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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白的乌鸦(2 / 2)

然而我对第三世界的了解远远不如我对欧美的了解;我对第三世界的认同感远远不如我对第一世界的认同来得强烈。但是第一世界并不承认我的归属。

有一只乌鸦,为了混进雪白的鸽群,将自己的羽毛涂白。但白里透黑,被鸽子赶了出去;回到鸦巢,因为黑里透白,又被乌鸦驱逐。

这就回到了quot公审quot七等生的问题:别人不把你当兄弟时,你如何与他称兄弟?

就个人艺术创作的层次而言,这些立场、认同等外围问题可能都是最不重要的考虑。一个作家以手写心之所至,是水到渠成的事,与他属于第几世界可以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就地球村的整体文化而言,白种文化的绝对强势所造成的世界同质化倾向,对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无宁是一种危机,一种威胁。他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在用一把尺——以强势文化所核定的刻度——衡量他的价值,而这把尺,很可能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狭隘的民族主义是块砸自己脚的石头;有些基本信念,譬如公正、自由、民主、人权等等,必须超越民族主义的捆绑。但是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或许应该结合力量,发出声音,让沉浸在自我膨胀中的白人社会产生些微不安;因为有一点不安,他就不会尽兴地膨胀。谈四海一家,必须先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上。

quot公审quot七等生之后,又过了八个月,我身上的刺却落了很多,因为我发觉,在所谓种族歧视上,各个民族其实是相当平等的,也就是说,一个西洋人在台湾或中国所可能受到的quot歧视quot并不低于我在欧洲受到的quot歧视quot。

一个瑞典的医生在台北学中文。语文中心一位工友为细故而骂他为quot洋鬼子野蛮人quot。医生正式去函中心主任,要求工友道歉。两人相对时,主任对工友说:quot你不要叫他野蛮人嘛!人家听了心里多难过。quot

在苏黎世的街头,瑞典朋友微笑地为我叙述这个小故事,我当街大笑起来。中心主任话里的意思当然很明白:我们都知道西洋人是野蛮人,但是不要说出来,伤了感情。

在quot野蛮quot的瑞典,被判了终身监禁的重犯还有假期;不久前一个间谍在与妻子quot度假quot的时候溜跑了,西方诸国引为笑谈,瑞典不以为忤,坚持quot犯人也有人权quot。在quot野蛮quot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付不起医药费而被拒于医院门外,没有鳏寡孤独年老者会因为无人抚养而死去。在quot野蛮quot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quot言论不当quot而被囚禁起来,也没有人会把幼女贩卖到妓院作为雏妓。

一个来自高度文明的欧洲人被中国人看作quot番子quot;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亚洲作家被欧洲人看作从良妓女、难民;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我在欧洲所面对的误解、歧视,其实不是欧洲人的弱点,而是quot人quot的弱点吧!

或者作梦的七等生竟是对的。

人在欧洲是我旅瑞一年半的心路,大部分的文章都在九十年代、文星以及时报quot人间quot副刊上发表。从野火到人在欧洲,我好像翻过了一座山,站在另一个山头上,远看来时路,台湾隐隐在路的起点。离开瑞士,移居西德,眼前又是一条叉路,我渐行渐远渐深沉,但路则像一根绵延的带子,系在胸间,时时感觉那起点的扯动。

一九八八年五月于苏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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