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室内踱来踱去,尹樵缘想了半天,脑中一片空白。怪哉,平常他下笔如泉涌,为何今日不过要取蚌名字,竟是空荡荡的啥都想不出来。
“怎么了?想到了没?”她一旁催促着。
尹樵缘一个不留神,撞到书柜,落下一本书来,拾起一石,是神农药谱。
罢了,莫非是天意。
随手翻过一页页纸片,他念着:“川芎、当归、芍药、红花、杜仲”
小乞儿伸着右手小指掏耳孔,道:“你在念什么啊?”
尹樵缘正好念到“无花果”心一凛,台上药谱轻轻放回架上。
“你以后就叫无花果吧。”
“无花果?”小乞儿皱起眉头,这是哪门子烂名字?
做乞丐最忌讳触霉头“无花果”是什么她不知道,不过一棵树无花无果,那还有什么冀望?砍了当柴烧?
她大声抗议:“不好,不好,这名字大不吉利,重新换个好名字。”
“这是你自己取的,不能改。”
她气呼呼的:“我哪有?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那儿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念什么。我不管,我不叫无花果,死都不叫。”
要是被叫得霉运一辈子跟着她,她往后日子怎么活啊?
“你今年几岁了?”
“你别扯到别的地方去,我告诉你,老子我不叫无花果,死都不叫!”
尹樵缘无视她怒红的脸,慈爱的摸着她的头:“你何必这么生气?你这名字确实取得好,无花无果,意喻跳脱三有,永远不受轮回之苦,不是很好吗?”
“好你个头!”她怒吼:“你不准叫我无花果,我可不想倒楣一辈子。呸呸呸!难听死了。”
尹憔缘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你是白痴还是笨蛋,我刚刚不是告诉过你我伤了脑子,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她骂得可来劲了,索性跃下椅子猛跳脚。
看他这种身量,顶多十一、二岁,尹樵缘道:“无花果,你──”
“不准叫我无花果!”她大吼。尹樵-心底认定了这个名字,可他反应这么激烈,他一时不适应嘛。先别叫,慢慢再找机会叫他承认了不可。
“你就在这间房间,有什么缺的告诉我。”无花果身上的衣服已经烂得可以了,鼻端又闻到那股异味:“你多久没洗澡了?”
这家伙怎么那么-哩叭嗦?无花果拧着眉:“不知道,很久了,谁记得那么多?”
“我去烧一桶热水,你好好洗一冼吧。”
无花果瞪着尹-缘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真是特别,连走路都比别人好看。
痛痛快快冼了一顿澡,哗,水都变黑了,足见无花果身上的污垢有多厚。
“好了吗?”尹樵缘敲敲门,得到无花果的允可,推门进来。
刷得红通通的肌肤,黑亮的头发滴着水,尹樵缘这才算是第一次看见无花果的真面目。之前那张锅底脸,只看到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错,一脸聪慧,尹樵缘满意极了。
无花果穿着尹樵-小时候的衣服,颇有点世外仙客的味道,但她一开口──“你的袖子好长,简直可以演小旦了。”甩起袖子,翘起莲花指,对他抛来一个媚眼。
“择日不如撞日,你跪下来向我磕三个头,我收你为徒。”
无花果迟疑了一下,道:“做你徒弟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教你读书、武功、医术,琴棋书画,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传授给你。”
愈想愈兴奋,以前师父在,他还有人可以共谈书艺;后来师父云游去了,奇山上只剩他一个人,着实寂寞得紧。
现下无花果来了,他一生艺业算是后继有人,怎不叫他欢喜踊跃。
无花果脚踩三七步,一条腿抖呀抖的:“可我不知道怎么拜师,你教教我如何?”
“好。”撩下摆,屈双膝,尹樵缘朝她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道:“这样你会不会?”
她心中嗤笑:老天爷,天底下怎自有这样可笑的傻子?
无花果连忙收敛脸上贼兮兮的笑,正经八百的大声答道:“我会了,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跪下磕头。
“好了,起来吧。”尹樵缘还不知被这新收的徒弟给耍了。
无花果手脚灵便,一骨碌爬起来,道:“师父,徒儿我要做些什么?”
尹樵缘又是一阵欢喜,他这么勤快,看来他是挑对徒儿了。不管学武功或读书,总要以一个“勤”字为本。再聪明的资质,若不经一番苦磨,焉能发亮发光?
“你认得字吗?”
无花果一脸怃然,尹樵缘暗骂自己蠢材,他连三餐都成了问题,哪可能认得了半个字?
“无妨,”他微笑安抚:“从今天起,我教你读书。”
无花果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读书嘛!她没多大兴趣,若在有饭吃的分上,只要不是太困难的事,她是不排斥的。
尹樵缘忽地盯着她死命的瞧,看得她脚板心都起鸡皮疙瘩了。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她不会遇上面善心恶的大坏蛋了吧?
尹樵缘放松了额间紧绷的肌肉,呼出一口气道:“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不过又有点不大像,我大概看错了──”
“谁呀?我像谁?”无花果兴奋的追问。
“你的师祖卧云子有一幅图画,画上是一个女子。你师祖曾对我说,他一生之中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女子,可惜她不知去向。后来他凭借印象绘出了她的形容,日日供奉祝祷。我方才见了你,心里影影绰绰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原来是像画中的仙女。”
无花果开心的哈哈笑着:“是吗?我像仙女,我有那么好看吗?”她流浪多年,脏臭是要饭的最佳拍档,从没人称赞过她长得好。
尹樵缘淡淡道:“你是个男孩子,男生女相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年纪尚小,再过几年你长大了,自然就不像了。”
什么男孩子?她正要辩解,心念电转,机警的闭上嘴巴。
原来他把她当做男孩子了。
相识不到一天,无花果“见多识广”可把尹樵缘给瞧透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古董味”是不易接受“非我族类”的人的。
她若想留下来,最好别自打嘴巴。有一等人啊,最在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没必要拿自己的饭碗去敲敲看是不是铁做的。
如果破了的话,那她真是人划不来了。
“师父。”她甜滋滋的陪着笑,加上三分讨好。先培养情分再说。人嘛,不是铁石心肠,他若对她有了感情,以后他若发现了她的真实身分,就没法子夹爽快快撵她走。
再不然,她就使出她乞讨的不二法宝:一哭二闹三上吊。反正她是赖定他了。
“师父啊,您累不累?徒儿我帮您捶捶肩膀。”仰头一石,啧,他没事长那么高干什么?一脚踩上竹椅,拳起两掌,一下一下交替捶着。
“无花果──”这名字真饶舌,尹樵缘省却了直喊:“徒儿,你跳上椅子成何体统?快下来。”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吐吐舌头,无花果两脚一蹬,优雅的如一只大雁,飘飘落地。
尹樵缘又有话说了:“下来就下来,你为什么要用跳的?”
白眼一翻,无花果快受不了,她这位师父怎么那么龟毛?
“君子目不斜视──”
她强忍着,没让双腿往门外跑。
孽缘,孽缘。
风吹着银杏,飘飘落地,树下的小人儿手执树枝,装模作样在写字。
书房有纸有笔。她何必到树下效欧阳修之母画荻教子,在地上涂涂抹抹?
她的理由是,师父赚钱不易,她这个拖油瓶手无搏之力,既然不能为师父分忧解劳,至少不该增加师父的负担,一切开销能免则免。
尹樵缘听了之后竖起大姆指,大赞她孝行可嘉。
张开嘴巴,大大打了个呵欠,伸伸有点僵直的腰杆,哎唷我的妈!
丢下树枝,无花果回身抱住树干,三两下爬到树上,两条腿悬空摇晃,好不悠哉。
算算来到奇山这有山有水、鸟语花香,又有饭-的好地方已经一个多月了。由于吃得好、睡得好,她竟然往上抽长了,乐得她跟什么似的,她还以为这一辈子她都长不高了呢。
她这个师父待她真不错,除了-哩叭嗦了一点,实在没什么可嫌的了。
对她既不打也不骂,总是和颜悦色的。如果他肯放弃叫她念书,她会更感激他一些。
圆睁着大眼,无花果忆起三天前书房的一幕:尹樵缘午后会了论语,翻到公冶长第五,一字一字教她念书。真是不能怪她,午饭吃大多了嘛,脑子就不中用了,昏昏沉沉的,两眼只想闭上,念着念着,她竟尔趴在桌上睡着了。
尹樵缘念得摇头晃脑,桌前人却没了回应,一看之下,左手抄起竹棍,就重重往桌上敲了下去。
一声宛如春雷,无花果惊跳上桌:“什么事?什么事?”双眼还惺忪未醒。
尹樵缘瞪着她两条忘却身分的腿,她摸摸鼻子,掩旗息鼓溜下来。
“你很累吗?”
“不累不累,你看我精神好得很。”两眼故意撑得大大的,以证明所言不虚。
“那好,对经书要恭恭敬敬的,你是个聪明人,读书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要知道做人立身处事,须从圣贤书上学”滔滔讲了半个多时辰的道理,书本倒搁一边了。
可怜她的腿快站断了,尹樵缘兀自口沫横飞,大有江水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她还强打笑容。唉,瞧她多本事,难怪那些大叔大婶见着她,总多分她几个铜板,不是她自夸,天赋过人啊。
“你懂了吗?”好容易结束师父大人的谕旨,皇恩浩荡哪。
无花果忙不迭点头应是:“师父说的是,徒儿一定谨记在心,绝不会忘记。”
尹樵缘嘉勉一笑,继续教书。无花果回到座位上,背挺得直直的,做出极认真的态势。
尹樵缘低沉清朗的声音犹如催眠曲,三两下她又不知南地北,天地一线了。
“咕咚”一声,尹樵缘忙忙回头,无花果摔在地上,头撞到桌角,额头迅速肿起一个大包,眼神迷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
她还记得尹樵缘那愕然不知所以的神情。
哈哈哈!
心情大好的无花果伸手拔了一片树叶,放在口边吹了起来。
“你在上头干什么?”一个温和却威严的声音在树下喊,无花果没有心理准备,心漏跳一拍“啊”的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