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礼当没听到,继续道:“但杀温县令,真的是上面的指令,其实就如张翼之这外强中干的蠢货说的,我一介小民何必跟县令为敌,还要杀他,自是来自知府宋利州差管家送来的命令,其实那会我们还很震惊,左右摇摆,但我们都有把柄跟前途拿捏在其手中,一旦温县令将我们查出来,必死无疑,所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毒杀。”
罗非白皱眉,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温县令如果已经洞察到永安药铺的猫腻,进而被杀,那他忽然得病,又不是什么失智之症,在那期间,以其断案多年的能耐,应当察觉到有人要杀他灭口,为何没有留下证据指向永安药铺,或者直接将证据投告给儋州那边直捣黄龙?反而默认了自己死去以终结此事似的,而且从不允许其子科举之事看来,更像是温县令有所顾忌,不得不妥协.....甚至愿以死了结,你能让温县令如此顾忌的事,就绝不止铁屠夫藏在永安药铺古井下之事。假设,不是因为温县令查到了永安药铺才导致事态发展,那这边张信礼的口供又不对了。
虽然疑心,但罗非白没有打断张信礼的供述。
张信礼不知罗非白所想,继续道:“后来杀张荣,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又心里害怕暴露,就想要挟上头拿到更多好处,然后带着妻儿老小逃离此地。”
“为此,这才得灭他满门。”
罗非白:“那一箱子黄金,你藏在哪了?”
张信礼表情裂开了。
罗非白:“本来想慢慢杀的最后连着药铺跟黄金一起吞下的,结果你爹偶然得知了黄金的事,还跟你说了,这种破绽是天大的隐患,哪怕不为外人所知,但凡被宋知府那边的人知道,都是灭顶之灾,你又不能弑父,也只能灭张荣满门了,所以才临时从慢性毒杀改为烈性灭门。”
张信礼忽一笑,“罗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既然交代了这么重要的秘密,你我也算合作,各取所需,你何必在这件事上死抓着不放,非要欺辱我呢?”
罗非白不磕瓜子了,双手一摆,瓜子从手指落下,她定定瞧着他,面无表情。
“你为何会以为我们是在公平交易?”
“本官答应阶下囚提出的一些要求,相当于给驴上一根萝卜,但驴还是被拴着脖子,得拉磨,得干活,而非本官给了一根萝卜,它拉了磨,完事了本官就得解套放它撒野。”
张信礼僵了脸,木然道:“我接下来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你本来就没说多少。”
罗非白平静问:“比如本官最想知道的——这些年,铁屠夫在阜城躲藏的时候,也没闲着,还帮忙迷晕一些女子,那些女子如今去向呢?”
“张信礼,你屡屡挑衅本官,心里莫不是想着当年若非你能正常科举,肯定比本官出息,而非如今被本官占着官位压制你,对吗?”
张信礼:“难道不是?如果真的你我境遇一般,你还真一定比我强!”
这种不甘如烈火,焚烧心脏,让他总是不平。
罗非白心平气和地问:“儋州榜童生试,本官当年排第一,虽然咱们不是同一届,但本官还是想问问,你那一届,你能排第几?”
如果有排第一的能力,那年,哪怕他没钱读书,青山学堂也会免费资助其上学,甚至连当地学政跟官府都会出资相助。
还比江河那事儿,就能窥见一些学问。
没去考,自然没有答案,但一切又在不言中。
张信礼遭受了今日第三次诛心,脸都绿了,那点子不平全成了烫脸的烙铁。
第36章 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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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审问“无端”就顺利了许多。
张信礼整个人都萎靡了, 盯着眼前烛光中无比灼眼的年轻县令喃喃问:“大人,您知道这世间女子,于我们这等下等人来说可以是妻子女儿亲人朋友, 对铁屠夫是猎物, 但对于某些人而言,只是一个物件,一个享受的玩意儿吗?”
罗非白捏着一枚瓜子,停顿了下,继续磕,却是垂首,看着手指指腹捏碾瓜子壳,“大概知道。”
她的语气素来上挑散漫或者平稳过渡, 少有几次心情波澜的, 既向下收音。
但非多年娴熟之人不可察。
说明她曾经见识过、或者经历过这样的事吗?
张信礼不知其心情变化,幽幽说:“人人都知铁屠夫杀人如麻,奸杀女子, 却也不知他也可以不奸杀,为了保命, 为了钱财, 为了为人庇护, 成为知府宋利州这样的官员控制的暗伥, 鬼祟弄走那些女子, 再安排....给宋利州享用, 他有所得, 宋利州亦有所得, 我们这些从中牵线搭桥做配合的犬马则从中获取暴利,其实当时突然得到宋利州的管家指令, 说是要除掉温县令,我十分震惊,也觉得棘手,毕竟杀人容易,杀官其实也不难,但难的杀官后的案子必然直达辖制阜城的府台,也就是宋利州的手里,若是明确为毒杀案子,他若是硬摁着案子不查,那等于自爆其短,可一旦查起来,再囫囵也是县令被杀,人心惶惶,其他下辖的县令也会过问,乃至有可能上达太守府,于是最好的方法就是无案可查,自然而死。”
罗非白:“这的确是很好的法子,不过宋利州那边是已经提前知道温县令查到了铁屠夫在阜城?且被官员包庇?是否有暗中诉状抵达朝廷分设在儋州的监察院?”
张信礼苦笑:“我自然也好奇,但我更知道有些事不能知道太多,何况这种官府内的秘事,我再探查也查不到,还容易暴露自己,所以这些年也没管,只晓得柳瓮张翼之两人也是被宋利州控制的走狗,因为需要柳瓮在县衙行政上为我们行些便利,也要对女子失踪的案子做些伪装跟去除,免得被上面察觉,甚至必要的时候需要安抚受害者家里,让其以为这些女子是自然失踪或者病重而亡。”
罗非白:“是通过永安药铺的坐诊记录,瞧见一些有些小病需要时常外出看病,或者可以有病亡之像的女子,挑选了一些,看假病,实另外下药加重病情,最后让其疯癫,或者走失,或者抱病而亡?你们再偷偷把人带走?”
张信礼脸颊微抽,“大人是从药铺账本上看到了猫腻?”
罗非白:“张荣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记录这些,哪怕有记录,那小本子也被你跟黄金箱子一起拿走了,但铁屠夫这人虽听你指挥,却不怕你,也有直接跟宋利州那位管家通话的能力,你没法对他的底盘也就是古井下面完全掌控,是以,也不知道他那地方留了许多东西。”
张信礼此前吃亏在一方小墨上,如今提起也是暗恨,“我那次趁着他外出偷偷下去,的确觉得他那地方东西太多,唯恐留下破绽,但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做其他布置,更怕他知道我下去过,所以也没做其他的,难道他在下面留了记录?不对,您之前不是说他有烧信件等不留痕迹的习惯?”
罗非白:“但他不太爱干净,没有整理药物的习惯——下面除了迷晕人的一些药物,还有制作可用来让人假死龟息丸的杜鹃花叶,他也没完全清理。杀人既杀人,抓人既抓人,讲究利落,中间路数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绽,越繁琐,越容易暴露,何必再多一个假死。除非,有些抓人的路数是不需要让人凭空失踪的,也可以自然消失,既死去。”
“这倒是跟温县令亡故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也是你的灵感么?”
张信礼这人脑子是绝对够用的,歪心思是一茬接一茬,你看他这诡计用的。
“您竟然懂药理?这不可能,铁屠夫说过这丸子诡秘,
他脸色发青,回避罗非白眼神,狼狈道:“上面有命令,我能怎么办?而且说起罪恶,大人您可知道其实用到这鬼息丸的机会很少很少。”
罗非白皱眉,喝水,没说话。
但张信礼这次察觉到县令大人似乎想明白了。
“没错,那些女子的家人一得知她们病入膏肓,那是怜爱没了,惋惜也没了,更不舍得花钱给其治病,甚至唯恐其死在家里,拖累晦气名声或是还得有个办丧的麻烦事,所以都会早早把人打发了。”
说得轻飘,用了“打发”这个字眼就把这件事打发了。
但其中可怖从这个尚算在乎母亲妹妹的人不敢抬头的行为,又能窥见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