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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这不是给我戴绿帽子吗(1 / 1)

石柔却想,多么讽刺,她其实也没自己想的那么高尚。要让她取代周敏之或者他老爹的位置,她估计一样贪污受贿黄赌毒样样都沾。可是有什么办法,她终究只是个胆小怕事的普通人。周敏之抛向她的到底不是天堂橄榄枝和上层入场券,是有毒的美杜莎,足以死死咬住她,直到她与他们一同腐烂。她不是高尚,不是自爱自洁,她只是太害怕了,她害怕死亡,更害怕死了以后没脸去见邹正。邹正太耀眼,照得她在自我卑劣黑暗的深渊中刺痛不已。

那之后有段时间,石柔因为忙于研究案子都没再跟周敏之有什么新的联系,几天后她偶然在成堆成堆的卷宗材料里抬起头,看到办公室外挂在墙上的小电视上正播放着中央宣布x省大桥炸断案调查终结的事情。抓了几个不公开姓名的省级高官和一些吃了回扣的包工头子,由于牵涉政治,当然不公开审理。

年轻漂亮的女记者面对着镜头,更像是面对着石柔似的,实时播报说,三年前,两位北京基层法院的法官力排众议,只身前往x省调查涉黑案,不幸在吊桥爆炸案中遇难……石柔别过了头。

石柔晃悠着走出了cbd,一抬头望见模糊不清的北京的天空。她多么想看星星啊,可是北京的雾霾让她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这个世界。她忽然涌上一股想要回家的冲动,她的家乡可是被誉为“星星的故乡”,在那儿虽然没有这些耀人眼也刺人目的cbd高楼大厦,但是想什么看星星,一抬头就能望见一大片一大片连缀而成的星空。

石柔举头望不了明月,一低头看见cbd门前停着一辆眼熟的摩托车。她才要掉头走,周敏之却从车上下来,迈开长腿几步就拦住了她。

走呗,带你兜风去,别老想着开庭的事了。周敏之讨好地笑,一面摸出底座下的头盔,抛给石柔。

石柔接住时感觉手里一沉,一看不是先前的粉色头盔,是浅绿色的新头盔,新到没有女人的头发夹在系带上。她说,你什么时候换了头盔?周敏之说你不是喜欢绿色吗,给你买了一个森系,好不好看?石柔笑骂道,你他妈的,这不是给我戴绿帽子吗?我不要。她抛还给周敏之,心想什么头盔不头盔的,兜个风而已,她还懒得戴呢。

周敏之抬了抬眉,说你不喜欢绿色,白色怎么样?刚好我的是黑色,咱俩可以整个黑白配。石柔抱着手臂歪头看他,周少爷,你什么时候在女人身上这么用心了?别是最近摊上什么大案要我代理吧?我告诉你,我虽然收费低,可也不至于低到一个破头盔就能收买的地步。

周敏之便有些不自然地收敛了笑,他回身背对着石柔道,就算我真有案子给你,你不是也不要吗。你石律师可清高得很。石柔反唇相讥道,不是我清高,是你们太龌龊了。她一把拽过周敏之怀里的绿头盔,恶狠狠地往头上绑。

石柔想,把绿头盔缩小无数倍,似乎就成了一枚绿色的钻戒。这么一颗小破石头,得多少钱啊?石柔懒懒地躺在床上,开玩笑地拨弄着周敏之买给她的钻戒,心想,不知道哪儿买来糊弄女人的塑料货,越是看着闪闪烁烁的东西越不值几个钱,她虽然不懂宝石钻石,可听谢影啊梅玲啊她们聊多了就知道个大概:闪的都贱,只图便宜且好看。所以石柔心里以为这种东西都是周敏之从义乌小市场批发来的,给每个情人都分一份,这才不算偏了心。何况就算真在这个大福那个大福里买,也不会值多少钱,顶天几千就能搞定。几千块钱可以是石柔半年的开销,但对周敏之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周敏之看着她,说,你是真不懂珠宝?石柔瞪他一眼,我要是懂珠宝,我就得天天喝西北风去了。谁有闲钱研究这个。周敏之犹豫了一下,说,不值几个钱,不到二百万。

石柔捏了一把他通红的耳朵,你啊,真他娘会胡扯。她转身就把那玻璃戒指扔在她几十块钱买的廉价首饰盒里不看一眼了,周敏之见她起身去酒店厨房做早餐,便跟着她绕进厨房,道,不管多少钱,好歹是我的心意,你不开心了戴出来玩玩就行,别弄丢了。

石柔依旧脚踩高跟将行李箱在法院楼梯上提上提下的时候,的蠢驴!就知道欺软怕硬拿低年级女生开刀,我看男生都穿着羽绒服来上学的,怎么偏偏逮到我?我真是倒霉死了!

谢影是石柔的初中闺蜜,两人像双头蛇一样总是缠在一起不分开,一直到上了高中也没什么变化。她正忙着整理早读的笔记,一面手底下剥了瓣奶糖给石柔,说,谁让你被抓到了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下回求求情示示弱人家就给你过了嘛。

放屁!石柔咬牙切齿地嚼着奶糖,我都学长长学长短地低三下气地求了他好久,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愣是让我丢人现眼地在寒风里等了三十分钟!我真想当时冲上去把他的脸抓花!

你该不会说李宝军吧?谢影这才把头抬起来,看了她朋友一眼。石柔问,哪个李宝军?谢影道,是不是长得挺高,拿鼻子瞅人,眉心有道疤,嘴边有颗美人痣?石柔说,对对对,脑袋碗大的疤——她故意丑化他,说得很夸张,又问——他是谁啊?

她闺蜜跟她道,他可是学校最刁钻的学生会主席,手段强硬,而且……谢影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悄悄压低声音跟石柔道,据说人品很不咋地。

怎么个不咋地?石柔来了兴趣便问。谢影耸耸肩说,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啊,那人在一中有点遮天蔽日的意思,拉帮结派的,许多高年级男生都尊他老大,低年级的根本惹不起他。你啊,你可也千万别惹他!

石柔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我怕他?那我不姓石!

石柔大放厥词没几天,就再度在李宝军那儿吃了大亏。石柔她妈信教,儒道佛来者不拒,喜看风水八卦。因此石柔一家总搬家,每回都说是要搬到风水好上加好的地方去。这次搬家,搬得稍远了一些,石柔没法骑车上学,于是改坐学校的校车。

她家那站上车的学生少,因此校车里还空空荡荡的,她便跟一个认识的女生两人一同坐在最后一排,乐得敞亮,还不用跟之后上来的学生挤来挤去的。不过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就算前面几站已经上来不少人,有的人也宁可站着,死活不往后排这么多空位上坐。

石柔悄悄跟身边的女孩子说,这些人是不是傻呀?往学校还得开一个小时呢,有座位干嘛不坐?那女生也觉得奇怪,说可能人家站着背单词有精神吧。

由于赶校车就要比之前早起一个小时,因此石柔,一层楼一层楼地查男女厕所,非把这些“逃兵”挨个儿揪出来狠狠训斥一顿。

石柔被一个高三的学姐从女厕所揪出来之后,李宝军冷笑着问她,你躲在里头干什么?吃屎呢?石柔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我来例假,肚子疼。

李宝军才不吃这一套!他盯着她道,你上周来例假,这周也来例假,你一天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来例假!其他人都偷偷笑起来,石柔却被羞辱得满脸通红,咬牙争辩:我,我日子不准,多来几天怎么了……李宝军“啪”地将记录笔摔在石柔脚底下,怒目圆睁地高声道,你真有病就去开假条,让医生证明你天天来例假!

全班只有石柔一个人的仰卧起坐没及格。体育老师不无遗憾地跟她说,你期末的时候再测一次吧,这回就不算了。。

石柔立刻不高兴地别过头,说你们来查谁没去跑操吗?我可跑不了。李宝军一听这话脸就羞愧地一热。学姐立刻热情地踏进石柔的班级,笑说,我们不查你,都知道你要休息嘛。我们是来拿化学老师的试剂瓶的,我们班下节课要用。

石柔也不方便起身,就指了指讲台上的瓶瓶罐罐,同时紧紧抓住了身旁的一副拐,像是靠它们给她庇护的力量似的。那副拐时时刻刻刺痛着李宝军的心,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他是罪人。他没看石柔,匆匆绕过她跑到讲台上去抱试剂瓶。学姐也跟着他上去,一番检查之后又问石柔,哎,无水硫酸铜怎么没有?

石柔望着窗外的槐树叶子,呆呆地说,我们班给用完了,你们再去实验室拿吧。她透过玻璃窗看到反射在上面的李宝军的脸,他唇边的美人痣动了动。

谢影激动地从外头跑回来,带了一身脂粉。她跟按捺不住地跟石柔说,哎呦呦,今天的演出可太精彩了!高三演了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男主角帅惨了!大家都说好看死了!还有还有!演朱丽叶的大美女在后台还给罗密欧表白了呢!只是罗密欧拒绝了她,哎呀呀,这可真是……

石柔被好朋友的情绪感染,也一扫不悦的心情,问,这么好看?男主是谁演的?谁给谁表白了?谢影意识到不该提他,这才支支吾吾地道,是,李宝军演的。

李宝军?他有什么可帅的,谁瞎了眼还给他表白,我呸。石柔的眼神一下子又变得不快了,她不耐烦地跟闺蜜说,以后别跟我提他好不好,我快晦气死了。

英语周快临近尾声,石柔只拄着拐参加了几场不痛不痒的活动,剩下的都因为这碍事的腿没有去成。祸不单行,英语周结束前学校又在各个班大搞黑板报比赛,这比赛却正好跟看《泰坦尼克号》的时间撞在一起,所以当老师问谁愿意牺牲看电影的时间为集体画板报的时候,大家都把头低得很矮,生怕被看见。

老师最后没办法,想到石柔去不了电影院,于是就亲切地问她,石柔,你愿意接受这个光荣的任务吗?石柔心想,光荣个屁,不就是看她是弱势欺负她吗?原来全世界都跟李宝军没有任何区别。但石柔嘴上还是说,我愿意,我喜欢画黑板报。老师最后为了照顾她,又或许是弥补对她的明显不公,于是给她另外安排了一个女孩子帮她一起画。

石柔喜欢浪漫的爱情故事,由于上回谢影跟她说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就想把班里的黑板报设计成这个主题的。她在网上查了些文字资料,设计好图案和花边,绘制当天就叫爸爸把调色板、颜料和压缩水桶一起放进车后备箱,带着石柔一起拉到学校里。

石柔因为知道自己看不了电影,所以这次画板报倒是格外踏实了。只陪着石柔的女生大觉不公,所以画板报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老想往外跑。

石柔心里生气,觉得那女生磨磨唧唧的简直是帮倒忙,还不如她一个人上手画得快。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在水桶里涮了涮笔,跟人家说,你去跟他们看电影吧,我一个人画就行。女生没想到一向斤斤计较的石柔突然变得这么大方起来,她谢天谢地地放下颜料盒,糊满颜料的双手都来不及擦便扭头就跑。

石柔的世界立刻又安静了下来,窗外只有微风轻轻吹着槐树的沙沙声。石柔不好拄着拐站着画,就坐在椅子上一点一点上色。忽然她感觉有人站在她班级的门口,她以为是那女生忘带东西回来取,探头一看,居然是李宝军绞着手站在外面。

你,你干什么?石柔见是他,立刻慌张地拖着椅子往后蹭了一长段,滋哩哇啦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现在别说她们班没人,隔壁所有班都没什么人,大家可都去看电影了!要是李宝军现在对她做什么,她才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有些结结巴巴地道,现在、现在还没到查板报的时候……你来干什么?

李宝军脸上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他给石柔看了看他撸起来的校服袖子,示意她自己并没有戴袖章。我不是查验板报的,我就是来你们班看看。李宝军望着石柔,他当然没敢说他来看她,他不说真话的时候,呼吸似乎都有些重了。

石柔便不再说话,但心里还是兵荒马乱的。李宝军看她没有那么排斥她,就大着胆子走进了她们班教室。他像是在扭头看石柔在黑板上画什么,这叫石柔却更加不自然起来。可石柔这回却也不敢再向前几次那样激烈地反抗、顶撞他,她只小心地问他,你,你到底要看什么嘛?

李宝军看她画在黑板上的是一对含泪抱在一起纠缠不清的欧式恋人,旁边拿漂亮的花体字写着:rooandjuliet。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说你画了这个主题?石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李宝军立刻又说,我周三演了罗密欧,你有没有去看?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石柔现在行动不便,去哪儿看演出呢?光上下楼梯都费劲。石柔有些难过地说,没有,我不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喜欢,为什么要画呢?李宝军的心里拧了一下。石柔一个不当心,“啪”得打翻水桶,脏兮兮的颜料污水顷刻间流了满地。她小声骂了一句,才要起身拿拐,准备摸窗台的抹布来擦,李宝军却已经抢先她一步,拿了教室储物柜里的拖把便弯腰在地上拖起来。

石柔看着李宝军在那儿拖地,心里说不上的五味杂陈,似乎她也明白他心里对她的愧意似的。但同时,她也隐隐感受到她对他的愧意,背后说他是暴君,当面说他是丑八怪,还明目张胆地骗他吃猪肉,她该多坏啊。

我帮你画剩下的吧。李宝军把拖把往储物柜里一撂,转过身跟石柔道。石柔赶紧拒绝,我都快弄完了,不用了。李宝军却执意说,这不是还剩一半嘛。石柔又找借口,红着脸道,你是学生会主席,你帮我们班画了,比赛评审的时候就不算公正了……李宝军却已经接过了她手里的画板和画笔,头一回亮出牙冲她笑着说,没事儿,我保证评选的时候公平公正。石柔又绞尽脑汁想法子拒绝他,非要说,你不会画我的花边,给我弄坏了……李宝军这才略微有些迟疑,之后才羞涩地开口道,那,你教我呗,我不会,可以学嘛……

两人尴尬地共处一室,既别扭却又因关系有所缓和而显得有一丝温馨的意味。石柔便帮着李宝军调色,又教他怎么勾勒她设计的板报花边儿,李宝军当真有模有样地学起来,他倒是很聪明,最后画出来的花边比石柔画得都好看。

石柔看他认真劳动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去看电影?李宝军说,啊,我不爱看《泰坦尼克号》。石柔想到电影都是学生会带头给大家挑的,便也默认了他的这番谎言。李宝军偷偷看了她一眼,赶紧又集中精力在板报上,问,你,腿好点儿了吗?石柔晃了晃右腿上的石膏,说差不多吧,没什么大事。

李宝军又问,那,还要多久才能好?仿佛这是现在唯有石柔的彻底痊愈才是唯一能给予他一丝安慰的良药。石柔说,一个多月吧。李宝军说,那么久?石柔抱着伤腿随意地说,等英语周过去,我还巴不得它好慢点儿呢,我还能坐我爸的车,我才不要跟人挤校车呢。

提到校车,李宝军的脸就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集中精力描绘板报上朱丽叶鲜红的嘴唇,按照石柔说的,不能要太亮的红色,也不能太粉,要调出那种夏日里夕阳翻上云层中最上面一层的橘粉色,带一点红。李宝军按她说的那样,正给朱丽叶描唇,猛一回头,见石柔不知什么时候拄着拐凑到他边上,检查他给朱叶丽的上色,他略一晃神就望见石柔因思考而不自觉轻轻嘟起的嘴唇,恰恰好好跟朱丽叶的嘴唇是一样的橘粉色。他一下子惊慌失措地红了脸。

李宝军还没帮石柔画完板报,看完电影的学生们就一窝蜂冲进了教室,大家都像猴子一样怪叫起来,搞得石柔一头雾水。谢影在后面跑进来,着急地跟石柔道,哎呀石头你不知道,咱班孙宇给陈莉告白啦!看完浪漫的《泰坦尼克》,就送了束浪漫的玫瑰花!你猜那玫瑰是什么?是拿物理实验室的电线一朵一朵缠起来的……女生们都嫉妒坏啦!

石柔听得入迷,忽然也陷入了那样一种浪漫的幻想中去,多好啊,少男少女,真挚的感情,未被世俗沾染分毫的纯洁心灵,她也多么想有一天被人送一束玫瑰!就像罗密欧送给朱丽叶、杰克送给萝丝那样美好!

石柔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电线缠起来的玫瑰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真可惜,哪怕不看泰坦尼克号,她也想弄清楚这回事嘛。她绕过学校的后操场往校门口一瘸一拐地走的时候,李宝军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后面叫住了她。李宝军几步追上来,说我送你回去吧,你这样走太危险了。石柔没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反而本能地朝旁边一躲,说,不用了,我爸爸来接我。李宝军却恳切地,那至少让我把你送出学校吧。这男孩看着石柔的伤腿,似乎有些嗫嚅了,石柔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最后点点头。

石柔紧张地攀着“暴君”的一条胳膊,她姑且可以说残疾的身躯依偎在他身边就像只被雨水打湿了毛发的小鸟一样。两人一路上没什么话,彼此都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似乎又都什么都没想。经历了许多激烈的矛盾和冲突,两个孩子一下子冷静下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昔日的宿敌。他们中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条条沟壑,但又仿佛只要有人一不留神脱口而出那关键的谜语,就不过是张一捅即破的脆弱不堪的薄纸。石柔感到自己的心也紧张地跳,而暴君也是紧张地绷直了身子,全然没有平时那嚣张跋扈的高傲态度了。

路过校园里静谧的一片槐树林,石柔忽的闻到槐花的香味,便仰头叫了一声,啊,是槐花啊。李宝军低头问她,你喜欢槐花?石柔说,我喜欢槐花的香味,我妈妈喜欢蒸槐花吃。她伸手指了指离李宝军头顶最近的一朵,哎,你帮我摘一朵。

李宝军便仰起脸,伸手捋下一串洁白的槐花,放在石柔手中。石柔拿起来使劲儿一吸鼻子,顿觉五内清爽,她忍不住激动地拍了拍李宝军,哎,你也闻闻。李宝军也凑过去闻了一口,真是特别香的花儿。两个人都笑了,但旋即又尴尬地面对着红起脸来。

李宝军实在忍不住,他站在槐树下,定定看着石柔道,你的腿全怪我,我之前一直想跟你道歉,但是……石柔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她从食堂二楼摔下,恐怕李宝军也不比她好过多少。同学们多多少少要议论他,校长明面儿不说,私下肯定也痛骂过他,更为艰难的,是他要面对自己的良心。她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受折磨的男孩其实与她没什么区别。

石柔便也红着脸低下头,边抠手指边说,我也不对,事是我挑起来的,我知道你是回族,还骗你吃猪肉。李宝军赶紧又上前道,那也,那也是我先让你体测没及格……还说我看不起你之类的混账话,其实我没有看不起你,只是故意找你茬罢了。石柔心想,体测的事她本来都快忘了,没想到李宝军又提醒她想起来,这下可好,她倒是想起了一切的导火索:李宝军跟几个男生在男厕所议论她胸罩的事!

石柔便酸溜溜地说,体测的事都是小事,但是你大概不知道,我听见你们男生在厕所里像讨论试卷答案一样讨论我的胸是a,还是bcd,我当时简直气得要死!

李宝军大惊失色,脸红到耳后根,他慌忙拉住石柔的手腕解释,都是大家开玩笑胡乱说的!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我根本都不知道你内衣……开了!我,我坐得离你那么近,我都没看见,他们肯定没人看见……我说的都是真的……

石柔哼了一声,她才不信他一点儿也没看见呢!当时他可是牢牢箍着她的腿脚,像盯犯人一样死死盯着她呢!他肯定看见她内衣扣开了!但她忽然又觉得她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么大咧咧地把这件事说出来不太好,但是话已经说了,她也顾不得矜持,只觉得十分丢脸和尴尬。石柔便红着脸扯了李宝军校服袖子一把,说算了算了,看见就看见呗,反正你们想看的我也没有。李宝军就更是熟透了一般,嗯嗯啊啊胡乱答应着。

石柔她爸给她打来电话,说单位有点事,让她在校门口多等一会儿。石柔便拿过拐跟李宝军道,你先走吧,我爸晚点儿来。李宝军不走,非要等她爸来接她。石柔没办法,两人就像傻瓜一样站在学校门口干等。

不时有认识的同学看见他俩——由于他俩的恩恩怨怨全校都传开了,因此突然一下子两个宿敌相互依靠着和和美美地站在校门口,都叫旁人不免觉得新奇,加上刚看完游轮撞上大冰山的旷世奇恋,一个个自以为得了爱情的真传,并免不了天马行空的罗曼蒂克式臆测——于是他们都冲他们吹口哨开玩笑道,哟,这是小两口儿等着去哪儿度蜜月呐?泰坦尼克号还没来?石柔便低头不语,李宝军则骂着脏话一路追打上去。

天渐渐黑了,校园里走读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石柔却奇怪她爸爸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不来,她不好让李宝军等她这么久,催着他离开。李宝军却死活不走,说她不走,他也不走,他非要一直等着不可。

石柔拿他没办法,两人便在昏黄的路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石柔不记得他们聊到什么,但李宝军突然借着他们的话题问她:

你觉得,我,真的很丑吗?

石柔突然仰起脸仔细看了看他。其实李宝军长得不错,只是气质有些过于刚悍。她想他脸上的矛盾冲突倒让他有种独特的气质。眉心的疤让他看上去很凶,好像下一秒就要跟人家吵起来似的。可是他嘴角的美人痣又让整个人变得温柔和善了许多,真是怪事。

不丑。石柔脸上也有些微微热起来,她赶紧转过头说。

你骗我呢吧。李宝军说,黑夜里不算繁多的星并不能照亮他脸上的羞赧。

真的不丑,石柔又抬起羞涩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你,你像过去,就古代,古诗里,单于什么的,不,应该是卫青那种将军吧。

李宝军略微一怔,随后笑了。

你呢,你像……他似乎在慢慢思索着,石柔感到自己心跳得尤其厉害。

你像我姑姑家的猫,见我就挠我,不喜欢我摸它,脾气暴躁得很。

石柔便皱起脸来嘀咕了几句,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有点泛甜。

一会儿路边打过一对闪光灯,石柔这才看到是爸爸来接她了,她慌忙接过李宝军手里的拐,冲着她爸爸的车子去了,李宝军却忽然在她身后喊住她:

石柔!

怎么啦?她回头。

明天见!李宝军有些颤栗地跟她喊。

她愣住了,随后冲他一笑,明天见!

石柔抱怨她爸,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接我,别人早都走光了。她爸抱歉地跟女儿解释说,单位忽然派急活儿,老爸也没办法啊。石柔摇下车窗,听到她爸有些犹豫地继续跟她说,爸跟你商量个事,明天,爸得早点去单位接待领导,没法送你,你要不去坐校车?

石柔当即不高兴了,她伸了伸自己的两条拐,我还没好全呢!她爸也急得无可奈何,是这,就明天一天,完事后我肯定天天送你,一天不落,好不好?

石柔像她腿没摔坏前那样站在小区门口等校车。说实在的,这辆校车带给她不少糟糕的回忆,甚至往严重点说,一些灾祸都是因这校车而起。不过好在当天晚上石柔惊喜地发现她不需要拄拐也可以自己慢慢地走路了,于是她就放过了她爸,决定自己勇敢迈出坐校车这一步。

石柔正盘算自己要如何在校车里跟其他学生挤来挤去的时候,一阵大喇叭冲着她打了一声。她看见校车已经晃悠悠开过来,于是她立刻一瘸一拐地冲校车走去。

相识的同学看见石柔,都热心地下车来帮她拿书包,扶她上车去。有人说,石头,你怎么不拄拐了?腿好了?石头便笑说,好多了,能自己走啦。

石柔注意到后排依然空着,没有人敢去坐。有些同学跟她说,你去坐吧,他们看你受伤了,肯定不敢把你怎么样的。也有人要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石柔却想大家都是熬夜写作业又早早爬起来赶校车,都等着在车上好好睡一觉呢,她倒是靠着她的伤腿睡了不少好觉,于是她都谢绝了。石柔故意大咧咧地说,我其实已经好啦,之前都是装病不想跑操呢,再说,我站着跟你们说话更方便嘛,于是大家都信以为真地笑起来。

校车开了二十分钟,几个高三的男生爬上车,照例呼来喝去地朝着后排的空位上走去。一阵儿就坐得只剩下李宝军那一个位置,又开了几站,李宝军也上了车,他刚上车就有些按捺不住焦急地,到处搜寻石柔的身影。石柔却别扭地非常不想让他看见,刻意躲在身材高大的同学后面。李宝军不死心似的,找了半天,最后终于在一堆说悄悄话的女孩子中间发现了石柔。他惊讶于她不但不拄拐,还站在那儿,好像没事了一样。

你好了?李宝军忽然在女孩堆里开口,对着石柔问道。女孩子们都有些惊诧暴君会突然跟她们当中的人搭话,何况还是问跟他向来不和的石柔。石柔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嗯,我已经好了。

李宝军定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排的男生们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叫他过去坐。李宝军喉结动了动,忽然大胆地上前拉住石柔的手,对她道,你去后面坐吧。周围的女生们见暴君忽然变得温柔起来,都脸红心热地窃窃私语一番。石柔也有些吃惊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还是慢慢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说,我不去了,你去坐吧。

初次在校车上见面的不快、粗暴的驱逐和对心爱女孩的蔑视此刻如洪水般彻底将绝望的李宝军吞噬殆尽,他第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能弥补的,有些错误是一辈子不能犯的。也许在电影里,当朱丽叶拄着拐可怜地爬上校车的时候,罗密欧作为一个有担当有勇气的男人当即就应当第一个冲上前拉过她,将她稳稳当当安置在自己的座位上,护着她以免被别人挤到。可是李宝军再也没有当时强悍的气焰,像他第一次把石柔从座位上拽起来那样再强势地要求她坐回他的位置上。他心里无比刺痛着,转身离开了女孩堆,从石柔身边走过,他到后排,但是死活无法坐下那原本就不属于他而被他强行霸占了三年的位置,那座位上似乎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锥心的钉子,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

同伴们都不知道暴君今天抽的哪门子疯,放着好端端的位置不坐,非要固执得傻乎乎地站一路。但无论谁劝,暴君都死活不愿坐下。他只不时地越过拥挤的人群望向石柔,然后更令他感到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另一个男孩最后给石柔让了一个位置,石柔开心地笑着坐下了。他又不忍心似的看自己空荡荡的座位,仿佛那儿也昭示他内心的一个空缺。

周一的时候国旗下颁奖,英语周的最佳话剧表演理所当然地颁给了李宝军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而最佳板报则颁给了石柔他们班。石柔一开始还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她的好胜心促使她偷偷查看了其他班的板报,这导致她像个特务似的老是猫着腰在不同的班门口乱转,并最终在几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的对比下有些灰心丧气。

但即使如此,她们班依然拔得头筹。石柔想这大约也是李宝军暗中给她“走了后门”,以此弥补他对她的愧疚和深深的歉意,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比如喜欢?石柔自己在国旗台下手指绕着头发,出神地望着台上主持升旗仪式的挺拔的暴君,看到他唇边的美人痣随着他说话的起伏也一动一动的,分外迷人,叫她忍不住脸红心跳。她想,暴君那样的人,也会有喜欢的女生吗?也有可能喜欢让他讨厌极了的她吗?

石柔在众人的催促下一拐一拐地上了国旗台,李宝军作为学生会主席为所有在英语周中获得名次的班级颁奖。石柔看他渐渐走向她,手心里不自觉沁出了汗,她接过他递来的奖状的一刹那,在奖状的遮掩下暴君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不,不是握手,更像是牵手,轻轻柔柔的,像新郎牵起新娘的手准备为她戴上一辈子的戒指。而石柔捏着的也不是奖状,是白头偕老的结婚誓词……只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石柔发觉暴君手心里也全是汗,即使他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眼睛却像是要深深向她诉说些什么,她仿佛看到他内心汹涌的火山要将她炽烈而温暖地吞没,两颗心都跳得好像新娘过门时那样锣鼓喧天,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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