这么对他,真是不应该。章途又一次拷打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他诚恳地看着江宁川,“都是我的错,不该这么对朋友。”

“不是朋友。”江宁川低声匆促地反驳。

章途简直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这时候他真正看清了江宁川的眼睛啦,一双被泪水冲刷过的,清亮的、已经决意破罐子破摔的眼睛:“我喜欢你,我,我是……”江宁川说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有勇气把那个词说出口,只能徒劳地重复,“我喜欢你。”

章途愕然地看着江宁川,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此时的江宁川已经失去了和他对视的勇气。

“睡吧。”漫长的沉默过后,章途伸出手去摸了摸江宁川的头,语调很镇静,镇静又温柔:“你喝醉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死刑。

直到章途关上门离开,江宁川才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躺倒在床上。是呀,我喝醉了,喝醉的人就是会胡说八道,但是,但是,他还会拿我当朋友吗?江宁川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真的、真的好笨。

章途没回宿舍,他不知道可以去哪儿。江宁川骤然的告白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他现在心慌意乱,必须要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可是去哪儿?

他此刻只是一抹在荒山野岭里乱走的游魂。

刚来此地不久,就有很多村民都告诉过他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大半夜也不要在外面瞎走,小心被狼叼去。

都是些吓唬小孩的话嘛。知青们笑笑,但白日里做工已然极累,晚上都争分夺秒地睡,谁也不会在深夜里跑出来。

整个村庄一片寂静。鸡鸭狗牛都睡了,人也睡了,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鼾声此起彼伏,就好像是村庄在入睡,村庄在呼吸。

好冷。夏天的深夜原来也这么冷。心里有千万个念头划过,纷纷扰扰,却都倏忽如流星,半分也抓不住。章途坐在宿舍外的台阶上发着呆,忽然觉得眼前的路不再那么漆黑模糊,已经度过了日出前最黑暗的时辰,天色渐渐亮堂起来。

已经听到了嘹亮的鸡鸣声。

章途起身继续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宁川家附近,而这里刚好有座山包。

既然有山,那就攀登。

江宁川说喜欢他,那么他呢?扪心自问,是不是也喜欢对方?真要一个回答的时候反而不敢给出准确的答复。但他一整晚想着的,还是江宁川落的泪。如果不喜欢,为什么那么愧疚那么心疼?我当时想的不是哄他睡觉,而是拥抱他。

对,一个拥抱。

或许……还有一个亲吻。

章途终于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膛里鲜活地跃动,他站在山顶,极目远眺,依旧逃不出那雾蒙蒙水墨画般的山,目下是村庄三三两两的民居和大片用田垄划分开的田地。天已经快破晓,他深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胸中的郁气一扫而空,顿觉畅快。

太阳升起来了。通红的太阳,多么充满希望。

江宁川一夜未眠。

哪怕再醉的酒也该被自己的一时冲动吓醒了,整晚他都在悔恨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就把真心话说了出去。这下好了,连朋友也没得做,他以后哪里还有脸去见章途?而且,万一这些事被别人知道了……但是章途人这么好,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两种思想在脑海中交织,吵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早,会是谁?无论是谁,他现在都已经心如死灰了,哪还有心思应付别的事。

他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章途。江宁川就没想到过离开的人原来还会再回来,看见是心里想了一夜的人,有些发怔。

“早上好,明天已经到了。”章途露出一个笑,很有点害羞的意思,“你昨晚说的事情还当不当真?”在他身后,是在太阳照耀下崭新的一天和渐渐苏醒的村庄。

好明亮的太阳,江宁川如此想到。

他又想哭,但最终还是忍住,使劲点了点头。

恋爱降临,但谁也没有过谈恋爱的经验。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尚在一步步探索,但感情这码子事,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冒出来,别人要是看不出章途和江宁川的关系又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那就当真该去县医院去看看眼科。

赵知蔓来找章途,啧啧称奇:“你们男生之间的友谊比我们女生之间的复杂多了。前段时间明明还恨不得装不认识,最近又和小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捉摸不透,真是捉摸不透。”末了,又捂着心口道,“我只担心我们筱筱该怎么办呢?”

章途老师您是坚定无私的共产主义战士了。”她很快低下头去,别别扭扭地去踢自己的脚尖,展现出女孩子的羞赧,“我就是想来问问……好像有段时间没见王晓声来找你了。”

原来这也是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章途在心底暗笑,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道:“忙吧,他最近应该忙,我让他先别来了。”

赵知蔓瞪他:“是你让他不来的?”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又慌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老同学嘛,多叙叙旧挺好的啊。”

章途笑道:“我和他是老同学不假,你呢?你们什么关系啊,这么关心他?”

赵知蔓红了脸,强装镇定地与章途对视,实则说话都有点结巴了:“纯粹的、伟大的,革、革命友谊啊。”

章途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知蔓马上就意识到这人根本就是在臊她,气得跺脚:“怎么连你也学坏了,少来臊老娘,我就关心就问了,怎么啦?”

“没没没,我觉得特好,某些人就等着你问呢,保你很快就能见着他。”看赵知蔓是真急了,章途果断卖队友。

赵知蔓一听是这么回事,转转眼珠,忽而又恢复到了小女儿情态:“那你让他快点,他不是生日就要到了吗,我……我去镇上帮他配了副眼镜。人家说要是不合适可以去换的。”

章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送走了赵知蔓,章途忍不住出了会儿神。

生日。现在大家都不会怎么把自己的生日提在嘴上。首先是上面不提倡,根本没人敢过生日,有一个崇高的目标摆在面前,所有关于个人私欲的东西提出来就好像格外站不住脚,总担心会有犯错误的危险。更何况,都已经这么穷的日子了,要什么没什么,赤条条一个光脚人。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有心思专门去过生日?

但小时候是过的,章途小时候,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除了过年,就是生日。过年多好啊,买年货贴春联放爆竹,零嘴儿能吃个顶饱,但这毕竟是全国的节日,不像生日,是单为他一个人而庆祝的。

其实如今想来,也并不是什么大张旗鼓的庆祝,只是放学回家能看见自己一直想买的书静静躺在书桌上,吃晚饭的时候会有自己喜欢吃的菜,爸妈下班回来的路上会特意绕路给自己买喜欢吃的糕点。

这些日子如今已不再有了。

不但不再有,因为自己的生日同母亲的忌日相临,有关于生日的回忆最后总会落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刻。

那天,母亲看着窗外春意融融的景象,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明天是你生日了。”

他那时说:“妈妈,明天陪我上公园看花去,好不好?”

但是没有明天,永没有明天了。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没有流泪。他真奇怪明明昨晚还哭得像是要死去,为何今天却一滴眼泪也没有。章途几乎都产生了自己无坚不摧的错觉,直到后来的日子里他才慢慢开始知道,至亲的去世永远是钝钝的隐痛,你以为能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一切,其实每一次回头都是一场崩塌,而这余震能够贯穿你的一生。

自己和母亲告别后,为什么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呢?哪怕再多看一眼……

章途无法不去想。

老林拿着教案走进办公室,看见江宁川坐在章途的位置上,摇摇头道:“你俩又好上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林总不至于对他和章途的恋爱关系知情,只不过是对于之前两个人避来避去,如今又好得简直要形影不离的一种调侃。

但是江宁川耳根都红得仿佛要滴血,坐在椅子上不敢抬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毕竟他和章途这回是真的“好上了”。

就在江宁川这会儿当小媳妇静坐的功夫,章途也进来了,看见江宁川,有点惊讶:“有事?”

“没、没有。就是……”想来看看你。他看着章途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悻悻地把没说出口的话咽进喉咙。

章途确实在考虑,这几天江宁川找他是不是找得太频繁了点,就连他班上那群小孩儿远远见到江宁川,都会起哄道:“章老师,你朋友又来找你啦!”

老林收拾完东西回家了,只剩章途和江宁川在办公室。江宁川问:“今天不用给他们上课吗?”章途说不用,他便饱含着期待接着问:“那今天能不能去我家?”

章途整理教案的手顿住,看着江宁川亮色的眼睛,感觉自己实在是难以开口。

江宁川的喜欢很纯粹,想要两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东西恨不得全塞给那人,得到回应就高兴得摇尾巴,就算暂时没有回应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就好。

或许恋爱谈起来是这样的,可是没有人会觉得两个男人也能在一起,也会谈恋爱。章途所在的城市,有家医院的精神科很有名,专门有个门诊,开设来是为了治疗同性恋。

他们认为同性恋是种精神类疾病,需要接受治疗之后才能“恢复正常”。

章途没法告诉江宁川这一切。

那双眸子里的情意真真切切,绝不作假。虽然现在大家都觉得他们只是好朋友,可这样长久下去,谁知道哪天就会暴露,然后被人指指点点侧目而视,乃至于被送进医院?

这绝对不会是他想要看见的结果。

章途思考再三,终于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持一点适当的距离。”江宁川听见这话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瞪着眼睛,眼里是错愕和不解:“为什么?”

“两个大男人这么亲密,要是惹得别人说闲话也不太好听,是不是?低调点没坏处,我可以晚上去找你,只是工作的时候,大家……都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章途绞尽脑汁说得委婉,他光是说出这段话都觉得好有负罪感。

江宁川没像他预想的那样抛出无数个“为什么”,也没流露出受伤的情绪,只是沉默着低头,章途能看到他的发旋。

“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江宁川支支吾吾地开口,“以前、以前有过这种事。我以为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章途觉出江宁川这人像鸵鸟的可爱之处来了,弯弯眼睛笑道:“就是不去想,它也存在呀。”

江宁川此刻就像是他班上犯了错的小孩儿,跟章老师承认错误:“那我以后没事尽量不来学校找你。”

他使了个小小的心机,说的是“尽量”,尽量可不是绝对的意思。

章途看不出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收拾好自己桌上的东西,把办公室门一锁,宣布:“回家。”

回他们的家。

江宁川心里热乎乎的。

其实他没跟章途说实话。

这些从城市里来的知识青年能在这个小小的落后的山村待多久?谁也不信他们真能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章途又愿意和他相处多久?江宁川也不信章途可以和他过一辈子,他是想相信的,但总是做不到。他们这样的关系本就如江中浮萍,说不定哪天就断了。因此,他恨不得把和对方相处的每一秒都掰成两秒过,万一哪天、哪天真的分开了,也有可以做一辈子的念想。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所以他格外珍视能和章途相处的时间,总想时时刻刻能看见对方。

章途说要他们减少见面时间,江宁川虽然听着有点失落,但一想到对方是为二人的长久计,就又高兴起来。

江宁川家里还是先前那样,一览无余,穷得叮当响的模样。之前章途在这里住时,许多日用品都在这里,让这个孤零零空荡荡的屋子里被填满了一半,但章途搬回知青宿舍后,屋子里又骤然空了一半,那空白一半的痕迹太明显,一眼就可以看出,屋子的主人至今仍在等着某个人回来。

上次来这里还是深更半夜,根本看不清屋里的陈设,章途也不会觉得世界上竟还会有这么一个人专程等他。但是现在看见了,心里便不能不柔软。

江宁川问:“你能搬回来吗?”

章途目光闪了闪,垂眸道:“还是不了……我会常来找你。”

以前大家心里都敞亮,同居坦坦荡荡,但现下,心里有了人,藏了事,再说起这件事就有些羞涩了。安全起见,就像在小学校的办公室对江宁川说的,他们还是得保持点儿适当的距离。

还在想着这事呢,忽然感觉有只手覆上了自己的,温热的触感传来,章途顺眼看去,江宁川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他,手倒是不老实。章途越看越觉得江宁川可爱,大大方方回握住,对江宁川的那些小心思佯作不知:“怎么了?”

江宁川有点扭捏,用空闲的那只手攥着床单:“我们、我们是不是可以,我想……”

“想什么?”章途越是使坏,面上就越坦然,“想亲我?”

内心的想法被击中,他没想到章途就这么面不改色地把他藏了好些天的、蠢蠢欲动的欲望给说了出来,江宁川觉得自己是一只快被煮熟的螃蟹,晕头晕脑,只会顺着章途的话说:“想……”

章途压低了声音,拉近暧昧的气氛,目光却毫不遮掩,直勾勾地看着江宁川的唇:“想亲我哪里?”

他还等着江宁川期期艾艾地回答,但没想到此人无师自通,很主动地凑上来亲了一口。

这下把章途整不会了,愣了一会儿才轻轻笑了声。

江宁川的眼里已经是一汪春水,适才尝过了一点甜头,但依然不够。

章途问:“还要做什么?”

江宁川伸出舌尖,轻轻舔了章途的嘴唇一下。

满脸通红,心愿却很执着地表露出来。

两个人吻得气喘吁吁、擦枪走火,在这个容易热血上涌的年纪,彼此都太了解对方身上会出现什么反应。江宁川的气息急促,也忘了自己一开始明明都害羞得不敢看人,手明目张胆地就往章途下身探:“我……我帮你。”

章途蓦然抓住这只手。

本来该顺水推舟往后发展的流程于是戛然而止。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江宁川像是忽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一样,意识到自己太着急,可能会招惹到章途的反感,他急忙抽回手:“对不起,我……”

完了,他是不是觉得我太轻浮?江宁川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地关注章途的举动,生怕自己要从云端跌下去。

到目前为止,现在的这些事岂不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木板床明明很硬,他坐在上面,却觉得天底下最柔软的天鹅绒也不过如此。

童年记忆中那些乡野闲汉们对那个“走旱道”的人的评判里,总免不了一些侮辱字眼,那些话就像是某种记忆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里。他一直在恐惧的,就是章途会不会冷眼看着他,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然后冷冰冰地说出那个字眼。

章途心里在犹豫着事,并没有太注意江宁川全身的僵硬。沉默得越久,江宁川的心越凉,最后终于到了非问不可的地步。

“……章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

章途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怎么这么想?”他去握住江宁川的手,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天气并不冷,他却好似已经冷得牙齿打战,冷到了行将冻毙的程度。

眼前发抖的人死死咬着牙齿,没有回答。

直到这时章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推拒对江宁川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他搂住江宁川,哄小孩似地拍背,慌忙解释:“不是觉得你……我从没这么觉得过,你也不要这么想自己。”这个字眼太严重了,他没办法说出口。

“我刚刚、我刚刚是在想,要是我们现在就做那档子事,会受伤的。”章途耳根子阵阵发烫,把刚才的想法坦陈,他面热得厉害。

他看过的那些书里,不乏正儿八经的科普读物,其中也有一两本跟生理科普有关的,其中就有讲过夫妻间性生活的注意事项。他那时候还是上生物课时翻到男女人体异同图会匆匆翻过去的年纪,像这样的内容更是被他视为洪水猛兽,可又是性意识萌发的时候,耐不住好奇心,大略看过两眼后,就丢到了床底下。

他真感谢当年的自己有这份好奇心,才不至于箭在弦上了还两眼一抹黑。

江宁川一听也反应过来章途说的“那档子事”是什么事,一颗患得患失高高悬起的心轻轻放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下意识吞咽口水。他其实……他其实没有立刻就要做那档子事的意思,只是想用手,或者章途愿意的话,用嘴也行,帮对方纾解一下。没想到章途想的比他长远得多。

难道,其实,章途很愿意做?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血液在体内热烈地游走,原本冷静了的身体立刻又有了反应。

江宁川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嗓音有些发颤:“为、为什么会受伤?”他的双手游走在章途大腿周边,试图把对方有些萎靡的欲望重新引诱至顶峰。

“会出血,会很疼。”章途被人这么充满色情暗示意味地摸着,哪里还不情动,眼角微微有些泛红,“要是想做,得提前做好准备。”

“那现在怎么办?”

真是个好问题,先前是他问江宁川,现在乾坤倒转,轮到江宁川来一句句勾着他来答了。

章途秉承着有问必答的精神提议道:“那咱们先用手解决一下?”

江宁川看来对他的这个提议不甚满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猛地蹲下去,用嘴含住了章途勃发的性器。

章途吓得魂飞魄散:“宁宁宁宁宁川!!!”

江宁川含着性器不方便说话,这会儿吐出来,说:“你是途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他对江宁川的叫法确实比较疏离,他总觉得喊全名是生疏了点,也太严肃,喊小江呢,也不好,自己像长辈了,可是再亲密些的,他又嫌肉麻……更多的时候干脆不会喊名字,反正江宁川知道自己是在喊他。

“那我以后都这么喊你,”章途试图商量道,“你、你就不必用嘴……”了吧。

话说一半,江宁川却不愿听,又埋首去含。

章途只好挫败地闭嘴。

这人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任你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心中的想法,非要做下去不可。

章途想,这可就一点也不乖了啊。

江宁川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看得出是头一回做这码事,牙齿好几次擦碰到了章途的性器,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没软下去。本该是江宁川给他纾解,这样一来,却变成他想方设法不叫江宁川失望。

这不算是标准的口交,几乎都是靠江宁川的手和舌头完成,插入并不深。但对两个于情事经验几乎为零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跨出了了不起的途射出来的时候,不算客观地评价了一下:嗯,爽还是爽的。

他爽完,于情于理都该让江宁川爽爽,交换一下位置什么的。但章途对含住别人性器这种事情显然缺乏准备,就在他努力做心理建设时,江宁川当着他的面把沾在脸上的精液舔干净,吞了进去。

章途真真切切地傻眼了。

趁着章途傻眼的功夫,江宁川坐回床上,抓住章途的手引到自己的性器上开始上下撸动起来。

章途也不介意,比起江宁川刚刚吞了他的精液,现在给男朋友撸一下算什么?!他任由江宁川抓着自己的手活动,还是没从震撼中回过神:“你刚刚……那玩意儿多难闻呀,下次、下次还是不要……”

“不难闻的。”江宁川似是回味般,甚至舔了舔嘴唇。

知青的伙食也不见得好,尤其是如今全要靠自己劳动了,三餐里难得能看见一星半点的荤腥,江宁川说得不错,就饮食方面而言,章途的精液确实不该难闻。但那毕竟还是……

章途默默叹了口气。

他要不介意,那就随他去吧。

章途发现在“性”这方面,他一个城里来的,比眼前这个在乡村里土生土长的孩子要保守多了。

两个人又腻歪了一会儿,临走时章途问江宁川生日是什么时候。

明明表现得就是无意一提,章途却是一早就想好要问了,只是一来就和江宁川又亲又抱的,迟迟找不到好的时候开口。

他是不想过生日,这日子对他有些悲痛的回忆,但别人可能还欢天喜地期盼着每年的这一天呢。

赵知蔓关注王晓声的生日,就说明恋爱中的人问这个、为此表达庆祝是应该的。

章途虽然以前没谈过恋爱,但聪明人都知道现学。

江宁川没想到章途会问这个,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说完后脸蛋红扑扑的:“你要去算我们的生辰八字吗?”

结婚是要合八字的——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

章途没想到他是这个脑回路,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去算生辰八字,这些都是迷信。我是看你什么时候过生日,七月二十八——”他本来可惜生日已经过去了,忽地想起来公历生日可不拿来算生辰,这是江宁川的农历生日。

赶紧跑到墙边的挂历上去看,章途惊喜道:“那不就是过几天的事了?”

本来听章途说合算八字是迷信,他还有点蔫蔫的,但章途是要给他过生日——立时眼睛亮起来了。

章途问:“你以前过生日,都做些什么?”

江宁川摸摸鼻子,回想道:“奶奶会给我下碗面,里面卧个荷包蛋,说吃完这碗面就又长了一岁。”

“那和过年时一样啊。”

本是一句没有什么情绪的评价,江宁川却听得脸色涨红起来:“我们,我们穷,家里没有钱,添不了新物件,这、这是最好的待遇了。往日里……连鸡蛋都很少吃的。”

说完后便沮丧地低下头。

章途是从城里来的,一看就知道家里不缺粮食,肯定经常吃鸡蛋白面,可能还经常吃肉,听说城里人都不吃白肉,只吃红肉,不知道我们的处境也是正常的……江宁川努力地想安慰自己,却是越安慰越沮丧。他们之间的差距原来有这么大,总有一天章途会走的。这里这么苦,谁会愿意留呢?

刚刚还情绪挺好的人一转眼就蔫掉了,章途意识到是自己那句无心的评价造成的结果,赶忙挽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想看看还能给你送点什么,生日礼物嘛。”他绞尽脑汁,比比划划,“你还可以许生日愿望,我们那儿过生日都这样。”

章途真是无心一句话,他问的时候是想参考一二,看看当天能给江宁川什么惊喜,可这生日的一天,除了有碗面吃,其余的也没什么嘛。

不过白面与鸡蛋——

这个必须有。

江宁川说得不错,这确实是最高礼遇了,就他们知青也是如此,为了节省白面,都是混着杂粮吃,要是花几分钱买到个鸡蛋吃吃,心里能美好几天。

可还能再有些什么呢?章途在回去的路上颇为苦恼。恋爱中的人,总是嫌自己给对方的不够多。其实他在学校的时候就挺怵同学过生日,尤其是那些有些交情,但交情不深的同学。揣摩要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真是伤了他好久的脑筋。

江宁川并不是那些同学,现在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男朋友,送什么才合适?早知道问问他眼力如何了,赵知蔓能送王晓声眼镜,他未尝不可呀。正在章途打一些“抄作业不妨一抄到底”的歪脑筋时,他忽然想到今天和江宁川说的那句话。

“要是想做,得提前做好准备。”

那里原不是用来性交的地方,肯定很干涩,所以需要润滑——

还缺什么?

避孕套应该是不要用的,江宁川是男人,总不会怀孕。

章途想了一圈,决定明天要去一趟供销社。

供销社的店员是个大不了他多少岁的姑娘,章途把手里那一盒雪花膏递出去的时候,那嚼着口香糖的女孩多看了他一眼。

明明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眼神,章途却以为她洞察了自己买这盒雪花膏的作用,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他把雪花膏揣进口袋,就好像当面给避孕套结账一样,脸烧得厉害,匆匆走出供销社。

回队的路上,他还在紧张,揣着那小小的铁皮盒子,手心黏黏地出了汗,原本冰凉的外壳都被捂热了。

到村口的时候,刚好遇到从另一边而来的赵知蔓,脚步轻盈、眉稍都是笑意,一看就知道是去干什么了。她看见章途,很高兴地挥舞手臂:“章途,等我会儿!”说完就三步做两步跑过来,跟他并肩而行。

章途又握了握手里的雪花膏。或许它已经被热融化了。

赵知蔓看上去像是完成了什么放在心里极重要的事,此刻轻松得不得了。人一轻松就忍不住与旁人说话:“你做什么去了?”

“去了趟镇里,你呢?”

“我……到周边去走了走。”赵知蔓眼神移向别处,把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还微微勾出了一个羞涩的笑。

少年钟情,少女怀春。章途猜想王晓声此时估计也是这副傻乐在心的出息。

“你这是买了什么?”

赵知蔓的眼神可比她那个四眼儿对象好使多了,即便是章途手放在衣服兜里,她还是眼尖地看到手指缝隙里闪过了一道银光。

章途没料到她能看见,先是起了遮掩的心思,后来转念一想,只不过是盒雪花膏,我不说,谁知道要拿来干什么用?便也大大方方拿出来:“雪花膏。”

赵知蔓看看雪花膏,又看看他,眯着眼睛笑得像狐狸:“你这是要送给谁呀?筱筱?”

章途这下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道:“我自己用。”

赵知蔓狐疑地看着他,摆明了不信。

像雪花膏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女生买来用,要是他们知青中有哪个男生每天要抹这玩意儿,少不得会被嘲笑娘娘腔。他一心想着这盒小东西有别的用途,现在倒是把自己陷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里了。那个嚼口香糖的女柜员,估计也是觉得他是买去送女朋友的。

一个谎说出去,往往就要靠另一个谎话来圆。章途接着说:“最近天气干,我看小江手上裂了口子,看你们女生常用这个,想着涂一涂会好些。”

“最近确实干,涂一涂挺好。”赵知蔓慈悲地放过章途,看着前方的道路,走着走着自顾自笑起来,“不过你怎么不买凡士林?那个效果应该更好些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章途也莫名其妙了,是呀,他怎么不买凡士林呢?他有些懊恼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小铁盒,上面印着的女性头像对着他笑靥如花。

现在想回去重买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先试试吧。

章途深呼吸,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天小学校放学后,章途已提前跟徐兰兰说好今天不上课,让她带话给其他三个小伙伴,自己则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老林看着他雷厉风行的样子,不免有些讶异:“今天什么事啊,这么早?”

自章途当老师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从来都是他比对方走得早,章途这么急不可待地下班还是头一回。

“是有点儿事。”章途含含糊糊应了声,说了再见后果断背包走人。

老林看着章途听见他问话后蓦然红起来的脸,还有那飘忽不定的视线,低下头往保温杯里吹了口气:“谈恋爱了啊。”

这声低语湮没在章途关门的动静之中。

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挂面,撒点葱花,还煎了个荷包蛋。章途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之间有些陶醉于自己的煮面水平。

要是以后不当老师了,那就去开个面馆,他负责煮面,江宁川负责算账——他数学水平怎么样?不太好也没关系,加减乘除会做就好。没本钱?没本钱就慢慢攒嘛,攒上个十年八年的,一定行。

章途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一抬头,金灿灿的阳光洒进室内,江宁川背光而来,面容有些模糊。

但再模糊也知道是他。章途微笑着朝他招招手:“生日快乐。”

不止是章途在等着他,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原来一早跑过来找自己要钥匙是为了这个。

江宁川心里酸酸软软,走过去抱住章途,很努力地想埋进章途怀里。

“谢谢,章途……我,”江宁川又往章途怀里缩了缩,“我好喜欢你。”

章途抚摸着江宁川的脊背,语气包容又温柔:“先吃面吧。”

江宁川却不听,抬起头直勾勾盯着章途的脸,把人顺势推倒在床上,然后凑上去黏黏糊糊亲了一口:“你长得怎么这么好看啊。”

嚯,还有意外之喜呢。章途笑容扩大,搂着江宁川的腰问:“还有呢?”

江宁川又去亲了亲章途的右眼:“睫毛也好长。”

他抱着章途躺在床上,就好像小熊抱着自己心爱的蜂蜜罐头,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两人静静躺了一会儿,章途总算被压得有点难受了,推了推江宁川:“快去吃面,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碗边只摆了一双筷子,江宁川又去抽了一双出来递给章途。

章途摆摆手道:“你生日,当然是你吃。”

江宁川却很坚持:“一起吃。”见章途不接,又咬了咬嘴唇多说一句,声音小若蚊呐:“这是生日愿望。”

这可是生日愿望,他能不满足吗?所以章途最终还是接过了筷子。

主要是江宁川一遇到这种自己吃饭,章途在旁边坐着看的景象就紧张,他还记得上回章途带回来的饺子,饺子那样好吃,章途说他吃出了糖果就代表会有好运气,可没过多久章途就说要搬走。

那种一瞬天堂一瞬地狱的心情,他实在是不想再体会了。

章途好像看出了他的惴惴不安,陪着他一起挑面条吃。

过了一会儿,章途问:“是不是我做的味道淡了点?”

江宁川从漫长的记忆中抽身而出,仿佛如梦初醒:“没、没有,很好吃。”

“那你怎么还要往里面加盐啊?”章途叹了口气,替江宁川擦掉眼泪。

“对不起,我只是……”江宁川有些慌乱地去揉眼睛,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不应该哭的,不应该有眼泪,他也怕章途看着他哭很烦他。明明他也不爱哭,可是遇到眼前这个人,自己就变得前所未有地柔软和脆弱。江宁川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颤一颤的。

说出的话都破碎不成句,最后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他刻意忽视的,内心长久的空旷重见天日,这时候有人走过来拥抱了他,祝他生日快乐,给他下了一碗十岁后就没有过的面。

章途耐心等到他的情绪恢复平静,才去抚摸他的脸,和他碰碰额头:“不需要说对不起,有时候哭一哭是好事。”

江宁川逐渐平息自己的抽噎,小心翼翼去触碰章途的指尖:“那你今天可不可以留下?”

声音还是沙哑的,眼睛适才哭过,被冲洗得水亮。江宁川这么专注地看着他,他怎么能忍心说半个“不”字。章途问:“这是请求还是什么?”

江宁川低了低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了:“途勾勾嘴角:“好。”

等章途洗完碗回来,就看见江宁川坐在床边,有些忸怩不安。他自以为隐蔽地观察着章途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那些小心思在章途看来简直昭然若揭。

要不逗一下吧,好像挺好玩。

章途手底下的动作慢悠悠,这里鼓捣会儿那里摆弄一下,转悠来转悠去就是不坐到他身边。江宁川又不好意思催他,只能干着急,终于在章途又一次擦身而过时,拉住了他的手腕:“你好了吗?”声音里是明晃晃的委屈。

章途顺势坐下,把那盒雪花膏拿出来:“好了。”

他也是紧张,不知道怎么开今晚这个头才好,适才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

打开盖子,雪花膏有些腻腻的清香便溢了出来,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章途想端得稳重些:“要是直接进去肯定很痛,所以要先做润滑……”话音未落,江宁川便褪了裤子,伸手挖下一块脂膏,直直就要往自己私处捅。

章途直了眼:“你你你怎么这么熟练?”

江宁川有些慌张:“不不不不是这样做的吗?”

哦,原来也是紧张过度。

一旦有人比他紧张,章途反而会渐渐放松一些。从江宁川手里抹走那一块脂膏,让对方平躺到床上,叉开双腿。

“还是我来吧,你自己不好受力。”

江宁川的脸埋在枕头里,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好”。

途也没有别人的经验可供参考,单凭本能行动,拍了拍江宁川的臀部,让对方尽量放松。

他拍打的举动只是无意,江宁川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大腿也夹紧了。章途看不见江宁川的表情,只能从他通红的耳根判断出他此刻的状态。

章途调笑道:“这就硬了?”

江宁川脸埋得更深了点。

光是一根手指进去就已经不太容易,章途挤进去途……轻些,慢点……”衣服已经拉了上去,章途去亲吻江宁川光洁裸露的脊背,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身下的人紧张得仿佛一条濒死的鱼,章途边亲边问:“那不要算了?”

“不,嗯唔、不行!”手指似乎刮擦到了体内的某一点,江宁川抑制不住地哼出一声。

终于三指都进入了体内,两个人都松了口气,章途抽出手指,那里已经湿漉漉的,在灯下反射出淋淋的水光。

江宁川已经射出过一次,他翻了个身,与章途面对面,眼底尽是羞涩又大胆的情意。

他伸手要去揽住章途的脖子。

“进来。”

宋垚说,你最近跟江宁川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彼时他们正在做饭,知青们没有固定做饭人选,为了确保公平起见,大家每个月抽签轮组,这个月他俩刚好抽到一块儿。

宋垚说这话的时候章途正在拉风箱,下午下了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他们去抢救柴禾时已经有点为时已晚,所以今天烧的柴有些湿,光冒烟不起火,章途灰头土脸,被呛得咳嗽不断。

在农村做饭是真的要两个人一起弄,要单你一个人,在那儿炒着炒着,火可能就会渐渐熄灭掉,又要管火候又要炒菜,分身乏术,做顿饭跟打仗没差。

其实大家都不爱做饭,众口难调是其一,大锅饭做起来辛苦是其二。尤其是负责起灶火的,拉风箱就够费你一身劲儿了,有时候你胳膊都拉软了炒菜的还使劲儿喊“火不行”呐,哪里有城里点个煤气灶方便?

他呛得实在是太难受了,撕心裂肺,恨不得把肺管子给咳出来的样子,宋垚停下手中的活计,等着章途把这阵子咳完。直到章途觉得再咳下去就太生硬了才停止以后,他才问:“我刚说的你听清了吗?”

章途说:“没。”

宋垚于是重复了一遍。

章途又开始呼呼地拉起风箱,装作很投入的样子借以躲避宋垚的视线:“我跟他关系一直都挺不错的啊。”

宋垚皱着眉看了章途一会儿,发现对方似乎全心全意投入到与风箱的斗争之中,也只好将这个话题作罢。

这种奇怪的感觉持续有一阵子了,说不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章途和江宁川仿佛自成一个小小世界,谁也无法插进去。小学校要上劳动课,章途带着学生们到水塘边打猪草,江宁川也跟着过去,两个人站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什么。宋垚那时也是挑水路过,远远瞥一眼,看见章途去捻江宁川头发上沾的草叶,江宁川长得比章途稍微高一点,低下头,很乖顺的模样。

或许只是个很寻常的举动,宋垚却看得心头一跳,莫名觉出点非礼勿视来。

自那以后,他便下意识留心章途和江宁川这二人的相处,发现他们常常有些亲密的小动作,不过往往都是趁人不注意时的点到为止,除非像他一般着意留神,大概也没人会去注意到。

他也打探过别人的口风,但赵知蔓就对他的试探不以为意:“小江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只要看见章途,眼神就跟黏在上面似的。”

这么样一说,好像也是。从知青们下乡的途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心不在焉。因为盐和调味料的少缺,菜都没滋没味的,以前还能挑剔挑剔口味,现在吃饭都是埋头便吃,把自己填饱就算完事。也不能指望顿顿有米饭,红薯成为了餐桌上的主食。有时候个别人饿急了,钻到别人家菜地里偷薅几颗红薯都已经成为了司空见惯的事。

但让他味同嚼蜡的并不是伙食,而是他们在厨房生火做饭时宋垚向他提出的试探。

他和江宁川已经好了大半年,一开始他还有意避嫌,最近确实是松懈了许多。宋垚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会这么问他。途承担不了由那万分之一风险造成的后果。

章途承认,他的确没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

流言是能杀死人的,这点章途知道得太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过。

吃罢饭,批改完在学校没改完的那几本作业,章途还是去了江宁川家。

天黑得越来越早,走在路上,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章途并不急,慢悠悠地走,看见亮着黄色灯光的屋子,心里那些犹豫彷徨的阴霾尽数散去,余下的只有安心。无论如何,还有这个人在等着他。

章途进去的时候,江宁川正在拿着针线打补丁,一针一线缝得认真,却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歪扭。章途看着他同针脚较了一阵儿劲,终于向他伸手:“还是我来吧。”

大抵穿针引线的功夫也是要讲天赋,章途做起这个来得心应手,打的补丁针脚整整齐齐,比同宿舍的知青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有些笨手脚的男生不好意思去请女生帮忙,都是来求他。一来二去,熟能生巧,技术就更上一层楼了。

缝好补丁,章途展开衣服抖了抖,很满意地欣赏自己的工作成果,江宁川从后面抱住他,顺势扯下那件衣服扔到床上。

章途轻微的强迫症发作:“先把衣服叠起来……”余下的尾音被江宁川堵住。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江宁川说:“你昨天没来找我,前天也没有。”

章途笑:“不是在外面见了面吗?”

江宁川有点委屈:“那不一样。”

完完全全不一样。在外面不可以亲吻章途,在外面不能从后面抱住章途,在外面不可以把自己埋进章途怀里。在这间屋子里做的事,在外面是绝对不能发生的。江宁川有时候会想,这间屋子或许只是他构筑的一个梦。

昏黄的灯光,床,你和他。更妙的是你爱他的同时他也爱你。于是你们拥抱,接吻,上床,睡觉。一切在外面被视为荒谬绝伦的东西在这间屋子里都那么顺理成章,怎么会让人不以为这是一个梦?

江宁川问:“今天我们做不做?”

章途搭在他肩上的手一顿,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们的途坐在他身边回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才让对方发烧的。于是这么一想便想起来了,昨天的精液似乎还留存在江宁川体内,今晨起床后才清理干净……

经验不足多折腾人啊,章途从此便不怎么热衷于情事,江宁川却是得了趣,明里暗里地邀请。他有时候没有理由拒绝,半推半就地来一次,事后也总记得不能把精液射在对方身体里。

“射进来没事的,我会记得清理……”

江宁川常不愿放他走,章途只能去亲亲他的额头:“对你身体不好。”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每个人都应当珍惜自己的身体健康呀。章途不能明白为什么江宁川宁愿冒着发烧腹痛的风险,也要提出这种请求。

“今天还是算了吧。”章途还是选择了拒绝,今天和宋垚的对话一直悬在他心里,为此总有些隐隐的心神不宁。

江宁川有些黯然地收回手,应道:“哦。”他去扣自己的指甲,看着章途走过去把那件衣服叠好。

“他总是很有条理的。”江宁川看着章途起伏的手臂出神,默默想,“被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衣服该挂的挂该收的收,自己身上也拾掇得很体面。”对,就是这个,体面。

章途就算是心情不好,也让人看不出错处,给人的态度就是体面。如果是性格大路的人,可能都根本察觉不到。但偏偏江宁川一整颗心都挂在了章途身上,他如何会不知道,今晚章途对他的每一个微笑里都有着沉重的意味?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问出来。

“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虽然保持现在这样的亲密关系已有大半年之久,但江宁川其实不太去问章途身上的事,多半都是章途愿意讲给他听,他才会顺着问一些。就算是满心好奇,只要章途稍微展现出哪怕一点不情愿的态度,他都不会再问。章途倒是不介意说,只是他将章途看得太重,生怕惹到对方的反感,从来不敢轻举妄动。

章途没有回答江宁川的问题,而是有点漫不经心地趴在床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忽然唤了一声:“宁川。”

“我、我在。”无论章途这么样喊过他多少次,江宁川一听到,总是下意识感到羞涩。

但他也的确喜欢章途这么喊他,于是就跪在章途对面,双手支撑在床板上,像得到了主人召唤的小狗。

“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江宁川身体往前倾了倾,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大家都知道了我们……我们是这样的关系,你会不会害怕?”

没料到对方是要说这个,刚刚还想着不管章途要说什么烦心事自己都要好好给他开解一番的江宁川只能无措地眨眨眼睛。

等到消化了这句话,他就跳起来了:“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我会改的,都会改的,你你你不要、不要把我丢掉……”章途是什么意思呢?是有人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到我们的关系不简单了吗?难道是想和自己宣布结束了吗?

江宁川的心脏骤然狂跳,难受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捂着心口极为痛苦的模样。

章途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个假设就把江宁川吓成这样,连忙爬起来去搂着人家,拍拍背又亲了亲,等到怀中人镇静下来后才慢慢解释道:“我都说了是‘如果’,一个假设而已,假设就是没有的事。对不起,是我没事瞎想,吓到你了。而且我也不会丢掉你……为什么要说丢掉?就算分开了也只是和平分手了嘛。何况、何况我们也不会分开。”

江宁川眼睛里透着惊惶尚未平定的余波:“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呢?”

沐浴在爱河里的有情人不会无缘无故想到分手,家庭幸福阖家欢乐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担忧妻离子散,世界上所有的“无缘无故”一定都是接收到了某种暗示的讯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江宁川不懂,但他有着出于直觉的敏感。

敏锐的,如一头小兽。

实在是一针见血的疑问,使章途顿口无言。

沉默良久,他终于决定说实话:“好像有人发现咱俩关系了。”

“哦。”江宁川埋在章途肩颈里闷闷应了一声。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人把这些事捅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该当如何,以前他会想,若是章途要和他分手,他可以学会平静地接受,但现在他发现他反悔了。如果,如果关系暴露,那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章途是他的……他们将在异样的目光里永远不会分开。

江宁川固然知道自己这种想象的下作,可他偏生忍不住去想。

要是到了那种时候,章途还会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得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吗?真要到了那种时候,再体面的人都一定会狼狈不堪的吧,他会不会向我展示所有的脆弱与依赖……如果真要到了那种时候。

很糟糕的想法,章途知道了一定会讨厌他的。

江宁川莫名忧惧,做贼心虚般,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食指上这两天长了倒刺,他还没有剪掉,每次拨弄都会有痛感,此刻他正在这样子的痛感里犹豫,反反复复,终于有勇气把那个他们在一起时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江宁川试图撕掉那根过于顽固的倒刺,“你会和我分开吗?”

要么被当作病人,要么分开,问题无疑是很现实的,选择也是,二者择其一。讲屁话没用,再多的海誓山盟在现实的山呼海啸前总能顷刻间分崩离析。章途去握住江宁川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所以我们都要保护好自己。”

他没有底气去保证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江宁川。做不被允许的事,在危险边缘游走,就像他教那四个孩子英语一样。章途苦笑着发现,他好像还蛮擅长这类事情的。

江宁川低低地重复了一句:“保护好自己。”

他手上一使劲,终于拔掉了那根顽固的倒刺,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没有血珠。

保护好自己。

这是一个约定。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章途为此忐忑了几天,生怕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但宋垚同自己的相处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几乎都要怀疑那天在厨房听到的话和当时宋垚脸上犹疑的神色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小学校的钟“当当”敲响,留有悠长的余音,章途宣布下课,孩子们瞬间活络起来,呼朋唤友,鱼贯而出。上课时还顺便调解了两个学生之间的纷争,小孩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夹缠不清,章途极疲累地吐气,端着水杯和书本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忽然感觉被谁扯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撞进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大眼睛眨巴眨巴,怯怯喊了一声:“章老师。”这是班上的一个小孩儿,并没有跟同学出去玩,章途以为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没想到还藏着一个在这里。

对待小孩子,章途一贯有耐心,把水杯书本随手放在老师,要是以后我读了初中,你也能来教我吗?”

岳雨今年读五年级,发育有点晚,个子是班上最小的,性格也比较文静,常被班上比他高大又顽皮的男孩子捉弄。他家里有三个姐姐,这个年龄里女生的发育比男生要早,都比他要高,教训起弟弟来气势也足,很有女主人的样子,已经有两个到镇上去读了初中。兴许是岳雨在家中向三个姐姐抹过眼泪,上学期末,三个姐姐拉着家里的小弟弟一齐来找章途,姐姐们把放学后那些顽皮小子如何欺负自家弟弟的情形一一说来,算是很严正的交涉。

小孩子板起脸来装大人,很多人或许都一笑置之,当时愿意哄一哄,之后便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幸而章途并不属于其一,这学期格外留意班级学生间的交往关系,岳雨和他的交流也逐渐增多,虽然只敢在大家都走光的时候来找他单独说话。

因为好几次都是章途及时处理的事端,岳雨俨然把他的章老师看作成保护神般的角色,小孩子的脸上藏不住事,心里的亲近依赖极容易表现出来,就像他此刻问出的这个问题。还好岳雨此刻能想到的只不过是初中,如果以后要读高中、读大学,说不定他也要问章途能不能继续教他。

章途看着他脸上认真渴望的表情不由失笑,摸了摸他的头道:“老师只负责教你的小学,初中要去镇上,高中要去县里,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岳雨,你会遇到很多新同学、新老师,但大家都只能陪伴你一段时间……章老师的任务就是陪你度过小学的最后两年。”虽然来自学生的信赖很能温暖人心,但太依赖老师了也不利于学生的成长,章途不能为了满足小孩子的心愿就空口许诺。

岳雨听到章老师这么说,耷拉着肩膀很失落地应了。

“虽然我不能去教初中,但一直在这里教书呀,想老师了可以回来看看。”小朋友还是闷闷不乐的,章途知道多说无益,拍了拍岳雨同学的肩膀,“不要总耷拉肩,挺直。找朋友玩去吧。”说罢,拿好自己的东西走回了小办公室。

教书教了这么久,章途对学校里的这帮孩子都很有感情,看着一群小萝卜头越长越大,学会的知识越来越多,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若是就在这里教一辈子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旦有这样的想法,内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说:“你才不过二十岁,谈什么一辈子?”二十岁还远不是一个足够安分的年龄,东一个想法西一个主意,就算是想到一辈子,那也只不过是个太飘渺的概念。

知青宿舍坐落在一个缓坡上,有任何人来都能被远远瞧到,章途刚走到坡底就听见有人对他挥舞着胳膊,手里还拿了一张薄薄的纸,可能是报纸或者通知什么的。那人兴奋地吼,吼得满山满谷都能听见:“章途!有你家里人的信!”

不怪他这么激动,来到此地这么久,谁都会跟家里人通信,有实在耐不住想家的,多是女孩儿,还会组团跋山涉水跑到镇里去打电话,几分钱聊几句话,挂了电话后便泣不成声,同行的人轻轻抚她的背,以示安慰。唯独章途,从不见他写信,也从不收信。邮递员每周来一次,大家争着抢着要看这抵万金的家书,他就站在人群边上看着大伙儿闹,轻飘飘的,半点烟火气都不沾。

大家也都知道章途父母双亡,家里没人了。这回一看有人给他寄了信,都聚在一块儿,看着他平静地裁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读。读罢,又顺着原来的痕迹折好信纸,脸上还是平静,看不出什么波动。

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章途像是刚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些人似的,扫视一周:“怎么都围在这儿?”

赵知蔓首先骂道:“别装相!谁来的信,信里说什么了?”

有人打头阵,就有人迎头赶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是啊,写什么了?”

“我姑姑写来的信,说姑父去世了,问我能不能有空回去一趟。”

周围一霎时寂静下来,宋垚拍了拍章途的肩:“节哀。”

赵知蔓问:“那你要不要回去?”

章途点点头,收好信:“回,就这几天吧,我去队上请个探亲假。”

“那学校怎么办?”有人问。

“老林一个人肯定是顾不过来,得找人代课……”章途开始琢磨。

“我帮你代。”细声细气的女声,是一直没离章途太近的郑筱筱自告奋勇。

章途立时感激地看向她:“太谢谢了。”

交接好了离开后的事项,章途便去队上,说清楚了事由,支书和队长便都很爽快地给批了假。

姑姑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大革命开始不久就与家里断绝了联系,由于一些政治牵扯,姑父下了干校,章途的父亲也遭受批斗,两家人又不在一个城市,这些年都没有联系过。姑姑能打听到这里,想必是费了番不小的功夫。

至于姑姑现在独身的处境如何,信里没有说得很详细,章途回了一封答应回去的信,打算明天寄出去。闭眼躺在床上,想起以前。

他和姑姑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那个很有主见的表姐对他很好,大人们在家里聊天,她就带着他出去,到巷口的小卖部买冰棍,花上几分钱,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数自行车。表姐的朋友们骑着单车飞驰而过,在车上大声问她旁边的男孩子是谁,表姐就很高兴地说:“这是我弟弟!”

章途记得反光镜片闪烁的刺目的金色光芒,清脆的车铃响过,还有融化的冰棍糖水粘腻腻地流到手心里的感觉。后来表姐为什么就和家里断绝联系了呢?据说是远走西北了,夫妻俩失去了独生女,姑姑和姑父下到干校,这些年又是如何过去的?问题一个叠着一个,沉甸甸压在心里,感觉火烧火燎,怎么也无法入眠。

宋垚像是料到了他的无法入睡,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就走。”从镇里到省城的车两天一班,他只能等着车来。

心火烧得愈加炽热,章途索性起身去摸索自己的外衣。

宋垚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章途正摸索着的手一顿:“我……我心里烧得厉害,出去透透气。”好险,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说他要去找江宁川了。

披上外衣,章途又蹑手蹑脚地穿鞋,同寝的众人都已熟睡,鼾声此起彼伏,月光斜刺里射进室内,竟衬着宋垚的目光如电如炬。章途心里一跳,带着几分担心被人洞穿的紧张:“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

好在宋垚看上去没有什么刨根问底的心思,对他说了一句“外面冷,早点回”就翻过了身。

章途抱着绝处逢生的庆幸轻轻掩上了大门。

夜已极深,他拿上江宁川上个月送他的袖珍小手电出门。说来也是,如果不是宁川送了个手电筒,他总是宁愿走慢些,将就着过活。回回都这样,走的时候想一定要打个灯,走完那截路后又觉得不过如此,不打灯也并不碍什么事,于是买手电筒的想法就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

江宁川家黑着灯。

章途去敲门的时候,听见屋里首先是寂静,然后有道声音隔着门问:“谁?”尾音里还透着浓浓的困意,

他这时有点打扰人家睡眠的讪讪了:“是我。”

门立刻被打开,江宁川头发睡得乱糟糟地翘起,一脸局促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晚了还会来,没给你留灯……路上还好吧?”

章途笑着宽他的心:“还好,我打着手电来的。”

江宁川去摸章途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怎么这时候来?”江宁川捂着人家冰凉的手,边问边把人拉近屋里。

章途呵出冷气:“我姑姑来信了,我得回去一段时间,大后天就走。”回去可能是十来天,也可能是一个月,路上交通不方便,具体的日子谁也说不准,章途只晓得他要和江宁川有好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江宁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要走了?”

章途抵了抵他的额头:“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江宁川“嗯”了声,有点儿怏怏的:“那我等你。”听语气是不乐意的。

又坐了一阵,章途给江宁川简单讲了讲姑姑一家的事,末了说:“所以我得回去看看,姑姑现在就一个人,我不放心。”关于他家的情况,章途早就在之前的相处中跟江宁川说了个七七八八,无需再赘言。

江宁川认真听着,原有些悒郁,听完这些坎坷故事,空气被静默笼罩,半晌才低声道:“她很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章途也悄声一叹。

云翳缓缓从天上移过,月亮被暂时遮蔽。章途看了看天:“我要回去了。”

江宁川愕然,他以为今晚章途肯定会留下的,于是笨拙地挽留:“都这么晚了……”

他也不想回去,可出门前答应了宋垚只是在外面走走,要是自己不回去,途正想离开,却被人拽住了衣襟,面上虽是恋恋不舍,手上力气却分毫不减:“我会想你的。”想起了什么,又飞快补充了一句,“我、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松开手,脸上掠过一抹绯红,眼睛慌慌张张地不敢看着即将离开的对方,江宁川就这样乖乖的想目送章途离开,手指绞在一起。

但旁边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呼吸。

章途说:“我突然好困,还是睡这儿吧。借宿一晚,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

江宁川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愿意,高高兴兴窝在他身边,两个人十指交缠。

章途想,算了,多一事就多一事吧。

他的心刚才好像稀里糊涂地软了一下。

坐大巴到省城搭火车,转道邻省,再北上。平原江水隧道,还有铁轨周边的人家,小孩子追着列车大喊大叫,风光一路掠过。章途买的坐票,几十个小时的车程,靠年轻硬生生坐下去。半夜快到一个站,外面乌麻麻的天色,乘务员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喊,要乘客们把窗户关好,章途困得如小鸡啄米,很快睡熟,清晨醒来时听见有女人在哭,乘务员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要关好窗户,你不听,现在行李丢了上哪儿找去?”

原来是此处民风彪悍,半夜常有组织地来挑行李,削尖的竹竿,要么被刺伤,要么财物被挑走。好多人眼睁睁,人却囿于车厢里,只能自认倒霉,大骂对面的祖宗十八代。章途赶紧去查看自己的包裹,还好听话关了窗拉了帘,行李无忧,钱财是贴身携带,也没有被人摸走。

坐在章途对面的是一个女孩子,面色苍白如纸,双手放在腿上,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章途睡前她是这个姿势,醒后她依然是这个姿势,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不是时不时抬手撩起垂落的碎发,简直如一幅静止不动的人像油画。女人的哭泣声同时吸引了两人,她回过头时不期然撞上了章途的视线,两个人相视一笑。

章途主动搭话:“你也是知青?”

女孩儿说:“是。”

“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看外面。”

女孩儿叹气:“能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看一天少一天了。”

章途轻声问:“怎么?”

“生了病,我这次是回家看病的。”她的脸愈发苍白,袖子撸起来,有好几处针孔,青色的血管在透明的皮肤下盘虬,显得触目惊心。

再多安慰的言语在真实的病痛前都无力,章途喉咙发紧道:“一定能治好的。”

女孩儿淡淡一笑:“希望吧。”看上去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偏过头,又去看窗外的风景。

之后一路无话,章途心里想着病痛磨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去世前也是饱受病痛折磨,不过宁川的身体好,除了发烧那次,从没见有过什么灾病……章途心思飞回南方那个小小的山村:不知道宁川现在在做什么?

女孩子先章途一站下车,走之前和他说了声再见。这一声让他回过神,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那封姑姑寄来的信。信在这一路上已看了很多遍,他甚至能背诵姑姑在信末附上的居住地址。手指划过那一排街道门牌号,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紧张。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姑姑见到他,还能认出来吗?

这种心情在敲响信纸所写明的房门时到达了顶峰。

他在敲之前再三地对照了门牌号,是这里没错。

这是一幢筒子楼,按照苏联的说法就是“赫鲁晓夫楼”,能容纳好多户人家。楼道里到处堆积着杂物,不知道是谁家衣服没拧干,冰凉的水滴到他后颈,冷得他一激灵。

姑姑家在途循声而望,看见一个女人,比记忆中黑了、瘦了,他记得上回见面他只及姑姑的肩高,而现在是姑姑需要仰望他了。但姑姑的气质并没有因为这些年的遭遇而被磋磨掉,举手投足间依然具有林下风范。

章途讷讷喊了一声“姑姑”。

姑姑叫章正玉,以前一直是做翻译工作的,译出过好几篇。章途读初中时,数学语文都学得不错,唯独学外语吃了大苦头,那些字母在他眼里就像是嗡嗡嗡飞个没完的蚊子,抓不住也看不清,父亲专门给姑姑打了电话,没几天,姑姑寄来厚厚一本教材,要章途每天坚持学习。

背后就是父母的盯梢,不想学也得硬着头皮学,那本教材深入浅出,成绩得到了显着提高。只是学着学着,忽然有天大家就都不学英语了,学英语的被打成“特嫌”了。当初姑姑说学好英语将来有大用处的话,遂成了句空话。说是空话倒也不对,章途在小学校教书,偷偷把英语教给了孩子们,这也算是一种用处。

姑姑手中提了菜,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快进来,等半天了吧?”

室内果然如章途想象的一般狭小,但对于独居的人已经够用。章途注意到临街窗户下靠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厚厚一本字典和散落堆叠的稿纸。

他有些讶异:“您还在翻译吗?”

姑姑扫了一眼,赶紧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不,我现在在电影厂当文员。这个只是……爱好,没什么要紧的。”她勉强笑了笑,“我去做饭,小途你先等一会儿——吃了吗?”

章途诚实地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刚才姑姑给他冲泡的麦乳精。

“那我们一块儿吃。”姑姑又笑了,多了几分从容。

这里应该不常有人来访,不然姑姑不会把那些稿纸大剌剌摆在明处。杯中的水汽在眼前氤氲,章途小口小口地啜饮,口腔充满了香甜的味道。麦乳精这样的饮品都是买回来泡水喝的,但是小孩子们发明的吃法是干吃,更香更甜,唯一的缺点就是消耗量也更大,被大人逮住了没好果子吃。

这是只有客人来的时候才喝得到的童年奢侈品,他已经很久没喝过了,山村里的孩子更是闻所未闻,他有一回上课举例,说了这个词,大家纷纷问什么是麦乳精。他大概形容了一下味道,小孩子们便都一脸向往,觉得这是人间至味,就算是天上神仙们喝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

要不带两罐麦乳精回去吧,章途心里盘算着。他这次回城,不只是单单他一个人回城,身上还背负着诸多任务,帮忙买这个买那个啦,城里最近有什么流行的消息多多留意啦,顶顶要紧的就是王晓声居然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他,里面是存的预备寄给家里人的钱。带东西好说,采购一番便是,可替人捎钱这事——路上丢了怎么办?遭抢劫了怎么办?谁负责?他推辞来推辞去,王晓声就差给他下跪,说家里急用钱,邮局又太慢,真是把章途当亲兄弟才委以重任云云。他只好诚惶诚恐地接下这项重大的托付。

所以明天要跑到王晓声家去一趟,他家离我家近,我也顺路回家看看吧,那房子空置了,不知道有新人入住没有……可惜了我的那本新华字典。

章途惆怅了会儿,姑姑很快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喊他吃饭。

饭桌上,姑姑忙着问他有关插队生活的事,章途一一答了,关于姑姑在干校的经历却不敢多问,表姐为什么一去西北不回更是不敢问,表姐是否知道她父亲的死讯?好在有些话虽然没问,姑姑也依旧会说:“当年你表姐要去西北,你姑父不肯,小丫头一腔热血自己偷偷跑了,留了个字条说要和你姑父断绝关系,把他气得不轻,后来又下了干校,你知道你姑父的肝一直不好,到了那里又……我给你表姐也写了信,一直还没有回复,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这些年,您和表姐一直有联系?姑父知道吗?”

姑姑叹道:“知道,知道是知道,自己却不肯跟闺女讲话,父女俩的脾气一个赛一个的硬。”

“或许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只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听说那边的交通不太方便。”章途温声安慰。

“当初她说要去西北,其实我也不赞成。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吃沙子。我也知道她是有理想有抱负,但是我们做父母的早年间谁不是苦过来的?就总是不想孩子也继续吃父母辈的苦。”姑姑咬着唇,“小途,你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姑姑也只是听说,有些知青已经返城了。”

姑姑的眼睛里饱含希冀,章途下意识低头不敢去看,他听见姑姑继续说:“你呢?是怎么想的?农村的发展环境到底不比城里。要是回了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返城。

知青们各自洒落在天南海北,消息却传得灵通,他听说过一些为了返城不择手段的例子。他曾经是有过机会的,那时被砸断了腿,但自觉自己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在农村也并无不好,于是断绝了这个念头。

而现在更是……

他的耳尖红了又红,终于怀揣着忐忑与羞涩开口:“姑姑,我在……我在那里,谈了对象。”

他就像等待老师训斥的孩子,低着头,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审判。

姑姑沉默了许久后终于问道:“那孩子是当地人吗?”

章途点点头。

他试探地偷眼望,却看见姑姑脸上泛起微笑:“那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章途模糊地“嗯”了一声,局促地跟着微笑。

有关返城的事,姑姑之后没有再提起,反而是章途在想,返城,返城。这个词与它身后的概念变成了魔盒,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章途去打开它。在农村的生活一眼可以望到头,老林常挂在嘴边上的便是“就这样吧,还指望什么?”他有时也会忽然厌倦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若是回了城,一切会不会发生改变?

他今天走在街上,看见笔挺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路灯,人们推着单车和同伴谈笑风生地从工厂、单位走出来,路边开着馄饨铺的爷爷问他要不要来完馄饨,搭公交车人潮拥挤,每个人谈论的都是他觉得陌生的话题。

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窗明几净的商店,干净宽敞的街道,排水口有条不紊地在道路两旁严阵以待。没有灰蒙蒙,没有泥泞不堪,没有猪圈牛粪。大家文明、整洁、从容地走在大街上。

两年没回到这座大城市,他忽然生出了些被时代落下的胆怯。

最先看见章途的是在村口放牛的岳雨。他扯了根狗尾巴草在空中晃来晃去,假装自己是正在指挥乐队演奏的指挥家,闭着眼摇头晃脑,哼着荒腔走板的音调。正是陶醉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春风化雨的笑:“岳雨,你在唱什么歌?”

岳雨急忙忙起身回头,顾不上后脑勺上还粘着的杂草碎屑,通红着小脸,又窘又高兴地喊:“章老师你回来啦!”他跑过来,章途弯腰替他拍掉了后面的碎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给他。老牛“哞哞”叫了一声,继续在地里吃草,无所谓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虫。

小朋友的心思已经不在放牛上了,看上去恨不得马上冲进村里去把章老师回来了这件事广而告之,可是放牛时又片刻离不得人,不然牛就要去偷吃秧苗。他看看牛又看看章途,一副很难以取舍的样子。章途笑着揉了揉岳雨翘起来的头发:“你专心放牛。对了,上课怎么样?你们没有欺负郑老师吧?”

岳雨连忙摇头:“没有,郑老师还夸我们了!但是……我们都很想您。”

章途满打满算离开了一个月,对这帮孩子来说可以算得上是阔别了。

不仅仅是这帮孩子,对江宁川来说亦是如此。

章途回了趟大城市,大包小包带回来不少东西,正在宿舍跟闻讯回来的知青们分赃,关系好的村民都来了,看着他从包里拿出的一件件物品啧啧称奇。

队长也随着来看热闹,乐呵呵地说:“小章,回城的感觉怎么样?比我们这鸟不拉屎的乡下好多了吧?你不在,我家那闺女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我说我哪里会晓得嘛!”边说边朝江宁川的脑袋上拍了一掌,“川伢子也是,听说小章回来扔了锄头就往这里跑,人家讨媳妇的都没得你这么急!”

江宁川目光闪烁,与章途对视一眼,勾起一个难为情的笑,手心在裤腿上搓了搓。

章途也笑,笑得就比较矜持了:“我也给你带了东西,等你下了工我找你去。”

江宁川答应着,跟着众人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散去。

赵知蔓坐在小竹板凳上剥糖果皮:“到底还是你跟小江关系好,前几天我看到他在我们宿舍周围转悠,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看看你回来没。”

章途心里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面上却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转了话头:“宋垚去哪儿呢?怎么没看到他?”

“我刚想跟你说呢!”赵知蔓忽然压低嗓音,“你走了大概有一周后,有个人忽然来找他,说是宋垚的家里人,然后宋垚就跟着他走了,说过几天回来。这都过了多久了,还没回,但他东西也都没拿走。我看他有点不一般。”

“什么不一般?”

赵知蔓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的意思是,他家的背景应该不简单。”

“就这?”章途也压低声音,学着赵知蔓神神秘秘的劲儿,“你才知道?”

赵知蔓瞪眼:“你难道早就知道了?他跟你说的?”

“我推理的,只差一个事实的印证。”章途弯弯眼,“小赵同志,看来你缺乏对生活的观察呀。”

“你怎么推理出来的?”赵知蔓满腹不解。

“秘密。”章途挥挥手,“你自己想去,还有赶快走,一个女孩子老是待我们男生宿舍干什么,人家小郑同志找你呢。”

门口徘徊着的郑筱筱脸色一红,教了一个月的书,她的性格被磨练得大方了些,不像以前那样躲闪了,站在门边说:“蔓蔓,今天轮到咱俩做饭了。”

赵知蔓一拍额头,念叨着“忘了忘了”赶紧推着郑筱筱跑去厨房。

章途的耳旁终于落了个清净,他边整理带回来的这些东西边去想宋垚的事。

宋垚家庭背景不一般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会用俄语唱《小路》和一些他从没听过的美国民歌,有一回大家合唱《喀秋莎》,他悬着十指在空中击打,他问是不是在弹钢琴,宋垚说以前学过。

不过这些也只是够知道他家境优渥罢了,至于是何等的不一般,除了问本人,谁也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何况越不一般可能就代表被整得越惨。宋垚从没讲过他们家的具体情况,估计状态也是挺不明朗的。

但是为什么会忽然有人来找宋垚呢?还一去就那么久。

“返城”两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了章途的脑海里。

吃过饭,章途晃悠到江宁川家去。

上次在这里留宿,次日清晨回宿舍时,他想了一堆“一不小心走太远干脆就地睡了”诸如此类的理由,一个更比一个扯淡,惴惴地推开门,宋垚已经起了——他向来是起得最早的那个,但对方只是看自己一眼,没有多问。

宋垚端着脸盆,上搭着毛巾去院里洗漱,章途也跟着一起。稀里哗啦的水声渐停,宋垚擦完脸搁下毛巾:“我看你把手电筒拿走了。”

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章途捧水拍脸的动作停下来:“嗯……去找江宁川说了会儿话。”他还是决心说实话,对朋友,总该诚实些,但也不必事无巨细,至于说话之外的其他细节,他就没必要坦陈了。

“我下乡前一天,我妹妹也到我房间里跟我说了一宿话,后半夜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还在那里颠来倒去地喊哥哥不肯睡,怕自己一醒来我就不见了。”宋垚讲起妹妹,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那时她才五岁,胖乎乎,胳膊跟小莲藕似的。她现在学会了写字,来信跟我说她长高了,但没说有没有瘦了些。”

章途听得有些默然。合着是自己白担心了,人家把他和江宁川的相处等同于家中的兄弟姐妹。说来也是,谁没事会去怀疑两个同性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大部分人估计都不会往那种方面想。宋垚也只是说他和江宁川的关系走得很近呀!没准只是自己神经过敏,想得太多。

他一面这么宽慰自己,一面顺着宋垚提起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小妹妹的话题聊了几句。

“你妹妹今年该读小学了吧?”

“是啊。”宋垚望望天,那里灰白一片,今天没有太阳,“要是能回去看看她就好了。”

“不请个探亲假回去看看?”

“我们家恐怕……”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回忆告罄,章途远远就看见江宁川坐在门口择野菜,边择边往来路上看,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灰灰菜安静蓬松地堆在竹筛里,江宁川的眼睛亮亮的,抿着嘴笑。他们谁也不先说话,等江宁川把竹筛端进屋里,章途也跟着走进去,才合上门,对方就迫不及待压上来,把他推在门板上,献上一个吻。

章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揽着江宁川的腰,加深这个亲吻,极尽温柔绵长。江宁川被亲得浑身发软,恨不得溺死在里面。他与章途一个月未见,想他简直想得要死啦,所以在气喘吁吁的一吻毕以后,他好想毫无保留地诉说这一个月以来积累的思念。

可是章途先开口了,含着笑看他:“听说你很想我,嗯?”尾音撩人得要命。

江宁川知道章途平时才不这么说话,这样就是故意使坏,他不想上当的,可是章途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他哪里还有负隅顽抗的能力,晕乎乎的,想说的那些话都忘了个干净,只会贴在人家耳边承认:“特别想你。”

章途还不肯收手:“有多特别?”

“就是很特别的特别。”

骨头里源源不断冒出的泡泡,让他整个人的心魂都是酥的。

于是他们又接吻。

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人成瘾,一亲就亲个没完,身体向来最诚实,两个人很快都起了反应。江宁川难耐地扭动着,哀求道:“你摸摸我。”章途也被蹭得有点儿受不了,再待在门口就不太方便了,于是他搂着对方往床边走,笑着说:“外边儿天还没黑呢。”

天光昏昏,窗里透出的一线亮聊胜于无,江宁川去啃人家锁骨,又怕留下痕迹不敢重了,黏黏糊糊留下一串水痕。他正埋头努力,听到章途这么说,转头看了看,无不遗憾地把正在章途身上作乱的手收了回来:“那等天黑再继续……”

章途听到这话躺倒在床上乐不可支,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锁骨处,湿湿的。说不好什么感觉,有点微妙,毕竟这是别人的口水,但他们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真要说很嫌弃也不至于。他用这只手拍了拍江宁川的头:“小狗,别等天黑了,继续吧。”

小狗得到主人允许,小狗很高兴。

小狗一高兴,就要摇尾巴。

上回用剩下的半盒凡士林就藏在褥子底下,江宁川拿出来,熟门熟路往自己那处地方招呼,他跨坐在章途身上,章途也就乐于看他的小狗是怎么自己玩自己的。

这样的姿势无疑很耗费体力,尤其是在润滑的时候,大腿内侧的肌肉跟着微微颤抖,章途覆上去,身上的人急急低喘了一声:“嗯……别、别摸!”

章途无辜道:“怎么了?”

江宁川缓了一会儿,低声说:“……没事。”

才不是没事,刚刚江宁川摸上去的时候,他腿一软,险些就直挺挺坐下去了。

章途什么都好,唯一让江宁川觉得难受的就是他在做扩张这方面出人意料地有耐心,他一心一意不想要江宁川受伤,可对方被他这半天隔靴搔痒磨得崩溃,次次都求着章途快进来。

这回自己占据了主动权,总算摆脱了那种甜蜜的折磨。人在追逐快感这件事上总是无师自通的,他很快便得了趣,一下下顶得很深,眼前一白闪过,后知后觉地品到刚刚那种绝顶快感的余韵。

“章途,章途……”江宁川喘息片刻,又去寻着心上人的唇,去讨一个吻。

事后总是懒洋洋的,要不是章途坚持要江宁川去洗澡,对方恐怕更愿意的是趴在章途怀里一动也不动。

等待水烧开还要一段时间,江宁川靠在章途肩上,看对方拿出那些带给他的东西。多是些吃的用的,一件件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好,很难不让人产生“家”的错觉。

江宁川问:“城里好玩吗?”

章途仍在专心摆放那些食物:“还好吧……你不在,也没多少意思。”

水烧开,响起“呜呜”的刺耳声响,江宁川不再说话,起身去关火倒水。

他总是很愿意相信章途。对方认真说的也好,随口一说的也罢,哪怕就是在开玩笑,他也总是很认真地对待。于是人就显得有点笨笨的,因为章途说什么他都听。

所以他也就愿意相信,大城市是真的没有意思,章途一点儿也不喜欢那里。

尽管那里才是章途的来处。

宋垚是在大半个月以后回来的,他离开得匆忙,回来的时候静悄悄,放学后章途回宿舍,看见宋垚在同人打牌,谈笑间自然得好像从没离开过。

“回来了?”

宋垚正跟人下象棋,围了一圈人看,只隔着人朝章途点头致意,没有说话。

过了几日,晚来风急,外面呼呼作响的动静声不小,只怕是后半夜有场暴雨要下。如果这暴雨能持续到明天早上,那么就能偷得一天闲,美美睡个懒觉。下地干活的人都满心满意地祈祷,脱了鞋钻进被窝。屋外的大风狂乱地呼啸,更衬得屋内的安静温馨。

眼看大家都要入睡,忽听得一声喊:“坏了,我忘了把柴禾搬进仓库里!”这一声来自今天负责做饭的人,他人已经半躺进被窝,猛然想起这回事,语气里满是懊恼。章途坐在床边脱鞋,闻言自告奋勇道:“你别动了,我去吧。”宋垚正好伏案写完了什么,放下笔说:“我跟你一起。”那人无不感激地道了谢,安心躺下。

二人踩着碎石沙地,满山的树叶都发出“沙沙”的响动,妖风肆虐过境,树枝碰撞树枝,树干敲打树干,明日山上不知要被吹倒几棵树。出门前只随手披了件外套,此刻实在是冷,章途缩着脖子呵手,使劲搓了搓。

宋垚看不出冷不冷的模样,双手插兜,做梦似的盯着虚空。

搬柴禾的时候,章途问:“前段时间去哪儿了?”

“没有去哪儿,就在县里。”

“在县里?”

“我妈来看我了。”

“那挺好,”章途想了想,“妹妹也在?”

“不,妹妹放在了外婆家。”

宋垚的话比起之前少了很多,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说半句。

既然人家藏了心事,章途也便不多问,就此打住了话头。只是把柴禾堆在角落里,直起身捶腰时,一个已经打了许久腹稿的问题就这么自然而然被捶出了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哪里?”宋垚环顾了一下这间破破烂烂散发着稻谷霉气的小仓库,表情奇怪道,“这儿?”

“我说的村里。”

“哦,村里。我觉得挺好的,乡亲们很朴实也很亲切,怎么了?”宋垚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随意的谈话,转头看向章途,不再是那副做梦的神色。

章途则小心斟酌着词句,尽量委婉:“和城市比呢?”

“两者经济基础不同,不太好比吧。”宋垚说,“但是客观来说……难道你会一直留在这儿?”

章途莫名不喜欢宋垚这个“一定会走”的预设,但这也确实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内心所摇摆的,当下皱眉道:“留在这儿又有什么不好?我一个人……”他忽然想起想让他返城的姑姑,猛地住了嘴。

他并不是在这世界上孤身一人书剑飘零,他在城里有盼他回去的姑姑,在村里呢,在村里有江宁川……他,他要是回去,江宁川能不能跟着他走?可是对方的户口在农村,去了城市该如何安身立命?

一旦开始思考,烦恼的事就没完没了,章途沮丧地宣布投降:“算了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风刮得搭棚子的防风布猎猎作响,章途顾着自己的进退维谷,没注意到宋垚的眼里蕴含的笑意,以及越来越亮的那双眼睛。

“章途,”宋垚伸出手去搭他的肩,他抬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对方,“其实我妈来,一是为了看看我,二是来跟我说,我爸快要平反了。”

原来你爸被打成了反动派。章途没深思宋垚这句话的个中含义究竟为何,途究竟听没听懂,继续道:“马上就会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有大改变。”

他很激动。

章途鲜少看见宋垚会这么激动。

在这群知青中,宋垚通常充当最靠谱的那个角色,不轻易与人起口角,甚至很多时候别人的口角都要靠他调节,革命理论知识也异常扎实,支书有什么话都经常找他代为传达。大家都很服他。由于这样莫名的威信,宋垚此刻出现的激动,与往日里章途对他的印象就不太符合。

但这样的激动也实在可以理解。

宋垚短短两句话足以使章途意识到什么。

“你们家到底……”

宋垚这时候却恢复了以前的神态,朝他浅浅一笑:“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太耽误了,你应该有更适合去的地方。”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外面一道锃亮的白光照亮半个天空,过了几秒钟,轰隆隆的雷鸣中,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

途知道它们发生过,但只存留于他的记忆中,生活还是一如往常,重复从前的一切。早早去小学校,教书,偷偷给孩子们补习英语,以及时常去找江宁川,两个人腻歪一阵。

那天夜里,宋垚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说事情很快会发生变化。

可是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太阳照常升起,炊烟永不断绝,没有什么东西来搅动村庄的平静。

不,微小的变化还是有,徐兰兰去镇上读初中了,每个月才回来一次。岳雨升了六年级,已经不再什么事都躲在姐姐身后。送走了一批孩子,又迎来一批,叽叽喳喳的小娃娃们,手里抓着炭笔在小操场的坪地里一笔一划地学写大字。

他很肯定宋垚所说的变化绝不会是指这些事情。

生活如此日复一日,久而久之,连章途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或者是产生了什么幻觉。什么样的改变叫做“大”?总不至于太阳能打西边出来吧。

既然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那又有什么事情称得上是“大”?他记忆里最轰动的大事莫过于读初一那年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人类途决定收回以前所想的一切,并由衷地向宋垚道歉。

恢复高考,的的确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你怎么知道?”

“他们开了会,我妈来的信里说了。”

高考,高考!中断了这么久的制度终于得以恢复,这些年大学虽然仍然在办,但能就读的都是工农兵推荐上去的红五类,像他们这些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可以说是毫无希望。哪个学生会没有梦想过就读最高学府呢?现在有个学业能得以继续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你是珍惜还是不珍惜?

章途尚只是将信将疑,心里就似起了一团燎原的火,仿佛能看到未来的无尽的希望。大学!他曾经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可现在,宋垚轻易地勾起了他曾经对于未来的无限畅想。他的成绩不错,如果能高考,是板上钉钉的大学生。“可惜家里的成分……”老师们这么叹过气,推荐升学的公示表上也并没有他的名字。

恰好校工宣队天天说上山下乡多么好,构建出一幅异常美好的未来蓝图,要大家不遗余力地去祖国的各个地方发光发热。留在学校的人都报了名,听说是必须要去,不去不行,章途便也顺着潮流,被一列火车送到了这个地方。

说好听点,此处是世外桃源,搞斗争工作的干部都不常往这里来,少了许多折腾;如果要说得难听点……穷乡僻壤都算得上是好词了。

如果真的可以高考,那么他也有机会重新踏入校园,成为大学生。阳光、书本、课堂、黑板,还有侃侃而谈的老师与认真听讲的学生,而他会是其中一员……光是这样的想象就足以让他战栗。

没过两天,王晓声的拜访印证了宋垚所言非虚,这小子一来就扯起嗓子问:“你们听没听说,高考要恢复了?”赵知蔓拿胳膊肘杵他:“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啥!”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得意地笑,“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这则消息很快席卷全国,姑姑再次来信,附上了一本《代数》,信上写明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兴许他会需要,便随信附上。

江宁川发现章途最近很忙,总是捧着书本争分夺秒地看,虽然也会来找他,但说过几句话后,对方整晚都在研究那本数学练习册。他不想被落得太远,也曾凑上去读过几道题,函数已经看得人眼晕,二项式定理更是让他云里雾里,只好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

“怎么突然想做数学题?”他与章途对坐,看着对方在草纸上密密麻麻地打着草稿。

种地不需要会在几何图形里画辅助线,教小学生也不需要会解这么多复杂的算式呀。江宁川压住心中那点因疑惑而产生的恐慌。

章途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快,马上又低下头投身于数学的海洋:“太久不动脑子,怕生锈了,得练练。”

“可是你一直都这么聪明。”

章途又抬起来看他,这回看得久了些,他轻声说:“不,这不是一回事。”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说的是哪回事,他默默去挑煤油灯的灯芯,火光跃动了一下,又更亮了点,这样章途读书写字时就不必太费眼。

章途忽然在半空拉住了他的手腕。

“宁川,可能就快要举行高考了。”

江宁川好似没太明白章途的意思,静静地听他讲,眼中倒映着飘忽的火焰。

“我想……我大概会去参加。”章途暗暗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考上,我就能去读大学了。”

大学,一个对他来说多么遥远的词汇。章途要是去读大学,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更加大了,到时候他还会记得自己吗?江宁川有些麻木地想,队长说得对,这些知识青年最终都会走的,贫瘠的土地从来留不住人。

他知道章途想听他问点什么,好以此来引出一个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可是他只是收回手,偏过头,什么也不想说。

半个月后,这荒僻的山村与全国人民共同迎来这历史性的一刻。

江宁川记得那天所有的知青都兴奋起来,举着半导体,把声音调到最大,从村头跑到村尾。广播里杂音不小,但在口口相传下,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大事:高考将于一个月以后正式举行。

有关其余的细节他记不太清了,他就记得那个宣布这则消息的人站在由众人围成的圈子中心,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广播里还说了,只要是个人有意愿参考的,任何单位都不得阻拦!”

不得阻拦。

这道声音如一声惊雷,猛然把沉浸在陡生出的那股子妄念中的江宁川给砸醒了。

是啊,事关章途的未来,他有什么权力去阻止?他又有什么理由叫人家留下?更何况,章途他,本就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的,那条道路阳光明媚风景独好,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同自己成为村人眼中的异类。

一切本该如此。

江宁川忽略了自己胸口的揪心的痛,努力地宽慰自己:如果章途要奔赴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那我应该祝福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章途是会走的,他假想过无数次他们告别的方式,如今只是他等待的这一刻到来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忽略掉他微红的眼眶和克制的呼吸,那么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他情绪低落,神情沮丧,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步伐沉重,一点一点向回家的方向挪去,对比周围的喜气洋洋,很是萧瑟。

就在他即将脱离人群时,手腕忽然被人拽住。

“宁川,你刚刚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一贯温和的语调,但说话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两年来无数次的耳鬓厮磨,这声音早已熟悉得融入灵魂。

他看向章途,眼底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章途微微一愣,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对,便凑得近了点,不自觉带了点关切:“我们先回家去。”村民们就这一新闻提出了许多问题,知青们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没有人会去在意待在人群边缘的他们。

江宁川总是很吃这一套,顺从地任由章途牵着他往家走。

以前章途很注意避嫌,在外面从不会这样牵着他的手。他忍不住勾了勾手指,把单方面的牵引变为回握。章途只是瞟了一眼,没有制止他的小动作。好喜欢。可一想到这或许是因为对方快要离开了才给的甜头,他心里又开始发堵。

“你什么时候走?”语气很生硬,听上去简直是在赶着章途走。

他刚后悔不该这么问,要是章途以为他很生气,因此不喜欢他了怎么办。还没等他想出一句找补的话来,章途就接过了他的话头:“还没定,要等省里的通知。而且我只是去考个试,考不考得上还要另说。”

他们已经进了屋,江宁川不再克制,扑到章途怀里紧紧抱着他:“你肯定能考上。”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考不上,章途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队里,留在农场,留在他身边?

章途并不知晓怀中人的真实想法,听到江宁川这么信任他,想起以前老林说过的江宁川对他的“迷信”,只感觉全身的筋骨和血液鼓胀起来。他本来就有坚持学习的习惯,眼下的斗志心性更加昂扬。

鲁迅先生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章途这一个月以来,把教学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复习,争分夺秒,废寝忘食。江宁川从未看见过章途在一件事情上投入过这么多的精力与热情,就好像在燃烧,不知疲倦地燃烧。

不仅仅只是章途一人,所有的知青们,在田间劳作的间隙都会见缝插针拿出一本书来,大声朗读,或是念念有词。以前早上能多睡会儿是一会儿,现在天不亮就起了床,在院子里跺着脚,仰头背诵昨晚睡前记的知识点。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棉衣经历了八个月的在衣柜里的不见天日,又回到了人们的身上。

公历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份到来了。

后来有很多人回忆这个冬天,全国各地,从西藏的日喀则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农场、工厂、兵团,共有五百七十多万人走进了高考考场,被中断了十一年的高考制度,它的齿轮终于再次转动。

章途考完回来,江宁川问他:“考得怎么样?”

章途摇摇头,反应很平静:“不知道,等结果吧。”

王晓声扯着自己头发懊恼:“一开卷子,突然短路,脑子一片空白了。”

赵知蔓在一边冷笑:“让你复习的时候三心二意,给你划的重点记了几个?”

有人欣喜有人叹气,有人说着明年再来。

一九七七年就是在各人围绕着高考这个话题所产生的讨论中过去的。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遍遍打着响铃,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他最后停在田间,高举两封挂号信,喊出了宋垚和章途的名字:“有你们的挂号信,快来签字!”

小学校已经放了寒假,章途没有了教学任务,自然也要跟着其余人一起参与劳动,他听见邮递员的话,与宋垚对视一眼,擦擦手走上田垄。已经有眼尖的好事者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字,大叫道:“是录取通知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余人立马像公园池塘里的观赏鱼得到了游客的投喂一般围涌上来,带着艳羡和啧叹,把要干的活计丢到一边,拥着二人回了知青宿舍。队上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此等大事自然不能不通知支书和队长,他们很快赶来,怀着神圣的心情观瞻了两张录取通知书,最后,满意的眼神就落到了宋垚和章途身上。

“大学生啊!别人都说我们队最穷,可这一下子就出了两个大学生!”

“小章老师教书有一手,读书也厉害!小宋也是,脑瓜子灵泛得很!”

“……”

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子溜到了江宁川家,章途在心里对被他扔在原地应付支书和队长的宋垚说了声抱歉,很快就抛开了这码子事,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江宁川看。

江宁川珍而重之地抚摸它,明明是在笑,这笑里却无端让人看出一种苦涩的意味:“我就知道你能考上。”

他看着上面印着的开学时间:“开春你就要走了?”

“嗯。”章途也有几分即将分别的伤感,“我先回去看看我姑姑,然后再去学校……”

他忽然不再继续,停下来去摸江宁川的脸:“你不开心。”不是疑问,是陈述。

“你就要走了。”江宁川的难过终于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来,他此前一直努力克制。他知道章途有多重视这场考试,他并不愿因为自己的情绪而打扰到对方。章途备考的日子里尚有秋天的余温,现在冬日的寒风已经刺骨了。

章途抿着嘴,有一阵没有说话,天色昏了,他去点起油灯,想去看江宁川,对方却垂首,不愿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于是他恍然了,有些哭笑不得:“宁川,我只是去读书,不代表我们之间就要结束呀。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找你,好不好?你等等我,等毕业了我接你去城里……你愿意跟我去吗?我好像总是太想当然,都忘了问你情不情愿。你愿意吗?”

他半蹲在地上,握着江宁川的手,抬头认真注视对方。心脏砰砰跳着,本人的神情却温和而不失严肃,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当沉默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时,章途不得不把最坏的结果也说出来。因为已经做出过假设,所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可接受,只是开口有些艰涩:“如果不愿意也可以……”

江宁川不等他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唯恐他将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似的:“我、我愿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讷讷重复道,“我愿意的。”

没再给章途说话的机会,江宁川有些急迫:“你亲亲我,我们……我们现在做好不好?”

录取通知书早已被搁在一边,江宁川的亲吻毫无章法,章途只能感受到对方的不安。他制止了对方试图解开衣衫的动作:“现在不行。”语气温柔,却有着无可置喙的坚决。

“为什么?”江宁川愣愣地看着章途,轻轻被推开的动作使他感到心碎。

“我会给你写信的,每周都给你写,一有时间我就回来。我们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你相信我。宁川,你不必这样……”急着用身体来挽留。

江宁川眼眶里的泪珠滚落,缓缓把扣子重新扣好,像是终于忍受到极限似的,鼓起勇气大声说:“我给你做老婆,你能不能留下?”

窗外忽然响起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和匆匆的脚步。

这声响把人的血液都要吓得凝固,屋内的两人瞬间噤声。章途顾不得去回应江宁川说的话,侧耳听了一阵,回头说:“我出去看看,别怕。”

江宁川无不紧张地点头,要多乖有多乖。

暮色四合,正是各家正在吃或是刚吃完晚饭的时候,通常没人在这时候串门。

章途推门走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见人影,转身想进屋时,却瞥见左边的墙脚旁闪过一条人影。他转过去,看见宋垚站在那里。

宋垚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非常严肃地看着章途,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严峻的数学难题。

章途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的途的食指动了动,面上却显得很平静:“他是我爱人。”

“你们都是男的,”宋垚皱着眉,发现了此种关系的荒谬之处,“这种关系难道能保持一辈子?未来结婚生子,你要怎么跟你的妻子交代?远的就不说了,你怎么跟你姑姑交代?”

对方或许是好心,但章途听着这几句诘问,莫名生出了些逆反:“那我就不结婚生子。我已经是成年人,寻找幸福是我自己的事,何必要受长辈的管束?”

宋垚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叛逆的幼稚的小弟弟:“人最终都要走向正轨的,法律不承认,世俗不承认,你们之间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又能维持多久?你又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字字诛心,无言以对。章途发现他曾以为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明,没想到摆在自己眼前的道路仍然是模糊不清的。他只好无力地重申自己的坚持,“我不会辜负他。”

“他未必不会辜负你。”宋垚冷笑,转而苦口婆心道,“你总不至于为了他连大学都不去读,是不是?早和你说过,你有更适合的去处。我知道你自己也有理想,我以为你会报考师范类学院,但是你报的是医学院,你不会甘心受困在这里的。”

章途道:“这两者不冲突。”

宋垚摇摇头,不想与他再争辩:“只要你没昏了头,为一段不稳定的感情放弃前途,那我就没什么好说。我先走了,事情等你回来再商量。”

章途回去的时候心事重重,江宁川紧张地问道:“外面是谁?”

“是宋垚,”他勉强笑了一笑,安慰道,“没事,他答应给我们保密。”

江宁川看着章途眉宇间的浓到化不开的愁绪,将信将疑,但不再问。

即便江宁川万分抗拒,可分别的一刻还是到来了。

章途忙着收拾行李,江宁川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多看一会儿,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说不定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想得难过,连忙把这念头赶出脑海,默默帮着章途做事。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章途马上就要上县城去买票赶车,投身一个江宁川想都没想过的新世界。他们拥抱,章途说:“我会记得给你写信的。”

江宁川点点头:“嗯。”

“不会很久,你等等我。”

“嗯。”

“……记得保护好自己。”

“嗯。”

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出来。

“我走了,他们还在等,再见。”知青们约好村口集合,送章途和宋垚去车站。

江宁川注视着章途的眼眸,就像他们途跳下车,抖落掉衣服上的灰尘,在路旁与大叔挥手当作告别。

拖拉机隆隆沿着大路开走了。五年后再次踏足这片土地,同样的泥土道和同样的枝枝蔓蔓,章途发现过去的这五年光阴除了使路旁生长的树更加繁盛,其余的一切与他记忆中竟别无二致,仿佛他只是昨天才出了趟远门。

村里的小孩依旧有这么多,都已是陌生的脸孔,他们看着章途的眼神也正是带着对陌生来客的好奇与审视。

有个小女孩忽然跑过来,不晓得闪躲,一股脑将要撞到章途的小腿上。章途护住孩子的额头,顺势蹲下来装作熟稔的样子:“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对外人很警惕,后退一步,奶声奶气地说:“我也没见过你,你是谁?”村中的婶婶时常告诉她,这年头拍花子的人多,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尤其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小心被卖出去做别人家的童养媳妇儿!虽然眼前这个大人好看又亲切,但万一他要卖掉我怎么办?爸爸一定会急得满天下找我的!

章途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林老师家的小女儿,对不对?”他离开时,老林的老婆已经有孕在身,便随口一蒙。

“才不是!”女孩儿大声反驳道,“我爸爸才不是他!”

“那你爸爸是谁?”章途真有点好奇了,看来这五年里,虽然山村风光依旧,可人事变迁了不少,好一个物是人非。

小女孩哼了哼:“我不告诉你。”说罢,一转头跑了。她看上去也就三四岁的模样,跑也跑不快,刚好是往村子里跑,章途便迈着长腿在后面跟着,边走边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宁川的叔叔?”

这句话使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章途。章途一看有戏,马上补充道:“我是他的朋友,这次是来找他的。”

小女孩一语不发,跑得更快了。

远远看见一个背影,那人一脚深一脚浅,有些跛脚,正在慢慢地移动。女孩儿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喊:“爸爸,爸爸!”

这就是她的爸爸?章途心下疑惑,他不记得村中有谁是跛脚。

声音越来越近,那人听见了女儿的呼唤转过身来,自然也看见了跟在女儿身后的章途,忽然僵在原地,定定望着来人,如木偶泥胎,一动也不动。

章途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逆流,霎那间整个人像被冻结一般,平白遭了当头一棒,震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在场两位大人心中是如何地百感交集内心震骇暂且不论,反正小孩子是一无所知的。她快乐地跑到父亲身边,拉着他的衣角,因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安稳的依靠而无忧无虑地说:“爸爸,这个叔叔说他找你!”

小女孩倚靠在父亲腿边,见父亲迟迟不做声,对面的叔叔也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般,便疑惑地抬头问:“爸爸?”

江宁川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哑声说:“小满乖,爸爸跟这个叔叔有话要说,你先回家,罐子里的糖自己想吃就拿。”

名字叫“小满”的女孩乖乖点头,走了几步路之后又回头看了看这两个奇怪的大人,最终抵不过糖果的诱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二人默默站定良久,章途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艰涩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那是你女儿?”

“是。”江宁川低着头看地面,他不敢去看章途的脸,害怕上面出现任何悲伤或是愤怒,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都能伤害到他。可这是我应得的。江宁川悲哀而麻木地想,我骗了他这么久,我就该承受这些。

章途听到这个肯定的答案,于是勾起一抹根本不能称之为笑的弧度:“挺像你的。”

江宁川因为这句评价,抬眼看了章途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沉默着。

章途又问:“你的腿,什么时候的事?”

江宁川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前两年,帮人上梁的时候掉下来砸的。”

前两年。对方失联是一年前的事,也就是说,江宁川从梁上掉下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通信,可他在信里从没说过。想想也是,一声不吭就娶妻生子了,章途对此还一无所知,你能指望他在信里说什么实话?

“我记得卫生所的医生治这个很有一套。”

“他……你们走了没多久他就去城里儿子家住了。”

章途依然关心着江宁川的这条跛腿:“去县医院照过片没有?”

江宁川瑟瑟地想把那条腿往后藏,可没移得动:“没,要省钱给小满攒学费的……这样也凑合,没事的。”

章途皱着眉头,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于是作罢,问出那个他最为关切可出于某种心理因素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令正也在家?”

什么令什么正?庄稼地里的人听不懂这许多文绉绉的尊称雅称,江宁川愣愣地看着章途,对方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他期待能从章途这里得到解释,但对方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

他只好慌乱而委屈地误打误撞:“小满的妈妈身体不好,已经去世了。”

“节哀。”

章途干巴巴一句,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身上蒙上了一层病弱早逝的阴影。

对话告一段落。

被背叛的滋味他今天也算是尝了个十成十,章途克制着自己的满腔怒火,一想到他在外求学,而眼前这人娶妻生子,同时还隐瞒真相与他通信了几年就想冷笑。近年来有许多悲剧故事,可称为薛平贵与王宝钏的现代演绎,一时之间知青几乎都成了负心人的代名词。万万没想到到了江宁川这里,他倒是成了被辜负的那个。

章途在千里之外读书,信里写过好几次想回去见江宁川的意思,每回对方的来信都是要他不要浪费钱,等毕业了再说,他会在队上一直等他。章途的学费靠自己攒,平时课业忙,只能抓紧寒暑假的时间打零工,他得了信,便信以为真。

他们一直保持着规律的通信,直到去年他忽然收到江宁川寄来的信,上面寥寥几语,意思就是他们不要再联系,之后他所有寄过去的信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那时刚好临近毕业,实习、论文,毕业分配工作等等事情应接不暇,这件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直到最近工作安排妥当了,他也终于得到了略微宽裕点的时间,坐火车,转道,长途大巴,抽空来寻江宁川。

他设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面临的是这种局面。你说对方忽然得了绝症什么的他都相信,怎么一上来,江宁川就有了个这么大的闺女?

他应该扭头就走,或是干脆揍对方一顿。但章途偏偏是那种越生气越体面的人,更何况对方一个人抚养女儿,又瘸了腿,光看衣服上的补丁也知道日子拮据得很,那补丁的针脚还是一塌糊涂,怎么这么多年了一点进步也没有……

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自己眼前,鲜活的,不再是梦中那一道怎么也抓不住的幻影,江宁川不知道章途在想些什么,只顾着贪婪地注视着对方,却又小心翼翼,不愿被对方察觉。

村中还是有许多认识章途的人,在路边和江宁川站了这么会儿,已经有几个人前来打过招呼,作为当初队上唯二的两个大学生之一,阔别五年,大家都很热情,想好好款待一番。队长不一会儿也来了,笑着说:“书记今天去镇里开会了,没得这个运气看见大学生哦。”

章途微笑道:“已经毕业了。”

“我们家闺女时常还提起你呢,可惜她去县高中读书,放的月假,现在回不来。”

“她现在成绩怎么样?”

“……”

“我们以前知青的宿舍还在吗?”

“在,就是里头空了。”

一番寒暄过后,队长豪爽地笑,“走,小章今天去我们家吃饭,晚上睡一晚,怎么样?”

章途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江宁川始终插不上话,心中焦急,却只能看着章途离他越来越远。

队长终于想起来:“哦,川伢子来不来?那时候就数你俩关系最好,陪着喝两杯嘛。”

江宁川有心答应,差点就说他要去了,忽然对上章途的眼神,冷冷的,不带半分感情,如一瓢冷水迎面浇来。“不要这么看我……”内心有道微弱的声音如此哀求。他习惯了章途眼中的浅笑与包容,于是在面对章途这样的不假辞色时,心颤颤的,猛然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了一把,好痛。

可是这不就是他所想要的吗?江宁川说他家里还有事,就不去了,接着瑟缩而狼狈地离开了人群,拖着那条残疾了的腿。

但他仍然能听见章途在说话。

“没事,他要回去照顾女儿,喝酒确实耽误事。”

这一晚上江宁川都没有合眼,他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会想到章途白天看他的那个冷冰冰的眼神。

小满的睡眠一向好,就是总爱睡得四仰八叉的。他在一边给女儿扇风驱蚊,一边想着章途。他们这时候还在喝酒吗?这时候应该睡了吧……章途来的信都被他好好收在一个匣子中,藏得很隐秘,连女儿都不知道。那些信里,从一开始的担心到后来的生气,最后一封信里章途写的是既然你不回我,那我们今后都别再联系了。

明明他答应了不再联系的。江宁川觉得好委屈,他当时收到信,眼睛发酸,泪却始终掉不下来,木木地把信收进盒子里,还是像以前那样珍惜。他知道他们不能真的保持这样的关系到永久,两个男人之间,这么荒唐的事。一开始他想的是,等章途一走,他们就结束,后来等章途的信寄到他手里,他忍不住回复了,又想,等章途毕业,他们绝不再联系。

章途真的毕业了,他也真的做到了不与章途联系,对方明明在最后一封信里也是这个意思,他以为自己将会守着这点怀念度过余生。可是,章途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而且一回来,就看到了一个最糟糕的自己。

只有亲眼看到对方那样冰冷的神情,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点都受不了他们之间的结束,也受不了章途对他的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误解。

如果说实话,章途一定会原谅他的。章途这么好,一定会的。

他决定要找章途坦白一切。

江宁川好不容易才等到天亮,急急忙忙给女儿做好早餐就来到了队长家,却被告知,章途一早就走了。

章途又一次离开了,这回连再见都不愿和他说。

江宁川怀着满心的苦涩,失魂落魄地离开队长家。炎炎夏日,细密的疼痛从嘴唇传来,他无意识去舔了舔,口腔里立时充满淡淡的铁锈味。

昨天的见面,可能就真的是最后一面,章途再也不愿见到他了,因为自己骗了他这么久,让他这么生气……他一瞬间有追上去将一切都解释清楚的念头,可转眼便想起来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小满还这么小,要是醒来发现爸爸不见了一定会害怕。

他的女儿,昨天还只是在襁褓里小小的如云朵般软绵的婴儿,转眼已经能跑会跳,明年就该上小学了……时间竟过得有这么快,他与章途业已五年不见,昨日一面,或许就是永别。

回到家时,小满已经醒了,坐在小板凳上呼噜噜喝着红薯粥,喝得无比投入,连粥沾到头发上了也不知道。江宁川把毛巾浸在温水里,待其湿透后拧干,帮女儿把脸和那几根弄脏的头发擦干净。小满乖乖坐着,仰起头任爸爸摆布,等江宁川走到脸盆架旁洗毛巾时,她才睁开眼问:“爸爸你去哪里了?”

“地里有点事要做。”

“昨天那个叔叔走了吗?”

“嗯,”江宁川停下手上的动作,盯着脸盆里的水发了会儿呆,“……已经走了。”

幸好隔了毛巾,指甲没有在掌心留下明显的痕迹。

该剪指甲了。他刚刚看了看女儿的指甲也长了不少,所以等会儿还要先帮女儿剪。自己出去干活,把小满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日头太晒,跟着去地里要是中暑了可不好,得找隔壁帮帮忙。还有些什么事呢,有太多事要做了……他试图用无数琐碎的小事填满生活的缝隙,以免思念见缝插针地钻出来。

过了一个月有余,江宁川终于死了这条心。

他真傻,明明是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可又偏偏心怀侥幸,觉得章途能再来找他,也不想想,章途凭什么再来找他。

今天白天,小满跟邻居家的小孩打闹时摔破了裤子,大腿处有一个两指宽的洞。他们闹完江宁川就喊小满回去吃饭了,江宁川忙忙碌碌,天色又暗,没发现女儿的裤子上还破了个洞,一直等到要洗澡脱衣服时才看见。

江宁川一脸凝重地给裤子打补丁,小满则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江宁川那粗疏的一针一线。小孩子素不会遮掩心事,心直口快道:“爸爸,你缝得太难看啦,别的小朋友明天都要笑我的。”

“爸爸不太会做这个。”被女儿这么直截了当地戳穿,江宁川有点发窘。他一直都不会这些精巧的针线活,小时候奶奶在时,都是她老人家做,后来奶奶过世了,他自己吃百家饭长大,日子过得马马虎虎,衣服破了也就破了,偶尔有谁家婶子看不过眼,就帮他补好。再后来章途来了……

怎么又想到章途了呢。江宁川眼眶一酸,忽然放纵了这种想念。

如果章途在,起码小满的衣服穿出去是不会被其他孩子嘲笑的。

小满看见爸爸的表情变了,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让爸爸伤了心,小声道歉:“对不起爸爸,我不该这么说。”

“没事,”见女儿如此懂事,江宁川心里更酸了,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柔声道:“你先睡,爸爸缝好这块布就熄灯。”

小满点点头说好,很快爬到床上去了。

江宁川看着沾枕头就能睡熟的女儿,叹了一声。

村里静悄悄,正是午休的时候,除了精力过剩的小孩子在撵狗追鸡,干了一上午活的大人们都在争取时间能上睡一觉。

章途站在江宁川家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真没事找事,贱得慌。

当时在村里实在是怒火攻心,烧没了他所有理智,回来以后逐渐冷静下来,还是想找对方要个解释。可转念一想,对方连孩子都有了,还需要解释什么?而且这些年江宁川到底是怎么把自己作弄成那样的,腿摔瘸了不去治,还一个人养着一个孩子,见到他时那样可怜兮兮的神态又是摆给谁看?

他于是总想起江宁川瘸着腿走路的样子。对方努力想藏起腿的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那样的窘促,是显得很可怜的。要是江宁川愿意去医院照个片,接受手术,没准还能够治好。何况他不是说孩子快要上学了吗?养一个小孩很费钱,他瘸了腿,干的又是体力活,未必能赚别人那么多钱……

当年我那腿也是在他照顾下康复的,这只是知恩图报,互不亏欠。章途做好思想准备,跟医院请了假,再度回到这座小山村。

江宁川家坪里坐着一个小女孩,正趴在小板凳上,手里握着什么在写写画画。章途现在知道了,这是江宁川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当时只顾震惊这小女孩管江宁川叫“爸爸”去了,没太注意江宁川管她叫什么。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容易忘事,他们上次只短短见过一面,还是在一个多月之前,这次就当重新认识就好。

“小妹妹,你家大人在不在?”

女孩子闻声抬头,看了看章途,忽然站起来跑向他,一改初次见面时的警惕:“我记得你,你是爸爸的朋友。”

章途有些惊喜:“你还记得我呀,记忆力真棒。”

小孩儿被这么一夸,就不禁面有得色:“我知道你!爸爸有张照片上面的人就是你,他藏着不让我看,但是我什么都知道。上次我对不上脸,但是这回就记得啦!”

知青们在村里很难找到什么有趣的娱乐活动,有一回郑筱筱的家人来看她,带着一部照相机,给大家都留了照片。那几天真跟过年似的,印出来的照片一人一份,章途临走前把自己的一张单人照留给了江宁川。

原来还在他手上。一个已经与女人结了婚的男人,却收着另一个男人的照片,什么时候他也会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功夫了。章途在心中冷笑,对江宁川的评价无疑又降了一个档次。

他虽然生气,却不会把这种情绪传染给孩子,章途蹲下来问:“那你叫什么呀?你爸爸忘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便大声自我介绍道:“我叫江小满!小满就是那个小满,爸爸说我是那一天出生的!”

“那你……”章途正想问问她今年多少岁了,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犹犹豫豫的询问:“章、章途……?”

他起身回头,脸上的亲切和煦立刻转变为冷淡:“回来了?刚好,找你有事。”

章途回来的巨大的惊喜毫无疑问地冲昏了江宁川的头脑,他也就根本没有在意对方对待他不假辞色的态度。于他而言,只要章途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就算是再冷淡也没有关系,他实在、实在是太想念对方了。

更何况,章途此行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他才说了,是找我有事呢。

“什、什么事呢?”

章途偏偏头示意:“进去说。”

江宁川高兴得手忙脚乱,一片钥匙抓了好几次才抓到自己手里,路过小板凳时,低头一看,脸色霎时有点发白,训斥女儿道:“小满,都说了不准乱翻爸爸的东西!”

章途就跟在江宁川身后,插着裤兜,随意看了一眼,不由有些愣住。江小满刚刚握着的分明是一支通体墨蓝的钢笔,笔盖顶端闪烁着金属特有的闪耀光泽。已经不再崭新了,却看得出主人是如何地精心保存过它。

江宁川迅速弯腰将笔捏在手里,蓦然想起了这支钢笔的赠送者就在自己身边,于是有些心虚地看了章途一眼。

章途指出:“你没给它上墨。”

“我舍不得。”

江小满刚刚被凶,却毫不畏惧,看出来父亲此刻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扁扁嘴说想去找朋友玩。

江宁川正有好多话想跟章途说,女儿提出这个请求他便也同意了,只是嘱咐她记得天黑前要回家。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章途踏入了这间屋子。五年足以改变太多,室内已经让他感觉陌生了,新置了许多家具,虽然比之别家依然显得清贫,但不再是以前那种一目了然的穷。堪堪过了一遍眼,章途似笑非笑地睨了江宁川一眼:“这几年过得不错。”

江宁川拿不准章途说这句话的语气,只敢在心里默默想,他过得一点都不好。

章途也不指望能从江宁川这里得到什么回复,好或者不好,横竖都不舒坦。他去把大门掩上,将光源拒之门外。

在昏暗的室内,江宁川顺从地看着他,好像那种袒露肚皮的小兽,也像是温顺的待人宰割的绵羊。

于是他下达了途谈谈的机会,却没想到对方的途的了。只要对方愿意要,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

但他还是有些迟疑,打算褪下裤子的动作停住:“可是太久没做了,家里没有备用的凡士林。”他积极地思考有无替代品,秋冬季节里小满的手和脸常常开裂或是起皮,他专门去买过儿童霜,好像还有剩下的,如果章途不嫌弃的话……

章途看他的眼神丝毫不遮掩,里面不是欲望,而是震惊,像在看什么色情狂一般:“你在想些什么?我是说要看看你的腿。”

他虽然是坐的耳鼻喉科室,但判断个伤势还是没有大问题,他观察了江宁川走路的姿势,从其着力点来看,摔伤的应该是大腿骨,当然是脱了裤子观察更方便。

但是江宁川,到底在想些什么?

章途反思了一下自己的问题,当医生当久了,工作累了的时候难免会不想说话,有时习惯只给病人下达指令而不多加解释,病人问了才说两句,看来这种习惯不好,得改。

江宁川闹了个大乌龙,此刻羞得满脸通红,章途让他脱就脱,让他躺就躺,利落地贯彻对方的任何指令。只是当章途的手掌摸上自己大腿的时候,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隔绝五年未见的爱人就在自己身边——而且正在抚摸他。虽然对方一脸严肃的神情,正试图查找出骨头的断裂处,没有半分暧昧的意思。他有意或无意,总之许久都不曾满足过自己的生理需求,被章途这么摸着很快就起了感觉,是有些尴尬了,但生理反应又有什么办法?

他又羞臊又怀着些隐秘的期待,偷眼看着章途,希望对方也能有些别的动作。

可章途什么反应都没有,似乎没有察觉出他的任何异样,做着例行公事的询问。

“这里痛吗?”

“不痛。”

“这里呢?有感觉吗?”

“没有。”

“这儿呢?”

“呃唔!痛……”

这一指头按下去,又狠又痛,就像断裂的骨头茬子的尖刺直直扎进了血肉之中。江宁川的泪水直接给按了出来,他那抬起头的小兄弟自然迅速萎靡下去。

章途收回手,垂着眼,依旧满目冷淡:“找到了,在这里啊。”

“我们医院骨科还可以,食宿、治疗费用我负责,你愿不愿意去治?你不用多想,以前我腿伤的那段时间有劳你的照顾,这次只是投桃报李而已。等你康复,我们就从此两不相欠,今后不用再见面了。”

江宁川痛得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他缓过了这阵肌肉痉挛的时间,坐起来仰头看着章途,对方的脸孔藏在晦暗里。他看不清章途的表情,于是忽而恐慌起来,觉得章途离他好远好远,他想去拉对方的手,却被章途轻轻避开了。

这样躲避的小动作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宁川长久以来累积的情绪彻底决堤,整个人都濒临崩溃:“我知道错了,章途,你别这样……我、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我会耽误你,我不想耽误你的,你那么好,我、我不能太自私……”他说得语无伦次,哽咽得近乎失语。

看他哭得实在可怜,章途终于没忍住放缓了语气,说出来的话落在江宁川耳里却残忍无比:“你不能太自私,所以你就骗我,去和一个女人结婚生子,那你有没有告诉她,你之前的爱人是男的,你其实是同性恋?你也骗了她。你女儿呢?你打算怎么对她隐瞒一辈子?你骗了所有人,然后你告诉我,你不能太自私。宁川,做人不是这么做的。”

“不是的,我没有骗她……”江宁川辩解,越着急越说不好话,章途用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哈,那挺好,恭喜你从同时伤害三个人降低到只伤害了我和小满两个。”

“和小满也没关系……”

“行,那你唯一伤害的人就是我了。”章途不欲与他争辩,“我只问你,这腿你是治还是不治?”

江宁川想起章途的那句“今后不用再见面”,狠了狠心,说:“不治。”

这腿本就是他觉得亏欠了章途,才糊里糊涂一直拖到今天的。当年章途替他挡了本该是他遭的劫数,两年前从梁上摔下来时,他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安心感。

就用这一条腿,一直记着章途也不错。

本来他是可以做到永不相见的,偏偏章途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只要他不治,那么章途说什么也放不下他吧?

章途听到这个答案,后退一步打算离开,仿佛嗤笑着江宁川想法的天真:“可以,你愿意拖着一条废腿过日子没问题。我以前教过你一个字叫‘断袖’,我今天可以再教你一个,叫做‘割袍断义’。我现在就走,你照顾好自己,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江宁川惨白着脸,总算回过味来:原来只是立即执行和缓刑的区别。他急着挽留,咬着嘴唇心乱如麻:“我、我治,你别走。”只要能和章途多多相处,没准、没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改变了想法,他又略带迟疑地说:“可是小满怎么办?”

章途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你的女儿,要来问我怎么办?”

江宁川嚅嗫一声,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满上学没有?”

“还没,明年就要上了。”

明年,上小学的孩子通常都是六七岁左右。章途大略算了算,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她今年几岁了?”

江宁川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章途为何突然转移话题问这个,但老实回答道:“五岁。”

他是七八年初离开的这里,小满说她是在小满节气当天出生的,通常都是五月份。小孩子又不是说生就生的,在娘胎里还要待上九个月呢。这么一算,时间就对不上了。

江宁川又说没有和妻子发生过关系。

他的眼神变得奇异起来,江宁川却看不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纰漏,只觉得对方盯着自己有些怪怪的,便小心询问:“怎么了?”

章途拖了把椅子坐到江宁川面前,跷起二郎腿,双手抱臂,带着审视的色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拆开来问:“宁川,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关于你的这场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谎言,只见了两面,章途就把它揭穿了。

江宁川局促起来,但也知道如果这次不说实话,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挽回什么,他压低声音,同时也低下头,胆战心惊,像一年级的小学生用最谦卑的姿态坦白他隐瞒了四年的真相:“我和她没发生过关系,小满、小满不是我的亲生孩子。”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一个大江南北所通有的,章途在过去几年间听过的同一个故事。这故事有众多版本,每个版本中,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的名字都不同,但很快名字就不重要了,因为所有名字都用了乡下姑娘和男知青来替代。

我们这个故事中的乡下姑娘,爱上了村里的一个帮她担水的男知青,郎有情妾有意,他们每晚都会在村里废弃的粮仓后面私会,终于有一天他们走到了最后一步,并且品尝到了个中滋味的美妙。

后来男知青因为家里的关系回城了,走之前男知青要姑娘等他跟家中说明,然后来娶她,姑娘信了,她一直在等,等着等着发现自己的肚子日渐鼓胀,常常有吃不下饭呕吐的征兆。

姑娘怀孕了,男知青却如水滴汇入大海,再也听不到消息。

黄花大闺女忽然怀了孕,在村里是落人口舌的丑事,一时之间她成了乱搞男女关系的邪恶分子,家里人除了骂那个远走高飞的男知青禽兽不如以外,也别无他法。

但姑娘依旧在等,在孩子生产下来的某天,姑娘终于收到了信,她满心欢喜地拆开,信中却是一份请帖。

婚礼请帖。

新郎是男知青的名字,新娘却是一个陌生人。

姑娘当场呕了一口血,昏死过去,醒来后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江宁川和这姑娘认识是在一场大集中,那姑娘的精神已经不太好了,逢人就说起自己被负这件事,他听得内心戚戚,只觉得那男知青选择的路子该让给章途去走,又与这姑娘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于是劝慰了几句,把自己的事遮掩遮掩也说给姑娘听。

那姑娘说:“可现在怎么办?他成家立业,我一个人带着这孩子,我……”

江宁川便说:“我娶你,都是苦命人,咱俩搭伙过,你这小孩也挺喜欢我。”

村里流言四起,姑娘又有个正是议亲时候的弟弟,家人觉得有个声名不好的姐姐是累赘,很快便同意了这门亲事,弟弟背着姐姐翻了两个山头,天亮时到达江宁川家,这婚就算结成了。

虽然搬离了原来的地方,可姑娘是带着个小小的拖油瓶来的,加之被家里人抛弃,心病日益加重,没过几个月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个叫小满的女儿。

“她,她是很可怜的。”

故事到此结束,章途听完一时之间有些默然,这女孩子的经历着实惨痛,江宁川说这姑娘可怜是实话,他生不出同情以外的任何情绪。

半晌,他终于问道:“所以你就骗我这么些时候,我可不可怜?别人当了陈世美,难道我也一定要当?宁川,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太没信心了。是我哪里没做好吗?”

你很好,是我不好……就是因为你太好了。江宁川的神情又沮丧又内疚:“对不起。”他总是弄巧成拙,把所有事情搞砸,觉得自己会耽搁人家,就自顾自做决定,到头来害对方伤心,也害自己难过。

章途没有给他太多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时间:“用不着对不起,你的选择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你的腿。”

“可我不能把小满扔下的,她没了妈妈……”江宁川顾忌着那个词,“如果我也不在,那些人会说得很难听。”村里人大部分都知道小满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江宁川千防万防,就是怕有些坏孩子故意欺负小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平白伤小孩的心。

“既然小满还没上学,你又不放心,就带着一起去吧。”

江宁川紧张道:“会不会太麻烦你?”

章途勾勾嘴角,皮笑肉不笑:“你比你女儿要麻烦点。”

毕竟只是个非亲非故的小孩,他一直担心章途会把小满视作累赘,于是始终犹豫要不要和对方坦白这一切。当真相铺展开来,想象中的糟糕场面也没有来临,章途甚至依旧承认小满是自己的女儿——江宁川此刻热切地想补偿些什么。

他之前怎么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呢,明明、明明对方是极好的呀。

天色尚早,小满那丫头肯定玩得不亦乐乎,一时不会回来,误会解开,章途看着也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他有心想多跟对方说几句话,便主动提到那些章途曾经带过的学生们:“徐兰兰考上大学了。”

章途“嗯”了声,说:“我知道,队长上回和我讲了。”

他不太想听江宁川的事,队长就略过江宁川的事情不说,把他离开的这几年里除了对方以外的所有事都跟他说了一遍,徐兰兰考取了大学,岳雨和他三姐读书读得不聪明,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了,供上面两个姐姐继续学业……五年的时间,足够小孩子们长大了。

“这样啊。”江宁川短暂停顿了一会儿,便拣了一些其他事说与章途听,他碰了个小石头,却不气馁,还想努努力。

其实这五年间村里的事,无论巨细,队长都跟他说过了,现在只不过是重复听一遍旧闻,但章途也不打断江宁川的话,对方愿意絮絮地说,他便也沉默地听。

从章途这样纵容的沉默中获得了鼓舞,江宁川逐渐有了些许信心,说话时眼睛都亮了许多:“还有我之前在信里跟你说过……”

章途嗤笑道:“原来你信里也说过真话。”

轻巧的一句话即刻摧毁掉那一点可怜的信心,江宁川自知理亏,不敢再言语,又缩回之前有点鹌鹑的样子。可他满心想再多与章途相处会儿,又怕太明目张胆惹人厌烦,因此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尚在冥思苦想,对方却不再留给他找到好办法的时间,起身把椅子归还原处,说:“你想什么时候治?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留给你,需要的时候联系我,不过我的建议是尽早就医,越快越好。”

听这话是要离开的意思,江宁川下意识挽留道:“你忙吗?要不今天就睡在这儿……”

“我睡这儿,小满睡哪儿?”

江宁川像是才想起还有个女儿似的,讪讪闭上了嘴。

章途看着屋内仅仅陈设着的一张床,想起了什么:“你结婚时,也就这么一张床?”

“不,没有!”江宁川忽然激动起来,“我睡外面的,搭了张竹板床,我真的没——”

“我在镇上招待所住一晚,医院批的假不多,明晚就要走。你要是明天就来,我们可以一起走,不来就以后再联系。”

章途不欲听江宁川的辩白,直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刺目极了。

章途买了最后一趟车的票,在山下的镇子里等了一天,想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在眼前,工作人员的催促一声比一声急,他最后看了眼空荡荡只有两三个人的候车厅和没有人走动的门口,终于头也不回地走进站台。

平心而论,他知道江宁川不可能立刻就抛下家里的所有事情跟他走。乡下人家做事都遵循自然的时间,地里的稻谷怎么办,未来的劳动如何安排,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主见,不是自己想带就能带走的,她若是不愿意去城里又该如何。归结到底,要拿要放的事情太多,章途不会,也不能再是江宁川生活中的优先级。

他只不过是贸贸然来了,一来就说要江宁川跟他走,然后把所有的麻烦事都留给对方独自面对。就因为憋着一肚子闷气,又不愿直接发作,便在这些边边角角使小性子,好像江宁川欠他太多,要忍下这些为难是理所应当似的。

怎么出去读了几年书,人却越活越幼稚了。

章途坐在长途车里有点忧伤,这两次见面都是这样,一看到江宁川就克制不住地有点儿冲,等离开了又开始后悔起来。放在以前,自己是绝不会把坏脾气发泄给他的。

大学的学业很紧,过去十几年的压抑终于迎来爆发,能踏进大学校园里的人无不珍惜这样宝贵的机会,什么闻鸡起舞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古时流传的刻苦学习的故事都在这里得到了现代化的演绎。章途总感觉后面有个什么东西在追着他,除了一刻不停的奔跑外别无他法。很多压力与苦恼也不方便和姑姑讲,在这样的日子里,给江宁川写信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寄托,好的坏的,一股脑都给对方写过去,有时候也不考虑对方是否看得懂。

但每次得到的回应,无不是能熨帖人心的,他躁动的心每每因为这些回信而感到安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宁川才迟迟不敢与他言明呢?

而且那条腿……为什么要一直拖延着,不愿治疗?章途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对方挪着腿走路的背影已经刻进了他的脑海,光是想到就已经觉得太可怜了……但仅限于此了,只要江宁川康复,当断则断。很明显,对方不信任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何必去当个冤大头,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章途想起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宋垚站在屋外角落的阴影里同他说的那些话,当时他天真且自信,觉得即便他和江宁川会遭遇困难,那也是外部的困难,没想到宋垚一语成谶,被辜负了就是被辜负了,江宁川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

那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在江宁川给自己找纸笔的时候,他可是看见它们安然躺在桌柜的抽屉里。

为自己的行为做再多注脚也改变不了这件事的本质叫背叛,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眼前,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的忠贞,爱人同志?

回城后去医院销假,照常上班,又开始忙碌起来,好不容易挤出时间,赵知蔓和王晓声两口子约章途吃晚饭。

临下班时来了个急诊,眼睛肿得发青,鼻子血流不止,被几个警察架着走,于是止血、做检查,同时听那人叫苦连天的抱怨,折腾了一个来小时,听警察同志说这人是个街头混混,敲诈小摊贩保护费,今天碰上个硬的,他威胁人家,人家不吃这套,等他急了拿出刀来比划,人家也跟着急,上去就给了两拳头。

“那是个农民同志,担菜来城里卖,没想到遇上这么个痞子,他说的那口土话我们听着也费劲,现在人还在局里呢。”警察抱怨完,小混混的检查做完刚好回到科室,章途给人开了药,又看着警察把人架走。

吃饭自然是迟了到,章途连声告罪,顺便把这八卦说给小夫妻俩听,两人听得津津有味,赵知蔓感慨:“还是当医生有趣,天天有这么多故事听,姐们天天对着一堆账本,烦都要烦死了。”

王晓声夹了一筷子炸花生,乐乐呵呵道:“我在文化馆,天天眼前不见半个活人,闲都要闲死了。”

赵知蔓打他一拳:“闲不死你。”

章途问:“那你天天上班就为点个卯?不干别的?”

赵知蔓抢答道:“我知道!他折腾他那呢。”

王晓声脸红了,连忙转移话题:“你个大漏勺,哎,老章,说起来你请假回队里,遇着咱们老朋友没?”

章途纳罕道:“谁?”

小夫妻异口同声:“江宁川呀!”

江宁川跟王晓声并不大熟悉,看来是赵知蔓早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交代了个底朝天,看来她没被冤枉,是个大漏勺。章途窘得一连扒了几口饭,忽然想起自己和江宁川的真实关系除了宋垚谁也不知道,他干吗这么慌?

于是他镇定了些许,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哦,见到了,他过得不太好,前些年结了婚,但老婆去世了,现在一个人养孩子,前两年还摔断了腿。我在想要不要把他接过来看看这腿还能不能治。”他寥寥几句带过了江宁川这五年的波折,讲出来听着确实值得唏嘘,若有恨者或许还会觉得快意,可章途什么心情都没有,出奇地平静。

赵知蔓与王晓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叹息与惊讶。

“要能治是该治,早治疗早好。”

“是啊,当初在村里大家都互帮互助的……”

由此,他们又说了其他人现在的情况。这些年委实过得快,各有各的精彩。章途和宋垚是七八年春天开的学,赵知蔓和王晓声是同年秋天进的校园,去年毕业时领了结婚证,宋垚和他们这帮子人的联系渐渐少了,只知道他进了政府工作,郑筱筱则是选择去国外留学读研……

而他,毕业后分配到了一个小医院,整日价坐着耳鼻喉的科室,时而忙时而闲,精神压力没内外科那么大,也还不错。

三人饭毕,赵知蔓和王晓声回家,章途独自走回医院宿舍。

他初到医院,又是单身,年末分房自然还排不上号,因此依旧住在宿舍里,好在宿舍环境不错,以前同住的同事已经结婚搬走,他一个人,也落得自在。

说起来,他去找江宁川的时候没有料到对方居然养了个女儿,原本他还想着两个人凑合凑合住宿舍也还行,但有个小孩儿就不那么方便了。要是江宁川带着小满来了,该怎么安排也是一个问题。

想这么些,他从没担心过江宁川是否会来。

他答应我了要治病的,骗我一次,难道还能骗我途离开前已经把住址和联系方式写给了江宁川,倒也不着急,反正对方就在那里又跑不了,若是不愿来,自己再去一趟,绑也要把人绑过来。

他看待得乐观,却也不想想,要是当真想和人一刀两断,又何苦去为对方的一条腿费这么大的心力?

章途每日的生活由三点一线构成,科室、食堂和宿舍,与读大学时的教室、图书馆和宿舍没什么区别。偶尔放假得闲就去姑姑家看望,有朋友来约或是一个人时就去街上走走,也进电影院看过几场电影,文革期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片子,看得人是倒背如流百无聊赖,到了大学才和舍友一同去看了部《庐山恋》。

大荧幕上吐诉爱意的男女主使许多人捂了眼不好意思看,或是有在座位两旁含情脉脉互相对视的。一场电影放完,从闷热的房间走到凉爽的室外,舍友嘟囔着要在夏夜寻找爱情,章途随意地踢着小石子,对舍友的絮语左耳进右耳出,他已有他的爱情,一颗心完全飞到江宁川身边了:在这个夏天晚上,他此时会在做什么?

八零年的这个夏夜,江宁川正在手忙脚乱地哄着一个刚失了母亲的幼儿,在小小的山村的小小的房间的一隅,笨拙地学着如何做一名父亲。

彼时的章途尚对此一无所知。

天气冷下来时,章途接到了一个电话。

队长在对面问:“哦,接通了……喂?是小章吗?川伢子找你,等等啊。来,你跟他说嘛,打个电话都不敢拨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队长琐碎的念叨渐渐远了,电话线遥遥牵连着两端,电话那头的拘谨通过电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来极不真切:“喂?”

“宁川?”

“我、我在。我是想来问问……”

章途直截了当地问:“打算来了?什么时候?”

“地里的事情做完了,家里也安排得差不多,这几天就能来了。”手指在放置座机的桌上划来划去,江宁川轻声问道,“你最近,过得好吗?”

“还不错。”章途说,“来前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好。”

“那,再见?”

“……”对面无回音。

章途探询一声:“宁川?”

“……再见。”

“嗯,到时候见。”

“嘟——”的长音从话筒中传出,江宁川端着话筒听着忙音,愣了一阵,直到队长投来疑问的眼神才挂上电话。

“事情谈好了?”

“好了,回去收拾一下就差不多能动身。”

“那就好,”队长似有感慨,拍了拍江宁川的肩“拖着这么条病腿,又一个人带着个娃娃。小章愿意给你帮忙,是个厚道人啊。到了城里好好治病,家里的事就别挂心了,叔替你照顾。我也是看着你从一个娃娃长这么大的,一转眼,你都是当爹的人了。”

江宁川心头一热,情真意切道:“谢谢叔。”

队长摆摆手:“你打小就嘴笨,有你这句谢,什么都值当了。”

大门落锁,小满背着自己小小的书包仰头看着眼前这座小小的承载了她大多数童年记忆的屋子。

这是队上途说要买的是……他展开那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又把步骤默念了一遍。

只要把这些事都做好,顺利的话,一下火车就能看见章途了。

他珍而重之地将白纸按折痕叠好,又放进了左胸的口袋,抚了两下。

购票窗口排队的人不多,江宁川报出目的地,售票员按着火车时刻表念出了他即将登上的车次,看见江宁川点头做出最终的确认,终于从对方手中接过那早已捏得皱巴巴的纸币,中间还夹着几个钢镚儿。

小满坐在大厅椅子上,撕开一瓣瓣橘子吃,酸酸甜甜的味道,小孩子最喜欢。她吃得极小心,绝不浪费任何一滴橘子汁,一口一瓣或者半瓣,舌尖从果肉中划过,感受细小的果汁爆在口中的滋味。手上的橘子吃到最后一瓣,犹豫再三,她还是把这一小小一瓣献宝似的送至父亲眼前。

“爸爸吃。”

江宁川看着女儿明明满面不舍还要忍痛割爱的纠结小表情,感觉轻松了许多:“爸爸不吃,你吃吧,不够这里还有。”

他不知道火车站旁的水果摊比平常地方还要贵上那么一点儿,本来听到摊贩的报价有些犹豫,可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睛,还是咬咬牙买了一袋。要他自己吃,肯定是舍不得的。

候车时间有点长,江小满这个年龄正是坐不住的时候,在候车大厅里跑来跑去,要不就蹲在大门外堆沙子玩,手心脏兮兮,埋汰得很。江宁川随她玩了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到点,便把女儿喊回来,想去给她把手洗干净。

火车站的厕所就分了简单的男女两间,要么进男厕要么进女厕,无论进哪间都不对劲,江宁川左看看右看看,踌躇了好一会儿,看到女厕里走出一位女士,鼓起勇气把小满往对方面前一推:“不好意思,请问、请问您能帮我女儿洗个手吗?”

对方看看江宁川,又看看江小满,尤其看着她主动伸出来的那双脏兮兮的小手,秀眉一蹙:“小丫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当下没有拒绝,拉着江小满走进了厕所。

出来时小满的双手已经干干净净,连一点水迹都没有,可见女士很细心地拿手帕或是纸巾擦过一遍。小满向父亲展示两只干燥白净的手:“爸爸,我要吃橘子。”

江宁川摸摸她的头:“就吃这一个,剩下的上了车再吃。”他跟女儿说完,又向女士再次道谢,拆开塑料袋问:“您要不要吃点?”

女士摇头谢绝,坐到自己的先前的位置上去了。

这站是个小站,没有多少人上车,等江宁川一手护着行李,一手牵着女儿走上车,按图索骥找到座位,刚坐下,旁边就有一阵风轻轻掀起。他正努力将行李袋放到行李架上,还没在意身边落坐的人是谁,小满已经自觉地乖乖喊道:“阿姨好。”

“你好。”

等江宁川坐下后,女士对他笑了笑:“你们是去哪儿的?”

江宁川把目的地说了出来。

“巧了,我也是上那儿去,咱们可以搭个伴。”女士很熟络地打开了话匣子,“报社派我去出几天差,唉,人家那大城市,我们这些人去了都是土包子。”

她穿着时髦,涂了口红,踩着一双高跟鞋,衬得江宁川灰头土脸。要她都觉得自己是土包子,那自己恐怕就成了土渣子了。江宁川思及此处,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章途本来就是城里人,之后又回到了他的大城市里去。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偷来的一点时间,只是如今各人归各位了。自己优柔寡断,说好要断绝联系,等自己看见对方立在自己面前,又说什么都舍不得……咎由自取。

以前章途教过他这个成语,他不认得那个“咎”字,念白字读半边,头一回读成了“处由自取”,章途没有笑话他,跟他说了正确的读音,又告诉他以后要是拿捏不准读音,就用它的近义词“自作自受”来替代。

他总是把什么事都替自己想好,可自己却一脑袋糨糊,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江宁川眼里透出些忧虑来。

小满听大人们聊天,听到了新鲜词,便问她爸:“什么是大城市?”江宁川这辈子也没去过大城市,被女儿的问题难倒了,旁边的女士却很乐意与孩子聊天,主动接过话头。

“大城市,就是有很多小轿车,还有很多高楼大厦,很多人在匆匆地赶路,大家都穿得很漂亮。”

小满被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弄得云里雾里:“什么是轿车?什么是高楼大厦?”

女士这下也有点答不上来了,笑了两声道:“你到时候看到就知道了。”

一路颠簸,带着一个小孩儿坐长途车无疑很累,小满算是乖一点的孩子了,一路下来江宁川还是身心俱疲。

同路的女士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些稍微的同情:“您去治腿,怎么还要带着小孩儿?您夫人呢?”江宁川下意识看了眼女儿,小满已经呼呼大睡,车厢里很闷,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湿漉漉汗津津。

“已经去世了。”江宁川轻轻地麻木地从唇齿间吐出这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言语。

“那您很辛苦。”女士的目光敬佩起来,“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边带小孩边做治疗,不容易。”

对话通常都会就此打住,点到即止,江宁川却忽然主动补充道:“不,城里有我家里人,也没有那样辛苦……”

“家里人?”

女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江宁川一眼,礼貌地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她以为自己是不着痕迹,可没想到江宁川正是在自尊心敏感的时候,女士的犹豫被他捕捉到了,却也只能心下默默委屈。自己实在与所谓“大城市”格格不入,旁人一眼都能看出来。到时候章途是否也会这样打量自己?那里肯定是有更多和他相配的人,或许到时候看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了……

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江宁川心下就已一片冰凉的绝望。

好在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他也就及时住了口,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前两年落成了一条新线路,出行不再像六七年前章途回城一般波折,便捷了许多。饶是这样也要坐将近两天,清早赶的火车,睡一晚,播音员在车厢广播里播报即将到站的时候已入深夜。

小满作息向来好,此刻睡得雷打不动,任凭周围有多大的动静也怎么喊也喊不醒,江宁川搬下行李,看着在座位上熟睡的女儿有些无奈。女士也正好要下车,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了笑:“我帮你提行李,你背着你女儿吧。”江宁川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一站是大站,火车一路停靠,上来了不少人,都是在此处下车。章途从出站的人群中一个个扫过去,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等人们差不多要走光时,末尾终于缀着两个人慢悠悠走出来。

火车晚点了几个小时,章途在外面吹了大半夜冷风,没想到等了许久的人身旁还有一位女伴,两个人有说有笑,自己先前的担忧与提议倒好像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江宁川一早就看见章途候在出站口,要不是顾忌着小满还趴在自己背上呼呼大睡,自己又受着一只跛脚的拖累,他恐怕能当场就朝对方飞奔过去。女士注意到这个路上都很沉闷的男人忽然像是被点活了一般,眼神都比先前亮了许多,好奇地问:“你家里人来接了?”

江宁川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肯定道:“是的。”

女士便朝着出站口望了一眼,人太多,她分不清楚是哪一个。

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两人快出站时就只剩章途就在旁边等待,站得笔挺,看上去文质彬彬,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章途。”

江宁川小声喊了一声,对方却没看向他,而是朝他身旁的女士露出一个微笑:“您好。”

“您好,”女士也露出一个微笑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就是他家里人?”

章途听到这个词,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江宁川:“我是他表哥。”

忽然间就成了人家“表弟”,江宁川脸上飞过一抹红,“这位同志是报社的……”

女士及时接上:“编辑。”

“路上遇到的,好心帮我搬行李……”

江宁川只知道报社里有记者,从没听说过编辑这个岗位,对这个陌生的职业名称没什么概念,女士虽然在车上说过一次,但他听完到底还是没记得牢。

“原来如此,”章途从女士手里接过那些说不上轻的包裹,“我表弟路上麻烦您了。”

两个人客套一阵,话里话外,江宁川好像真成了那个不懂事的“表弟”似的。

耳后忽然传来一声迷糊的嘟囔:“爸爸?”

江宁川将小满往上托了托:“继续睡吧。”

客套的声音立时小了许多,章途轻声问:“小满还在睡?”

“没事,她睡得熟。”

“还是先回去吧,大晚上的在外面别着凉了。走吧,表弟。”

“表弟”二字着重说出来,江宁川羞得不敢抬头。

章途作出决定,又问旁边的编辑同志,“您有安排吗?要是顺路我们可以送,毕竟已经这个点了。”

女士跺跺脚,呵出一团白气:“不,单位安排了招待所,就在这儿边上,几步路而已。再见。”

医院离火车站不算远,又与这位好心的编辑同志交流了几句当作道别,章途提着行李,江宁川背着小满,两个人踏着夜色走远。

城市的路灯,隔十米就有一盏,在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井然有序地分立,织成两道光流,从看不见尽头的这一端向看不见尽头的另一端流淌而去。行人已少,宽宽的马路中央,不时有轿车开着近光灯驰过。

江宁川忽然驻足仰头,不像在老家的星子漫天,城市的天空,只有依稀几粒点缀其中。

章途配合着他的速度问:“腿还好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又提起刚才的女士:“我发现,你总是能遇上些好人。”

这话明显把章途自己也给夸进去了,是为松泛气氛所用,江宁川却从中领悟到了不一样的言外之意,慌乱地低声解释道:“她真的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因为小满手脏了,我想让她帮忙带小满去洗一下手……我们之前不认识的。”

章途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是,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说过了。”

江宁川用更轻的声音说:“我也没和别人有过关系。”

他看向章途的眼神里带着些不自觉的希冀。

章途轻笑道:“起码孩子还喊你爸爸。”

于是这点希冀迅速湮灭,江宁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章途想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你跟别人有没有关系,与我何干?

他只不过是念在往日对方对他多有照顾,想帮对方一把罢了,等人康复就两清……其余的事情,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宿舍一早就收拾过,医院的员工宿舍楼是新盖的,装修得不错,床铺也不再是大学里的上下铺铁架床,活动比较方便。

章途领着江宁川到门口,拿钥匙开门,走进去后发现人没跟上,回过头便看见对方怔怔站在门口,十分局促的模样。

“怎么不进来?”

“是不是太打扰你……”

看到对方都到这会儿了还在纠结这些问题,章途不禁失笑:“你要睡大街我也不拦你,但是,小满难道也要跟着你睡吗?进来吧。”

屋内布置很简洁,桌柜靠墙,窗户临街,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街景,两张床中间有一张像病房一般间隔隐私的帘子可以随时拉起。房间右边敞着一扇小门,进去是独立卫生间。

安顿好小满睡觉,江宁川走到窗边,拉了拉章途的袖子,低声问道:“我们住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可以,原先跟我住的那个人结婚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别太吵就行,没人会来问。”他手指颤了颤,想去拿兜里的那盒烟,忽然想起房里有个正熟睡的小孩,遂作罢。

说起来,大部分人都是在知青岁月里学会的抽烟,他却是在大学快毕业那会儿才学会,那一年里寄给江宁川的信件不见回音,加之学业与生活的压力,在长久的等待的焦虑里,他终于学会了如何通过燃烧的尼古丁来获取片刻轻松。

窗户开了一条缝,深夜的风源源不断地吹进来,拂动章途额前微长的发丝,他两眼盯着户外的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江宁川看着他的侧脸一时有点出神。

好久——他好久都没这么看过对方的面孔了。五年的时间,章途的五官褪去了插队时的青涩,出落得更加成熟利落,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总萦绕着点生人勿近的疏远。

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呢?江宁川痴痴伸出手,却被章途避开。

手臂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章途将对方的那只手按下去,把窗户关紧,隔绝掉街上的风声与车辆驶过的声音。他离开窗边,声音听起来古井无波:“收拾完早些睡吧,明天带你去挂号。”

行动间无比自然,好像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江宁川站在原地,用力抿着嘴,肩膀垂下,整个人都隐隐有些发抖。

他一路上想了许多道歉的话,可是临了才发现章途根本就不想听。也是,他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道歉就一定会被接受?就算说无数遍“对不起”,只要章途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递过来,他就知道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可他们又偏偏离得那么近——

要么是此生不见,要么是看得见却没立场去触碰。

章途是懂得怎么去惩罚一个人的。

室内已经熄了灯,隔着帘布,江宁川半分睡意也无,满心满眼都是想掀开这张薄薄的帘子,去看看章途。

他睡着了吗?隔壁除了匀称的呼吸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如果他睡着了,那我偷偷去看上一眼,没事的吧?

江宁川试图移动了一下身体,马上就被追逐热源的小满贴了过来。

女儿还在身边,他就是真想干点什么,也得先冷静下来再说。

兴许是知道身边有章途在的缘故,江宁川这一夜睡得格外沉。途的身影。

他的心忽然狂跳不止,勉强维持着最后的镇定问道:“小满,早饭是哪里来的?”

“章叔叔买回来的。”小满指了指桌上另一个袋子,“这份是留给爸爸的。”

“章叔叔有没有跟你说他去哪里了?”

“他说他去上班啦,要中午才能回来,要我不要乱跑,等你醒来。”小满慢慢把章途交待的话语讲清白,江宁川听完,心脏急躁的跳动终于得到了缓解。

幸好……章途还会回来。刚醒来的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再次被抛下了。

吃过早饭,江宁川本想去寻章途,可拖着一条腿走在楼道里,太过扎眼,只走了一段,便立刻灰溜溜回到了房间。他有点不太适应别人的注视,即便知道其中没有恶意,但充满惊奇之意的眼神本身就能说明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是最让他无所适从的。

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自己又是残病之躯,正如不会凫水的人忽然掉进一片水域时会下意识想要抓紧手中唯一一块浮木,他对章途的依赖程度也就更深了,一听到有脚步声就去门口探看一眼,发现不是章途便失落地回来。

相比之下,女儿小满都显得要稳重不少,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抚父亲:“爸爸你别着急,章叔叔说了他中午会回来的,等一等就好了。”

中午时分,宿舍楼内的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回来午休的。江宁川竖起耳朵听,在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中精准分辨出了章途的步伐,不疾不徐,稳健有力。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下一秒,门被一股力道从外往内推开,章途单手端着两份盒饭站在门口:“中午好啊。”

江宁川急忙站起,因为只有单脚使力,还趔趄了一下:“中、中午好。”

小满也跟着大声喊:“章叔叔中午好——”

章途弯弯眼,从饭盒底下抽出薄薄的两本书,是他刚从儿科顺来的儿童画册:“小满,下午我带你爸爸去看病,你就在房间里看书好不好?晚上叔叔带你出去吃饭。”

小满看了看书,又去留意父亲同不同意自己拿,看到江宁川微不可察的点头,于是兴高采烈地接过画册:“谢谢叔叔。”

“下午再看,来,先吃饭。”

盒饭是在食堂买的,章途坐在一侧看江宁川父女俩开餐,问道:“上午去外面看过吗?”

帮女儿拆筷子的手停住,江宁川犹犹豫豫地瞟了一眼自己的腿,这个动作自然被章途捕捉到了眼底,于是他没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自己填补了刚刚的失言:“等你好了,就带你们去逛逛。”

“晚上赵知蔓他们约我们吃饭,所以去外面吃,可以吗?”

江宁川讷讷点头,表示自己听凭章途安排。

等下午医生上班,哄着小丫头在房里自己玩,章途才带着江宁川去看腿。

路上无话,可这样单独和章途相处的时间又不多,江宁川实在想抓住,便努力地没话找话:“你今早几点起来的?”

章途笑了一声:“六点半左右。我去买了早餐回来,小满也醒了,看你睡眠质量好,就没喊你。”

“我以前不这样的,是因为有你在……”看到章途眉眼一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这本来就是实话实说呀,他有些慌乱,又感觉到一点委屈,“我又惹你不高兴了。”

“宁川。”章途沉着声音,严肃中隐隐透出无奈,“我们现在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你不必把我和你强行联系起来。”

他过去是很喜欢听章途这么喊他的,可现在章途这么温柔地喊他的名字,却又要跟他说这么冰冷的话。

他沉默地跟在章途身后,久到章途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才开口道:“我不明白。”

章途:“……”

没意思。所谓你永远无法喊醒一个装睡的人,他什么意思就差写脸上了,对方非要玩自欺欺人这一套,可不就是没意思吗。

“除了我现在帮你治腿以及提供住处外,我们没有任何多余的关系,不要再说一些容易导致误会的话了,请你自重。”

章途硬梆梆地说出最后四个字,步调加快了些,江宁川跟在他身后有些吃力,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咬牙努力赶上,不想给对方任何一个可以丢掉自己的机会。

有小满,有章途。在这个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他身边,他过去连做梦时都不敢想的画面有朝一日能成为现实,江宁川说什么也要把握住——他不会再犯错了。

就在这样有些怪异的氛围里,章途带着他去了骨科。

照片,等结果,果不其然是要手术。医生推了推眼镜,皱眉看着手里的x光片,锐利的眼刀飞过来:“怎么才来?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有治疗?”

江宁川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眼神不自觉飘向章途,祈求帮助。

“齐医生,他们乡下都是这样,有病都自己硬抗,不爱去医院。这次也是我回去了一趟才发现的。”

齐医生闻言叹气,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揉了揉两眼间的晴明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多少人的病情就是这么耽搁下来的?回去准备一下,给你安排过两天的手术。哦对了,章医生,昨天院里开会,好像又说了分房的事?”

“说得再多,跟我们这帮打光棍的有什么关系?没有机会呀。”章途无所谓地一笑,抽走那张x光片,穿着白大褂,姿态潇洒。

齐医生大笑:“我看你机会有的是,就是不知道珍惜。你说人家条件那么好……”

江宁川默默支起了耳朵。

可惜话未说完,“咚咚”声响起,护士推开门:“齐医生,后面还有病人。”

上班摸鱼被抓包,齐医生讪讪坐回位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请进。”

章途后退两步:“你忙,我们先走了。”

拿了一堆检查单出来,上面的那些数字和医学名词对江宁川来说如看天书,他翻了翻,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仔细折好,专心跟着章途的步子走。

章途忽然停在一个科室门口,江宁川低头想事,差点撞上对方。

“我还要上班,你能自己回去吗?想在这附近看看也行。”

江宁川想问刚刚那个医生说的“人家”是谁,嘴唇嗫嚅了半天,却没有勇气问出来。这就像是一场赌博,一旦章途说出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一场梦就要破碎。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那我回去等你。”江宁川拖着腿慢慢走远,留下章途待在原地,忽然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章途过去尚觉得自己是一叶孤舟时,每每听到对方这么说就有种熨帖的安心感。可现在想到的,却是几个月前看见小满喊江宁川爸爸的情景,当时内心那样滔天的诧愕至今余波未散,而江宁川说这句话时的语调之熟稔,竟然能面不改色,好像他们仍是一对亲密爱侣一样。

更不应该的是,刚刚他真的因为这句话恍惚了一下。

小满不在房间里。

宿舍空荡无人,画册翻开在桌上,女儿却不见踪影。

江宁川心脏的跳动骤然失衡,眼前泛起一阵黑,手心里全是汗,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太多危险的例子。要是小满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多思无益,当下的首要目的是寻人,而不是在这里自己吓自己。他勉强镇定住心神,再三确定过小满确实不在此处后,跛着脚离开了宿舍。

宿舍楼后就是家属区,有个小小的花园,爬山虎缠绕沿廊生长,形成了遮天盖日的绿荫遮蔽。花园中间空出一片圆形场地,安放了一些健身器材,傍晚常有老人来此乘凉,写完作业的孩子们也常在此结伴玩耍。

但此刻是工作日的下午,该上班的在单位上班,该读书的在学校读书,家中有赋闲老人的,也嫌日头晒,不愿出来。

江宁川走到这里时,终于发现了本该在房间里待着的女儿。她抽抽噎噎,正抹着眼泪水,还打了个响亮的哭嗝。旁边一个长头发的姑娘蹲在她面前,手里攥了一团什么。

他心中一紧,赶紧走到女儿身边问:“小满,怎么出来了?”

小满看见他来,“哇”地一声,好不容易缓和了点的哭泣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委委屈屈喊了声“爸爸”,揪着江宁川的衣角:“我一个人害怕……”

到底还是个才过五岁不久的孩子,这么小小一个人独自待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周围还没半个熟人,感到害怕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江宁川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敢一个人跑出来。

见女儿哭成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江宁川只觉得心都要碎了,自责地揽住女儿,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小满的背,轻声哄道:“是爸爸不对,不该把小满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下次一定带上小满一起去,好不好?”

小满听见爸爸的许诺,渐渐平复了情绪。旁边的姑娘一直蹲在旁边,她手里攥着雪白的纸巾,在江宁川到来之前,一直在轻声细语地安慰小满,给她擦眼泪。

小女孩找到了爸爸,她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时注意到眼前男人行动间的不便,适时提出疑问:“您是带着孩子来问诊的?小孩子容易乱跑,得多看着点。这边是家属区,我带您出去吧?”

“不、不是……”

虽然章途说借住在宿舍没问题,但毕竟是公家的地方,江宁川自觉名不正言不顺,住着还是有那么些底气不足,他又脸皮薄,心里一时焦急,当下满心忐忑地与这个尚不知底细的姑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抖得一干二净,好像人家就是这房子的主人,说晚一秒都会被扫地出门似的。

姑娘只是好心提了这么一句话,没想到男人慌慌张张,把什么事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交代得干干净净,江宁川讲得有点乱,她听得也乱,加之对方说话还带着些含混的南方口音,听着就更费劲了。她秀眉微蹙,还是从这一大堆叙事中抓住了重点:“你说你认识的是院里的哪个医生?”

“章、章途。”他此刻可真觉得这姑娘就是警察,自己则是被关押审讯,随时有可能被遣返回家的流窜分子。直到念出这个名字,他慌张的心才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样冒失的举动可能会给章途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其实……”想说些什么来弥补,但姑娘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她没发现江宁川的提心吊胆,注意力全放在了对方刚刚说出的名字上。

“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途哥说的那个人!他当知青那会儿认识的——对吧?”

江宁川有点儿意外,没想到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刚好认识章途,便有些谨慎地点了点头。

“原来就是您呀,现在是跟途哥一块儿住?那感情好,我今天正好是来找他还书的。咱一块儿走吧。”姑娘乐呵呵的,十分自来熟,“我之前想约他出去玩,他总说没时间,又老请假,我还以为他找对象了呢。”

听这姑娘一口一个“途哥”叫得亲切,江宁川向来迟钝,可这时却警戒起来。他想起在科室里那个医生说过的话,于是很自然地将面前这个打开了话匣子就滔滔不绝的姑娘与那个神秘的“人家”联系起来。

这不怪江宁川神经过敏,实在是这位姑娘半点遮掩的心思都没有,聊的话题全是围绕着章途展开。

“您贵姓?”

“啊……我姓江,三点水的那个江。”

“我叫易意,姓是容易的易,名是意思的意。”易意弯弯眼,“您跟途哥同龄吗?那我喊您江哥好了。你们是插队时认识的?他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边走边聊,很快就走回了章途的宿舍,小满跑下来找爸爸时关了门,幸好章途把钥匙给了江宁川一把,不至于要坐到楼道里等人下班。

易意说是来找章途还书,可书拿出来了,人却没有走的意思。她半点客气不讲,一来就坐在了章途的床上,江宁川眸光闪了闪,努力忽略心里的那点酸涩。

对方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而且太过热情,不停地找着江宁川问东问西,当然还是围绕着章途展开话题。他对这样的人最没法子,只好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问了一圈,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这姑娘又俯过来微微压低了声音:“那他……在乡下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江宁川的呼吸微微一窒。

若论谈没谈对象,那是有的,而且对象本人就站在易意面前,但她的问题把性别限定得太死,江宁川想,章途的确没有交过女朋友,他说没有,算不得骗人。

他摇头,缓缓道:“没交过。”

易意嘴角上扬,听见她途哥没交往过女朋友的消息,毫不掩饰自个儿甜蜜的高兴。

聊了太多过去的事,都是有关章途的,江宁川越回忆越不是滋味。易意对章途过去的岁月好奇,江宁川便说给她听,钝刀子割肉般,竟然产生了几分自虐的快感。灵魂抽离了身体,他麻木地看着自己与这个明显对章途有好感的女孩对话,当亲口否认章途的交往历史时,心上仿佛结成了一块玻璃,由自己亲手一推,哗啦啦碎了一地。

江宁川看着易意的笑容,发现刚刚的玻璃碎片把他的心割了无数道小口子,密密麻麻的痛,痛得窒息。

小满这时已经不再哭了,嘴里含着易意分给她的糖果,有点坐不住地跑到房门口,在两个大人聊天时忽然喊道:“章叔叔。”

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停止了说话,门口走进一个挺拔的人影。

正是章途。

“途哥!”易意望见章途,有点在背后打听人的心虚,摸着鼻子憨笑一声,把书拿起来递给对方,“书我看完了,来还你。”

章途扫了一眼,《基督山伯爵》,原样借的原样还,易意保管得不错:“你怎么今天来了?学校里没课?”

“没课,回来找我爷爷蹭饭。”易意笑道,“我路上遇到个小孩儿在哭,你说巧不巧,就是江哥的女儿,所以就一道回来等你了。”

“路上?”

江宁川有些窘迫:“小满一个人待在房间害怕,所以就跑出来了……”

易意补充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流泪,问她她也不说话,后来才哭出声的,小孩子一个人,看得人心疼死了。”

章途蹲下来揉了揉小满的头发:“是叔叔没考虑好,以后一定不让小满独自待着了。”

他起初想的就是做检查带着小孩儿不太方便,现在一想,医院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孩子没出意外实属万幸。

小满点了点头,很快跑到江宁川身边,把自己藏在爸爸身后,只探出一个头来。

易意大笑道:“叔叔,你吓着小满了。”

“那是,比不得姐姐温柔亲切。”章途随口应道,“这位姐姐,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家去?”

江宁川示意小满:“说‘谢谢姐姐’。”

“用不着喊我姐姐,叫阿姨就好啦。”

“还在读书的女孩子,喊阿姨岂不是喊老了?”

易意瞪眼:“你要占我辈分的便宜是不是?”

章途无奈:“我可不敢,大小姐,您快走吧。我一会儿还得出门。”

“我爸说要你有时间去看看他。”

“改天。改天一定登门拜访,我带酒去孝敬他老人家。”

易意哼哼半天,这才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了,江宁川忽然开口问道:“是她吗?”

章途在盥洗台洗手,水声冲淡了江宁川的询问,章途没听得清,关上水龙头扭头问:“什么?”

江宁川向前跨一步,顺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把小满隔在外面,低声重复了一遍:“她就是那个喜欢你的人吗?是不是她?”

语气不算咄咄逼人,他甚至不敢与章途对视,但这确实是质问。

章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皱眉看着江宁川,眼神冷淡:“我和她什么关系,轮不到你来问。江宁川,摆正你的立场。”

从上次见面起,章途就反复强调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不复存在,江宁川偏偏充耳不闻,屡教不改,顽固得要命。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上班时消耗了绝大部分的耐心,留到生活中的耐心本就不多。

现在留给江宁川的就更少了。

对方却好像不信这个邪,非要凑上来挑衅他。

“她问我,你以前有没有谈过对象。”江宁川目光几乎凝为一种“倔”的实质。

“所以你答了什么?说我谈了?你就是我前男友?”章途冷笑,刚洗完的手泛着自来水的凉意,他抬手摩挲了一下江宁川的脸。

“你要这么说就说,但你不敢。宁川,我不理解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承认我们回不到以前是件很困难的事吗?等会儿我们还要出去,你别现在惹我生气,好吗?”

江宁川靠在门上,一瞬不瞬地看着章途:“……那你喜欢她吗?”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章途收回手,颇感无趣:“她爷爷是医院的老院长,她爸是我的老师,所以关系好。她谁都喜欢,又看谁都差点意思,女孩子三分钟热度,估计也就是想问点东西来打趣我一顿,少想些有的没的。我又不是人民币,哪儿来的那么多喜不喜欢。”

他到底是问出来了。如果章途说对那个姑娘有几分感情,那他一定会狼狈仓皇地逃回山里去,万幸,章途没有,虽然对方嘴上说着不耐烦,但还是给自己解释清楚了。

一场豪赌下的劫后余生,江宁川全身都卸了力。

同时,章途看他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透露着几分欲言又止:“你……洗把脸再出去,都是当父亲的人了……”

他机械地抹了一把脸,大脑的转动有些迟钝,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脸上的水不是章途留下的,而是自己流的眼泪。

赵知蔓和王晓声是头一回见到小满,小姑娘嘴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小两口心里喜欢得不得了,手指着菜单一道道地问她爱吃什么。

小满乖乖一笑,挺起胸脯很骄傲地说:“我不挑食的!”

四个大人对着她又是一顿夸。

饭菜上齐,众人开动。小满所言非虚,果真吃得投入。席间聊天,谈起今天白天小满一人跑出来,虚惊一场的经历,赵知蔓有些担忧:“你们能时时刻刻带着她吗?”

“手术在一周后,这几天肯定能带,但小江一要住院,照顾自己都够呛,小孩子可就难办了。”王晓声突发奇想,“小满要不要上幼儿园?我们文化馆旁边就有一个,同事小孩都放在那里,我觉得还挺好。不然就得找人带着,可大家都忙啊,能找着人吗?”

农村孩子多,幼儿园也有办过,白天大人下地,小孩儿就交给两个老太太带。过去的人照顾小孩儿都很粗疏,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江宁川也曾经把小满送进去过几天,后来发现里头的小男孩总欺负人,小满被欺负了也不吭声,拍拍土又站起来,傻得很。老人家看见从不管,问起来就说小孩子打闹正常。

谁还不是这么长大的?江宁川也明白,但架不住自己实在心疼女儿,到底还是给接回来了,宁愿拜托隔壁同样是家中有女儿的邻居看护。

可是自己一旦住院了,小满由谁来照顾?桌上这几人白天各自都有工作,总不好去拜托的。再者,城里的幼儿园,想必价格摆在那里。他心下纠结半晌,始终下不了决心,帮女儿撩起吃到嘴里的发丝,眼里无限爱怜:“到时候再看吧。”

章途一直没说话,看了眼江宁川的神情,若有所思。

这顿饭就是小两口想看看旧日朋友而凑起来的,吃过了照例各回各家,赵知蔓特别喜欢小满,专程到隔壁商店买了一大袋子的零食。江宁川不安道:“这太客气了,小孩子用不着这些……”

赵知蔓豪爽地挥挥手:“又不是给你买的,我给我们小满买的。”她亲亲热热蹲下来,把零食递给小满,“阿姨和叔叔下次再带你去买好吃的好玩的,一块儿去公园游湖,好不好?”

小孩子哪里经得住这等诱惑,欢天喜地地点头答应了,临走前还吧唧亲了她小赵阿姨一口。多可爱,赵知蔓捏捏小满的脸蛋,万分依依不舍。

王晓声促狭地笑:“你以前不是说见着小孩儿就烦吗?”

赵知蔓哼了声:“那是我那几个表侄子,一个比一个皮,简直是混世魔王组团来了,哪儿比得上小姑娘讨喜。”

“我看男孩儿女孩儿都不错。”

赵知蔓去掐丈夫的腰:“不行,家里有你一个男的就够呛了,两个不得翻了天?我就喜欢女儿,多乖呀。”

王晓声忙躲,调转了话头:“老章,你呢?以后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好一招祸水东引,章途正看小夫妻闹腾呢,没想到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哪门子的小孩儿,八字没一撇的事,难不成有丝分裂?”

赵知蔓捂着嘴直乐:“你这条件,这一撇还不是想来就来?有时候不要太矜持了小章同志,姐们还指望你嫁出去的时候讨杯喜酒喝呢。”

年龄到了就是这样,明明以前谈文学谈理想什么天马行空的话都敢说,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谈的都是生活近况,催婚催育,尤其是像他这样快奔三还感情史不明朗的,是众人谈话间的重点关注对象。

起初他也纳闷,人都是这样逐渐变世俗的吗?后来慢慢想明白了,浪花奔入大海,并不一定是自己的意愿,只是浪头推着它向前走,由不得它想或不想。

回去路上江宁川依旧想着女儿该怎么办,章途悠悠哉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不期然开口道:“周末我带小满去我姑姑家吃个饭怎么样?她说不定愿意帮忙。”

“这样是不是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猜她应该很乐意。”

表姐在西北已经成家立业,当年赶回来祭拜她父亲,手上牵一个,肚里揣一个。路上道路不通,走了二十里荒路才赶到通车的镇子上。因为一直与父亲赌气,表姐只说自己在西北当上了干部,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只字未提,姑父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外公。

好在姑姑知道自己成了外婆,天天盼着外孙能到自己膝下作伴,这些年表姐每年回来一次,都只能待上几天,两个外孙又舍不得离开妈妈。姑姑缺人陪伴,目光逐渐转移到了章途身上,暗示过好多次,希望他尽早成家,最好赶紧变出个小孩儿来,让她也能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乐趣。

现在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小孩儿吗。

小满缺一个去处,姑姑又想有个孙辈在身边,她每日在家工作,翻译书籍,刚好也能照顾小满。

章途觉得自己此番划算实在是双赢。

说不定自己还能借此摆脱长辈的催婚压力,那可就是三赢了。

章途每周都会抽一天回去看望姑姑,本周自然不例外,只是这回身边多了个小小的人影。

几天的相处,小满已经和章途很熟了,出了医院,她不住地回头看。

章途问:“舍不得爸爸?”

“嗯,为什么爸爸不跟我们一起去?”

“你爸爸马上就要做手术了,今天要做检查。”

小满眼里立刻噙上泪水:“那爸爸会死吗?”

章途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当然不会,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小满一派天真:“我听护士姐姐说的。”

医院里生生死死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小孩子偶然听见护士的对话,联想到自己身边的人也不稀奇,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易意这几天时不时跑来陪小满玩,跟他说过这小孩好像总在想些什么,很忧愁的样子,没准就是在苦恼这件事。

章途揉了揉小满的头:“不要乱想,叔叔向你保证,你爸爸他肯定没事。”

唉,孩子的世界总是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恐惧。

章正玉开门便看见自家侄子站在门外,提着一袋水果,旁边有个小女孩儿一手牵着侄子的衣角,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眼神中不掩好奇之色。

侄子拍拍小女孩的脑袋:“喊奶奶。”

小女孩便乖巧地朝自己喊了一声:“奶奶好。”

章正玉同志马上就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没想到还有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一天。

好在这场误会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章途向姑姑道明了事情的原委,把小满往姑姑面前推了推:“到时候得麻烦您看顾几天。”

章正玉听到面前这小孩儿打小就失了母亲,心里怜惜得不行,当下便答应下来。

“小满现在就和你们一块儿睡宿舍?”

“对。”

章正玉皱眉道:“就算是孩子年纪小,但到底也是个女孩儿,不能总跟你们挤一块儿。”

章途叹气:“小姑娘黏她爸呢。”

那一层都是男人,让一个小姑娘整天在楼道里跑也不是个事儿,他们尝试让易意带着小满回家睡过一晚,结果易意半夜醒来发现小孩在默默流眼泪,睡是睡着了,边睡边哭,可把她吓得不轻。

就冲这父女俩都爱哭的劲头,章途很难不去怀疑小满其实就是江宁川亲生的。

“人家是亲爹,可你是陌生人啊。”章正玉正摇头,坐在客厅玩玩具的小满忽然抬起头来面露坚决地说:“章叔叔不是陌生人。”

“不是陌生人,那是什么人呀?”

“爸爸说过,章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我要听章叔叔的话。”

章正玉朝侄子呵呵笑道:“你们关系还真不错。”

章途勉强笑笑:“还行吧,过得去。”

“有时间喊你朋友也来家吃个饭——他今天怎么只把女儿扔给你了?”

“他后天就要手术了,今天还要做检查。小满今天下午先留在您这儿,我晚上再来接她。”章途说罢起身,走到小满身边问:“小满,今天下午就在奶奶家玩,晚上我来接你,好不好?”

这个下午先让小满适应适应,要是行不通,还得另外找地方。

章正玉家什么都齐备,有童话书,有玩具,甚至还有一台电视机,章途估摸着没有哪个小孩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果不其然,他跟小满说话时,小姑娘眼睛都舍不得从电视屏幕上挪开,只乖乖点头应了。

安排好了小满未来的去处,吃过午饭,章途又折回医院。

江宁川已经安安静静回宿舍坐着了,望见章途走进来,问道:“小满还好吗?”

“挺好的,边玩玩具边看电视,跟她说再见都舍不得看我一眼,我看她有点乐不思蜀了。你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说没问题,后天能正常手术。”

章途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江宁川坐在床边,默默看着章途在屋内的行动,在他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突然伸手拽住了对方。

这冒失的一拽让章途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

“怎么了?”上次在卫生间哭过以后,江宁川这几天都安安分分,没再做出格的事,章途也就放松了警惕,以为对方是有什么事想说。

江宁川抿着嘴看了眼章途。

“小满不在,我们是不是……”

“是什么?”章途毫无防备。

事实证明人还是要长心眼。

一个没注意,江宁川的手就伸向他的下半身,往下一扯。章途反应迅速,护着自己裤子,扒拉开江宁川的手,有点崩溃,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又发什么疯?你这是性骚扰知道吗?!”

“我……我现在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江宁川眼里带着恳求与笨拙的讨好,“我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章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要是有需求自己关起门上厕所去,别上我这儿来耍流氓。”这番话义正词严,愣是显出了一股贞洁烈男的气概。

江宁川的睫毛颤了颤,垂眼道:“我没想要耍流氓,我就是想碰碰你。”

“所以你上来就扯我裤子?”章途气极反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因为小满在?好好说话不听,你要怎么才长记性?”

不知不觉中又用上了在队上当老师时对待学生的态度,一日为师,终身摆脱不了职业病。

江宁川仰起头,喉结明显地上下移动,一副顺从的好商量态度:“你碰碰我,我听你的话。”

“……”

这人是脑子短路了还是怎么着?在上手术台以前,他或许该先去找个道士给对方驱驱邪。

章途不回答,江宁川便不死心,双手攀上章途的大腿,下意识吞咽口水。

他旷了太久,现在身心都是对章途的渴望,想鼻腔里全是对方的气息才好。光是想象,就已经有感觉了。

章途冷眼看着他半晌,像是终于屈服,蹲下来解开他的裤链,帮他纾解。不过是机械地上下动作,江宁川却舒服得眼角都红了。

不多时,章途抽了张纸擦干净手上的白浊液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江宁川红着脸,伸出手来想互惠互利:“我帮你。”

章途几乎是在他伸手的同时做出了反应,“啪”地打下他的手,响亮的声音在房间回荡。

眼神只是冷漠而已,他却无端觉得那是对方嫌弃自己脏的讯号。

“我对你没感觉,别勉强我了。安心等明天的手术吧,别再做多余的事。”对方说完便匆匆走进卫生间,水声倾泻而下,洗手池里每一滴溅起的水花都是一枚锋利的刀片,割在江宁川心上。

他沉默地坐在床边听着,感觉在遭遇某种凌迟,割得人生疼,却并不血流如注,吊着你的最后一口气,始终死不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主治医生说后续恢复良好的话,再过一周就能出院了。分明是件好事,江宁川本人却为此焦躁起来。

章途之前和他所做约定时的景象还宛然在目,在那间昏暗的破旧的屋子里,对方居高临下,对他说等他康复便从此两不相欠,不再联系。

这怎么能行呢?曾经攥紧过的手腕,温热的触感犹尚存留于指尖,现在却要他一个个指节掰开——

这种事情他再也做不到途在哪儿?

他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对方。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宁川掐着日子算,在城里至多能待三个月。过一天少一天,江宁川一想到自己可能未来与章途再无交集就急得睡不着觉,可这两天医生勒令他必须卧床静养,他只能卧坐在床上,望眼欲穿,期待下一个从门外进来的人会是他渴望见到的那个人。

那天直到最后章途都不再与他交流,次日手术前,章途来跟主治医生说了几句话,他却一直被无视;手术结束后因为麻醉的效力未消,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也没注意自己身旁都有些什么人。等彻底清醒过来时,身边只有女儿陪着自己,正啃着一个削好了皮的大苹果,旁边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妇人见他醒来,眼眉柔和地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拘谨地点点头,妇人便给他倒了杯水,递到手上:“之前就听小途说起过你,过去有劳你照顾我那侄子了。小满说想爸爸,我也想来看看你,就陪着来了。”

原来眼前这位妇人就是章途的姑姑。

江宁川骤然有了些见家长的紧张,双手接过水杯,啜饮一口,不知该如何开口称呼对方。

章正玉敏锐地察觉出了江宁川的局促,体贴道:“叫我玉姨就行。”

好久没有过这种被当成小辈的感觉了,江宁川有些难为情:“玉姨,小满这段时间要麻烦您了。”

章正玉笑着看了一眼跟苹果奋战的小满,笑道:“不麻烦,这孩子讨人喜欢呢。”

又聊了几句,余光已经瞟了好几眼门口,他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玉姨,章途来、来过吗?”

章正玉愣了一下,想了想:“他这时候还在上班吧?下班了应该会来的。”

那就是没来过了。

江宁川有点失落,但当时他想,章途总会来的。

这几天,小满每天都会来陪一会儿爸爸,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他问女儿有没有看到章叔叔,女儿每次都说见到了,护士来查房时,江宁川也拦住对方问过章途在哪儿,对方从来都是匆匆撂下一句“章医生在忙”,火急火燎地赶去下一间病房。

每个人都知道章途在哪儿,除了他。再迟钝也该意识到,对方的生活轨迹完全是在绕着他走。如果一直维持这种现状,等到他出院,章途就彻底和他告别了。

不能这样。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章途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只能囿于病房,坐以待毙。

卧了几天床,医生终于允许他下床行动,江宁川摇着轮椅,想从住院部去门诊部,在电梯门前又踌躇了。章途还在上班,现在自己这样冒失地去找他,对方会困扰的吧?可是他又实在想见对方一面……

摇着轮椅坐在电梯口前还是很打眼的,护士以为他不知道坐电梯,走过来问:“您要去哪儿,我推您过去吧?”

这一声惊醒了走神的人,江宁川想了想,没有拒绝护士的好意。

等到了门诊部,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停在长长廊道的拐角处,心下犹豫。

他们那一层的护士站似乎都知道他是章医生的关系户,问道:“您要去找章医生吗?他这个时候不一定在坐班。”

正说着呢,章途就扶着一位老人出来了。两人径直往走廊另一头的科室走去,没注意左边拐角处停着一辆轮椅。

“啊,在这儿呀。”护士的语调里透露着轻松,“那你在这儿等他回来就行,我先去忙别的了哈。”护士离开,江宁川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默默摇着轮椅回到了病房。

看一眼也就够了,他不敢再去讨对方的嫌。

所以他发誓在楼下遇见章途只是个意外。

医生见他整日闷在病房里,和他说有时间还是要多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江宁川满心都在忧愁章途不搭理自己的事,总是在期待说不定下一刻章途就推门进来了,万一他走了两个人错过可怎么办?因此他最多也就是在走廊走走,不敢离病房太远。

小满每天都会来陪他一会儿,到了傍晚就由章正玉接回去,这天他照例跟女儿告别,听到窗外有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顺眼看去,天空由蓝到红,红彤彤的太阳逐渐落下,一片晚霞烂漫的景象。

心里的某处忽然被触动,江宁川回头和女儿说:“爸爸和你一起下去吧。”

三人下楼,章正玉帮忙推着轮椅,慢慢往医院大门走去。天色半明半暗,这座城市都沉浸在朦胧里,沿途经过门诊部,江宁川无意一瞥,正好捕捉到章途和同事并肩出来。

章途与江宁川对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主动喊住自家长辈:“姑姑。”

章正玉扭过头看见侄子,拍了拍轮椅的推手:“这会儿下班了?那等一下小江可就交给你了。”

章途这才又看向江宁川,对方已经垂下眼去。

送走姑姑和小满,两个人周遭的氛围立时沉寂下来,章途沉默地推着轮椅转向,往住院部的大楼走去,滚轮驶过混凝土浇筑的地面,不时碾过细碎的沙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坐在轮椅上看不见后面的人,江宁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这尴尬的气氛,他能做的只是紧张地攥住衣角,思考等下怎么和人道谢。

“护工照顾得还行吧?”

章途不期然开了口,惊得江宁川说话磕巴了一下:“还、还行。”有个护工这几天会来负责他的洗澡擦身之类的活,也就到点了来照顾一下,沉默寡言得很,只自我介绍说是章医生让他来的,后来全程也没什么交流。

“齐医生说你消极治疗,这是怎么回事?”

江宁川顿时生出一种被班主任告诉家长孩子在学校学习不认真的窘迫。他常年在土地间的劳作,把身体锻炼得异常结实,又没有沾染败坏身体的毛病,早睡早起,作息健康,创口愈合速度自然很快。当时医生说他很快可以出院,他途相处的时间,必须再多一点才行。

于是护士要来给他换药,他便老是想找理由搪塞过去,医生说他可以开始力量训练,他就说感觉身体还不是很舒服——总之,他不想让身体有变好的趋势,在章途愿意见他以前。

毕竟是个难以向正主启齿的理由,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消极治疗,消极沟通,他此刻的情绪也消极到了极点,恐慌的阴霾挥之不去:他置自己的身体健康于不顾,为的就是赌一个章途再见自己的机会。这就像在抛硬币,风险与机遇并存着二分之一,他既可以赌到章途来见他,也可能会面对章途失望的眼神。

他最怕的就是章途对他说,从此不再管他了。

他不答,章途也不追问,在这片沉默中,江宁川发现对方无视了住院部大楼,径直推着他往前走。

“走过了……”江宁川伸出手试图纠正这个道路错误。

“今晚睡我那儿吧。”

此言一出,他立刻止住话头,怕自己再多说一句章途就要改变主意。

章途看着江宁川的发旋,心下有些默然。江宁川未免也太好懂了,刚刚看着还魂不守舍,现在立刻就来了精神。悄然坐直的脊背和双手在大腿两侧的摩擦,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怎么办呢?

齐医生来找他说江宁川消极治疗,他起初还不信,后来去找护士打听,发现同事所言非虚,江宁川看似配合治疗,实际上都不太落得到实处,有好几次护士都发现他的伤口有撕裂,一次两次是偶然,频繁了显然就有点故意为之的意思了。

“你那朋友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我看他老显得有点……有点郁郁寡欢?别是抑郁症吧?”齐医生是这么和他说的,说出“郁郁寡欢”这个词时还一脸的自我怀疑,章途当时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心里却是无奈。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和自己这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呗。

齐医生是和他同一批进来的同事,对病患相当负责,这是章途找他帮忙的原因,现在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在答应同事有空去好好开解一下江宁川以后,才把人送出办公室。

章途坐在椅子上疲惫地长叹一声,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拒绝一次还把人刺激出心理问题来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江宁川好好谈谈,可他为了避嫌——主要是江宁川根本没有自己已成前任的自觉,特地把一切安排妥当,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和对方见面。

只要对方平平安安把腿治好,带着女儿回到农村,从此以后就是相别两宽了,最好是各生欢喜。

如此纠结两三天,还没纠结出一个结果来,今天就正好碰上。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趁着今天说个明白吧。

虽作如此想,章途眼里却浮现出茫然的神色:他要说些什么,才算是说明白?

宿舍和江宁川走之前的摆设没差,上回他在这里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回到此处,依然是二人世界,仿佛昨日重现。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提起那天的事,在缄默中对视两秒,章途率先开口:“你还没说呢,为什么要消极治疗?不想治了?”

“我想治。”江宁川别过眼去看窗外,能看到远处的楼房和几棵长青树。他发现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樟树,长得枝叶繁茂,规规整整扎根在路边,有人来定时修剪,相比起来山里的那些树都太野蛮。

天色由发灰的朦胧转为钴蓝色的夜,路灯在某个时刻忽然一齐亮起,他被这样的光晃了一下眼,又回过头来直视着章途。

“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内容听起来理直气壮,发颤的声音却彰显着主人的底气不足,“我、我在这里只认得你……”

“我帮你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见不见的有什么必要吗?”章途轻笑,眉宇间有丝厌倦的阴影,“更何况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

心如刀割的疼痛再次袭来,江宁川几乎失语。

是了,最初就是他主动把人推远的,哪里有明知自己被推开、被背叛,还赶着上的道理?章途不愿亲近自己,再自然不过。

即便章途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从一开始就与他划分好了界限,但他就是接受不了这么一个事实。章途不爱他,对他没感觉,往日的所有柔情与偏爱都不再有了,某一天对方会有新的伴侣,于是就连最后的眼神都不会再分给自己——

他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就恐慌,迫不及待想要抓牢点什么,最后却只把对方推得更远。

那天对方下意识的动作把他打清醒了,历历在目,光是想到就感觉揪心。

章途说过话便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而这期间江宁川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将注意力放到对方身上,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江宁川太沉默了,脸色发白,细看下去才会发现他肩膀在隐隐颤抖着,牙关咬得死紧,章途去摸他的手,凉得惊人。

“哎哎,醒醒!”章途在江宁川眼前挥了挥手,对方竟毫无反应,这下可把他吓得够呛,连忙拍了拍对方的脸,怕对方背过气去,只好上手去掐咬肌迫使对方张嘴,“宁川?”

江宁川忽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吸,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劫后余生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蹦出胸膛。人一鲜活起来,情绪就失了控,泪腺控制不了眼泪的流淌:“章途……”

“我在,”章途刚才吓了一大跳,知道此刻不能刺激江宁川的情绪,温声应着话,“我在这儿呢。”

江宁川握住章途的手,肌肤的温热源源不断,实打实确认了章途的所在,这一切都让他稍感安心。

“有什么话就说,不要一直藏在心里,你不说我没办法帮你解决。”

“我……”江宁川没法儿说下去。

有口难言,尤其对着章途,更是开不了口,只好恶性循环,由着坏情绪愈演愈烈。刚做完一场手术,心情又如此消沉,人便日渐瘦削下去,患得患失的心情占在心头,夙夜忧叹下,出现些心理问题也是迟早的事。

“说吧,没事,”章途耐着性子哄,“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好心想帮对方治腿,结果到头来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照实说,小满真的比他爹省心太多。也是自己该的,余情未了,一时上头,没事找事。后来清醒了,对方却又缠将上来。快刀斩情丝,多痛快,偏是他刀钝,搞得现在藕断丝连,不成样子。

一想到现在的处境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章途忽然就泄了胸中那股气,平和了不少。

江宁川吸吸鼻子,模模糊糊嘟嘟嚷嚷一笔带过,章途听力再好也架不住对方故意糊弄,只好再问一遍:“我没太听得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听途真希望自己刚才不要多嘴问那么一句。

“我们……宁川,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强调,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完了,懂吗?”他无奈,几乎有点想笑,不知道是要笑江宁川的天真还是自己这时候还要跟他掰扯道理。好理直气壮的质问,仿佛只要道个歉他就必须要原谅对方,重新回到以前亲密无间的时候。

这不荒谬吗?

“你说你对我没、没感觉。”

“我要对你有什么感觉呢?性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顶多算是逃避,我们之间的问题很清楚了,逃避没用。”

江宁川脸色苍白:“那、那你会对谁有感觉吗?”

“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回答你。”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直起来向前倾,扯住对方的衣角,“什……什么意思?”

这架势,还以为出轨的人是他呢。章途把衣角从他手里抢救回来,皱着眉道:“我不是你,没有脚踏两条船的‘好习惯’,别管这么宽。”

想起理亏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江宁川怯怯收回手,顶着冷眼鼓起勇气问:“那你现在……还喜欢男人吗?”

眼前这人简直是油盐不进,章途冷笑一声:“我要是说我喜欢女人,你难道还要为我去变性?我们完了,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

对方不再吭声,嘴唇的血色尽失。

看看,一管不住嘴就会这样互相伤害,鲜血淋漓,多没意思。对病人不能这么刻薄,他自知失言,不再说话,过一会儿收敛住了周身的怒意,叹息道:“宁川,迎接新生活吧,大革命都已经结束了。”

江宁川对此置若罔闻,喃喃地问:“结束了……你以后会结婚吗?”之前和赵知蔓他们的闲谈被他深深记在脑子里,在他住院期间,也有护士来悄悄打听过。他们医院的章医生,尚未婚配,朗目疏眉,个人形象极佳,谁不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

章途不耐烦再围绕这个话题纠缠不休,“这个问题很重要?”

很重要,太重要了。

“我不要名分,也不要你负责,我只想你别丢下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坐在轮椅上,卑微至极的话语就这样轻轻巧巧地从嘴里吐出,他假设着某天章途和一名女子结婚,新婚燕尔,小夫妻和和美美,他甘愿带着项圈躲在阴影里,只求章途愿意手上握着那根锁链。

章途沉默片刻,轻声问:“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会乖乖藏起来,不会给人看见,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招招手我就过来……”

“哦,懂了,你要来当小三啊?”章途这回是真被气笑了,“我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绝,但是,唉,你能不能别这么上赶着犯贱?”很平常的温柔的态度,说出的话却是刀刃,一刀下去扎透了江宁川的心脏。

“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发现自己爸爸原来一直在外面给别的男人当小三,你觉得她会怎么想?给她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吧,这种傻话以后不要说了。”

但是我也只对你才愿意的。江宁川心里好痛,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到时候,你想睡我就来,不想睡我也不会跑的,我会一直等你。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嗓音颤抖起来,“我不想跟你完,你别跟别人结婚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结婚我会疯的,我活不下去,真的活不下去……”

他哭得好凶,上气不接下气,汹涌的情感把整个人淹没。

自己这样对他,是不是终究太坏了一点?章途心下犹豫,又觉得把积郁已久的所有情感都发泄出来,对江宁川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安静地看着江宁川崩溃地哭泣,到底于心不忍,轻轻去拍对方的背。江宁川极受用这样无言的安慰,顿了顿,又悄悄靠近了章途一点。

“没谁离不开谁,宁川,你是个好父亲,会把小满好好养大的。也许你会遇上下一个喜欢的人,到时候你会发现,结束一段感情没什么大不了的。”章途尽量温和着语气,苦口婆心地开导,“只是现在我离你太近了,容易造成一些错觉,你看之前我们离那么远,不也什么都好好的?”

“这不一样。”江宁川满目哀求,“这真的不一样,我、我没你就是不行,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不要对我没感觉……”

章途看着江宁川眼里的酸楚,思来想去不忍心再给他心上捅一刀,硬着头皮道:“也不是说真就这么绝,起码我还做不到真把你当陌生人。”

“我以为你讨厌我了。”

“我只是讨厌你骗我。”

“我不骗你,再也不骗你,能不能给个机会?”江宁川心脏砰砰跳着,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拥有过一只白兔,那兔子胆小又乖顺,卧在他的膝头不敢动,他的手掌抚摸它的皮毛,顺滑,同时可以清晰地感知白兔心脏的跳动。

现在他就像是那只白兔一样,心脏的鼓动带动着全身血脉的鼓动,屏气凝神说出一个算不得合理的请求:“——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真挚无比的恳求,章途暗道不妙,眼睁睁看着自己先前的决心已成一江春水付诸东流。

左不过一个机会,给就给了,主动权依旧在自己手里。再者,要驴拉磨也得在它额前挂个胡萝卜呢。他也有思量,怕自己拒绝了对方会消极得更厉害,到时候耽搁了治疗,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管怎么说,你先把腿治好了才是顶重要的事。”章途犹豫着给人画饼,“其余的都等你康复了再说。”

“可你说等我好了以后就不联系了。”江宁川一贯老实巴交,章途说什么就信什么,直到此时还惦记着以前对方放的狠话。

“我那时在气头上,瞎说的,你别当真,”章途心虚地摸摸鼻梁,“要是真要和你断绝往来,哪里还会带你把我朋友家人都认一遍?”

江宁川沉默地想了想,发现似乎是这个道理,求证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章途哑然半晌,“顶多是还不算讨厌。”

不讨厌,那算不算还有点喜欢?

江宁川没勇气再问,章途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努力吧,总得先站起来再说以后的事。”

稀里糊涂就给出个许诺,对方是好过了,现在轮到章途有点夜不能寐。小满不在,在江宁川的要求下,中间间隔的帘子没有拉上,他一侧身就能看见江宁川睡在不远处,对方看上去睡得挺香,房间极静,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之前小满在这儿的时候他没心思细想,此刻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阔别了五年。五年前他们睡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欣悦与期待入睡,却不知江宁川是如何地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对方最后似乎是在他唇间落下了一个吻。

光是这个吻就已隔了五年了,分别那天他自信地觉得他们未来还有很多时间,不必耽于那片刻的温存,如今想来实在是天真得过了头。要是多陪他说会儿话,或是不跟着大部队走,而是两人单独行动,今天的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章途忽然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早晨,江宁川对他那般郑重地说再见。

他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江宁川而言,那句再见即是永别。

再往前溯,也接着就想起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对方忽然那样的慌乱,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是花费了多大的勇气。

从一开始,江宁川就没认为过他会同时选择未来和自己,在他们的亲密关系里,对方的患得患失贯穿始终。当他说要去参加高考,要去读大学时,对方就认定了他不会回头。

——多可笑,凭什么他就要这么认定我呢?

月光静悄悄,在天上缓缓流淌,窗帘没拉严实,透进来一条细长的光线。要是拉开窗帘,章途就能看见一个如水般清澈的夜晚,可他此刻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把话说开,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起码章途不再像前段时间一样处处避着他,时不时也愿意推开病房门来问问他的情况。

只是对方看上去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脸上常常浮现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想问,可章途又不让他捉到时机。

为了章途说的那句“总得先站起来再说以后的事”,江宁川总算是重新打起了精神,谨遵医嘱好好养着腿,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这天章途也在一旁,医生讲了出院后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却没有心思听,眼神简直黏在与医生交流的章途身上,移也移不开。

“他什么时候可以拆线?”

“两周后再来,这段时间要注意腿部的训练……”

刚插队那会儿,章途的腿也伤过,那时章途自觉跟江宁川并不如何熟悉,对方却巴巴凑上来照顾他,那时他只觉得对方心肠好,能对一个异乡游子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没想到后来两人之间又发生了这么多故事。

跟医生沟通完,病房里暂时只剩他们二人,章途看着明显走神的江宁川,问道:“刚才齐医生说的那些注意事项,都记住了没有?”

接收到江宁川疑惑茫然的眼神,他低声笑:“我记得以前你照顾我的时候,那些杂七杂八的注意事项记得比我牢得多,怎么现在放到自己身上反而迷糊了?”

江宁川的脸霎时红了,差不多已是十年前的事,自己当时心里是如何想的,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那种强烈的心情依然还留有余存:“因为我想照顾你。”

“为什么?”章途饶有兴致地追问。

“你救了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章途是为了及时将他推出去才害得自己的腿上落了伤,他想要报答,可这绝不是唯一的理由。

“就为这个?”章途撑着下颌,笑了笑,“我以为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呢。”

开玩笑的轻松语气,别人听来或许还会觉得这人有点小自恋。

江宁川目光闪烁了一下,轻声道:“那时候还不敢。”

“不敢?”新奇的答案,要么是喜欢,要么就是不喜欢,非此即彼,冒出一个“不敢”是什么意思?

江宁川被章途的追问逼得有些难为情,可又喜欢和对方这么聊天,重逢以后,章途对他大多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鲜有如此轻松的对谈。

他喜欢此时的氛围,能让他产生温情的错觉。舍不得结束这样的交谈,只好顺着对方的问题乖乖回答:“你、你是知识青年,有文化,长得又好看,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我什么也没有,你看不上我的。”

他是照实说,可这实话未必就是章途想听的,沉默蔓延片刻,直到他又起了说错话的栖惶,想要弥补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他想要道歉之前,章途缓缓开口:“宁川,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觉得我看不上你,跟你在一起只是不负责任的图新鲜?”

江宁川下意识去看对方的眼睛,发现章途眼里流露出的居然是难过。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在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以前,我都挺挫败的,既生气你瞒着我结婚,又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做好,展现出了动摇,让你觉得我不可靠。可我从没想过你是不相信自己。”

章途摸了摸后脑勺,从来都是从容自若的人途面前哭出来。

他的眼泪好像总是为章途而流。

那现在呢?我还值得吗?他多想这么问出来,但他知道正确答案。

没人能毫无芥蒂地重新接受一个欺骗过自己的人,辜负过真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送上来途就在他身边,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不完美。

也因着这样的自卑,有一回护工迟迟未到,对方问要不要自己帮他擦身,江宁川坚决不从,就是怕自己腿上的伤口吓到对方。就算章途再三申明自己是医生,病人身上再糟糕的情况都见过,他也决不肯把裤子脱下。

从来都是对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头一次看江宁川反抗得这么坚决,最后章途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幸好天气冷,还能捂这么严实,到了夏天怎么办?我都怕你要闷出痱子来。”

江宁川支支吾吾,一张脸完全红透,就是与桌上摆着的苹果相比也不遑多让。幸好这时护工及时赶来,他立马摇着轮椅逃离现场,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撵着他跑似的,稍晚一步就会被吃掉。

易意隔三岔五就来医院找章途,每回都说是回来看望爷爷奶奶,顺路才来他这里一趟。章途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反正从不管她,由着她来,到点了就赶人。纵然江宁川在心底悄悄视小姑娘为情敌,看到她来找章途就心里有些略微的不是滋味,但看着章途对她软硬不吃无动于衷的模样,也不免对易意有些感同身受的同情。

章途的温柔稍纵即逝,有时对他还不如对易意亲切,科室里最近忙起来,几乎就只有早晚各见一面的份,他猜自己在章途心目中现在就只是个普通室友的角色。

但是该知足了。江宁川宽慰自己,他说了要等我站起来的。

这天小姑娘又上门来玩,她已经临近毕业,课程几乎是没有,同专业的同学都在为未来做准备,工作或考研,再或者兼职赚钱,忙忙碌碌,她则对未来还没什么预期,在岔路口上犹犹豫豫。易意对此很乐观: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不差这么一会儿时候。

章途临时有台手术要做,被同事喊走,房间内就剩下两人。易意耐不住嘴上的寂寞,问道:“江哥,你腿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好,能拄拐走一段路了。”江宁川抿着嘴,很拘谨的模样。

“哦,那不错。”

他们一单独相处就是这种老样子,没说两句就要冷场。

易意撑着脑袋翻书,等待了一会儿,章途还没回,便觉得无聊,打算辞过江宁川离开:“江哥,我先走了,等会儿途哥回来你帮我说一声哈。”

“等、等一下……”

易意朝江宁川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新鲜了,江宁川这似乎还是途啊?”

少女心事被人如此直白地戳破,易意不经意间都患上了口吃的毛病:“没、没有,我只、呃,只是……”

脑袋里急速冒出许多借口,没一个适用的,她泄气地揪着衣摆,哭丧着脸:“连江哥你都看出来了,他怎么油盐不进的,我感觉自己是喜欢上了块木头。”

江宁川悄悄咽下因紧张分泌而出的唾液,试图旁敲侧击:“他好像还不知道你喜欢他。”

一提起这个,易意就更气了:“我……我是想直说来着!可他每次一本正经,拉下脸凶得跟我爹似的,有其师必有其徒,我哪儿还敢造次?”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

易意傻兮兮笑了一声:“他长得好看啊,我读高中那会儿,他有时来接我,我跟同学说这是我爸的学生,就跟我哥似的,人家都羡慕死啦。而且他教我做题可有耐心,我爸都没他那好脾气,哎呀,反正我觉得他就是好嘛。”

“而且我以前可熊了,快高考了还跟爸妈吵架闹离家出走,最后是途哥先找到的我,他也没骂我或者讲什么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的大道理,单请我吃了碗面,跟我说要好好准备考试,然后才把我送回去。我爸当时想揍我,还是他劝下来的。”

江宁川听着易意的回忆,心里酸酸涩涩,五味杂陈,勉强勾起笑来,自虐一般地问道:“要我帮你去打听一下吗?”

易意没什么心眼,顿时欢天喜地地上了当:“啊?真能帮我打听?谢谢江哥!不过你告诉我的时候婉转点儿,我估计他是对我没意思……”小姑娘苦涩的表情转瞬即逝,“但有时候人就是不死心嘛,万一呢?”

“还有件事,我也想请你帮个忙。”江宁川难为情地挠挠头,“你知道有什么药可以去掉身上的疤痕吗?我不太懂这些。”

易意不解:“是说手术留下来的疤?这玩意儿其实慢慢就会消失的,只不过时间久点儿。”

江宁川硬着头皮道:“这个不好看,我……我想尽快,所以……”

“没想到江哥你也在意这个啊。那里的疤又不露出来给人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呀。”还不待他回答,易意便露出一种成人间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喔,我懂,小满是不是要有妈妈啦?”

被个小姑娘开黄腔,江宁川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很正常的。”易意笑过后也意识到这样不好,清了清嗓子,拍拍胸脯保证得豪气干云,“那么这事就交到我身上了!”

傍晚时开始下雪,雨水混着雪籽噼啪落下,夜深雨停,雪花纷纷扬扬,悠悠飘到行人的衣领袖口上。风一阵紧过一阵,章途半夜回来,原本有的三分困意在路上给冷风吹散得干净。

轻轻推开门,江宁川已经睡下,书桌上亮着一盏灯,是给他留的。

章途没有要打搅江宁川睡眠的意图,寒气入体的感觉不好受,他速战速决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却看见本该睡着的人坐起了身。

“吵醒你了?我一会儿就关灯。”

水汽云山雾罩,从浴室漫出,章途额前的碎发也沾上了湿气,被他随手往上一抹,露出光洁的额头。灯影朦胧里,江宁川望着章途的眉眼,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就像自己以前做的那些梦一样,要是和对方讲话,或者想去触碰,自己立刻就会醒来,睁眼时总会希望落空,什么也不存在。

江宁川没接话茬,只望着他的脸怔怔发呆,像是睡懵了似的,章途被对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起了个话头:“外面在下雪,明天记得多穿点。”

江宁川眨了眨眼,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回过神来:“冷吗?你出去时没穿多少衣服。”

“还好,洗个澡暖和了。”

章途说着就去熄灯,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江宁川:“易意六点多的时候回去的,她走前,让我问问你……”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不知道是不敢往下说,还是特意吊人胃口。

章途一向不爱跟人玩猜谜,但一想到江宁川近来对自己总有种诚惶诚恐的态度,只好耐下心来问:“让你问什么?”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声音很轻,或许是抱有对方听不清可以糊弄过去的侥幸。

然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宿舍就这么大,又只有他们二人,这样的侥幸便落了空。

虽说章途在江宁川说出口之前就隐隐有“不是什么好事”的预感,但他没想到,这件他以为已经翻篇了的事会在此时杀个回马枪。

讲道理,有点头疼。

“她要你问的?”

江宁川迟疑了一瞬,做了出肯定的答复:“嗯。”

“宁川,我比你了解易意,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但是胆子很小,有些事她心里清楚,就不会问出来。你确定是她主动要你问的吗?”

黑暗中视野受限,江宁川不知道章途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也把握不住对方此刻的情绪。章途说话的语气很平稳,可偏偏是这种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最叫人提心吊胆。

何况,章途的质疑很对,这件事就是他故意丢出来的。

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在章途这里昭然若揭,江宁川何等窘迫,最好的做法是承认错误,但人在深夜中格外冲动,理不直气也壮:“你应该跟她把话说明白,她、她总是来找你。”

这是在反过来谴责他?章途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和你有关系吗江宁川。”

小姑娘脸皮薄,虽然说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可要是真被他戳破了,恐怕会恼羞成怒,他和易意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明知没指望的事,时间久了,对方的感情自然会回归到正确的位置。

江宁川凭什么、又是站在什么位置来说这种话?

章途冷冷开口:“所以你是在指责我什么?欺骗小姑娘感情?我哪件事惹人误会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看、人、可、怜。”

没什么惹人误会的,毕竟医院同事都知道章途对易意没有多余想法,相处得足够坦荡。

真正犯错的人是他。

江宁川徒劳地张了张嘴,随后又挫败地闭上。

他犯下弥天大错,确实不能希求一个原谅。江宁川知道章途前些日子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是哄他,怎么可能不在意,怎么可能不讨厌,怎么可能轻易就原谅——但章途这么说,他就愿意信,于是诚笃地自我欺骗,几乎要信以为真。只是,假的就是假的,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挑破,露出内里不堪的事实。

又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窗帘拉得严实,看不见外面月亮此刻升到了什么位置,没有了衡量标准,感官无限延长,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章途,我其实……”

江宁川艰涩开口,却被打断。

“不用说了,”章途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刚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睡吧。”

一夜无话。

次日雪停,屋檐大地都覆上新雪,气温比昨天更低了,章途挑了件外套准备出门。

江宁川起得很早,看见章途的动作,有些不安:“你要出去吗?”

章途点点头:“去我老师家一趟。”

他目光略为复杂地扫了眼对方眼下的青黑:“中午我不回来,不用等我。”

直到看见门关上,江宁川才迟钝地眨了眨干涩的眼。

他一整晚都没睡,忐忑地等待天明,好像等待某项判决似的,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昨晚发生过的对话仿佛不存在,一切还是照旧,章途也只不过是寻常地出个门。

不对。

江宁川后知后觉地想起,章途的老师,不就是易意的父亲吗?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下来后,章途觉得为此生气没什么必要,只是早上看到江宁川的黑眼圈,一时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过去读书时给易意兼职做家教,去老师家的路还是熟悉的。章途突然上门拜访,师母一边嗔怪他“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一边热情地招呼他坐。

“之前说了要来,结果一直耽误到现在,”章途歉然,“老师今天不在家?”

“一大早就拉着闺女出门,说是打太极。”师母端来一碟果盘,“在这你就别讲客气,快中午了,他们应该就回了,留在这儿吃饭啊。”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传来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推开,易意的抱怨就清晰地流进了客厅:“困死了,爸,以后别早上要我跟你出去成不——欸,途哥?”

易建国落后几步,听说学生来了,很高兴地从玄关探头:“章途来了?”

“易老师。”章途见老师手上还提着东西,起身帮忙去接,“这是去菜市场了?”

“对啊,今天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老师做饭,当学生的自然要跟着打打下手,师生在厨房里聊起了近况。

“快过年了,年底医院忙吧?工作还习惯吗?”

“不算特别忙,挺习惯的。”

易建国开了火,灶台猛地腾出热气:“成家立业,立业成家,现在个人生活怎么样?”

易意在厨房门口鬼鬼祟祟,假装拿东西就进进出出好几次,听到这里偷偷把耳朵竖起。

章途帮着剥蒜,闻言苦笑:“分手了。”

“啊?”易意凑过来,“途哥你有对象?什么时候?”

“下乡当知青那会儿谈的。”

“江哥明明说你没谈过女朋友啊?”

“他说的?……他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章途不以为意,专心手里的活。

易意皱皱鼻子,不解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那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知道的。毕竟离得这么远,他也有很多事瞒……我不知道。”

易意沉吟片刻,缓缓摇头:“不懂。”

“这些也不用你懂,”章途有些乐,剥完了蒜去洗手,“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昨天咬破笔头也就憋出了五百字,易意一脸不堪回首:“咱非要提这茬吗?”

说话间,菜已出锅。

众人上桌,章途带来的那瓶白酒也开了。易建国爱喝点小酒,章途又恰巧能喝,每每能尽兴,喝了几盅,便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医院年后有个去首都进修的机会,这个事你知道吗?”虽然自己是在学校教书,但他父亲是医院的老院长,熟人多,易建国对医院的这些大事小情都很了解。

章途点头:“周一开会听院长说过。”

“这次情况特殊,你也知道,医院关过几年,人才储备不太够。我听你们院长说,这回的意思是搞几个年轻医生去学学,章途,你是大学毕业的,我看你该去申一下,趁着年轻多往外面看看。”

之前快毕业的那会儿,易建国力劝章途往上再读几年,可那会儿正是江宁川断联的时候,一封绝交信寄过来,章途人都懵了,只想着赶快稳定下来回去找人问个清楚,哪里还能安下心来继续读书。易建国当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

章途明白老师的意思,这个名额只要自己去申,那就会有自己的一份。

“您放心,我回去就打申请。”

“你有你自己的决定就行,”易建国说完正事,扭头看到一门心思扒饭的女儿,苦口婆心道:“易意,你也要和你章途哥哥学着点。他当时在大学里读书兼职都要兼顾,成绩还那么好……”

吃饭就吃饭,怎么还说起这些了?易意装没听见,章途帮忙打圆场,说了些别的话转移话题。

吃过饭,又闲坐了一阵,章途起身告辞,易意说要送,师母奇道:“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会儿知道送人,懂事了呀。”

易意哼哼两声糊弄过去,跟着她途哥下楼。

楼梯间很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单元门口,章途沉吟道:“我今天来除了看看老师,其实还有件事——”

易意心道不妙,果然就听见章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吧?”

昨天一时脑热,什么都跟江哥交代了,回去的路上她就有些后悔,今天章途来的时候,敏锐的途这话说得老成又严肃,易意先是茫然地眨眨眼,然后飞快地意识到对方要说什么,喊了一连串的停:“别说别说,哥,你让我缓缓!”

章途体贴地停下,看小姑娘没让他继续的意思,颇有些为难:“都到这份上了,要不我还是说完?”

“求你别说。”答案她知道,但要是章途真说出来,她肯定会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易意长长吐气,化被动为主动:“就是对我没意思,我没机会呗。”

章途原本准备说的话比这要委婉多了,但易意如此直接,他也就干脆地点头:“对。”

小姑娘的反应比他料想的要平静:“哦,那就这样吧,其实我也不是说对你就特别喜欢。唉,就是、就是,有些时候……”

“有些时候会对身边人过分留恋?”

易意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章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忧郁地叹气:“也正常,大家不可避免都有这种时候。”

“是吧,”易意很会聊天,“途哥你也有啊?”

章途一勾嘴角,并不回答,拍了拍易意的肩膀:“回去吧,写论文加油,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易意懵懵地转身要走,忽然又返回来,从兜里掏出一管药膏:“喏,这是给江哥的,途哥你帮我捎给他吧,我以后就不去找你了。”

章途拿过药膏看了一下,祛疤的。他夸道:“你们女孩子就是细心。”

“倒也不是我细心,”易意想到昨天和江宁川的对话,很八卦地笑道,“但是江哥肯定有什么要他细心的人啦。”

意思是,这药是江宁川自己要来的?

他问道:“他给你钱了吗?”

“给了给了,”易意随口应道,心思已经飘到了另一件事上去,“途哥你说,小满要是有了后妈,会不会被欺负啊?”

“……认识人家吗你就瞎担心,”章途敲了一下易意的脑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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