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声音起先犹疑，一会儿之后速度开始加快。

父亲沉着脸，异常地严肃。我偷觑着——他会哭吗？父亲是个感情冲动的人。

母亲呢？为了四十年前在衡山火车站的一念之差，她一直在自责，此刻，她在回想那一幕吗？

我用眼角余光窥看着两个老人，有点儿等待又有点儿害怕那眼泪夺眶而出的一刻。

quot不对不对，quot一言不发的父亲突然伸手关了录音机，转脸问我，quot你拿错带子了？quot

quot没有呀，quot我觉得莫名其妙，那分明是哥哥的声音。

quot一定拿错了，quot父亲斩钉截铁地，而且显然觉得懊恼，quot不然我怎么会听不懂？像俄国话嘛：quot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他没有泪下，他没有大哭，他不曾崩溃，他他他——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四十年浪迹他乡，他已经听不懂自己儿子的乡音。

我看着父亲霜白的两鬓，觉得眼睛一阵热——唉呀，流泪的竟然是我。

老乡

白洋淀上为我们撑船的是个河北老乡，赤足立在船尾和两个孩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两个洋娃娃模样的孩子出口却是中国话，老乡觉得quot真逗quot。

quot你也会外国话吗，安安？quot老乡说，边把船撑进荷丛深处。

quot讲两句来听听，安安。quot

船上的人纷纷起身去采莲蓬，我一路看荷花看得痴迷，此刻，坐在船舷，却想对这河北老乡多瞧两眼。

这又是尘封记忆里的quot父执辈quot哪！那样熟悉的脸型，连皱纹的密度和纹路都似曾相识；那样亲切的口音，好像隔墙听熟了的quot小毛回家quot的呼喊。

这不是邵伯伯吗？

邵伯伯来打麻将，总拎着瓶酒。进门见到四个五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从裤袋里总掏得出一巴掌黏兮兮、皱巴巴的廉价糖果。他边喝酒边打牌，酒喝多了就趴在牌桌上哭，放声地哭。

邵伯伯的太大留在河北老家，没出得来。母亲赶鸡似地驱逐一堆看热闹的孩子；邵伯伯还有个女儿，走的时候才刚生呢！

有一天，邵伯伯把牌一推，头栽在桌上，人家以为他又犯了，没想到他死了。

走过千山万水，可还没见过白洋淀这样如唐诗境界的景致。低伏的是涟滟的水光，贴着水光的是墨色的莲叶，参差出水的是鲜绿的荷叶，荷叶往往簇拥着摇曳生风的荷花，衬着荷花的娇嫩是后面野气横生的芦苇丛，芦苇丛后就只有那空旷渺茫的天色。

突然飘起细雨，水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纹路细致的涟漪。

quot安安，你台湾去过吗？quot船划出了荷丛。

quot去过呀！我在那里生的。quot

我倒想知道。邵伯伯是否也来过白洋淀。

命运

活着的河北老乡和死了的邵伯伯，上了火车的母亲和没上火车的哥哥，砸了碗的父亲和他来不及一见的quot对不起quot的母亲，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龙应台与龙应湘，长在德国却生在台湾的尚未长大的安安你说异乡和故乡在哪里开始交叉开始分歧？谁又有选择的权利？

所谓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