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同府后,一大早德冒便去四邻打听,此时一一报给身旁之人。
几人立在巷口处,望着前方那紧闭的李家大门,冯元抑制着心内的波澜起伏,成败在此一举。虽感应不到那贱人在这所房子里,可他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他可是在都察院待过的,深牢大狱也下去见识过,审人的手段有的是,任她是孙猴子,也翻不出爷的五指山。
这时,传来一阵欢快的逗弄声,对处巷口走进来一人,脖上骑着个手举风车身板高壮厚实的孩童,摇着歪七扭八的步子在逗着头顶那孩子,咯咯咯的笑声响彻整条小巷。冯元身子一定,眯着眼睛细细望去,只觉得这汉子有些眼熟。
而立往上的年岁,虽显老迈了一些,却仍能瞧出是个相貌极佳的俊人,想必这就是绿莺的那个爹了。果然,那汉子一步三颠儿,在那新漆院子外落定,敲开门后,便笑呵呵地转身进了去。
想起绿莺说过那小儿不像是她亲弟的说法,冯元原来还不以为然,如今可算见识过了。那汉子瞧起来当年怎么说也是个俏书生,要不然也不会迷住出身书香世家的绿莺娘。再看绿莺的长相,也是随了父母的。可那半大孩子,国字脸馕饼似的凹样五官,丑得不能再丑,分明是个出了岔子的。
冯元沉默半晌,冷冷一笑:“哼,日子过得好了,也没说将亲闺女赎回来,倒是对着个无关之人呵护宠溺,这小子如今也是八.九岁了,还让他骑在脖子上呢,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是越说越气,牙齿咬得咯吱响:“对亲女弃如敝履,却硬把顽石当珠玉,世上哪有这样的爹,简直畜生草包一个!”
德冒低下头,不敢接话,心道爷你到底是揪人来了还是打抱不平来了啊,告假可是有期限的啊。还有啊,他是真希望那李姨娘的爹能将她藏好,最好送去山洞里,可千万别被老爷找到。
哎,老爷从前多洒脱的一个人啊,自从有了那李氏后,气也多了,嗓门也大了,这些日子更是黑了也瘦了。好不容易升到从三品了,还没等上任呢就开始告长假了,皇上该怎么想?仗着才立功,就开始抖起来了?千里迢迢跑到这里玩猫追耗子的把戏,闹得人仰马翻的不消停。
老天保佑,希望那根祸头子再也不要出现,还老爷和冯府一个安宁罢......
叩叩叩——
“谁啊?”
大门从里头被拉开,一个二十如许的妇人出现在眼前。冯元负着手,垂下眼皮皱眉打量她——脸上敷着厚粉,眉眼倒是尚可,鬓角却别了一朵不伦不类的鲜艳大红花,艳粉的夹袄盖过膝处,腰身绷得极紧,将上围胸乳挤得如两座驼峰,胯骨犹如澡盆一般宽大,膝下露出一截浅绿绸裤,绣花鞋尖尖的头,这脚估么还不到三寸呢。
艳俗的可以,哪里像良家,跟花楼鸨儿有地一拼。
在他打量的同时,李穆氏也将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将冯元的底探了探。大同府不算小地方了,她也是有些见识的,这众人簇拥着的贵气爷们,哪是普通百姓,她一眼便扫到他腰上挂的牙牌。
好家伙,这还是个官儿呢。她不识字,上头的职位名姓看不懂,可那质地,不是乌木不是兽骨,是象牙啊乖乖,怎么说也是个知府老爷往上的身份。
莫非是有人在无意间将她的美名传扬出去,引了这贵气老爷登门相看?李穆氏心里乐开了花,暗地想了想,是哪个相好这么开眼,替她铺了这么一条好路子?不管怎样,她可要好生周旋着,得了这大人的欢心,抬回家当个偏房这一辈子可就妥了。
德冒愣愣地望着她,不明白这妇人一脸臊红忍笑,跟捡了钱袋儿似的,高兴个甚么劲呢。
“民妇见过大人。”李穆氏挺了挺胸,拧着腰胯满是风情地福身下拜,羞涩地垂着头,偏了偏脖颈,将那多大红花冲着冯元,出口的声音转了十八道弯儿,又浸了十八罐糖,德冒一个激灵,有些了然。他脸色古怪,垂头憋着笑。
李穆氏半身下蹲,还等着被人扶起呢,谁知冯元只冷冷瞥了德冒一眼,也未理会她,自行饶过后,大步往里走去。
泄恨地暗甩了下帕子,李穆氏别别扭扭地起身,跟在一行人后头,趁人不备偷偷解开颈间一颗盘扣,又拈着领口往下拽了拽,才进屋殷勤地备茶。
冯元左右打量了下,这是个一进的院子,没后院,只有一厅一正屋一灶房一柴房,跟左右各两间厢房。一掀后摆坐下后,朝德冒使了个眼色,几个家丁便四散而去,门扉声不时传来。
怎么不对劲呢,跟贼似的找甚么呢?李穆氏有些迷茫,不是来瞧她的么?怎么也不瞅她呢,还有搜屋子到底干甚么?
“大人,这是......”
冯元甩开她攀上胳膊的手,嫌弃地弹了弹被摸到的袖处,眉眼不抬,问道:“绿莺呢?”
李穆氏眨了眨眼,一时没想起来,这个名字太久远了,想了一圈绿莺是人还是鸟、是男还是女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那便宜继女。
也没多想,她下意识回道:“她不是在汴京么?”
相公当年卖她时,那姓刘的太太说她是汴京人啊。
冯元一声嗤笑,忽然抬起头与她视线相对,紧盯着她的眼高声质问:“绿莺是我家逃奴,这月十五出走,本家在这大同府,你跟我说她没往这里来?”
孩子的哭闹声在东厢房响起,被人安抚了几句渐渐安静下来。
一人突然奔进来,呼哧喘着插嘴道:“这位大爷明察啊,咱们可跟她没一文钱的关系,早就不是父女了。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可别来找我们啊。”
“放肆!甚么大爷大爷的,这位可是大人。”
李穆氏一气,呵斥他道。真是穷汉子,上不得台面,尽给她丢脸。瞧瞧,不怪她看不上他,这两个一比,一个天一个地,一条挺胸抬头的龙,一条哼哧个没完的虫,丢人!
李安讷讷地瞅了眼冯元,倒是恭敬惧怕了许多:“草民真的没对大人说谎,全是实话。”
顿了顿,怕人不信,他又举高手支愣着四根手指头:“小人发誓,要是撒谎,天打五雷轰!”
李安心里可真是死的想法都有了,一辈子没见过官的小老百姓,这大官竟来自己家了,还是兴师问罪的,这闹的甚么事儿啊,倒霉透了。本在屋里哄儿子玩,听到大门被敲响,还以为是邻居呢,谁知不多时便有一些人高马大之人不客气地踹门闯进来,又是翻床底又是拉柜门的,将屋子扯弄得跟狼掏了似的,这是来白日行抢的大盗么?
待听了厅内说话声后,他才彻底明白过来。真是气煞人了,绿莺那小娘皮还敢做逃奴,向天借的胆子,他要知道她这么不省心,当初生下来就该摁缸里溺死。
冯元仔细观察他面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犹是试探道:“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信了?据我所知,你是她爹,她亲娘早已不在,世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不投奔你还能去哪?”
李安都想哭了,啪啪拍着大腿,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可恨死绿莺了。
咽了口唾沫,他望着面前这大人,一脸真诚,还真是不似作假:“哎呦,大人不知,其实小的对她不好,她在我这没享过福。当年将她卖了,她肯定长心眼了,怕回来再被卖,哪还能回来呢,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对于李安说的话,冯元是信了,信绿莺不在这里。可听着他的话,却反而更气了。无理搅三分,若心神被蒙蔽,一时荒唐还有情可原,可这人分明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无耻,却还如此大言不惭,狗都比他有良心。
冯元抖了抖衣襟,立起身,一脸讥诮地看着他,如看一堆腐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此一说她被你卖还是幸事呢,我倒要替她多谢你了。不过你李安,不及犬也。”
大门叮咣声后,屋里回复到之前的宁静。夫妻二人奔到门首,悄悄地往外探出头。
李安翘起脚背,往街口张望,见那帮人是真的走了,流入人群中,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气冲冲不忿:“嗳你说,他怎么还骂人呢,绿莺作死来找我干嘛,还骂我不如畜生,我这招谁惹谁了!”
不理他的絮絮叨叨,李穆氏一脸向往地望着那道背影——一身贵胄之气,上好亮线绣的湛蓝直缀,被日头照得一晃一晃,如海鱼鳞片般华贵醒目。大腿粗壮有力,走在人群中个头比大同府的男子高了大半个脑袋,大步铿锵,虎虎生威,鹤立鸡群。
她眼里泛着春水儿,软塌着倚在门框旁,怅然地咬着唇,满身的不舍与思慕。
第10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