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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2 / 2)

quot拜托拜托,quot他说,quot您能在下星期之前将这条路清铲干净吗?铺在地上的松针也得清走。还有,不只这段人行道是你们的责任,从人行道缘往马路伸进的一点五公尺路面,住户也都有义务清扫。拜托拜托。quot

上车前,他再加重语气:

quot下星期我可得来检查哦!可别等着罚款啦!quot

周末,邻居看见我们一家三口在人行道上拔草、扫地、剪树枝。扫把、畚箕、剪刀,散置一地。四岁的孩子拔了草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研究石隙里的蚂蚁。

施密特太太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瓶子,quot用拔的您们要拔到哪一天?您看,有这种除草药水,很有效呢!quot她举着小瓶子,quot混在水里,浇在路面上,就不会再生野草,一年一次就行了!quot

我知道毒药的妙用,可是毒药流进土地,渗进地下水,对自然环境没什么好处,而且,我喜欢拔草,晒晒太阳,未尝不是种享受。

蒲公英的根生得很深,拔不出来。

施密特太太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

quot一定是五号那家老夫妇去告状的,老人家最吹毛求疵了。quot

一会儿,考夫曼太太提着菜篮子晃过来:quot好辛苦啊!quot

她看看四周,悄声说:

quot一定是施密特太太打电话给警察的,他们看起来就是小鼻子小眼睛的人!quot

海蒂搁下脚踏车,漫步过来,笑着说:quot德国人就是这样,讨厌天下太平静了,所以鸡毛蒜皮都看成天大的事。你可别太放在心上!quot

放在心上?

我纵声笑了,邻居的善意安慰令我忍俊不住,他们何从知道,在我来到这quot讨厌的quot、quot一板一眼quot的德国之前,我住在一个多么不一样的社会呢?!

我曾经多么盼望警察的来到。红砖人行道上,突然摆起了面摊。老板娘手脚利落地撑起布篷、架起桌椅板凳,老板开始洗锅洗碗洗菜。客人欣然入座,先吃面、继之喝酒,继之划拳唱歌,继之口角打群架,老板把唱机开到最大音响,培养气氛,我们在屋里挣扎睡着,等待天亮。

油腻和烟火终于使人行道上的红砖变成黑酱色,鞋子踩过往往就黏在地面,不能拔脚。有一天,大概有人和面摊老板取得了协议。那个傍晚,面摊没有搭起来。倒是来了许多工人,七手八脚地搭起了一个大帐篷,占据了整个人行道,还有半边行车的大马路。

有人要办丧事了。

供着死者照片的道场布置起来了,摇着铃的道士、唱着佛的和尚、吹着唢呐的中乐队、打着大鼓的西乐队、对着麦克风嘶喊的quot白衣孝女何秀子quot,还有那受雇而来五人一组的quot五子哭母quot公司哭成一团,还有那脸上涂了白粉不知是男是女的人。边唱边扭腰

日日夜夜,在我们的人行道上。

我曾经多么盼望警察的到来。那个时候,我是那个令人quot讨厌quot的、quot一板一眼quot的女人,打电话到警察局去告状,耳边还有忘了取出的耳塞。偶尔,警察因为不堪其烦而来,总带着谴责的眼光看着我:quot摊贩都是可怜人,为了生存,没办法啦!你也要同情同情嘛!quot或者:quot作丧事,中国人情嘛,反正丧事也不会天天有,忍一忍就好了。quot

当然,我实在也不太有抱怨的权利,只是一个房子外边的人行道罢了;我知道,有人在买了新公寓之后,发觉楼下人家突然变成一家铁工厂,电焊器和打铁机每天激炸着金属摩擦相撞敲打的巨声,也有人突然注意到隔壁紧邻每晚发出缠绵而不可道人的呻吟声,门上已经挂出quot按摩quot的招牌,大人忧愁着不知怎么告诉年幼的孩子quot不要到隔壁去玩——quot

而同时,在我们大楼的顶楼空地,我发现有人运来了沙石水泥.正在建不知属于谁的小屋,一栋又一栋奇怪,当初买卖契约中不是写明了:quot顶楼空地由住户共同使用quot吗?

拔掉最后一株固执的蒲公英,我们这段人行道就像整条街其他路段——样既整齐又清洁了,只是失去了一点阑珊浪漫之意。往后的日子里,每个周末都是拔草的日子。草,尤其是石隙里的野草,长得比日子的更迭还快。于是有一天,我也去买了一个小瓶子。

面对着六十公尺长的人行道,看见黄色的野花星星似地点缀着路面,我领悟到,我从一个以任何理由都可以牺牲整洁和秩序的社会,来到一个为了整洁和秩序可以牺牲许多东西的社会。quot为了整齐,quot我想,一边把小瓶子里的液体倒进水壶里搅和:quot下毒也在所不惜吧!quot

我开始浇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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