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心菩提是寂禅门的祖师,也是生死禅院里慧则言菩萨最小的弟子。生死禅院跟阴阳天宫不同,阴阳天宫高在云霄,时隐时现,开启之时,永恒高悬、不因岁月流逝而改变分毫,关闭时,则天地难寻,就算是再费尽心机,也无法让它真正打开。
而生死禅院则隐藏在修真界各处不起眼的寺庙禅院里,或许废弃小庙的一口枯井,里面便通往禅修之中人人向往的生死禅院,以枯入荣,以死入生,别有洞天。
有澜空引路,两人很快便进入了生死禅院的范围之内。这里明明还是彩色的,但却非常静谧,这种连呼吸都轻柔低调的静谧,总是让人疑心周遭是否是黑白的方外世界。
直到禅院的房门口响起水珠破碎声,贺离恨转移过视线,看到窗户边放着一盆兰花,兰花上的雨露流淌下去,碎到窗棂上。
澜空将门扉打开,低头道:“请前辈单独进入。”
“单独?”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却见澜空默默退了两步,伸手拉住了贺离恨,两人都是男子,相处起来居然比在自己面前要自在很多。他道:“是,师尊说最好是单独,弟子会照料好这位郎君的。”
慧则言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梅问情眯起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和贺离恨身上转了转,本来都要踏进去了,然而又回身过来,在贺郎耳畔悄悄地道:“要是他对你心怀不轨,你不要体谅出家人的颜面……”
贺离恨不知道她这聪明的脑子里到底都想了什么,震惊又茫然,半晌才道:“你在说什么?”
梅问情笑了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才迈步进去,只剩下贺离恨在身后扶额凌乱,一旁的澜空脸色一黑,牵着小贺郎君的袖子都默默松开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相望无言,还是贺离恨先说:
“你……你别管她,她是开玩笑。”
澜空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虽然没跟道祖见过几面,但从菩萨的嘴里却知道此人的性情,所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又很温温和和地道:“请郎君跟我来吧。”
两人穿行过一处长廊,路过浮沉着红白两种颜色的湖水,那湖水看上去很像鸳鸯火锅,上面还漂浮着赤红与雪白二色的睡莲。
贺离恨进入了一间禅房。
但这禅房比其他的房间都要大,里面没有菩萨佛陀的金身塑像,窗户开着,放着一盆滴水的兰花。
澜空坐在蒲团之上,两人面前放着一张紫木小案,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写着《万劫书》三字,另有一卷木简。
澜空将木简打开,卷头题着《因果笺》三个字。在两物的另一侧,小案的末尾,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上面插着线香,飘起一阵淡而飘渺的檀香味道。
“请郎君随意翻看。”他道。
贺离恨早已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将《万劫书》拿起,稍微打开翻阅,里面记录了修士所经历的上万种灾劫,虽然每种只寥寥数字,但依旧惊心动魄。
他看着看着,上面的字迹忽然改变了排列的顺序,沿着他的目光一阵阵重新组合,转变成闪烁着金光的小字,写得是: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开始,我没有在意梅先生的道侣,因她与日月恒寿,无灾无劫,所谓道侣,不过是惊鸿过客,一时相伴,到最后只有死而已。但无人想到她会颠倒乾坤,将一切归零到未发生之刻,道祖声称是嫌三世太短,可再来一百次、一千次,对她来说,都并不长久。
“她不是觉得短,她只是想要破解这道灾劫,她想要贺主君跟她一样长生久视,最起码也成就半步金仙之能,他明明有这个天分,却在这道无法转圜的生死抉择跨越不过……但梅问情就是他的劫难,想要跨过,谈何容易。
“三世转瞬即过,一次更比一次惨烈。每一次重新来过,梅问情都不得不封印自己的一部分,否则她无法降临于世。第四次时,她似乎心灰意懒,不再执着,她说,与天同寿太难,白头偕老,就好。
“我松了口气……”
慧则言菩萨应该是从第四次开始完全记录的,所以前三世,在这本《万劫书》上都无法看到,当这行字通过意念传达进贺离恨脑海中时,他眼前的情景也在慢慢变化——
珠帘罗帷,少年侍奴将他从榻上扶起来,低柔道:“主君,王主进宫去了。”
贺离恨先是沉默了一瞬,然后慢慢想起这是当年在幻境当中看到的——瑞王和贺小公子的寝居。
但这一次,他不再像是一个旁观的幽灵,而是有极强的代入感,好像这些事真的曾经发生过,他们曾经是人间里的最平凡伴侣,可以白头偕老。
“我知道了。”贺离恨道。
侍奴捧上热水,服侍他擦脸洗手,挽起长发。这情景简直跟他之前的幻境接上了,两人新婚不久,恩爱至极。
但他明明是裴家的庶子,就算再重来千百遍也是这样,梅问情这么费尽心机地偷天换日,是想要白头偕老、就此了结心愿,还是要试探自己一下,她到底不甘心到什么程度呢?
大约傍晚之时,梅问情从宫中回来,她一身窄袖劲装,没有穿长裙,卸了珠冠之后,连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簪子穿过勾起。瑞王殿下没有敲门,这本就是她与贺离恨的寝居,进来时,贺郎正在挽袖布菜。
梅问情扫了一眼碗筷,明知道他在等自己,却还是说:“哪有这样不靠谱的主君,你妻主都没回来,已经筹备打算着用膳了,连起身都不起身一下,我真是白娶你了。”
两人这时候正是很会拌嘴吵架的时候,贺离恨眼都不飘过去一眼,他这一世未经修真界磨砺,虽然性格要强,但毕竟还是深闺公子,颇有几分娇弱之感,只是用手撑着下巴,停箸搭在碗沿上,不动如山地道:“还要我喂喂你么,王主。”
梅问情道:“叫妻主。”
然后就真的拉过椅子坐下,翘首以盼。
贺离恨偏头看过去,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觉得该笑,他绷着脸,将一道放满了辣的菜递到她唇边,梅问情很给面子地吃了,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咽下去后,忽然开口:“你知道我入宫干什么去了么?”
“你说。”贺离恨道。
梅问情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你母亲让人参了,人都在刑部大狱里面呢!”
贺离恨瞪大眼睛。
“本王接到救急信,就赶紧入宫相救,你这个小兔崽子倒好,我一天不看着你、哄着你,你就连饭也不给我留。”
贺离恨愣了愣,连忙道:“妻主,那我母亲……”
这时候倒会叫了,声音清越低柔,还很甜蜜,真是变脸如翻书。
梅问情却不答,而是一把将贺离恨从椅子上抱起来,转头压到榻上,眼中含着笑意低首吻了过去,霎时间,残余的火辣味道从她鲜红温暖的唇上传递过来。
贺离恨几乎是瞬间就被辣出了眼泪,眸光盈着一捧晶亮的光泽,软软地、声音微哑地唤道:“妻、妻主……”
代入感太强了,贺离恨虽是在看过去的事,但也在心中暗自垂泪,小小声地嘀咕记仇道:她果然从来就喜欢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