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没有食言,原本属于大老板的生意全部由你接手,他自己领着一帮人入驻九龙城寨,潇洒地当起甩手掌柜,另一部分愿意跟你留在厂里的,全部开始学习经营知识,其中也包括那个长发马仔。
“陈仔,你会开车吗?”
大抵是没想到你会叫住他,长发马仔愣神一瞬,迟疑地点了点头:“开过。”
“这段时间,你先做我的司机。”你按住对方的肩膀,“还有组织其他人都把长发剪掉,全部换成西装,看起来顺眼,起冲突也方便点。”
陈仔微微瞪大眼睛,饶是一向脑子转得快的他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问题刚溜到嘴边在你的注视下又咽了回去。
“不该问的就别问。”你继续说,“你只需要跟我说行还是不行。”
这是一个晋升的好机会,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不过,底层人民一生中又有多少次这样的机遇呢?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咬咬牙也得点头。
你拍拍陈仔的肩膀,示意对方跟上,边走边问:“监狱知道怎么走吗?”
“知道。”
陈仔没有多言,很上道的先为你打开车门,自己才坐到驾驶位上,花了几秒做心理建设,才启动汽车向监狱开去。
值班的阿sir仍和昨天一样,你很快见到陈洛军,他的眼神比昨天坚定了不少,神情也颇为严肃,他从兜里拿出你昨天的烟,也许是他多次摩挲的缘故,外观爬上折痕和黑印,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有些年份。
“你有没有打火机?”
话音未落,一个打火机进入视线,随着按键下压,弹出火苗,在空气中摇曳。
陈洛军凑近点燃香烟,尼古丁冲进身体的瞬间,他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多久才能从这里出去?”
“拿到身份证之后。”你收起打火机,“不到三个月。”
眼前的光头仔皱起眉头,似乎有点不满:“太长了……”
“不长了,这是看在你是香港人的份上给你插队后的时间。”你说,“你看整个临时所这么多人,真的等到你得多长时间?”
“知足吧。”
你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塞给迎面而来的阿sir一包烟,你大摇大摆离开监狱,回到汽车中,你与后视镜的陈仔对上眼,一时两人都没有动作。
你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迟迟没有去捞打火机。陈仔看在眼里,自觉为你打火,俨然已经理解现在他的定位。
“走吧,我们去置办以后的事。”
汽车再次启动,你看着窗外,从嘴里吐出的薄蓝雾气同你的思绪一同飘远。
风平浪静过了两个月,某一天黄昏,你接到了来自王九的电话。
没几分钟,三下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你回答“进”后,一个中分短发、打西装领带的男人进门,他没有靠近你,而是背对着门站定——来人是陈仔,如今他的脊梁骨终于有底气挺直,精神面貌更是焕然一新。
“大佬,您找我。”
你站在窗边,看夕阳西下的城市,晃着玻璃杯,冰球和酒液在杯中旋转。
“去九龙城寨接你的九哥。”
陈仔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舒展开,没事发生似的颔首离开。
等王九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戌时,陈仔为他推开门后颇有自觉关门退下。
一声口哨,紧随着王九调侃的话语传入你的耳里:“你活得很逍遥啊!”
“哪里?”你从文件里抬起眼,看对方满屋子走动,“不如你逍遥自在。”
王九从插花的青花瓷收回目光,脚步一转,慢慢走至你的办公桌前,高居临下看着你。
“哦?仔细看,你都有黑眼圈了!”
“可不是吗?操盘生意可不是一件易事。”你放下笔,与他对视,“我给你介绍这两个月的更新?”
“唔好啦,我听唔明。”
说着,王九拿走了你的玻璃杯,办公桌前的坐到长沙发上,拿起长方桌上的威士忌倒入其中,高高举起对着头顶的暖黄灯光,看里头的冰球进一步融化。
你轻笑着站起身,走过去坐到对面的长沙发,看他把酒一饮而尽发出赞叹。
“那你为的什么事过来?”
为的什么事?王九也不知道理由。
自他接手九龙城寨后一直堕落快活,可在今天他莫名想到了你,缓过神来已经给寻呼台留言……
见王九陷入沉默,你也不再追问,自然而然转移话题:“这栋楼我打算开一家酒店,主要接待游客和上层阶级,作为市面对外经营。”
王九无言注视着你,摇晃的冰球撞击杯壁,脆响不断。
“酒店里开赌场,对内经营,主要面向来休闲的上层阶级。”
王九笑了,把玻璃杯伸到你面前:“我钟意赌场。”
你接过玻璃杯,为自己倒上酒:“以后这个酒店给你了。”
酒精上脑让王九显露倦意,他陷在沙发里,摇摇头:“我只要赌场。”
“酒店和赌场是分不开的。”
王九本还想说些什么,随即其后的敲门声让他把话吞了回去。
进来的是是一个女人,她梳着干净利落的波波头,不似街上的时尚女郎,她一身卡其色的修身西装极为简约干练。
她在看到王九也没有怯场,礼貌欠身后将手里的文件放到长桌上,示意你过目。
“你养的女仔?”
脚尖有压迫感,你拿起文件,看了王九一眼:“以后会是你的。”
闻言,王九难得没有打趣,脸上的笑容也在瓦解:“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快。
“接手酒店后,她会是你的秘书。”你解开文件的绳子,抽出里面的资料,“雨婷,认识一下,他是王九,未来董事长。”
“你好。”
雨婷对王九点头示意,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
王九看了看女人,又转头盯着你。悬着的心是放下来,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仍没有消失。
在得到你的眼神允许后,雨婷简洁说明情况:“我已经将远超过我们规定欠债数目的人员由多至少以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他们的资料包括个人和家庭以及社会经历,麻烦您过目后告知处置方式。”
“这不是老本行?”
王九的插嘴没有引来雨婷的侧目,也没有你的不满。
你自嘲地笑了笑:“黑社会嘛。”
王九没再说话,只是在你腿上蹭动的触感愈加变本加厉,逼着你对雨婷摆了摆手:“资料做得很好,辛苦了,先下去吧。”
等雨婷离开后,你才看向对面的王九,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长桌之下,王九的皮鞋勾起你的西裤,探进裤管中,贴着你的小腿骨缓慢上滑,挑逗的意味不能再明显。
“想做什么……”
王九低声喃喃,最后他顺从冲动站起身走向你,张开腿跨坐在你的身上,没骨头似的软靠着你,刺刺的下巴贴在肩窝,双手绕过脖颈抱住你,无论如何都不动如山。
良久,你终于听到一句朦胧的话语:“我不知道。”
夜风携带湿润的气息吹进你的耳畔,一颗沉寂的心为之颤动一瞬,前所未有的热流进入身体循环。你下意识侧过头,王九的眉眼低垂,不曾见过的茫然竟出现在他的脸上。
从五味杂陈到恢复平静,你不知道到底用了多久,只记得你最后拥抱着他,在他完全睡着后才缓缓说出一句话。
——“没关系。”
王九在天还没亮就被你命陈仔送回九龙城寨,一直到三月之约的日子,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九龙城寨,盂兰胜会有请。”
闻言,你的眼睛都没抬,哼笑一声,语气意味不明:“中元普渡。”
等你放下笔,从座椅站起身,静候在旁的雨婷终于有了动作,她提起衣架的外套帮你穿上,很快又退到一边,等待你的进一步指令。
全程行云流水,可见训练有素。
“太僵硬了,要表现得自然点。”你松了松被对方理好的领带,“这样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你不对劲,雨婷。”
雨婷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消化你的要求,随之她柔化自己冰冷的外表,做出亲和的表情:“好的,大佬。”
“你已经不同于以往,要懂得形成自己的保护色。现在你出差错,姑且还有我护着你,之后可说不准哪天我就没了,到时候不会再有现在的待遇,为了你,也是为了其他人……”
你按住她的肩膀,嘴里念念有词,话里有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你们两人自己心里清楚。
“我明白了。”
得到坚定的回复,你温和的神情又恢复平常:“通知陈仔准备好车,我要出门。”
雨婷先一步离开办公室,你将桌上的资料放入保险箱中后才慢慢悠悠下楼,陈仔已经在大门口等候多时。
你坐进车中,点燃一根烟,抬眼看向后视镜里的陈仔:“到处转转,再去九龙城寨。”
车窗外,日光渐暗,景色向后倒退,人们的喜怒哀乐在一条水平线上,仿佛走马灯自顾自旋转着,你是无关紧要的看客。
最后你在九龙城寨外下车,拒绝陈仔一同前往的建议,独自一人走进这座交错纵横的盒子。路上空无一人,安静得不可思议,好像深处有一头巨兽,将喧嚣全部吞噬。
每家每户紧闭门窗,如果不是路边放着一个接一个未燃尽金纸的烧金桶,定会误以为这里是空城。
你没来过九龙城寨,却一步步往里行进,有感应似的走到城寨中心的空地,原本是盛大的节日,如今现场一团糟,仅有一人躺在废墟中,奄奄一息。
阴影将地上的王九整个人笼罩,他费劲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轮廓甚是熟悉,嘴里更是吐不出象牙。
“都说你这样坐不稳位子的——”
故作意味深长的语调让王九笑了出来,随即引发强烈的咳嗽,猩红溢出,却依旧嘴硬:“要你理……”
“那你叫我过来做什么?”你在对方身边蹲下,神情好像是在和街坊唠嗑,“先说啊,我没给你收尸的闲工夫。”
“丢你老母。”
王九笑骂了一句,又猛咳了两声,话音变得嘶哑难听:“不就是想让我求你嘛……”
“呵呵。”
你脸上的笑容无异于承认,接下来的话是明牌:“做我的头马吧,王九。”
“行啊,大佬。”
性命之忧,王九很是干脆,在你把他拦腰抱起的时候,他才冷不防吐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唔能只要赌场嘛?”
你看了一眼怀里难得示弱的男人,面带微笑:“当然不能,就算是头马也没有特权。”
王九见你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嘴上不满,手还是很自觉攀上你的肩膀,幼稚十足把重量都挂你身上。
你带王九离开了九龙城寨,这一天后,王九在黑社会里消声灭迹。有人说他死了,是盂兰胜会带走了晦气,有人说他活着,如过去一样苟活;无论如何,只有你知道王九的真正下落。
这段风云终将告一段落,五月之期近在咫尺,你将编辑好的资料全部放入牛皮纸袋,用密封条缠绕,像在告别某位交心故人,隐忍又坚决。
你与书生约见在无人的小巷,他感慨称赞你的效率,却一直没能听到你的回应,似乎想要缓解沉重的气氛,试图与你聊聊家常,可你拒绝了他的好意。
“再见,同志。”
青烟将你们隔开,两人相顾无言,只有散不尽的硝烟味缠绕在鼻尖,闻得到,抓不住。
“后会有期,同志。”
书生离开了巷子,走到光明处,在车水马龙之间,再回头,你立足于阴影,双腿并拢,上体正直,右手迅速抬起,指尖接太阳穴,手心向下,微向外张,目光交汇好似永恒。
但是,你不得不放下手,错开视线,转身启步,向无边的黑暗走去。
随时间推移,你的投资给了你回应,你的势力突飞猛进,在道上越来越有话语权,直到没人敢打九龙城寨这块蛋糕的主意,于是你决定故地重游,去看看那座围城濒死的模样。
“王九。”
打着哈欠的卷发男人慢腾腾从沙发上爬起来,睡眼惺忪,拽着小笔记本的手下意识抬起,在接触到你的目光后,硬生生换成另一手抹掉哈喇子。
几年的时间过去,岁月基本没有在王九身上留下痕迹,可短短几个月,知识就在他的眼下留了永久乌青。
“去哪?”
“九龙城寨。”
多年未听闻的名字在脑海中炸开,王九马上精神抖擞,把小笔记本往兜里一塞,屁颠屁颠跟在你身后,表情兴致勃勃,好像期待春游的孩子。
“大佬,你要见谁?”
“见谁?”你思考了一会,才说:“龙卷风。”
“啊?你要见一个死人?”
你没有理会在身后大喊大叫的王九,等到坐在车里,后者也识趣没有再多说话,一路安静到达目的地。
陈仔这次没有提议与你一同前往,与现场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通融后,你和王九一起进入九龙城寨。
明天九龙城寨开始拆除工作,在推土机之下,这个错综复杂的迷宫终将成为平地。
你们登上楼房,站在残垣峭壁,看下面蜘蛛网般的屋檐,风声不断,直到汇聚在一点,你看到了所谓的龙卷风,它将底层的事物抬到空中,跳出围墙,携带去远方。
“我很佩服龙卷风。”
闻言,一直安静地望着你的王九发出疑问:“点佩服佢?”
“他能做好人,而我做不到。”
如同往日,王九哼笑出声,对这话嗤之以鼻:“你想做好人?”
你没有回答,从烟盒拿出烟放在嘴唇上,对方了然递出打火机,为你点火,你深深吸了一口,待你吐出烟雾,风已经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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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去多年的某一日,王九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然是一条被彻底驯服的狗,如今不再有人能让他摇尾乞怜。——题记
在九龙城寨被辗做平地,建成一座公园,你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几年前夺下九龙城寨是一鸣惊人,你被无数蛇蝎盯上,交出九龙城寨,你吃红利更让不少人眼红,如今尘埃落定,冬季濒临陌路,春日即将到来,坚冰在融化,你也将迎来规划的终结。
“那是一场鸿门宴。”
雨婷点了细烟,平日的温柔亲和全部消失,她坐在吸烟室的沙发上,轻飘飘说出这句骇人的话。
对面的陈仔一言不发,静静听着楼上摔砸的动静——自从你成为大佬后,他躺在掌心,五角星里是鲜红的背景,他不知道正中的头像是谁,但他识得徽章背后的文字——“永远忠于毛主席”。
挖开泥土,拿出时间胶囊,打开尘封的记忆,王九不再有以往的兴致勃勃,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怅然,像一个没做好准备的学生上了考场,和超出考点范围的试卷干瞪眼,然后在有限的时间内填上力所能及的答案。
陈仔等到天黑才见到王九走出茶楼,他慢慢悠悠走来,看上去失神落魄,便识趣的没有询问骨灰盒的去向。
“去弥敦道。”
这是王九进车的第一句话,在此之前,他一直沉闷地吸烟,摩挲着手中的小物件。
没有指定的地址,陈仔也知道王九要去哪里——一家你经常去的时装店,每次来回,还在当头马的王九总能添几件赶潮流的时髦衣裳。不过自从你去世后,王九再也没有穿过那些衣服,花俏的装扮一下子变得朴素无比。
王九只跟着你来过一次,这家时装店与印象相差无几,只不过门面染上岁月的痕迹,周围的门店换了几波,它依旧生根般停留在那里。
店主是一个女人,她含笑对王九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
王九选了一套衣服换上,看镜子中的自己,好似回到从前,或许是有怀念的心思,他没有再换下衣服,就着前去结账,把钱递出去好一会发现女人的注意力根本没有在算盘上。
“请问,您是王九先生吗?”
在女人的注视下,王九点头道:“对,我是。”
闻言,女人的眉眼舒展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随即递出一张方形白纸。
“这是之前那位老顾客要我交给你的。”
是谁,不言而喻。
王九接过白纸,几下把它展开,毫无防备被内容冲击,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身子僵直许久,最后笑了出来。也许是开心,或许是愤怒,但都不为女人所关心,她已经完成了她作为店主的职责,收了钱给了东西,她只需要迎接下一位顾客就足够了。
这张留言纸的归属是陈仔,他望着狂笑的王九,然后弯腰捡起扔在地上的纸团,小心翼翼展开,上面仅有一句话:王九是一个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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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下妻物语》,原话是“人类是一个人,一个人出生,一个人思考,一个人死去,人如果无法独自生存,那我不做人也可以,水蚤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