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终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侯要过继子嗣,时近年关,这消息才传出便如石子砸入池塘,一丝涟漪泛起千层浪。一时间,京中谣言肆虐,各种流言风语传得满城都是。有说胤国公这是要将国朝权力全然握于手中,宁愿立侄儿当继承人也不愿同公主生下带有皇室血脉的后人;有说这将要被过继的孩子非是胤国公亲侄儿,而是他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如今接回是因长公主十年不育……
风言风语难以禁止,饶是华滟一直在府中静养,也有二三传入她的耳中。
每每听到,她均是冷眼相待,不言不语,至于那些仗着略有些关系便来投贴拜访想看笑话的所谓客人,还没进二门就被华旻打发走了。
华滟端坐内室,手捧茶盏,听闻此事,笑着闲闲赞一句:“好姑娘。”
等人走了,她云淡风轻地吩咐下去:“把门都看牢了!除了采买的不许陌生人进出——他胤国公府办喜事,怎么一个个都往我府上跑!”
却有个人的宴请,是华滟无法拒绝的。
第89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9
却有个人的宴请, 是华滟无法拒绝的。
正是广德大长公主。
寒风呼啸。
卷起树梢上仅存的几片枯叶,又打着旋儿飘飘摇摇落下来,还未落地就被一阵熏染着脂粉香气的暖风给刮散了。
广德大长公主府前灯火通明, 车马盈路,人头攒动。数不尽的大官小吏皆蜂拥而来,车马骈阗,鼓乐喧天之下,这条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难以落足。
华滟乘坐马车行至街口就听闻远远传来的攘攘喧闹之声, 她掀开车帘瞧了瞧, 只见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清晨才落的薄雪被马蹄行人踩踏得一片泥泞。分明是腊月天气,但广德公主府所在的红泥巷里却被填塞满满的人马呼出的浊气给熏热了,不止人行到此处要热得脱衣, 连马儿畜生也不住地“嗬嗬”喘气。
侍卫将马车停在离红泥巷一射之地开外, 另着人前去广德公主府上请人开路。不一会儿便有身着青黛服色的府中护卫前来驱赶拥挤的人群,将华滟的车马引至大门处。
纵然这样一小段路, 也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
华旻坐在华滟身边,从车帘抖动的缝隙中好奇地向外看去,那些被拦在大门外的人群见有车马越众而出还得主人另外照拂,不少人都面露愤懑之色, 却在转头看到马车车壁上烙印的徽章时噤声不语,有的还面露畏怯之色。
华旻很是惊讶:“为何这般多人都来赴姑祖母的宴会?”
濯冰为她整了整披风, 拉上车帘挡了外面的视线,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说:“小殿下会明白的。”
华旻一时还有些糊涂, 等过了二门下了马车, 路过宴会正厅时,厅中人正高谈阔论, 其中只言片语飘入她的耳朵,她的脸色便微沉下去。
广德大长公主在偏厅接待女客,她的儿媳尹氏迎出来接引。
尹氏极善言辞,又十分会看脸色,正是腊八她家举办大宴的时候,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从长廊行至偏厅短短几步路,就舌灿莲花把华旻哄得露出了笑。
华滟在一旁看着,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来。
广德大长公主素来是个孤傲的性子,这般热闹的宴会,她也不似平常人家老封君一样要那些晚辈围坐一团说着讨喜恭贺的话来,故而华滟携侄女到时,偏厅静悄悄的,早到的几位夫人贵女莫不敛声屏息,偌大的厅堂,只听闻衣袂钗环碰撞叮当之声。
华滟一露面,便连这些琐碎的声音也没了。
倒是广德大长公主罕见地朝她招了招手,“来,坐我边上来。”
立刻有侍女挪了桌案座椅。
华滟携华旻拜见行礼后落座。
顶着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华滟神色自若地和广德大长公主寒暄:“姑母近来安康否?”
广德大长公主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尚可。”又看向她身侧的少女,“这是大公主吧?几年不见,长大了,变漂亮了。”
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众人惊疑不定地打量跪坐在华滟身后的清艳女孩儿,高阔轩宇里四面传来的窃窃私语交织成云,如灰霭一般压在华旻的头顶。
华旻竭力挺直了肩背,然而终究承受不了这般的众□□织的指点,头渐渐低了下去。
一只手从侧面扶上她的脊背,带着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推动着她挺起身来。
“坐直了,我是怎么教你的?你生母是白氏不错,可自你生下来悉心抚养你长大的是先皇后贺氏。世人都说‘远思扬祖宗之德,近思盖父母之愆’,父母的过错不是你的过错,勿须把白氏之过强压在自己身上。你是当今皇上记上玉碟的长女,你是名正言顺的大公主!阴差阳错才叫你在我府上长了几年,难道你要一辈子躲在姑母府上做个不被看见的人吗?”
“你姑祖母举行腊八宴,还特意让我带你过来赴宴。如今这宴会上皆是亲朋旧友——”华滟的声音停了一瞬,目光扫过殿内陌生的脸孔,又接着道,“是时候堂堂正正站到人前,只要你嘉言懿行,品性得宜,又何惧他人谗诽。你才十岁,一生还有很长,姑母将来不能事事护着你,只能靠你自己走完。倘若心如松柏,坚毅不移,做一棵扎根大地的树,如你嫡母那般,不仅不需旁人帮扶,还能庇护藤蔓细草,想必你亡母见了,也会瞑目。”
她的声音冷静中带了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华旻不知不觉抬起了头,举目望去,殿内每隔十步摆放一座九枝灯,烛火耀耀之下,原先她畏如鬼魑的那些面庞,竟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惧。
离上座不远的左下首处坐着众安伯夫人,她是先帝堂伯的外孙女,也算是皇室血脉,当年母系主脉尽数毁于青陵台之变,此时正朝她微微点头,看不出喜怒;右下首是诸邑长公主,乃当今圣上的异母妹,亦是华滟之妹,她的新婚夫婿成婚不到三月就死于宫变,惊乱中被乱马踩踏至死,待到收尸时只剩地上一滩血泥,难以辨别容貌——如今她神色复杂,目光如炬炯炯摄人,然而等华旻对上她的眼睛时,她却又偏头移开了视线。
……还有那许多沉默着的,眼神中却流露出怨恨之色的妇人们,在华旻与之一一对视之后,她们不是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就是挪开了眼神。
华旻微怔,想起来之前华滟私底下对她说的——
“世人大多都爱捧高踩低前倨后恭,如今我尚且还能说得上几分话,便不能叫别人轻贱了你去。温齐要过继他侄儿做儿子,呵!我也不是没有女儿!”华滟目光灼灼,直望向她叹道,“我沉疴在身,这辈子怕是没有子女缘了,可你养在我身边一遭,又是我亲侄女,我自然要为你打算……”
“呵呵,大公主生得当真妍丽无双,瞧这长相,这身段,啧啧啧,简直跟永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都说侄女肖姑,看来这话是真没说错……”
一片沉默中,还是尹氏见场面不好看,当即出来打圆场。旁的话也不说,她只捡着好听的不会错的话直夸,夸完了华旻的容貌再夸她的举止,后面又扯到子女教养之事上,一通天花乱坠地吹下来,殿内诸人简直要被她绕晕了,连诸邑长公主都面有菜色,不再只盯着华滟和华旻方向。
华滟微微一笑,低声向广德大长公主说:“您这个媳妇,娶得好。”
世人常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媳,也是不无道理的,但做到广德大长公主这样,却是十分少见——
尹氏之父仅是一小县之令,和贵为皇帝亲姑母的大长公主相比,身份直如云泥之别。广德大长公主却不顾流言坚持为儿子选择了这样一位新妇,简直叫人目瞪口呆。
广德大长公主被人问起时,却云淡风轻地道:“世道要不好了,还讲究那些脸啊面啊的有什么用,能踏实过日子才最好。”她将尹氏从礼佛的小县带出时,正是看中了尹氏八面玲珑的性格。
只瞧尹氏今日将这场宴会办了下来,上至宰相下至看门的小厮都无一丝不满,便能验证。广德大长公主所言不虚。
广德大长公主拍了拍华滟的手,没有说话。她身上有一种宁静的馨香,叫华滟恍惚间想起早逝的骆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