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叫司马古风,省委党校老师,一个老头子,有点怪才。林雅雯跟司马古风认识,是在那次青年女干部培训班上,司马古风给她们授课,讲的是领导干部艺术,这是一门既抽象又敏感的学问,尺度把握不好,容易走极端,要么成为干巴巴的教条,机械而生硬,要么,就会讲成庸俗的权术。司马古风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上论五千年官本位文化,下陈官场痼疾,既坚持了原则,又把领导艺术跟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妙趣横生,深受学员喜欢。林雅雯是课堂上最积极的一位,常常就现实中的敏感问题向司马古风发问,司马古风则每每巧妙作答。三个月培训,师徒二人结下了不解之情。司马古风善交朋友,按他的话说,他的朋友遍布天下,上到省委高官,下到乡镇干部,但凡有思想有见地的,都能成为他司马古风的好朋友。这次选派年轻女干部下基层锻炼,省委为示公正,考核完后,又特意组织政协委员、民主党派人士及社会知名人士对下派对象进行民主测评,司马古风一看有林雅雯的名字,毫不犹豫就为她做宣传,凭着司马古风的影响力,民主测评中林雅雯得了最高分。三个高分加起来,林雅雯到沙湖县担任县长,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然而,万事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美好。如果说,没来沙湖县以前,林雅雯还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话,到了沙湖她才发现,基层工作,远不是她想像的那样。下面为官,跟原来坐机关,完全是两码事。在沙湖县的这两年,她经历的,看的,耳闻的,还有亲手处理的,都是蹲在上面没法感受到的。原来她还以为自己有从政经验,善于沟通,有亲和力,应该能应对复杂局面,哪知跟基层的同志一比,她那些经验,简直就是小儿科。她认为非常管用的沟通方式,在基层压根不起作用。两年里她栽过跟头,碰过壁,受过伤,流过泪,甚至一度灰心得都不想干了。是司马古风等人的鼓励,又让她坚定了信心。
两年时间,林雅雯自以为成熟了不少,也老练了不少,可一到关键时刻,她还是沉不住气。今天这个会,就是典型例子!不是一再强迫自己,要多服从少较劲么,怎么一激动,脑子里那根任性的神经就又动了?
quot任性是一副毒药,对为官者来说,任性不但会使你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更重要的,它会让人觉得你不沉稳。在官场,-沉稳-两个字,有时候就是评价一个人的全部尺度,你一定要记住啊!quot她忽然记起司马古风跟她说过的话来。
每每这种时候,林雅雯总会想起司马古风一些话,这些年,司马古风已成为她思想和行动上不可或缺的老师。林雅雯到沙湖县后,司马古风每隔一段时间就找她深谈一次,了解她在沙湖的工作动态还有思想状况,遇到解不开的问题,司马古风更是一晚上不睡觉,也要帮她想出解决问题的招儿。关于她跟祁茂林的关系,一直是司马古风最最放心不下的。他不止一次提醒她:quot在下面工作,一定要处好跟老同志的关系。老同志就像一棵树,盘根错节,有着你难以想象的社会关系,你要是惹恼了这帮老头,整个网就会哗地动起来,到处都是触角,你想躲都躲不开。quot见她脸色变得惨白,司马古风转而一笑,道:quot当然,茂林同志还是很友善的,不过在沙湖待的时间久了,就有了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感情,你还是主动点,向他多汇报,跟他多交流,他身上,有你学不完的东西。quot
学不完的东西?林雅雯起初不是太明白,现在她懂了,在沙湖县,祁茂林岂止是一棵树,简直就是一座山,一座谁也甭想搬动的山。这山要是发起威来,整个沙湖都甭想安稳!
回到住处,已是深夜零点,林雅雯感到累,开了七个多小时的会,不累才怪!她想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这段日子一直在沙漠里跑,身上沤得要发臭,瞌睡也欠下不少。以前在省直机关,工作安定,可谓按部就班,林雅雯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朝六晚九,这是她多年坚持的作息时间,洗澡就更不用说,她喜欢冲凉水澡,早晚各一次。到了沙湖县,啥都变了,不但生活习惯变得一团糟,就连生理、心理也开始往另一条道儿上滑,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女人要想成为女人,就千万别沾官,一沾官,这辈子你就再也甭想做女人了。
林雅雯目前住的还是宾馆,没办法,县上都这样,对她们这些quot游击队quot、quot空降quot干部,只能这样安排,谁也不知道她们哪天走。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跟她一同下到县上的女干部,已有人打道回府了,一阵风一样,下面镀了一层金,转身飞回去,就能坐到更高的位子上。下派干部跟交流干部还不一样,交流干部一般要蹲够三年,然后按表现再换地方。下派干部机动性就很大,有些甚至干不够一年就拍屁股走人,反正基层也没指望能留住你,只当你是来做客的,哪天做的不舒服了,抬腿走人就是。所以生活上也是按客的标准对待,要么住宾馆,要么就在县委那几套接待室里凑合。林雅雯初来时,接待室满着,两个县长助理还有一个包点干部还僵在那儿,一时半会走不了。去年年底走了一位,办公室想让她搬进去,她自己又懒得动弹,说搬来搬去的,住哪还不都是住?林雅雯在住所上有点特殊癖好,哪个地方住习惯了,便舍不得走,一挪窝觉都睡不着。她在省城的家还不足八十平方米,单位修了两次楼,都让她换,她懒得搬,认为家就跟自己的老公孩子一样,换了,那份儿依赖感就全没了。这儿也是如此,她觉得宾馆挺好,尽管简陋些,可她对简陋似乎情有独钟。
热水已经放好,热气从卫生间腾出来,氤氲了整个屋子,林雅雯开始宽衣解带,也只有这种时候,女人的感觉才能回到身上,所有的烦恼事仿佛瞬间飘走,她要尽情享受一下水中的快乐了。
偏在这时候,床头上的手机传来一声蜂鸣,是短信。林雅雯以为是县上哪个干部,跟她打探常委会的消息,没理。正要赤着身子没入水中,手机的蜂鸣再次发出来,很刺耳。quot讨厌!quot她心里骂了声,从卫生间走出来,极不情愿地翻开手机,居然又是奇奇怪怪四句词:
匆匆纵得邻香雪
窗隔残烟帘映月
别来也拟不思量
争奈余香犹未歇
quot混帐!quot林雅雯骂了一声,扔掉手机。这是她第三次收到这样奇怪的短信了,前两次也是午夜,有次甚至是她在开常委会的时候,发来的都是柳永的词。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在午夜的时候发来短信,而且发的内容总是这些触人心怀的词呢?
林雅雯喜欢宋词,更喜欢柳永,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青春在躯体内涌动,忽而激情四射,忽而惆怅万端,人生好像有太多的东西无处寄托,只好一头扎在唐诗宋词里,囫囵吞枣地跟那些古人诉衷肠。如今的她,哪还有什么风花雪月不了情,一天工作下来,累得直想倒在床上不起来,唯一的爱好,便是这热水澡。将疲惫之极的身子交给热水,真是享受,林雅雯情愿让水覆盖了她,让水淹没了她,甚至都愿意让水占有了她。至于情呀爱的,好像渐渐离她远去,这个年龄的女人,如果再犯酸到拿唐诗宋词中的情调迷惑自己,怕不是神经病,就是精神出了问题。
关掉手机后,林雅雯再次走进浴缸。浴缸是住进这间套房后她让重新换的,象牙色,椭圆型,漂亮、精致,还带点儿性感。生为女人,你不能不讲究,作为县长,你又不能太讲究。林雅雯便选择折中,平日里大大咧咧,把自己弄得很男人,只有在私下,在自己的秘地,才稍稍搞一点儿奢侈,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点补偿吧。
热水浮上来,慢慢侵吞着她的肌肤,包裹着她的身子,她的身子还算保持得不错,虽谈不上曲线玲珑,却也曼妙有致,一种少有的快感袭击着她,让她忍不住地打出一个个哆嗦。是的,只有在风沙中劳累过的人,才能体会到把身子交给热水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在沙窝里奔走的那些日子,她最大的渴望,就是拥有这么一刻。水舌吻舔着肌肤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能让周身的疲劳瞬间溶化到水里。水气氤氲中,紧绷着的神经缓缓放松,你终于可以扔掉一切包袱,闭上眼,开始纵情享受了。
他到底是谁?忍不住的,林雅雯又想起那条短信,想起那个藏在短信后面的人。凭直觉,林雅雯猜想那是个男人,而且是对自己有所熟悉有所欲望的男人。但到底是谁,她真是没一点感应。第一次,对方发的是柳永蝶恋花中的几句: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栏意
林雅雯一看是陌生号,心想定是发错了,没理。过了几天,也是从胡杨乡下乡回来,正欲洗澡,手机叫响了,打开一看,还是那个号,发的也是柳永倾杯中的几句:
为忆芳容别后
水遥山远
何计凭鳞翼
想绣阁深沉
争知憔悴损
天涯行客
林雅雯捧着手机,感觉对方是想向她表达什么,却又不敢把要说的意思明道出来。有那么一会,她都错误地以为是他了,正欲把电话打过去,又一想,不会。如果换了以前,她会毫不怀疑地断定是他,可现在,岁月像一把无情的斧子,砍掉了他的浪漫与多情,将他变得跟任何一个世俗男人一样,心里除了一道又一道的伤,还有累,怕是再也唤不起什么诗情画意了。再者,就算他想跟她述说什么,也用不着玩这种新鲜,直接说便是了。那天她犹豫再三,还是将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像是猜到她会这样,很快便关了手机,留给她一片盲音。
会是谁呢?几乎定时发送的短信,显然已经成为发信人的一个习惯泡在水中,这个疑问再次跳出来,弄得她心里直痒痒。奇怪,不是说自己已经很平静了么,怎么一条短信,又会失神半天?林雅雯兀自笑了笑,闭上眼,再也不想这个无聊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