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新柳生芽,碧波吐绿,宗禄跟随自家老爷述职上京,至今已一月有余。可是,自家本该在前科应考的大相公徐明礼,却迟迟不见踪影。
那徐学礼桂榜高中之时,原只一十五岁,孤身上京,徐容本就有诸多担心之处。如今找不见人,恰似厄兆相应,怎一个愁字了得。徐容找遍京城,因为此事,连在六部里谋缺,也暂时放下了。事有奇巧,今日宗禄照旧出门寻访,正碰见人家出丧,他正欲回避,却看见那队中一人,头裹乌巾,高唱挽歌,虽然衣衫蓝褛,但确是徐学礼无疑。
宗禄喜得无可无不可,待丧事办过,连忙便去那主持丧仪的凶肆中查访。徐学礼变化姓名,未曾想还能得见故人,他大惊之下,只是不敢相认。宗禄原是当年他乳母的丈夫,见到小主人这般落魄,如何能不心酸,当即攀住胳膊,落泪道,“大相公,老爷为寻你踪迹,连日以来,茶饭不思,您就算不念主仆旧情,总也得想想老爷一片怜子之义,就随我回家去罢。”
徐学礼潦倒半年,给他这样一劝,自己也觉得心下酸楚难言,便低下头嚅嗫道,“爹爹现在是怜惜我了,待真的看到了我,还不知气成甚么模样。”
难得他自己还知道。宗禄见他害怕,只得劝道,“大相公,老爷哪怕性情不好,了不得骂你两句,打你两下,又怎么会坐视你流落街头呢?”
他不劝还好,徐学礼听见“打你两下”,原本只有三分胆怯,这时也得吓得魂飞天外。徐容向来严厉端肃,他小时淘气,或者言行有失,或者偷懒懈怠、耽误功课,总免不了要遭严父捶楚。常州府上备着的家法戒尺,徐学礼只消想上一想,犹觉得皮肉发紧,更遑论要送上门去讨打。
宗禄与他拉扯半晌,连连赌誓相劝,说要为他求情。徐学礼心知自己形迹已露,也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半推半就地,就跟着宗禄回了京城徐府。到了门口,徐学礼一眼看见那朱漆大门,又吓得转头要走,宗禄连忙拦腰抱住,连拖带拽,好歹给他送进府中。
徐学礼上得正堂,一眼看见父亲正坐在那里等他,他心虚不已,隔得远远的,就屈膝跪在地上,垂着头,也不敢说话。徐容看见他的样子,一时心中陈杂五味,到底是先叹息道,“回来就好。我已令他们烧上热汤,你洗一洗,回房换一身衣裳罢。”
难得爹爹这样温和,倒令他愈发愧疚,徐学礼低头应是,仍是垂目掩袖,不敢面见父亲,急急地退了下去。徐容枯坐堂中,思忖半晌,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起身借道书房,从案上取了紫檀戒尺,掩在袖中。混账小子上京一年,半封家书不送,徐容千里迢迢地带着家法,原就是准备和儿子算账的。
徐学礼洗沐更衣,磨磨蹭蹭地擦干头发,胡乱束了,随手披上外袍,就转回房里。徐容坐在床边,招手令他过去。徐学礼走到爹爹身边,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徐容一拉他的胳膊,让他一同坐下。徐学礼只好坐了,刚一坐下,又觉得和爹爹挨得太近,悄悄地向往远处挪。徐容瞥他一眼,因道,“这一年多,你都做了甚么好事,还不从实讲来。”
徐学礼低着头,慢慢地答道,“爹爹,儿……孩儿原本是赶路上京,中间,中间一时兴起,改行水路,谁知行道黄河,中途遇见船帮水匪,一应资费程仪,都被抢得一干二净。我,我好容易来到京城,求生不易,只好,只好卖唱求财啊,爹爹!”
徐容面上动容,叹道,“不想我儿这般难过,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真的?”
徐学礼连连点头,连声道,“真的,真的。”
徐容却忽然变了脸色,自袖中取出戒尺,一指床沿,怒道,“你趴着!”
徐学礼悚然一惊,还不知道哪里露馅,却也不敢违抗父命,只好并腿跪在地下,慢慢地伏身趴在床上。徐容伸手要撩他外衫,他背手要拦,身后先挨了两板子。学礼吃疼不过,只得又老老实实地趴好了,任由外衫被掀在背上。
隔着一层单薄小衣,徐容把戒尺抵在儿子臀峰上,威胁之意昭然若揭,他又问,“到底怎样,你还不老实说来!”
辛苦准备的说辞爹爹不信,徐学礼暗暗叫苦,想了又想,只好半遮半掩地招认道,“我,我孤身上京,不曾注意嚼用,一时疏忽,就,就耗尽了资财……”
徐容冷笑一声,最后一丝耐心,终于也被消磨殆尽,他再度抬手,却是直接把徐学礼身上最后一件小衣也扯了下来。徐学礼只觉得身后一凉,尚来不及羞窘,紫檀戒尺已如疾风骤雨般在他身后击打下来。自家子嗣,又是半大小子,徐容自可放心揍人,手上全不留力,不过下,就打得他臀上一片通红。
徐学礼哀恳连连,徐容这才骂道,“小奴才,你当你爹傻了不成!黄河两岸,那是何等重地,怎会有水匪横行?你临行时家中给你资银一千,你是吃银子还是嚼银子,竟能给我耗得一干二净!”说话之间,戒尺又挟着怒气抽打下来。徐明礼挨了二十来尺,疼得抓皱了一床褥子。徐容又斥他,“如今你回家来,还敢扯谎狡辩,我看你就是一年不承庭训,皮痒得紧!”
徐学礼身后火辣辣的疼,戒尺沉重,连着几下抽打下来,痛意几乎要钻进骨头里去。直到爹爹暂停戒尺问话,他犹自缓了许久,才求道,“爹爹,我都将实情告诉,爹爹却不要生气。”
徐容抬手又赏他两记戒尺,正打在肿伤最严重的地方。徐学礼哀嚎一声,几要疼出泪来。臀上方寸之地,又遭戒尺反覆捶楚,这时已肿成一片。徐容看他疼得狠了,还是有些心软,便道,“你自说便是,事已至此,你还能将我气成甚么样子?”
徐学礼额上疼得一层冷汗,听见爹爹松口,支支吾吾,便说了出来,他道,“那天,那天我夜游曲江,行到池边,恰好,恰好碰见一位姑娘……”
他赤袒着两腿说事,窘然之余,又害怕哪句话触怒父亲,再遭责罚,两句话吞吞吐吐,说了许久,见徐容暂时没有再动手的意思,才稍稍定下心来,续道:
“我见她孤身一身,形只影单,又在夜中,倘或有那轻薄浮浪的,岂不,岂不是难为了她。我就,就上前去,说过姓名,想把她送回家去。她见我诚挚,也就依允,走到巷口,还主动与我通了姓名,原来她家中姓虞,住处,住处……”
徐容问道,“住处怎样?”
徐学礼道,“住处十分热闹,是在,是在……”
“是在哪里?”
徐学礼讷讷答,“鸣珂巷。”
徐容气得一阵头晕,大恚道,“小畜生!你,你竟然连妓院里都去了!”
倘或那惊鸿一面之后,两人再无缘相见,恐怕,也不会有今日这一番事故。
可惜,这世上姻缘,古来自有前定,乃是那月老将红线牵系,有缘者,相隔千里,终能相会,无缘者,哪怕强作夫妻,也必成怨偶。徐学礼从那一日之后,竟莫名染上了夜游曲江的习惯,而十日之内,又总有日,能碰见那位虞临姑娘。
更深露重,哪能常聚鸳鸯。徐学礼次得遇佳人,难得通了灵犀一窍,便向虞临劝道,哪怕嫌白日里游人如织,也不好日日夜游,黑灯瞎火的,也赏不了甚么景呀!
虞姑娘却坦然一笑,直言道,我每每夜游,非是为了赏景,乃是前来相人。
徐学礼自小被拘在家中读书,虽然后来游庠,出入黉门,身着蓝衫,但因他年纪轻,家教又严,并不像许多同窗那般,将男女风流之事挂在嘴边。哪怕家中有未及荆笄的幼妹,但那是继母所出,素来跟他也不甚亲近。这女儿娇客,他,他见都没有见过几个!
虞临这么一说,自己不觉得甚么,倒教学礼十足窘然。他在那里不说话了,虞临从未见过如此腼腆的郎君,一时觉得有趣,便主动开口道,“你倘若觉得我夜游不妥,便告诉我贵人下榻哪里,好教我白日里去找一找你呀?”
学礼原本以为,二人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熟料虞临当他是宋玉阮郎,要引为知己!他连忙道,“岂敢劳烦小姐尊驾,还应姑娘明示兰闺何处,方便学生他日拜访。”
徐学礼说着说着,就觉得心里十分甜蜜,不顾自己还在爹爹手下承责,就露出几分欣欣然荡漾的喜色。徐容看得扎眼至极,忍不住将儿子拖在膝上,抬手又是数下戒尺打下。学礼突然改换姿势,惊叫一声,委屈道,“爹爹,孩儿已从实道来,您却还打我作甚呀?”
徐容沉着脸道,“再敢扯那些有的没的来废话,看不打下你的下半截来!”
学礼瑟缩一下,也顾不得姿势羞人,就往下说去。
不知虞临怎样劝服鸨儿,她家里妈妈,每每只收柴茶之资,竟不敢多取学礼的钱银。时至季秋,学礼与虞临常常来往,互通有无,已经十分熟悉。虞临有意邀他巫山一会,学礼却道,“你我既然两情相悦,我再不愿委屈你,行那无媒媾和之事,且,且待我修书一封,禀明椿庭,正经聘你过门。”
他开口就是聘娶,而非纳侧,这话要是给寻常烟花女子听去,不定要怎样感激涕零。可虞临自非寻常女子,她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并非在室之女。”
徐学礼一直就喜欢她沉稳冷静的模样,他道,“你遭遇不幸,乃是父兄无能,你是孤单女子,我若怪你,罔作儿郎。”
一番剖白之后,他本是喜滋滋地回转家中,谁知,自此一别,虞临竟然音信全无!甚至,连她在鸣珂巷的住处,也一夜之间,换成另外一户女子,他前去问询,只说从来没有此人。
他心焦如煎,四处探寻,花街柳巷之中,本就散了不少银子。后来他又想起了带他游玩过的地方,没了虞临看着,他光是在鸡舍赌场之中,就给人骗去几百两银子。他又去拜访虞临曾经相熟戏子,有那进过齐国长公主府的名伶,请他一场,便要花费上百。他不顾首位,身上余钱,很快便挥霍一空了。
可惜还是没有找到。
他可不可惜暂且不提,徐容是快要被他气出病来了。他不顾隐隐有些被压麻的双腿,再次挥起戒尺,手上好像又平白涨了三分力气:
“你还斗鸡!你还赌钱!你还包戏子!”
徐学礼心中的惆怅,就这样被臀上接连的剧痛打散,他急急求饶道,“爹爹,事急从权——啊!我再不敢了,孩儿知错了!”
他又挨了十来下戒尺,徐容的腿终于完全被压麻了。他气得伸手把儿子一推,学礼滚在地上,顾不得身后疼痛,放下衣袍,跪直身子,扯住徐容的衣袖哭求,“爹爹,临娘她不愿见我,定是怪我言而无信,您便答允孩儿,请媒人来,向她下聘,好不好?”
他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徐容惊讶之下,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他问,“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徐学礼继续哭道,“爹爹,您体谅孩儿一片痴心,就,就给临娘下聘罢!”
“你,你让我到平康坊里,给你聘一个娼门女子!”
“临娘她行动有礼,言行大方,蕙质兰心,她实是,实是出淤泥而不染,再与旁人不同,是难得的奇女子呀!”徐学礼一通抢白,又伏在地上叩首道,“爹爹,孩儿倘若能得临娘为妻,此生足矣!”
他是此生足矣了,徐容简直是觉得自己前世欠下了甚么孽债,他拿戒尺指着地上的儿子,几次想开口,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豁然起身,狠狠地将一柄戒尺掼在地上,大步踱出门去,怒喝道,“传家法!给我抬春凳、传板子来!”
徐学礼被家仆压上长凳时,徐容总算稍歇雷霆之怒,有了训导之心,他道,“学礼,你今科误考,还能再等下科,路资耗尽,我尚能再予钱银。可是,你年纪尚幼,殊不知自来聘娶,为何要讲那门当户对四字?等你将来登科谋官,焉知一个清白显赫的妻族,对宦途的助力?你娶一个娼门妓女,我家声尽毁不说,你以后还想如何出仕!”
他好言相劝,谁知学礼却忽被戳中痛处,哀哀泣道,“原来如此!所以,就是因为我娘出身贫寒,她过世以后,您才迫不及待地续娶官家小姐,助你闻达显赫!这样的高官,做来又有甚么意思?”
徐容元配吴氏早逝,彼时他刚登金的天资之后,就再也没有多看过幼弟一眼。”
虞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学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整个人侧歪过来,脸朝外枕在虞临的腿上。虞临笑嗔,“你作甚么?”
徐学礼埋怨道,“她们咿咿呀呀的,听得我头疼。”
虞临就帮他把发髻拆了,散开头发。徐学礼干脆把鞋子一起踢掉,蜷起腿缩在榻上,他在虞临的腿上一滚,仰起脸看她。他一看见她,又笑起来,叫了一声,“姐姐。”
戏台上慢慢悠悠地,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虞临道,“我也给你一个坠儿罢。”
虞临从徐学礼的脖子上找见了那一枚鱼鳞坠,原本玉石一般的尾鳞,此时已经完全黯淡下去,虞临轻轻一捻,便化作齑灰,飘散开来。虞临又给他换上一个,她修炼出的三枚护心麟,因为刚刚施法,已经脱落下来一枚。
虞临问他,“学礼,你认真地告诉我,你想不想要科举出仕?”
徐学礼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徐容,又回来看了看虞临,他怯怯地答道,“不,不是很想。”
虞临帮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平静地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姐姐给你讨一个驸马来作。”
经太祖、世祖两朝,当年随同姬氏开国的功臣,几乎已被诛杀殆尽,待当今继位,万象更新,正是用人之际。当今又一直欲开海禁,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
虞临统领一方水府,又向来与四海龙王相熟。她主动奏禀求见,当今岂能不理。更何况,她只求一道赐婚圣旨,就能换得东南海岸二十年浪静风平。
先世祖皇帝曾倚兵权夺位,时至如今,市井中仍然有人诟病,世祖皇帝一系的大位来之不正。所以,哪怕虞临并不主动去求诰封,当今也恨不能昭告天下,他的朝中,有水府仙家降世!短短几日之内,当今连下数道圣旨,加封虞临为安国保定公主,领食邑两千,一应份例,位比郡王。
金殿赐婚的当日,因徐学礼尚是白身,且行动不便,就没有一同应召上殿。徐容接下圣旨,面上没有丝毫异色——他也并不能有。先时朝前讨论,他不过稍有微词,便招来多少同僚嘲讽,说道:
“莫说尚主之荣,就是为了两地邦交,徐大人焉有抗旨之理!莫非你的儿子,贵过昭君文成,是个了不得的娇客?”
徐容还能说甚么呢,他总不能说,千管万管,千算万算,他也绝不能想到,他的儿子,会被送去和亲罢。
徐学礼身上的棒疮渐渐愈可,徐容也去看过几次,每每见面,父子两人,总是无甚话说。这一日,徐容从宫中回转,学礼已能转作侧卧,徐容递过一帖,道,“殿下为你求来的,道录司掌教亲合的八字。”
徐学礼接了帖子,却没有立即打开去看,反而定定地盯着徐容,直到看得徐容有些不自在了,他才开口问道,“爹爹,当时那一杖,是真的打死了我罢?”
徐容蹙眉斥道,“你在说甚么浑话!”
徐学礼也就没有再提,徐容过去坐在床边,给儿子掩上了他掀开的锦被。这时,他想起了虞临在宫中对他说过的话,她说:
“如果父亲可以逼迫儿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么,君王也就可以逼迫臣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徐学礼拽住父亲的袖子,又道,“爹爹,日后你要长居京城了罢?”
徐容笑斥道,“难得你在这件事上开了窍。”正如戍边的大将一定会遣妻儿还朝,徐学礼只要跟虞临在东海一日,当今就不会放任他的父亲离开京师。
徐学礼因道,“那爹爹记得将知礼接来身边,知礼仰慕您,正如孩儿当年仰慕父亲。”
徐容没有在意儿子的措辞。
他的儿子,并不是一个多情的人,自他见到虞临起,他就如此笃定。徐学礼能够爱上这样的女子,绝不会是因为多情,而是因为匮乏,他的孩子,从始至终,都在渴望这样安全的、浓烈的感情。
他叹息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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