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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名刀(1 / 1)

此世天下,正逢乱世,大大小小、分分合合的世俗国家,最多时有几十,最少却也有七八。一个新建的王朝达到鼎盛,又在混战征伐中快速地衰亡覆灭,前后存国不过几十载,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已近千年。

千年之中,因诸国纷争,社会动荡不安,阶层尚未固化,就被打乱重来。古文明重见光彩,生产力突飞猛进,处处都充满机遇。此大背景下,各国都在比拼发展、招贤纳士,欲争霸主之位。

而武宗,便是这天下间一股超脱于诸国,为其侍奉拉拢、各自依仗的重要势力。

严格来说,武宗不是一个正式称呼。它是世俗王朝对我们的统称。此世曾有过非常繁荣的上古文明,一些世家和组织因缘际会掌控了这些上古遗产,并在几个世纪中不断地分裂联合、吞并分化,逐渐衍化形成了现今的武宗五脉。

武宗五脉,分别是:

纵横堡,居于西方秘谷,以铸造各种兵器利刃为长,这些兵器利刃,既包括死物,也代指活人;

长醉阁,盘踞东方平原,医天下百病,擅诡谲毒术,更有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

星河宫,位于极寒北地,观天上星宿,窥一丝天机,行占卜预言之能;

无羁楼,立于百国之央,楼众遍布三教九流,贩天下情报信息;

九星城,隐于南海之岛,研排兵布阵之法,掌玄妙机关之术。

不论世俗王权如何变迁,近千年来,武宗一直屹立不倒,且逐步壮大。因力量相差过大,诸国王君纷纷奉上土地金钱,求其庇护和支持。寻常百姓向往武宗中人的百年之寿和不老容颜,帝王诸侯求取屠龙术、帝王道和神兵利器,用以逐鹿中原。对世俗社会来说,武宗高高在上、神秘窥测,是不可企及的仙境之所。

他们错了。

这里更肮脏。普通家国尚有律法规章,但在武宗之中,唯有力量二字。枉我身为一堡之主,曾经竟天真的以为这里还有点正义公理,所以才输得那般彻底。那句“可笑”,名至实归。

当初说那句话的人,此刻正立于我身侧,笑吟吟地观我反应。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三层小楼的二楼。脚下的一楼我已参观完毕,那里有男有女,皆不着寸缕,于众目睽睽之下行男女之事。

他们互相抚慰、舔舐、插入、抽出,姿势各种、道具繁多,个个皆神情坦然,愉悦享受。

玉寒生说,他们之中,有的是姐弟,有的是兄妹,还有母子及父女,一小半是长醉阁出生的仆从,一小半是诸国进献的名门子弟,还有一些是附近城镇以身换药的普通人。在几月之前,他们都遵人伦守纲常,而此刻,他们抛去礼义廉耻,化身原始野兽,沦落为欲望的奴隶。

淫声浪语不绝入耳,我只扫了几眼,便步上二楼。

不同于一楼敞开的门窗,二楼光线昏暗、门扉紧闭,内里布置得宛如牢房,角落燃着火盆,四处可见尖锐冰冷的刑具。一些武者光裸着身子正在受刑。

他们一溜排开,身体力行地展示着那些性刑具的使用方法。从鞭笞背臀的长鞭,到撕扯乳头和下体的勾钳,从撑开嘴巴和后穴的苦刑梨,到布满粗大阳具和尖刺的木驴椅。这些本应残酷难忍、使人哀嚎嘶鸣的刑罚,落在那些男性武者身上,他们居然都发出和一楼同样的舒爽呻吟。

空气的不流通让这里充满鲜血的腥味、烧焦的糊味和发霉的臭味。那些白花花的肉体剥除了遮蔽,袒露直白得让人恶心。我忍不住皱眉,完全无法理解玉寒生为什么会认为这些东西是我“无法错过”的?

“顾堡主稍安勿躁,一二楼都只是些开胃小菜。”

玉寒生看出我的不耐,将我引上了三楼,一向疏离冷淡的声音竟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这里的东西,想必会对你的胃口。”

我都不知道我的胃口是什么,他却说得这般笃定,我倒真有点好奇了。

许是我眼里流露出的疑惑愉悦了他,玉寒生微微一笑,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纵横堡所铸兵器,诸国千金难求。玉某不才,统领长醉阁多年,也曾尝试过这锻刀之术。当然,品质自不能和纵横堡的相比。但几经积累,也有一二得意之作。”

他长身玉立,含笑而谈,衣袂翻飞,仿若天人。有些美丽的光华源于内里的腐烂,正如盛开于腐尸上的花,远观美艳,近闻腐臭,让人作呕。

“十年前,长醉阁铸出过一把刀。这把刀的选材、锻造、出炉,恕玉某直言,当时天下无刀可争其锋。”

“诸国王侯听闻风声,奔袭千里入阁求刀。有人允我十座富庶城池,有人以奇珍异宝换取,有人拿出上古医药典籍……”

“‘啸影’。”

不待他说完,我说出了这把刀的名字。

玉寒生停住了,定定地看着我:“顾堡主那会还是舞勺之年吧,这种旧事居然还能记得?”

“纵横堡不会错过任何一把好刀。”

这个理由似乎说服了玉寒生,他朝我微微颔首,一展长臂,指向门内:“顾堡主,这把刀,请你品鉴。”

我迈步而入。

这是间密不透风的密室,无一丝光亮。也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除了前方传来的细微呼吸声。

我顺着依稀可见的物体轮廓,朝房内的那把刀走去。

上一世,我见过这把由长醉阁所出的名刀。

和这世的名噪一时、尔后销声匿迹不同,两世对比,上一世的啸影,才是真正的冠绝天下、刀中之王。

锻刀一术,在武宗之中,实则是将人锻造成物。既然是人,则无论愿意与否,总会有七情六欲。这是无论何种锻造之术,都无法根除的本质缺陷。哪怕他再少言寡欲,从出炉那日起,接触到人世百情的每一天,都是对过去成果的损耗。

好的刀,坚持个三年五年,就算时间久的;差点的,一年两年就会报废,无法再用。

但啸影不是。他是把真真正正、绝情绝欲、无情无心的绝世名刀。

这种刀百年难遇,有缘才得一见,是渴慕鲜血、为杀而生的人间杀器。他没有心,自不会有道德廉耻之缚,是非对错之惑,世间万物,对他而言,皆无价值。主人之意愿,即是他刀锋所向之处,不会有丝毫迟缓,更不会有反叛之险。

然而就是这样一把传言中杀虐成性、冷酷无心的刀,在他入魔碎刀之前,救了我一命,让我最终得以站在玉寒生面前,与其一战。

我欠他一条性命。

现在,是偿还之时了。

我朝前走着,咔嗒一声,脚下的石块微微下沉,几乎同时,机关启动声音接连响起,四周墙壁上齐齐移出一排鹅蛋大小的夜明珠,点亮了这间上一刻还彻底漆黑的密室。

刚才未得光源,我只能看见正中那人影影绰绰的身影。而眼下,无论我意愿与否,面前的一幕伴着淡淡的血腥味,撞进了我的视野。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身形健硕、肌肉发达,臀部朝上,双腿大开,宛如犬只跪趴于地。他的双手被高高扯起,与肩平行,绑缚于一支细长的铁棍上。铁棍通体漆黑,两指粗细,横亘在男人的下颌、肩胛之间,一条从上垂下的粗链固定在它的中端,和男人的双臂、铁棍形成互倚之势,保持着暂时的静止之态。

他的皮肤是日晒雨淋的深麦色,皮革制成的条带用金属链条连起,绑缚在他的胸背、腰腹和臀腿根部,勒显出一块块鼓涨饱满的肌肉。尤其是那两块硕大硬挺的胸肌,从侧面看去,更显厚实雄壮,一看即知其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是武者千百次以命相搏锻造而出的。而那线条流畅、硬实粗壮的胳膊,也绝对可以徒手击杀猛兽,或掐断敌人的咽喉。

他的手臂胸腹,横纵交错着已经痊愈淡化的伤疤。那是勇者独一无二的勋章。他的脊背,则布满又细又长的鞭痕,是新进两天的,没有红肿,应是清理用过药了,但都尚未愈合,裂开着鲜红的血肉,散发出血的味道。

我一眼扫过,经过某处时,目光不觉停留。那是原本在男人身上毫不起眼的两颗乳粒,眼下分外显眼突出。深褐色的乳头朝上凸起,尺寸比正常的大了几倍有余,中间的小口微微翕动着,淡白色的液体从中无声漫出,沿着起伏的胸部线条滑出两道亮闪的白线,又噼啪一声,摔落在地面上。

地上是粗粝的沙石,男人身子下方已落满了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深色水痕。我这才注意到那深色皮肤上覆着的一层亮晶晶的薄膜是密布的汗珠。

我从侧面迈步转到他的正面。记忆中那张刀凿斧刻的面孔被一条黑色布巾夺去了慑人的锋锐寒光,他双目被覆,英挺鼻梁下,总是抿成一条直线带着天然冷冽的嘴巴无法闭合的大张着,艰难地含着一个空心铁球。一条细链从铁球延伸到脖颈的金属制项圈上,在珠光下闪烁着细细冰冷的光。

眼前这宛如性奴一样的男人,便是曾经震慑天下、让人闻之胆寒的名刀啸影吗?

我疑惑了。

我缓步上前,轻柔地捧起他的头,先将他的口枷取了出来,然后解开他手腕上扣合的锁链。

他头发汗湿,蒸腾的热气裹住我的手指。我没有撤离,就着这个姿势,拿出手帕替他擦着自嘴边流出的口水。他很驯服,非常安静,完全卸下所有防备,任我动作。

这不应该。头颅是一个人最脆弱的身体部位。咽喉、鼻腔、双眼、额角、双耳,处处都可一招毙命。他虽被暂时夺去了视力,但听力仍在,不可能不知道我不是玉寒生。

玉寒生对这把名刀所做的,此景可窥得一二。再结合他那方面的名声,便可猜个七七八八。我虽没类似的爱好,但这些年也见过不少武宗中折磨蹂躏人的手段。性虐,是里面一个大头。只是锻刀不易,就算成了废刀,也有几分价值,派为死士是最经济的。其他处理方式也不是没有,但凌虐施暴发泄性欲,这般浪费,我还是地似乎本该如此。

我不再压抑自己的欲念。既然某人想要,我便给予。我如此说服自己,抛弃所有的规则、体面和修养,彻彻底底地化作一头本能的牲畜,在晃动的木质车厢里,一次又一次,无情地贯穿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蹂躏那颗破碎的心灵。

起初,我还能顾怜着啸影和一堡之主的薄面,做那事时尽量留些分寸。比如地点、比如时辰的选择。这不难做到。毕竟这不是为了纾解杀意的不得不,而是我乏味无趣、黯淡沉寂的世界里的一点亮光、一抹甜味、一点期待。我尚有理智。

我试图给他温柔,直到我发现他不需要。于是这点亮光、这抹甜味、这点期待就开始变了样。我粗暴地撕碎他的黑衣,抽紧绑缚他双手的粗绳,直到它们嵌进肉里,然后将他拖进那一刻不停煎灼着我、折磨着我的熊熊烈火之中。

这火由他而起,最终又由他消弭。宣泄过后的一小刻,我平静满足、困乏疲惫。我枕着他厚实的胸膛,粘腻的皮肤紧贴在一起,看阳光透过繁盛的枝叶落下,在被风拂动的布帘中跳舞。

那夜之后,沉默在我们之间寻到了归处。我不开口,这男人便连答“是”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刻意不去看他,试图将他从视野里抹消,但最终发现我的挣扎徒劳无功。

我无法不在意他。正如我无法忘记那些过往。它们是附骨之疽,是驱之不散的幽灵孤魂,是我无法摆脱、只能引颈就戮的宿命。

我带着欣喜屈服。我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孩童,注意力彻底被其攫取,用膳睡觉甚至就连小解,也不许他从我视线内消失。

很快,流窜在队伍里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刻意扬高的羞辱和难堪。马车内,我闭眼假寐,任那些下流刻薄的词汇从耳边掠过,内心波澜不惊。

身侧男人呼吸如常,心跳稳健。高潮将他的意识从这具肢体中抽离,仅留下毫无意义的骨骼内脏,而他在虚空与现实的脆弱边界徘徊,对于外界的伤害置若罔闻。

偶尔情绪好转时,我衡量自己的虚伪,唾弃自己的放纵;但这样的机会不多。随着旅程接近尾声,那团茫茫白雾又渐渐笼上我的意识之海。

我还没有疯,但离疯应该也不远了。

我下令马车两旁的护刀再退三丈。

这把废刀由玉寒生转赠给我时,内里已经溃烂,但外表尚算得上完好,除了宽厚背肌上的一点鞭痕,再无其他瑕疵。

而现在,短短半月,这把刀在我手里被磨损得惨不忍睹。手指的掐痕、绳索的勒痕、与硬物碰撞的淤痕、被刀刃割开的裂痕……它们交叠覆盖、密密麻麻地盘踞在这具阳刚威武的男性躯体上,唤起我的情欲,让我感觉我还活着。

我仿佛即将溺水而亡者,拼命抓住上天馈赠的那根小小浮木,努力地浮出水面,吸一口生命的气息。

遇到啸影之前,我自认算得上清心寡欲。每旬一次的侍寝,对护刀们而言,是职责、是荣耀,对我则是不得不为之的妥协。绝情心法吞食这具身体的情绪,将之转为对血的饥渴。我不想做以杀人为乐的魔王,便只能用这种法子,安抚内心的这头野兽。

普通侍女无法承受我的暴虐;身强体健的武者,也得两年一换;人类天生贪恋安逸和舒适,没人会喜欢痛苦,哪怕有巨大利益交换。

啸影在颠覆我的认知。他容纳我的狂热、承载我的愤怒。当我掐住他的脖子、剥夺他生存空气时,那双翡翠色的长眸会弥漫出潮湿的水雾,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沉沦。

在混浊混乱的视野里,那双眼仿佛在说,没有关系。

黑暗的空间里,这把废刀在发光。肋骨下有什么炸开了,冲击力袭边全身,狠狠撞向我体内的每一块血肉。我钳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向角落。

马车剧烈地震颤起来。

离开长醉阁法地在自己胸上瞎抹。在他动作期间,突如其来的红晕涨满他的脸颊和梗直的脖子。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笑。于是我笑了出来。那声音里的轻松欢怡令我震惊。某一部分的我恢复了,或者说脱离了禁锢,触及了到曾经的正常。

“我说过,我喜欢你的身体。”

我张开唇,舔过那些乳汁。他不知为何有些怔楞,过了半天才将头扭到一侧,咬住自己下唇。我抬起手,掌心拢住他的肩胛,摩挲他坚实的背肌和略微粗糙的皮肤。

然后我扯着他披散而下的黑发,踉跄着将他压进浴桶旁铺着的长绒毛地毯。

不管是他是哪个啸影。我都想要他。

这种渴望也许迸发于九龙城我法。

我抓着他的头发,一边撕咬着他的下唇,一边用力将阳具顶得更加深入和彻底。火热的内壁绞得越来越紧,不知多少次抽插后,身下的啸影早已被我肏得一塌糊涂,而我也尽数泄在他的里面。

“他这是怎么了?”

一个时辰前,在书房为我研墨的啸影突然腿软跪倒,冷汗涔涔,疼痛让他嘴唇发白,几不能语。

为了阻止这把刀境界根基的继续恶化,从长醉阁回堡路中,川海用了重药。之后,这把刀近乎一半时间都昏睡于马车角落,剑眉深锁,呓语不断。有时甚至全身肌肉搐缩,牙齿打战,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音。

如此重剂取效,回堡不久,情况总算暂时平稳。可眼下,显然有我不知道的什么打破了这种平衡。

“……”

川海张开的嘴因送汤药的侍女进屋而闭合。待对方脚步声远去后,他飞快扫视四周后,从里面关了门。

“若属下所诊无误,霜锋此次身体不适,不是旧疾复发,而是来了……”

川海端详着我的脸色,声音更轻更低,“月事。”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个转念,又明确所知,川海所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我猛地揭开啸影盖在腰上的薄毯,分开他的双腿。果不其然,男人大腿根部,亵裤和下方褥子不知何时已被点点暗红浸染。

啸影的头扭向一侧,眼皮如蜂鸟扑动翅膀般不断颤动,双拳握得死紧,紧到能看到手背下一条条跳动的海绿色血管。

我盖回薄毯,转向川海:“东文男子既然可以身产子、哺乳喂养,那如女子一样,来个月事,也没什么稀奇。”

“主上说的是。霜锋没有大碍,主上可放心。只是……”川海看向旁边每隔三日便会送来的汤药,“这红花汤还是停上一段时间为好。其虽可避孕,但月事中继续服用,不仅会腹痛难忍,时间久了,恐会伤及霜锋身体根本。”

“就依你所言。这几日先停了。之后改为一旬一次罢。”

“是。”川海躬身,“属下先去煮点舒筋通络的四物汤。服了后霜锋定会舒坦不少。”

“去吧。”我颔首,掀袍在床边坐下。

“主上……”川海到了门边,又低咳两声,掉头回来,“咳……那个……月事带,是不是也……”

好了,床上的男人脸色一片苍白,僵成了尸体。

“你是医者,不是我。这些事,难道还要件件都请示?”我没好气道,“自己去办。”

,每一道都记载着一次挑战和对抗,见证着你们在这条路上付出的艰辛。

若你还是刀,你便不该如此完整、无损。若你是个娼妓,你便该谄媚趋奉,却又被弃若敝屣。

“属下已是一块破铜烂铁,无法为您所用,本应干脆利落地自戕以了残生。可属下……舍不得。属下毫无办法,只能腆着脸皮,待在堡内,求您垂怜。”

“这段时日,若梦若幻,属下感恩戴德,不敢妄求。只是……属下日夜惶恐,惴惴不安……”

教你武技的师傅曾说过,恐惧会让人臣服。只有从恐惧中解脱,刀者才能了悟,保持在空寂的状态,保留一颗清明之心。

你从未像现在这般知晓恐惧的力量。你的头脑一直在探索质疑,你的心总是焦虑,并感到罪恶。它彻底摧毁了你。

你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很冰冷、很尖锐,像是一扇紧紧关上的窗。

“属下想为您做些事,无论何事皆可,以求将来某日,您会于须臾之间,忆起属下……”

“够了!”那人低斥,扭头沉默。你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情绪正在冲刷他,而他将自己锁起来,绝望地独处着。

他用手盖眼,一声沙哑、疲倦的声音从喉头逸出:“啸影,我待你如此,并非想让你回报什么。你无须自证,也不用替我做什么,才觉你有价值,才能立世……”

“就……只是简单活着也不行吗?

简单活着?

这个组合如此陌生。简单一词,也可以与活着相连?你瞪大双眼,感到困惑。

相比简单,你更习惯痛苦。相比活着,你更熟悉死亡。痛苦的感觉是活生生的。你埋葬与之相关的回忆,让其变为空白。只有这样,你才可生存。

你膝行到青年面前,拉过他的手,小心而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他的指关节,他蓝色的血管,他的脉搏,然后你大起胆子,直起身子,吻了吻他的眉骨。

“如果……如果我给你一个孩子,你会愿意待在这里吗?”

你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彷佛要一下飞到屋顶,它胀得满满的,足以填满整个房间。

“……是我骄慢了。罢了,忘了我的语无伦次。”他闭着双眼,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

“啸影,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他转过头来,清了清喉咙,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温柔。

他咧开嘴,浅笑着伸出手,环住你的腰:“迟早,我都会给你。”

他明明在笑,你却觉得难受至极。你本能感知,或许正是你造就了他的悲伤:你的愚蠢、狭隘、轻忽或者残忍。你的喉头肿胀得几乎疼痛起来,但你强迫自己咽下那股感觉。

你感到恐惧。

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拥了他。

两天后,那人在远处朝你招手。

“这里有几个封号,你来选选。”他翻着手中的小册子,身体线条在日光下拉的很长,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唔,霜锋、寒林、燕引都很适合你……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啸影’……”

“就还是‘啸影’吧,如何?”

又两天,你迎来了你的封刀大典。

你满心欢喜,以为这是重生,以为你终于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但你错了。

这是你撕开胸腹,掀起那如坚固屏障一般的肋骨,亲手扎进那人心脏、催索性命的尖刺。

正如梦境中你做出的选择。孤注一掷,却又错得离谱。

事已铸成,无可挽回。

二十

封刀大典,是纵横堡为数不多的盛事。与之并行的另一件要事,是十八殿兵器的出炉。

数百年来,纵横堡依凭锻造屹立武宗五脉。最盛时期,堡内完善的锻造技艺达多达百种,负责统筹总览的铸师、担待具体冶锻的工匠、维护秩序的监长,从事日常琐事的杂役加起来超过千人。

父亲亡故后,为了节省耗资,我消减了十八殿的人员规模,不常用的品类和非必须步骤也去掉。唯独没动过的,便是出炉和大典。

反复锻打、千锤百炼,才可练出拥有强大韧性和杀伤力的利器。因此锻造中的折损都可以接受。而既然是千中挑一,自该极尽荣耀,盛大隆重。如此才有信赖纵横堡品质的诸侯重臣源源不断地送上珠宝黄金和巨额银票,购买我们的产出。

此次堡内出炉人形兵器共二十五人,其中刀剑弓为多数。够资格上大典的,不过四人。

我用朱笔圈住纸上啸影的名字,从最后圈画到首位。

在我决定正式收他为护刀后,堡内有关啸影的流言风语沸腾到了极点。母亲震怒,派秋如星几次劝诫,都被我直接拒之门外。最后,她只能亲临浮光阁。

“孩儿身为一堡之主,却连一把刀的去留都做不了主。母亲不觉很好笑吗?”侍从一退下,我便率先发难。

“这是两件事!”她气得咬牙,“我此前以为你自有分寸,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你越来越糊涂!廷歌,你再不收束言行,继续如此放浪形骸,以后还有哪家女子敢嫁你?”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低笑,笑声很快停顿。我看向身边的女人,声音变得很冷淡,“母亲以为,孩儿还会有那一天?”

母亲瞬间噤声,脸色苍白。她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出。

“孩儿说过,爹爹的仇刻在孩儿心中,没有片刻忘记。孩儿时间所剩不多,但一切尽在掌握。只求母亲耐心等待,勿要听信他人挑拨。”

我看着她,表情褪去一贯的温和。

我相信近日秋如星翻查出的不少陈年旧事已足够她清醒。如果她够聪明,便知道就是一路陪嫁她进纵横堡、又伴她多年秋如星,也比不上拥有共同仇人、血脉相连的我和她。

至于我,也早已不是那个事事都要听她安排的半大孩童。她越早明白这一点,我们的母子情分便能多存一些。

日期由我敲定后,堡内上上下下便忙了起来。大典的场地布置、当日的流程教导,消息在武宗的传送,一件一件,忙中有序中地开始运转。

啸影的册封服一直赶制到了大典当日清晨。侍从送来的时候,他正在书房为我吹笛。他今天穿了一件色泽淡雅的青衫,容貌俊朗,眉如剑锋,让他在冷冽的杀伐之气外,又添了些文人墨客的温厚,与书房的墨香、竹影相得益彰。

他双眸微垂,曲声悠悠,似风如雾,有深沉、有惆怅、还有缠绵,是最得烟花柳巷女子喜爱的靡靡之音。我也同样。

我喜欢他如此隐秘又光明正大地对我表达他的情意。就像他本人,含蓄自制、步步小心,可真的躺倒在我身下时,那双绿眸又是如此火热,毫无隐瞒和羞耻,全是追崇和沉溺。

“试试。如有不合适、不喜欢的地方,现在改还来得及。”

我握住他吹笛的手,取走无尘。啸影僵硬地拿着衣服进了里间,我看他几乎同手同脚的模样,心情好转了一小点。

半盏茶后,啸影从里面缓缓走出。我抬头,写到最后一笔的字,怎么也下不了笔。

来者猿臂蜂腰,高大冷峻,一袭金丝滚边的黑色勾勒出其如古松般挺拔的身姿,同色系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刀。

他一头黑发全部束起,眼眸属于幽深神秘的绿,丰厚的唇少了笑意,保留了性感,线条分明的下巴仿佛一把磨利的剃刀,有种深刻又鲜明的美,仿佛光影都为他静止。

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重叠。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宝刀既成,穷理尽妙,繁文波回,流光电照。

“主上……”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啸影的耳朵全红了。他抓着手中的刀,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了要转身躲藏的冲动。

“很适合你。”我放下笔,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原地转了个圈,更好地打量这一身,随后引导他坐上我的腿,“很像……他。”

“……刀?”

“嗯。”我从后环住男人的腰,“见之便想收为己有的的绝世名刀。”

他应该能听出我在说他吧。我如此想道,却在触上男人身体的那一刻知道我理所当然的以为又错了。

啸影不光身上肌肉绷得紧,双肩和下巴也像被冻住了。刚刚才被红晕占据的脸颊和耳朵褪去血色,他坐立难安、甚至还开始回避我的注视。

我用手捏住他的下颌,强硬地将他的头转过来。他头是转来了,睫毛却垂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下垂,一副木然不为所动的石头样。

“他是我见过最棒的刀。”我用指腹摩挲他的下巴,感受着那里短短胡茬带来的刺痛,“而这把刀,你也认识,啸影。”

“他并非名家所出,进炉锻造不过五年,出炉时却被各国诸侯高价竞抢。他侍奉过四个主人,每件交托之事,无不精准高效,完美无瑕。”

“天下之人,皆想用他斩除心头之患,以求心安神宁。然而我呢,只想将他收于匣中,日日拂拭,收作毕生所藏。”

翡翠色的长眸看了过来。他嗫嚅着,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找到合适的词。

看来他是明白过来了。

“……但名刀非用,何以显其价值?置之高阁,就是再精心保养,也只会一日日腐朽败坏……”我用手按上他的嘴唇,意在安抚,也是在告诉他,无须回答,只要安静听着即可,“我都懂的,啸影。“

这是我思量多日,得出的最终结论。我的独占欲,我对他的执着,都是一种自我耽溺或者自我欺骗。

我之所以想将他紧抓不放,是因为内心最深处那个无助脆弱的顾廷歌,想要依靠他,来脱离己身的困境。基于此种需求的互动,只会带来冲突,以及层出不穷的新问题。

啸影呢?他需要什么?

他需要新的记忆,否则他将会被过往占据,再也无法看见崭新的、真实的实相。为了他的生存,我要重新启用他。

我必须放手。

我要解开束缚他身心的枷锁,彻底重塑他,给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视角,和拥有无尽可能的灿然未来。

“承主上不弃,得此厚爱。”青衫下的肌肉在微微颤抖,男人的声音低哑哽咽。他突地起身,一撩下袍,膝盖磕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属下愿尽犬马之诚,为您竭忠尽节,万死不辞。”

“……”我静静看着跪在脚边的身影,揉了揉脖子。良久,我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起来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过去了。”

弓射箭发,无法回头。这一刻,未来的幻影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仿佛品到了那将再次覆灭他的哀嚎痛苦、挣扎混乱。黎明来前,定是最深最冷的黑暗。到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后悔此刻的誓言?

炎炎夏日,天幕碧蓝如洗,不见一丝云彩。正午烈阳直射而下,烤炙着焦灼大地,暑气熏蒸,蝉鸣不休。

堡内有一处平洼广地,只在封刀大典启用。待我到时,那里已挤满了人。台上是母亲、秋如星、十八殿殿主和一些受邀参加、带着面具的诸侯重臣。台下是林立的旌旗、护卫和按照职级高低站立的十八殿殿众。旁边还有长剑、弯刀、斧钺、枪戟各色武器,或插于地上,或悬于架中,等待武者的使用。

“恭迎堡主!”在场众人一同跪地,齐声高呼。

我在高台最高处主位坐下。母亲在我左手边,秋如星立在母亲身后,神情悠闲,一双眸子不时闪过精光。我的右手是一身黑衣的啸影,啸影右边,是新任的锏殿殿主齐衍。他是我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

秋予平在齐衍身边,如此安排,是为保他安全。如有万一,齐衍身手敏捷,可快速带他离开。

其他护刀,加上新补的几把,共计十三人在更外围的地方。武宗尚武,在外行走倒罢了,在自己家,到哪都带上他们,只会成为其他武者的笑料。

钟鼓齐鸣后,执事官高声宣布册封大典开始。

接受册封的其他四人分为两组,跃身上台,进行一对一的演武。

明面上的说法,是出炉刀剑当众接受检验,以定高低。但实际上,他们的名号和品级早在前一阵子就定了。今日演武,更多是表演作秀,意在向天下昭告纵横堡的强大武力。

演武在台下暴风雨一般的掌声中开始了。随后,随着台上比斗的进行,喧闹声、哄笑声渐渐止息,只能听见一阵急骤的、刀剑相交的铿锵声。碎石砂砾在台上乱飞,他们急促地呼吸喘息,一阵紧接一阵地互相砍杀。

演武点到即止。半个时辰后,四人退下,重新梳洗换衣。

演武结束,封刀开始。执事官展开手中册封诏书,高声喊道:

“此刀制材,质坚而细,刚柔并济,世所罕见。经秘法百炼而成。观其形,光泽内敛,气韵生动;抚其刃,冷锋逼人,锐不可当。持此刀者,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实为武者梦寐以求之宝刃也。”

“兹封尔为一品宝刀,名号啸影。啸破长空,如影随行。”

啸影跪在我的脚前,的疏远借口。我应该肯定他的猜想。然而我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说出口。

“不。不是这个原因。”

等不到我的回应,男人自顾自地摇头,否认,他一步步向我靠近,双眼亮如狼眸,含着某种执着和希冀:“您说过,喜欢我的身体。您也并不在乎虚名。”

“为什么您要避着属下?”

啸影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脸庞一寸寸贴近。他炽热的鼻息拂上我的面颊,双手的力道越来越大。我被他抵上床柱,而他贴近我,倾身向前——

我转头避过他的吻,强压住那窜过全身、因他粗鲁野蛮的行为引发起的狂乱颤抖。

“我没有。”我直接了断地否认他的质疑,将他推开,“只是近几日事情较多,抽不出身去看你。”

“您在撒谎。”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可他仍抓住我的手,执着地追问,“您每晚都会在属下入睡后过来,这也是抽不出身吗?”

他竟然知道!

惊慌之下,我感觉自己的胃在收缩,似已将呕吐。

“啸影,你病糊涂了?”我沉下脸,冷冰冰看他:“你在质问我?以什么身份?”

强烈的痛苦如闪电降临,击中男人的高大英武的身躯。那双绿眸中的光瞬间黯淡,抓得我发疼的手指颤巍巍松开。

他眨动睫毛,嘴唇微张,冷硬的面庞上有几瞬孩子般的无助,然后他颓然垂头,默然无语,沉重的呼吸声更加急促,仿佛落水之人,即将窒息般地绝望喘气。

我用和话语一样尖锐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球,突然从里到外变成空的,干瘪起来。

我的胸口跟着一起绞痛。

我忽然想念起片刻前肌肤相贴的那一瞬,想象我曾碰触过的这具躯体沾满水珠而闪耀的样子,想象他濒临高潮时迷乱的双眼和低哑的呻吟,以及一再圈紧我的手臂所带来的痛感。

沉默在我们之间散开。

错误的期待,虚妄的希望,进一步的危险,都像剑刃一样突兀迅猛。既然已下了决定,便无须如此牵扯不清,害人害己。

我绕过啸影,手触上横插的门闩。就在此时,背后的男人忽地冷笑,嘶哑的声音含着凄凉。

“从一开始,这些就是您布下的局。”

“您以属下为名,除了叶斯的殿主之位。又以属下为遮掩,假装沉迷情欲,无心管束堡内事物。您暗中着人鼓动他起事,给了叶斯机会,还为他选好了舞台。”

“只要一切按计划进行,您便可顺理成章地除去叶斯,还可借此重整纵横堡,警告如夫人,威慑秋如星。”

一句一句,啸影像掷剑般抛出这些话语。我感觉身体薄如纸片、支离破碎,思维却变得迟缓凝滞,仿佛被置于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内,与周遭一切隔绝开来。

“你挺聪明。”

我闭上双眼,并没有多少意外。我本就没想瞒着他,也早知道会有这一刻。可预想千百遍,也无益于消除此刻漫过喉咙的苦涩和刺痛。如此荒谬、可笑。

我等待着他被欺骗的怒火,他被做棋子摆布的不甘,以及他的仇恨和嘲弄。但他的下一句,却让我的心直坠足底。

“为什么不告诉属下?”

“如果早些时候知晓,属下可更好配合,会有更周密的计划,您也不必将自己的千金之躯当做诱饵,更不会有那场意外。”

“您不告诉属下,是因为在您眼里,属下如此不堪重用。”

“您不想要属下的身体,属下的忠心亦毫无价值,既如此,属下亦没有存在理由,求您赐属下一死,解了属下所受的折磨!”

啸影嘶吼道,黑发凌乱,肌肉颤抖。砰的一声,他以头磕地,发出重响。

“狂妄!”

我冷喝出声,待我回神时,我已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鲜红瞬间浸透那些绷带,滴滴答答地流入我的指缝间。我抵上他的额头,瞪视着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以你现在所剩无几的修为,你还想要什么?护卫?暗杀?别说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比纵横堡其他刀更有能耐,每件事都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我这个堡主需要你豁出性命保护,我的计划需要你来把握全局。没有你,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如此,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积压已久的愤怒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爆裂而出。这把刀,从头到尾都不明白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将自己当做工具,做好了随时被牺牲被舍弃的准备,兀自卑微着,自愿奉献着,以忠心为名,却从始至终只在奉行自己的道,顽固地拒绝任何新的可能,根本看不见我对他的祈愿与渴求!

铁锈的腥味侵入我的鼻腔。啸影脖子的伤口裂开了。他艰难地呼吸,脸色铁青,神情极为痛苦。

愧疚和窘迫像石头轰然砸落。我陡然松开手,向后狼狈退开。

“啸影,我带你回堡,不是让你如此求死的……”我喃喃自语,怒火的浪潮从我体内褪去,无尽的疲惫取而代之。

“咳、咳咳……那、那是为了……咳咳什么?”

男人的嗓音那般沙哑、可怕。他单手撑地,缓缓直起身子,眼中充满哀伤和脆弱,仿佛正站在悬崖边缘,而我的回答,是拉着他的最后一条线。

“我对您,算是什么?”

他仰头注视着我,鲜血从额头蜿蜒而下,划过他的颧骨和下颌。在最后一抹余辉落成的稀薄光影中,他的双眸呈现出浓郁的蓝绿色,宛如在水面下泅泳时仰望的天空颜色,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追。

我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回答。

我的咽喉已被堵塞,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二十二

“我对您,算是什么?

揭开问题,并不代表就会得到答案。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我在袖中攥起手指,缓缓开口:

“啸影,你明明不蠢,却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你既入了我纵横堡,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纵横堡的刀。我身为你的御主,我想让你舒服点,你便舒服点,我若要让你日夜煎熬,你就别想得一丝喘息。”

“你的生死荣辱,都在我一念之间。至于如何使用、安置你、乃至我现下就废了你,也不必向你解释,受你质问。你……清楚吗?”

男人望着我,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呼吸困难到似已跌入深渊,那片绿开始模糊、黯然、虚化、撕扯,被阴影吞吃,却仍在兀自挣扎奋抗。

“我、我……我不信。您说过,属下是名刀,名刀便要物尽其用……”

“呵。”我缓缓摇首,拂袖轻笑,“你喜欢男人,正常。惑于皮囊,也正常。而我,将你从那种境况救出,你对我有点什么念想,再自然不过了。”

“但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天真痴傻。不过一场演给旁人看的戏,你竟如此轻易入了局、不辨真假,甚至一再沉迷、不愿醒悟。”

“你的空虚寂寞,宛如黏液,一碰就要沾得全身。如此,我哪敢再用你?!——”

我不敢再看啸影的表情,话一说完,便大步走开、转身,准备离开,而正在此时,一阵疾风从身后扑来,下一瞬,一道掌风击向我的背部!

我抬臂格挡,啪的一响,粉末飞扬。原来那招只是佯攻。飞身而上的男人松手,一包纸团飘落在地,粉末飘入眼里,带着一股浓烈的香甜。

迷魂散!辨出那包事物时我身子已倒地。制迷魂散的药材加点其他东西就可以用来做止痛剂。川海得我口谕时,一定没想到这东西会用到我身上。

啸影将我拖上床,又从角落那团黑衣中翻出什么东西,手脚并用的爬上来。他利落地剥去我的外衫,解开我的亵裤。然后抬起我的双臂,并到一处,用藏起的那截软绳,将手腕紧缚于床头木雕处。

“如有得罪,望您海涵。属下……”啸影嘶哑的声音低沉而谦卑,他抬起头来,双眼发出孤愤锐利的暗光,“实属不得已。”

我冷目而视:“你敢——”

下一瞬,啸影迅疾出手,连点我身上七处穴道,我顿觉全身虚脱,四肢酸软,未出口的半句话,全被倒迫回喉咙里。

我手筋愤露,额边的青筋突突跳动,偏偏身子又不能移动分毫。正咬牙切恨时,啸影俯下赤裸的身子,低头,张嘴含住了我胯间的器物。

我只觉胸腔里似有两盘火,一齐轰地炸燃出熊熊火舌!

房间里的光线更加稀薄,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我听到自己在低喘和迷呓,而得了鼓励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用他的舌头和嘴唇,触压着我的敏感脆弱。其如同一条斑斓的蛇,扭动着在窄小的室内乱窜,让我无处可逃,只能情不自禁溺入情欲的漩涡中。

随着他一次次的舔舐吞吐,冲穴反抗的念头被一点点碾碎消失。而我功亏一篑的愤懑不满,在偶然瞥得男人眉宇间被遗弃的恐惧后,也无声无息地被灰色浪潮淹没。

已做了那么多次,多一次又会有何不同?

完全陷入黑暗的卧寝被浓郁的湿气笼罩覆盖。灼热的呼吸、皂角的残香、汗味、驱蚊的熏香味……所有的气味混乱地摩挲着,仿佛有静电滋滋作响,绽起一股既酥麻又惊骇的冷颤,从我的背脊一路奔淌到丹田。

啸影扶着我的坚挺缓缓坐下,隐秘的后穴又湿又软——想必来这之前,他就自己准备过了——两者完全契合的那一刹那,我和他都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绳索勒进了手腕,割破了皮肤。汗水像蜂蜜一样缓慢滴落,在我的喉咙凹陷处积聚,滑过我的锁骨。

啸影跨坐在我的腰上,两条长腿带着饱满挺翘的屁股,颤抖着上下起伏。他仰头发出规律深沉的喘息,缠着绷带的健壮躯体覆满湿漉漉的薄汗和淡色血水,闪闪发光。

视野中,男人颤抖着双腿夹紧着我的腰,古铜色的肌肤仿佛绸缎,覆满湿滑的热汗。他骨节明显的手指紧攥,宽大手背上筋脉浮凸,像一条条纠缠的蛇,蜿蜒至臂膀内侧。我闭上眼睛,放慢呼吸。呻吟过后又是一声呻吟。那些仿佛哭泣一样连绵不断的声音,我已分不清是谁发出的。

性欲于我,始终是难以预测的潮汐。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被它干扰,有时又在最无防备时被水浪袭扑一身。而啸影,他是击水的巨石,因他而起的滔天巨浪冲去了我所有的想法,让我成了一个灵魂空白的人。

身体相撞的啪啪声、噗呲噗呲的淫靡水声中,男人再次起身,分开的双腿间,粗大的性器未经抚慰也昂然勃起,红肿的穴口粘着起泡的白浊。他后腰紧绷着上挺,牢牢钉附在他体内的柱身被拔出得更多,汗水顺着眉梢鬓角缓缓落下。他再次下来时,甬道猛烈收缩,逼得我脸颊发热,血液疯狂奔涌,耳朵嗡嗡作响。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脏在耳朵里疯狂地跳动。他的后穴不断挤压和收缩,一股熟悉的疼痛感骤然升起,猛烈冲击着我的阴茎。

“啊——”啸影高喘出声,突然紧紧攥住了我的双肩,肠道也在同一时刻抽搐着绞紧了。

绳索绷断了,我的手深深掐进男人的腰部,反身将他按住。高潮将他撕裂,啸影昂起头,浑身痉挛般地颤抖。浓稠的热液自前端喷射出来,在空中化成一道弧形,滴溅上我的脸颊、下巴和胸部。

我无法将目光移开,猛地将他两条腿扛上双肩,掰开柔韧饱满的两瓣臀瓣,更深更用力地捅了进去。炽热柔软的肉穴即刻激动地绞缠上来。我大力抓揉他结实饱满的胸部,在啸影越发高亢而趋于沙哑的呻吟声中,一路顶沉到那隐蔽的第二道入口,在最深处狠狠射了出来!

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我仿佛看到了自永夜天空徐徐飘下的晶莹雪花。它们旋转飞舞着,埋起了茫茫雪原上踉跄破碎的混乱足迹,带来一种近乎甜美睡眠般的宁静和幸福。

怦——怦——怦——

我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我搂着啸影,两人同时侧倒在床上,从鼻腔里发出绵长的呼吸。他的身体因高潮后遗症而颤抖。我将嘴唇压进他的脖子,舔舐吮吸那里满布的汗水,尝到了咸味以及一种柔和的甜味。

啸影勾手,将我拉了过来。他手指插进我汗湿的发梢,轻轻蹭了蹭我的鼻尖,又偏过头,吻了吻我的唇角。

“廷歌。”

不知何时,他换了称呼。他的目光疲惫而柔软,先是流露出些微的不安,但迅速变得坚定而充满期待。如此注视,我产生了被他视线贴骨、看透的错觉。

“你可以告诉我……无论什么都可以……你可以信任我。”

“让我帮你。”

我身子一抖,颤栗顺脊而下。手中的雪片化为滴水,我的大脑瞬间清醒。而几乎同时,一股强大的悲伤,如同严冷低温的涡漩,冲破那盘亘万年的荒芜冷寂,在我的灵魂根部灼出了一个窟窿。

——让我帮你。

父亲的配剑从我无力的手中轰然掉落。我嘶吼着尖叫出来、跪倒在粗粝的岩石上时,那个男人紧紧抱住了我。他说了这句话。

——让我帮你。

荒郊野岭,当我的白浊喷溅上他冷酷坚毅的面颊、他缓缓抹去、又用舌头舔去残留的污迹时,他盯着我,又说了同样的话。

眼下,这是第三次。

我狠狠推开他,翻身下床,近乎逃命一般地离开了那里。

十三岁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到十三岁,又到二十三岁。我在一路风沙中踽踽而行,总是半阖着眼,仿佛不用看清前方就能忘掉漫天粗砺打在身上的痛。

慢慢地,那些形形色色的挤推擦摩、曾经惊心动魄的爱恨灼身,都化作柔软的细沙,落在脚下,又以平静均衡的速度,通过细细涓滴的窄窄管道,滑进玻璃瓶中。

时隔多年,我听着瓶中沙粒窸窣的微弱低语,以为自己终于练就不动声色的隐忍,却在啸影引发的一次瓶身翻转中,没有任何长进地落荒而逃、不战而败。却只是因为,那是当下最简单的事。

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但说穿了,其没有利爪与锐牙,无翅可高飞,要讲爬越或奔驰亦无可观,只不过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物种。甚至就连被窥探一丝真意、瞧见一点不防备,都怕得要死。

如果不想被识破本色,那就需要将自己塞进一个虚假的外壳中,替换成另一个人,那么自然不必再担心如此无聊的问题。

空洞、乏味……却足够安全。

光影在床铺上转挪,沉闷而潮湿的深夜来临,又被黎明驱走。啸影在我的卧房跪了一晚。被明飞赶回去后,第二天一大早换了身衣服又过来跪。期间不言不语、滴水不沾,更别说川海送来的汤药了。

我看了心烦,着人将他撵到阴凉地。结果毒辣的日头很快就被阴云取代,刚过了晌午,稀拉小雨间断而下,临到傍晚,惊雷过后,暴雨轰然而至。

“不论他做了什么,你也该消气了吧?这刚瞧着有点人样了,又病倒了,心疼的还是你自己,到头来可一点都不划算啊。”

赏景亭下,予平收回视线,在白玉棋盘上落下一子。

我眼也不抬:“他的新爱好。做主人的该成全。”

予平没有回声,我一瞥,发现他肩头低下,双肩一抖一抖,显然正在忍笑。

手中的棋子被我弹到了他的身上。青年“嗷”了一声,痛跳起身:“小气鬼。我看你也享受得很,凭什么只啸影一人受罚。”

那天好巧不巧,逃窜的我慌不择路地撞上了抱着酒瓶前来寻我的予平。当时我只随便裹了件外衫,头发乱糟糟,身上青青紫紫、手腕还破皮流血,加上一身脏污,要常年混迹烟花地的人看不出来,才是为难对方。

他眼珠一转就要打趣嘲讽,我横步一移,跃出回廊,轻功运抵足尖,朝着阁后一处隐秘瀑布一头扎去,一直泡到后半夜才去了阁内侧殿,清理入睡。

结果一睁眼,早饭还没吃两口,就被借口上门讨教、切磋武学,实则蹭吃蹭喝兼看热闹的予平堵到门口。

“下月六日,你要同我一起吗?”

我强硬地转换话题,眼角余光中,那人仍跪得笔直。我瞪视一眼旁观候立的明飞,对方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走去另一头,招呼侍女张伞遮人去了。

“下月六日?”予平脸现茫然,对着我眨了好几下眼,才忽地明白过来,“你是说去云默峰?……这么快吗。”他低喃了一句。

“秋宫主大寿,于公于私,我都要亲自走一趟。我准备了舅父定会喜欢的贺礼,一定要当面拆看才有惊喜。你不好奇吗?”

“不了不了。”予平疯狂摆手拒绝,神情复杂,眼神躲晃,“我突然想起那段时间我还与人有约,我就不凑热闹了。”

能将自己父亲的寿辰说成凑热闹,武宗中也就他能如此理所应当地说出口了。

五年前,予平和星河宫宫主,即自己父亲秋涵,因不明原因发生争执,当场断绝父子关系,离开星河宫。自那以后,予平以剑为仗,混迹俗世诸国,成了一名易帜频更的赏金武者,也成了星河宫宫主引以为耻的逆鳞。

我平静地回看他。

“你……”

半晌,予平抵不住,扭头避开,目光垂落棋盘,声音低沉:“我会写封家书,届时,还要麻烦廷歌你帮我带给母亲。”

“舅父那边,你真不想试试?已经五年……”

“他还是算了。”予平截断我,试图潇洒一笑,脸上的肌肉却完全僵化了,“你去就好。你是睥睨天下、如日中天的纵横堡堡主,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外甥。有你在,这场子怎么都撑起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拈起盒内棋子,轻轻松松,切了予平刚刚起势的大龙。

“诶诶诶!等等、等等!”予平一瞅,急得站起身,大声嚷嚷。

我笑出声来,嘲讽他的输不起。那边,啸影避开侍女张开的伞。只听轰隆一声,闷雷蓦地炸响,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紧接着,闪电破空,照亮了院内一切。我随意瞥去,正看到那笔挺的背影抖了一抖,一声闷哼,几股浓郁的血水自男人胸腹处溢出,晕进膝下水流之中。

“主上,啸影不能再跪了!”川海急急跑进亭内,单膝跪地,嘶声恳求,“他本该在床上静养,现在却……再拖下去,就是圣手再世,亦回天乏术。属下求您!”

“是吗……”我低喃,眼前闪过啸影宛如受伤孤狼一般的锐利目光,心头一跳,脉搏错乱。

我穿过回廊,停在啸影面前。

雨水灌流而下,将又粗又黑的长发糊在男人冷峻深刻的侧脸。他艰难抬头,睫毛眨了几眨,终于对上我的目光。

愕然、欣喜、落寞、痴恋、踌躇、痛心……短短一瞬,我竟被刺痛,只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起来。”

“………”

“聋了吗?我再说一次,起来!”

“……”

“起来!”我运上内力,一句低吼,震得啸影一个趔趄,身子一晃,弯身弓背,手掌落地。

“……让我帮您。”男人俯身在地,声音低哑、破碎,仿佛念诵某种咒语,只要重复,就可驱散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帮您。”

又是这句!

我正要发怒,忽然一个念头掠过——

“你知晓了什么?!”我猛地屈身,一把抓住啸影双肩,将他从地上拎至眼前。

“我看到您……”男人垂眸哽咽,全身颤抖、不能自已,“……被玉寒生所败,筋脉寸断,七窍溢血,自刎而亡……”

“让我帮您……”

哗哗大雨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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