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后山树林发现一只死去的鸟。
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枯枝落叶上,曾经美丽的羽毛沾满了尘埃,一动不动的眼珠映出被枯枝分割的灰色天空。
它被堡里的园丁饲养,喜欢在枝头跳跃,欢快地鸣叫。我总是放轻脚步地接近它,靠近时却收颌挺胸、仅用余光一扫而过。我不敢显露出对它的兴趣,因为我害怕被母亲察觉后,它会变成晚饭里的一道羹汤。
我如此的小心翼翼。可它还是死了。
我人生前十七年就是这样。锦衣玉食,仆从环绕,却连一只小小的宠物都无法拥有。那会我最期盼的便是父亲回堡。他会带我同骑堡里性情最烈的马王,会将衣摆扎在腰间,挽起裤腿下河捕鱼。鱼儿在水盆里游动,我伸出手指,触摸那些冰凉的鳞片和鱼鳍,痴迷得忘了时间。
我用精美的木匣装起那只死去的鸟,将它埋在我书房外的梨花树下,期待着未来某个春天,繁盛如雪的花海中,它再次展翅,与蜂蝶同飞。
我的这个小小愿望没有实现。三年后,这棵树连同我的书房、我的马厩、我的河流,被武宗数十门派焚毁了。白玉瓷器碎成粉末、翡翠玛瑙一抢而空,父亲珍藏的绝笔珍迹,踩满脚印、支离破碎。
我再也没踏足过那个庭院。
那之后,母亲将我带到她身边居住。漫长的黑夜只要稍有动静,我便会一身冷汗地从破碎的梦中醒来。
父亲曾说,身体老化是自然规律,无法抗逆;心却可以保持年轻、纯真和清新。秘诀就是心每天都大死一番,彻底洗刷掉过往的痛苦和快乐。
这一次,那副绝笔完好无损。但我仍拒绝迈进那个院子一步。因为我无法洗去记忆的余烬。那些轰然绷碎、刺眼无比的画面太过鲜明,夜晚会变回原先的漩涡,巨大的吸力让我无尽收缩、不断旋转。
我立于波光粼粼的镜面之上,脚下是无限延展的一条条裂缝。我低头,郁郁葱葱的闪耀和怪石嶙峋的荒芜在镜面上急闪而过。
重来一次,我的记忆面目全非。它们应该都在,却不妨碍我的人生变成一幅拼图——每个碎片都在,但我不知道这幅画原本该是什么模样。
一切都是朦胧的:尖叫嘶鸣和哀嚎、面目模糊以及再也不见的人、挥动的笔尖及落下的墨迹、酒精的炙热和冰冷、在我身下喘息的陌生躯体。
有一年夏天,父亲带我出堡,来到一个繁华的渔港小镇。那里有狭长平行的沙丘和蜿蜒曲折的水流,来来往往的小船穿梭其间。
我们租了一艘小船,漫无目的地在海面漫游。船底轻轻晃荡,轻柔的微风掠过水面,泛起的每一朵涟漪都闪着太阳的光芒。那天的天空既像珠贝,又像那只鸟的前胸,混合着柔软的蓝色与粉红,异常精致,我此前从未见过。
我无法分辨哪些是的确发生过的真实,哪些又是我曾见过的幻象。很可能出海的记忆也是虚假的。否则如何解释,为何那么多细节都模糊不清,为何画面渐渐淡去,直至分裂、堕落、崩解。
也许我生活在破碎的镜子迷宫,生活在长满苔藓的褶皱凹痕中,生活在枯干叶片的脉络里。我的多年挣扎、痛苦不堪,只是他人世界里的一个眨眼、一次叹息、一声欢欣的笑。
在用真气疏导啸影经脉的静寂夜晚,我时不时地会想起另一个啸影。哔剥作响的火堆中,堆叠扭曲的断肢和冲鼻的血腥织成暗红色的烟雾。那个男人单手握刀,眉目低垂,仿佛天神。火焰在他脸部和长眉的直线上闪烁,在他丰满下唇上形成了阴影,把他的眼睛变成了融化的金属。
我以新名字和假面具踏入长醉阁的那一年,他已是让人胆寒、闻名大陆的杀戮之刀。我惊愕地发现,那个从玉寒生身后阴影走出的人,身材高大、沉静内敛,外表让人过目不忘。而我在数年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我没有对他提起这段旧事。我们开始共事。我贡献我的智慧,他献出他的武力。简单点说,我制定杀人的计划,他给予执行,精巧地落实每一处细节,将整个行动变成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那时的我,亲手杀过很多人,因我而死的则有更多。我品够了脆弱和无力,厌倦了做徒有虚名的纵横堡堡主,疲惫于衡量、拣择、批判和谴责。我不想再有感受,我只渴求发泄和摧毁。
可我仍然无法面对那些尸体。我在他们倒下后尽可能快地离开,仿佛死亡也在追着我。
啸影总是留在最后。他打扫场地、存留证据,砍下尸体的手,拎起那些头颅,将肠子塞回腹腔,一丝不苟、不厌其烦,永远维持着同一个速率,同一个表情,精准的像一台机器。
直到我发现他会在无人时,对那些腐朽和瓦解的肉体诵读一首我没有听过的经文。
后来,我半死不活躺在山林小屋,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那里的夜晚太幽静,于是我偶尔会同他搭话来排解无聊。我问过他是否知道那段经文的意思。他摇头。
我们之间又陷入惯有的沉默。我扯起毯子,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去。毯子闻起来是皂角和树林,有噼啪作响的炉火和木头的烟尘味。我们一起从武宗消失后,那也是啸影的味道。
我……我遇到过几次皇族下葬。那是僧侣为他们念诵的。
他突然响起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几年相处,我已能通过种种细节辨认里面的情绪。那句话有温度,还有几丝怅惘。
于是我又问,以他当时在长醉阁的地位,为什么要做那份清扫的活。他总是一击必杀。如果他愿意,他连刀刃都可以很干净。
他起身离开,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递给我一个小小的酒壶。
这个对助眠有用。他说。
我慢慢地啜饮,感觉脑袋一点一点充满了棉花。啸影坐在我旁边,破旧发霉的床垫因他的体重而下沉。我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平静地看着我,我能闻到他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有点不对劲。就好像一块磁铁在他身上,而我无法抗力的被吸引。我摇着头,试图驱散笼罩我的雾气。
他伸出手,我僵死在毯子下。然后,他温暖而粗糙的手轻触上了我的额头,挑起那里的碎发,将它们捋回应该的位置。
清扫……帮助我思考。
他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忽然开口。
我想,这就是结束?那会是什么感觉?不甘,还是松了一口气?
从他们骇然瞪大的眼睛来看,当然是前者。但那个夜晚,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支配,没有回答,反而对他谈起了我的一个习惯。
我喜欢将死亡想象成一次习惯性的入眠。闭上眼,放缓呼吸,四肢放松,身下的茅草堆或破床板变成一艘漂向黑夜的独木舟。一切都在无声无息间进行,有种宁静又奢华的优雅。
他笑了。
那是一个真正舒畅的微笑。而我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发现了一个酒窝。
不知怎么的,我也笑了。
啸影碎刀之后,我回到那间木屋。一切东西都在。除了多出的厚厚灰尘和几窝新出生的小鸟。
那天,我忽然想起那个笑容,同一时刻我意识到,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是终点,也是解脱。
当刀,对他而言,一定是件异常辛苦的事。虽然他从没说过。
啸影和我遇见的其他刀没有任何共同点。他们或因无知而无所畏惧,或被妄念占据,贪婪、善妒、充满暴力。而他,被折磨、骚乱、冲突和困惑一层层包裹,却还在观察,仍有感知。
十几年后的现在,我终于懂了他当时的心情。
我们如此的相似。
我独行在一片满是雾气的枯林中。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直到某天我突然感到厌倦。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要一直向前走,而不能停下。然后发现,我被困在牢笼之中。
他是绝世名刀。一刀挥出,可斩万物。可他无法对自己挥刀。他陷入泥潭,逐渐下沉,空气一点点减少,变得无比稀薄,直到无法呼吸。你瞧,又一个无形囚笼。
一个寻常下午的离开和寻常下午的拔刀,是他给予这个荒谬世界的最后回答。
我的回答是什么?
我继续那个习惯,想象自己在睡眠中化成点点星光消失在黑暗的湖泊中。可每次睁眼之后,我发现自己仍在这里。在这个山谷,在这张床上,唯一的变化,是少堡主变成了堡主。
我将复仇作为活着的目的。它是将各种零碎片段拼合在一起的骨架,是我存在于此、不断呼吸的意义。
但未来的愿景解决不了眼前的饥渴。那个声音还是会像荆棘一样捕获我。
——如果我们的生活满是虚假,如果这种机会不止一次,那么这愚蠢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啸影曾问过我,复仇结束后会做什么?
我才发现我从没想过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因为潜意识中我清晰地知道,复仇犹如攀登陡峭崖壁,以渗血的双手拖曳自身前往永远无法抵达的顶峰。继续下去,只会将过往钉进岩壁的钩子一个一个地拔掉,让自己坠落,然后将自我废弃在荒芜坟地中。
我明白过来,这个不断想逃避空虚、孤独及不圆满的人,跟他企图逃避的东西没有差别。
我是个疯子,只配待在如此狭隘、如此苍白的世界里。
但不是他吻上我背部伤口的昨夜,不是我温暖地醒来,柔和的光线透过床帷照上啸影沉睡侧脸的现在。
指尖残留着几个时辰前的记忆。他干燥柔韧的皮肤,他紧绷的肌肉,他眼角滑下的泪水。我依然能感觉到。
我祈祷着这把刀再睡一会,以便让这一刻的宁静再待久一点。但是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于是我翻了个身。
床铺动了一下,预想中的脚步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主动贴上来的躯体。
啸影用他赤裸温暖的身躯保护性地圈住我,将我搂进他的怀抱。他的一只手极轻地抚上我的后颈,另一只手缠起我落下的头发。
他滚烫的呼吸轻轻擦过我的后颈、我的耳垂和脸颊,轻若无物,带来一阵奇异的欢愉,荡过我的肌肤。
我转过身,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住他。他的嘴唇很软很甜,让我想起幼时吃过棉花糖。几天来一直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的声音消失了。
我将手伸到我们中间,沿着他腹部向下,探上他岔开的双腿,感受着掌心贴合的肌肤。我探向他腿间的火热,收紧手指,直至他忍耐不住地拱起脊背,颤抖着吸进一口气。
“主、主上……”
啸影又硬又热。我的掌心轻如落雪,握紧的力道却格外强硬,带给他甜美的折磨。
他呜咽着,嘶哑的嗓音染上情欲。他的胸膛紧贴在我的脸颊下,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而快速循环起伏。
我的手抚摸他的腰部和臀部,潜入他屁股间的缝隙滑动,围绕那个湿润的入口打转。
我将另一只手放到他的嘴边,他张嘴含入,认真的吮吸,发出响亮的水声。
我再次用力地吻了他。同时用手指插进他的后穴,他倒抽了口气,大腿的肌肉绷紧了。
“看见你……”我喘息着轻吐字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对你做这件事。”
“这里。”我吻他。
“这里。”我吮吸他的乳头。
“这里。”我转动手腕,用手指操他。
一抹红晕飞上啸影的脸颊。他湿润的绿眸看着我,倾身向前,给了我一记湿润笨拙的吻,大腿分开,圈上我的腰腹。他呻吟着,扭动着,手在床单上握紧又张开。
我迎上他的视线,缓缓地进入他,将所有的神经都浸泡进散出欢愉的银色漩涡。
啸影倒抽了口气,然后他满足地笑了,带着腼腆,先弯起一边嘴角,半秒后才是另一侧。他的笑声圈住我的耳朵,身躯的热度以拥抱将我包覆。
他将我拉向他,张开的唇贴上我的唇。随着模糊隐约的呻吟高潮,他的身躯因为紧绷而颤抖,布满汗水和喷射而出的白浊体液。
我能感觉到啸影的心脏在跃动,同我的一样,快速而剧烈。我喘着气,汗水落在他的胸膛,在阳光下闪耀着,仿佛那是一颗颗钻石。
啊。我有了答案。
我不在乎苍穹有多么亘古苍茫,就算这个我,只是朝着虚无延伸的黑色细线末端的小点也无所谓。
如果复仇结束,我还侥幸活着,我希望每一天都这样醒来。
世界鲜艳明亮,有微笑,有拥抱,品尝着快乐、满足。
哪怕我知道它们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影,一点改变就会逃得不可追溯。
十六夏至
一夜之间,夏天在纵横堡降临。湿冷白雾消散,山谷繁花馨香。
微风抚过繁茂枝叶,飒飒叶声无穷无尽。
回堡法。
我抓着他的头发,一边撕咬着他的下唇,一边用力将阳具顶得更加深入和彻底。火热的内壁绞得越来越紧,不知多少次抽插后,身下的啸影早已被我肏得一塌糊涂,而我也尽数泄在他的里面。
“他这是怎么了?”
一个时辰前,在书房为我研墨的啸影突然腿软跪倒,冷汗涔涔,疼痛让他嘴唇发白,几不能语。
为了阻止这把刀境界根基的继续恶化,从长醉阁回堡路中,川海用了重药。之后,这把刀近乎一半时间都昏睡于马车角落,剑眉深锁,呓语不断。有时甚至全身肌肉搐缩,牙齿打战,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音。
如此重剂取效,回堡不久,情况总算暂时平稳。可眼下,显然有我不知道的什么打破了这种平衡。
“……”
川海张开的嘴因送汤药的侍女进屋而闭合。待对方脚步声远去后,他飞快扫视四周后,从里面关了门。
“若属下所诊无误,霜锋此次身体不适,不是旧疾复发,而是来了……”
川海端详着我的脸色,声音更轻更低,“月事。”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个转念,又明确所知,川海所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我猛地揭开啸影盖在腰上的薄毯,分开他的双腿。果不其然,男人大腿根部,亵裤和下方褥子不知何时已被点点暗红浸染。
啸影的头扭向一侧,眼皮如蜂鸟扑动翅膀般不断颤动,双拳握得死紧,紧到能看到手背下一条条跳动的海绿色血管。
我盖回薄毯,转向川海:“东文男子既然可以身产子、哺乳喂养,那如女子一样,来个月事,也没什么稀奇。”
“主上说的是。霜锋没有大碍,主上可放心。只是……”川海看向旁边每隔三日便会送来的汤药,“这红花汤还是停上一段时间为好。其虽可避孕,但月事中继续服用,不仅会腹痛难忍,时间久了,恐会伤及霜锋身体根本。”
“就依你所言。这几日先停了。之后改为一旬一次罢。”
“是。”川海躬身,“属下先去煮点舒筋通络的四物汤。服了后霜锋定会舒坦不少。”
“去吧。”我颔首,掀袍在床边坐下。
“主上……”川海到了门边,又低咳两声,掉头回来,“咳……那个……月事带,是不是也……”
好了,床上的男人脸色一片苍白,僵成了尸体。
“你是医者,不是我。这些事,难道还要件件都请示?”我没好气道,“自己去办。”
,每一道都记载着一次挑战和对抗,见证着你们在这条路上付出的艰辛。
若你还是刀,你便不该如此完整、无损。若你是个娼妓,你便该谄媚趋奉,却又被弃若敝屣。
“属下已是一块破铜烂铁,无法为您所用,本应干脆利落地自戕以了残生。可属下……舍不得。属下毫无办法,只能腆着脸皮,待在堡内,求您垂怜。”
“这段时日,若梦若幻,属下感恩戴德,不敢妄求。只是……属下日夜惶恐,惴惴不安……”
教你武技的师傅曾说过,恐惧会让人臣服。只有从恐惧中解脱,刀者才能了悟,保持在空寂的状态,保留一颗清明之心。
你从未像现在这般知晓恐惧的力量。你的头脑一直在探索质疑,你的心总是焦虑,并感到罪恶。它彻底摧毁了你。
你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很冰冷、很尖锐,像是一扇紧紧关上的窗。
“属下想为您做些事,无论何事皆可,以求将来某日,您会于须臾之间,忆起属下……”
“够了!”那人低斥,扭头沉默。你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情绪正在冲刷他,而他将自己锁起来,绝望地独处着。
他用手盖眼,一声沙哑、疲倦的声音从喉头逸出:“啸影,我待你如此,并非想让你回报什么。你无须自证,也不用替我做什么,才觉你有价值,才能立世……”
“就……只是简单活着也不行吗?
简单活着?
这个组合如此陌生。简单一词,也可以与活着相连?你瞪大双眼,感到困惑。
相比简单,你更习惯痛苦。相比活着,你更熟悉死亡。痛苦的感觉是活生生的。你埋葬与之相关的回忆,让其变为空白。只有这样,你才可生存。
你膝行到青年面前,拉过他的手,小心而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他的指关节,他蓝色的血管,他的脉搏,然后你大起胆子,直起身子,吻了吻他的眉骨。
“如果……如果我给你一个孩子,你会愿意待在这里吗?”
你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彷佛要一下飞到屋顶,它胀得满满的,足以填满整个房间。
“……是我骄慢了。罢了,忘了我的语无伦次。”他闭着双眼,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
“啸影,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他转过头来,清了清喉咙,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温柔。
他咧开嘴,浅笑着伸出手,环住你的腰:“迟早,我都会给你。”
他明明在笑,你却觉得难受至极。你本能感知,或许正是你造就了他的悲伤:你的愚蠢、狭隘、轻忽或者残忍。你的喉头肿胀得几乎疼痛起来,但你强迫自己咽下那股感觉。
你感到恐惧。
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拥了他。
两天后,那人在远处朝你招手。
“这里有几个封号,你来选选。”他翻着手中的小册子,身体线条在日光下拉的很长,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唔,霜锋、寒林、燕引都很适合你……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啸影’……”
“就还是‘啸影’吧,如何?”
又两天,你迎来了你的封刀大典。
你满心欢喜,以为这是重生,以为你终于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但你错了。
这是你撕开胸腹,掀起那如坚固屏障一般的肋骨,亲手扎进那人心脏、催索性命的尖刺。
正如梦境中你做出的选择。孤注一掷,却又错得离谱。
事已铸成,无可挽回。
二十
封刀大典,是纵横堡为数不多的盛事。与之并行的另一件要事,是十八殿兵器的出炉。
数百年来,纵横堡依凭锻造屹立武宗五脉。最盛时期,堡内完善的锻造技艺达多达百种,负责统筹总览的铸师、担待具体冶锻的工匠、维护秩序的监长,从事日常琐事的杂役加起来超过千人。
父亲亡故后,为了节省耗资,我消减了十八殿的人员规模,不常用的品类和非必须步骤也去掉。唯独没动过的,便是出炉和大典。
反复锻打、千锤百炼,才可练出拥有强大韧性和杀伤力的利器。因此锻造中的折损都可以接受。而既然是千中挑一,自该极尽荣耀,盛大隆重。如此才有信赖纵横堡品质的诸侯重臣源源不断地送上珠宝黄金和巨额银票,购买我们的产出。
此次堡内出炉人形兵器共二十五人,其中刀剑弓为多数。够资格上大典的,不过四人。
我用朱笔圈住纸上啸影的名字,从最后圈画到首位。
在我决定正式收他为护刀后,堡内有关啸影的流言风语沸腾到了极点。母亲震怒,派秋如星几次劝诫,都被我直接拒之门外。最后,她只能亲临浮光阁。
“孩儿身为一堡之主,却连一把刀的去留都做不了主。母亲不觉很好笑吗?”侍从一退下,我便率先发难。
“这是两件事!”她气得咬牙,“我此前以为你自有分寸,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你越来越糊涂!廷歌,你再不收束言行,继续如此放浪形骸,以后还有哪家女子敢嫁你?”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低笑,笑声很快停顿。我看向身边的女人,声音变得很冷淡,“母亲以为,孩儿还会有那一天?”
母亲瞬间噤声,脸色苍白。她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出。
“孩儿说过,爹爹的仇刻在孩儿心中,没有片刻忘记。孩儿时间所剩不多,但一切尽在掌握。只求母亲耐心等待,勿要听信他人挑拨。”
我看着她,表情褪去一贯的温和。
我相信近日秋如星翻查出的不少陈年旧事已足够她清醒。如果她够聪明,便知道就是一路陪嫁她进纵横堡、又伴她多年秋如星,也比不上拥有共同仇人、血脉相连的我和她。
至于我,也早已不是那个事事都要听她安排的半大孩童。她越早明白这一点,我们的母子情分便能多存一些。
日期由我敲定后,堡内上上下下便忙了起来。大典的场地布置、当日的流程教导,消息在武宗的传送,一件一件,忙中有序中地开始运转。
啸影的册封服一直赶制到了大典当日清晨。侍从送来的时候,他正在书房为我吹笛。他今天穿了一件色泽淡雅的青衫,容貌俊朗,眉如剑锋,让他在冷冽的杀伐之气外,又添了些文人墨客的温厚,与书房的墨香、竹影相得益彰。
他双眸微垂,曲声悠悠,似风如雾,有深沉、有惆怅、还有缠绵,是最得烟花柳巷女子喜爱的靡靡之音。我也同样。
我喜欢他如此隐秘又光明正大地对我表达他的情意。就像他本人,含蓄自制、步步小心,可真的躺倒在我身下时,那双绿眸又是如此火热,毫无隐瞒和羞耻,全是追崇和沉溺。
“试试。如有不合适、不喜欢的地方,现在改还来得及。”
我握住他吹笛的手,取走无尘。啸影僵硬地拿着衣服进了里间,我看他几乎同手同脚的模样,心情好转了一小点。
半盏茶后,啸影从里面缓缓走出。我抬头,写到最后一笔的字,怎么也下不了笔。
来者猿臂蜂腰,高大冷峻,一袭金丝滚边的黑色勾勒出其如古松般挺拔的身姿,同色系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刀。
他一头黑发全部束起,眼眸属于幽深神秘的绿,丰厚的唇少了笑意,保留了性感,线条分明的下巴仿佛一把磨利的剃刀,有种深刻又鲜明的美,仿佛光影都为他静止。
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重叠。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宝刀既成,穷理尽妙,繁文波回,流光电照。
“主上……”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啸影的耳朵全红了。他抓着手中的刀,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了要转身躲藏的冲动。
“很适合你。”我放下笔,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原地转了个圈,更好地打量这一身,随后引导他坐上我的腿,“很像……他。”
“……刀?”
“嗯。”我从后环住男人的腰,“见之便想收为己有的的绝世名刀。”
他应该能听出我在说他吧。我如此想道,却在触上男人身体的那一刻知道我理所当然的以为又错了。
啸影不光身上肌肉绷得紧,双肩和下巴也像被冻住了。刚刚才被红晕占据的脸颊和耳朵褪去血色,他坐立难安、甚至还开始回避我的注视。
我用手捏住他的下颌,强硬地将他的头转过来。他头是转来了,睫毛却垂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下垂,一副木然不为所动的石头样。
“他是我见过最棒的刀。”我用指腹摩挲他的下巴,感受着那里短短胡茬带来的刺痛,“而这把刀,你也认识,啸影。”
“他并非名家所出,进炉锻造不过五年,出炉时却被各国诸侯高价竞抢。他侍奉过四个主人,每件交托之事,无不精准高效,完美无瑕。”
“天下之人,皆想用他斩除心头之患,以求心安神宁。然而我呢,只想将他收于匣中,日日拂拭,收作毕生所藏。”
翡翠色的长眸看了过来。他嗫嚅着,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找到合适的词。
看来他是明白过来了。
“……但名刀非用,何以显其价值?置之高阁,就是再精心保养,也只会一日日腐朽败坏……”我用手按上他的嘴唇,意在安抚,也是在告诉他,无须回答,只要安静听着即可,“我都懂的,啸影。“
这是我思量多日,得出的最终结论。我的独占欲,我对他的执着,都是一种自我耽溺或者自我欺骗。
我之所以想将他紧抓不放,是因为内心最深处那个无助脆弱的顾廷歌,想要依靠他,来脱离己身的困境。基于此种需求的互动,只会带来冲突,以及层出不穷的新问题。
啸影呢?他需要什么?
他需要新的记忆,否则他将会被过往占据,再也无法看见崭新的、真实的实相。为了他的生存,我要重新启用他。
我必须放手。
我要解开束缚他身心的枷锁,彻底重塑他,给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视角,和拥有无尽可能的灿然未来。
“承主上不弃,得此厚爱。”青衫下的肌肉在微微颤抖,男人的声音低哑哽咽。他突地起身,一撩下袍,膝盖磕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属下愿尽犬马之诚,为您竭忠尽节,万死不辞。”
“……”我静静看着跪在脚边的身影,揉了揉脖子。良久,我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起来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过去了。”
弓射箭发,无法回头。这一刻,未来的幻影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仿佛品到了那将再次覆灭他的哀嚎痛苦、挣扎混乱。黎明来前,定是最深最冷的黑暗。到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后悔此刻的誓言?
炎炎夏日,天幕碧蓝如洗,不见一丝云彩。正午烈阳直射而下,烤炙着焦灼大地,暑气熏蒸,蝉鸣不休。
堡内有一处平洼广地,只在封刀大典启用。待我到时,那里已挤满了人。台上是母亲、秋如星、十八殿殿主和一些受邀参加、带着面具的诸侯重臣。台下是林立的旌旗、护卫和按照职级高低站立的十八殿殿众。旁边还有长剑、弯刀、斧钺、枪戟各色武器,或插于地上,或悬于架中,等待武者的使用。
“恭迎堡主!”在场众人一同跪地,齐声高呼。
我在高台最高处主位坐下。母亲在我左手边,秋如星立在母亲身后,神情悠闲,一双眸子不时闪过精光。我的右手是一身黑衣的啸影,啸影右边,是新任的锏殿殿主齐衍。他是我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
秋予平在齐衍身边,如此安排,是为保他安全。如有万一,齐衍身手敏捷,可快速带他离开。
其他护刀,加上新补的几把,共计十三人在更外围的地方。武宗尚武,在外行走倒罢了,在自己家,到哪都带上他们,只会成为其他武者的笑料。
钟鼓齐鸣后,执事官高声宣布册封大典开始。
接受册封的其他四人分为两组,跃身上台,进行一对一的演武。
明面上的说法,是出炉刀剑当众接受检验,以定高低。但实际上,他们的名号和品级早在前一阵子就定了。今日演武,更多是表演作秀,意在向天下昭告纵横堡的强大武力。
演武在台下暴风雨一般的掌声中开始了。随后,随着台上比斗的进行,喧闹声、哄笑声渐渐止息,只能听见一阵急骤的、刀剑相交的铿锵声。碎石砂砾在台上乱飞,他们急促地呼吸喘息,一阵紧接一阵地互相砍杀。
演武点到即止。半个时辰后,四人退下,重新梳洗换衣。
演武结束,封刀开始。执事官展开手中册封诏书,高声喊道:
“此刀制材,质坚而细,刚柔并济,世所罕见。经秘法百炼而成。观其形,光泽内敛,气韵生动;抚其刃,冷锋逼人,锐不可当。持此刀者,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实为武者梦寐以求之宝刃也。”
“兹封尔为一品宝刀,名号啸影。啸破长空,如影随行。”
啸影跪在我的脚前,的疏远借口。我应该肯定他的猜想。然而我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说出口。
“不。不是这个原因。”
等不到我的回应,男人自顾自地摇头,否认,他一步步向我靠近,双眼亮如狼眸,含着某种执着和希冀:“您说过,喜欢我的身体。您也并不在乎虚名。”
“为什么您要避着属下?”
啸影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脸庞一寸寸贴近。他炽热的鼻息拂上我的面颊,双手的力道越来越大。我被他抵上床柱,而他贴近我,倾身向前——
我转头避过他的吻,强压住那窜过全身、因他粗鲁野蛮的行为引发起的狂乱颤抖。
“我没有。”我直接了断地否认他的质疑,将他推开,“只是近几日事情较多,抽不出身去看你。”
“您在撒谎。”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可他仍抓住我的手,执着地追问,“您每晚都会在属下入睡后过来,这也是抽不出身吗?”
他竟然知道!
惊慌之下,我感觉自己的胃在收缩,似已将呕吐。
“啸影,你病糊涂了?”我沉下脸,冷冰冰看他:“你在质问我?以什么身份?”
强烈的痛苦如闪电降临,击中男人的高大英武的身躯。那双绿眸中的光瞬间黯淡,抓得我发疼的手指颤巍巍松开。
他眨动睫毛,嘴唇微张,冷硬的面庞上有几瞬孩子般的无助,然后他颓然垂头,默然无语,沉重的呼吸声更加急促,仿佛落水之人,即将窒息般地绝望喘气。
我用和话语一样尖锐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球,突然从里到外变成空的,干瘪起来。
我的胸口跟着一起绞痛。
我忽然想念起片刻前肌肤相贴的那一瞬,想象我曾碰触过的这具躯体沾满水珠而闪耀的样子,想象他濒临高潮时迷乱的双眼和低哑的呻吟,以及一再圈紧我的手臂所带来的痛感。
沉默在我们之间散开。
错误的期待,虚妄的希望,进一步的危险,都像剑刃一样突兀迅猛。既然已下了决定,便无须如此牵扯不清,害人害己。
我绕过啸影,手触上横插的门闩。就在此时,背后的男人忽地冷笑,嘶哑的声音含着凄凉。
“从一开始,这些就是您布下的局。”
“您以属下为名,除了叶斯的殿主之位。又以属下为遮掩,假装沉迷情欲,无心管束堡内事物。您暗中着人鼓动他起事,给了叶斯机会,还为他选好了舞台。”
“只要一切按计划进行,您便可顺理成章地除去叶斯,还可借此重整纵横堡,警告如夫人,威慑秋如星。”
一句一句,啸影像掷剑般抛出这些话语。我感觉身体薄如纸片、支离破碎,思维却变得迟缓凝滞,仿佛被置于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内,与周遭一切隔绝开来。
“你挺聪明。”
我闭上双眼,并没有多少意外。我本就没想瞒着他,也早知道会有这一刻。可预想千百遍,也无益于消除此刻漫过喉咙的苦涩和刺痛。如此荒谬、可笑。
我等待着他被欺骗的怒火,他被做棋子摆布的不甘,以及他的仇恨和嘲弄。但他的下一句,却让我的心直坠足底。
“为什么不告诉属下?”
“如果早些时候知晓,属下可更好配合,会有更周密的计划,您也不必将自己的千金之躯当做诱饵,更不会有那场意外。”
“您不告诉属下,是因为在您眼里,属下如此不堪重用。”
“您不想要属下的身体,属下的忠心亦毫无价值,既如此,属下亦没有存在理由,求您赐属下一死,解了属下所受的折磨!”
啸影嘶吼道,黑发凌乱,肌肉颤抖。砰的一声,他以头磕地,发出重响。
“狂妄!”
我冷喝出声,待我回神时,我已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鲜红瞬间浸透那些绷带,滴滴答答地流入我的指缝间。我抵上他的额头,瞪视着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以你现在所剩无几的修为,你还想要什么?护卫?暗杀?别说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比纵横堡其他刀更有能耐,每件事都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我这个堡主需要你豁出性命保护,我的计划需要你来把握全局。没有你,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如此,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积压已久的愤怒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爆裂而出。这把刀,从头到尾都不明白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将自己当做工具,做好了随时被牺牲被舍弃的准备,兀自卑微着,自愿奉献着,以忠心为名,却从始至终只在奉行自己的道,顽固地拒绝任何新的可能,根本看不见我对他的祈愿与渴求!
铁锈的腥味侵入我的鼻腔。啸影脖子的伤口裂开了。他艰难地呼吸,脸色铁青,神情极为痛苦。
愧疚和窘迫像石头轰然砸落。我陡然松开手,向后狼狈退开。
“啸影,我带你回堡,不是让你如此求死的……”我喃喃自语,怒火的浪潮从我体内褪去,无尽的疲惫取而代之。
“咳、咳咳……那、那是为了……咳咳什么?”
男人的嗓音那般沙哑、可怕。他单手撑地,缓缓直起身子,眼中充满哀伤和脆弱,仿佛正站在悬崖边缘,而我的回答,是拉着他的最后一条线。
“我对您,算是什么?”
他仰头注视着我,鲜血从额头蜿蜒而下,划过他的颧骨和下颌。在最后一抹余辉落成的稀薄光影中,他的双眸呈现出浓郁的蓝绿色,宛如在水面下泅泳时仰望的天空颜色,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追。
我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回答。
我的咽喉已被堵塞,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二十二
“我对您,算是什么?
揭开问题,并不代表就会得到答案。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我在袖中攥起手指,缓缓开口:
“啸影,你明明不蠢,却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你既入了我纵横堡,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纵横堡的刀。我身为你的御主,我想让你舒服点,你便舒服点,我若要让你日夜煎熬,你就别想得一丝喘息。”
“你的生死荣辱,都在我一念之间。至于如何使用、安置你、乃至我现下就废了你,也不必向你解释,受你质问。你……清楚吗?”
男人望着我,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呼吸困难到似已跌入深渊,那片绿开始模糊、黯然、虚化、撕扯,被阴影吞吃,却仍在兀自挣扎奋抗。
“我、我……我不信。您说过,属下是名刀,名刀便要物尽其用……”
“呵。”我缓缓摇首,拂袖轻笑,“你喜欢男人,正常。惑于皮囊,也正常。而我,将你从那种境况救出,你对我有点什么念想,再自然不过了。”
“但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天真痴傻。不过一场演给旁人看的戏,你竟如此轻易入了局、不辨真假,甚至一再沉迷、不愿醒悟。”
“你的空虚寂寞,宛如黏液,一碰就要沾得全身。如此,我哪敢再用你?!——”
我不敢再看啸影的表情,话一说完,便大步走开、转身,准备离开,而正在此时,一阵疾风从身后扑来,下一瞬,一道掌风击向我的背部!
我抬臂格挡,啪的一响,粉末飞扬。原来那招只是佯攻。飞身而上的男人松手,一包纸团飘落在地,粉末飘入眼里,带着一股浓烈的香甜。
迷魂散!辨出那包事物时我身子已倒地。制迷魂散的药材加点其他东西就可以用来做止痛剂。川海得我口谕时,一定没想到这东西会用到我身上。
啸影将我拖上床,又从角落那团黑衣中翻出什么东西,手脚并用的爬上来。他利落地剥去我的外衫,解开我的亵裤。然后抬起我的双臂,并到一处,用藏起的那截软绳,将手腕紧缚于床头木雕处。
“如有得罪,望您海涵。属下……”啸影嘶哑的声音低沉而谦卑,他抬起头来,双眼发出孤愤锐利的暗光,“实属不得已。”
我冷目而视:“你敢——”
下一瞬,啸影迅疾出手,连点我身上七处穴道,我顿觉全身虚脱,四肢酸软,未出口的半句话,全被倒迫回喉咙里。
我手筋愤露,额边的青筋突突跳动,偏偏身子又不能移动分毫。正咬牙切恨时,啸影俯下赤裸的身子,低头,张嘴含住了我胯间的器物。
我只觉胸腔里似有两盘火,一齐轰地炸燃出熊熊火舌!
房间里的光线更加稀薄,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我听到自己在低喘和迷呓,而得了鼓励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用他的舌头和嘴唇,触压着我的敏感脆弱。其如同一条斑斓的蛇,扭动着在窄小的室内乱窜,让我无处可逃,只能情不自禁溺入情欲的漩涡中。
随着他一次次的舔舐吞吐,冲穴反抗的念头被一点点碾碎消失。而我功亏一篑的愤懑不满,在偶然瞥得男人眉宇间被遗弃的恐惧后,也无声无息地被灰色浪潮淹没。
已做了那么多次,多一次又会有何不同?
完全陷入黑暗的卧寝被浓郁的湿气笼罩覆盖。灼热的呼吸、皂角的残香、汗味、驱蚊的熏香味……所有的气味混乱地摩挲着,仿佛有静电滋滋作响,绽起一股既酥麻又惊骇的冷颤,从我的背脊一路奔淌到丹田。
啸影扶着我的坚挺缓缓坐下,隐秘的后穴又湿又软——想必来这之前,他就自己准备过了——两者完全契合的那一刹那,我和他都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绳索勒进了手腕,割破了皮肤。汗水像蜂蜜一样缓慢滴落,在我的喉咙凹陷处积聚,滑过我的锁骨。
啸影跨坐在我的腰上,两条长腿带着饱满挺翘的屁股,颤抖着上下起伏。他仰头发出规律深沉的喘息,缠着绷带的健壮躯体覆满湿漉漉的薄汗和淡色血水,闪闪发光。
视野中,男人颤抖着双腿夹紧着我的腰,古铜色的肌肤仿佛绸缎,覆满湿滑的热汗。他骨节明显的手指紧攥,宽大手背上筋脉浮凸,像一条条纠缠的蛇,蜿蜒至臂膀内侧。我闭上眼睛,放慢呼吸。呻吟过后又是一声呻吟。那些仿佛哭泣一样连绵不断的声音,我已分不清是谁发出的。
性欲于我,始终是难以预测的潮汐。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被它干扰,有时又在最无防备时被水浪袭扑一身。而啸影,他是击水的巨石,因他而起的滔天巨浪冲去了我所有的想法,让我成了一个灵魂空白的人。
身体相撞的啪啪声、噗呲噗呲的淫靡水声中,男人再次起身,分开的双腿间,粗大的性器未经抚慰也昂然勃起,红肿的穴口粘着起泡的白浊。他后腰紧绷着上挺,牢牢钉附在他体内的柱身被拔出得更多,汗水顺着眉梢鬓角缓缓落下。他再次下来时,甬道猛烈收缩,逼得我脸颊发热,血液疯狂奔涌,耳朵嗡嗡作响。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脏在耳朵里疯狂地跳动。他的后穴不断挤压和收缩,一股熟悉的疼痛感骤然升起,猛烈冲击着我的阴茎。
“啊——”啸影高喘出声,突然紧紧攥住了我的双肩,肠道也在同一时刻抽搐着绞紧了。
绳索绷断了,我的手深深掐进男人的腰部,反身将他按住。高潮将他撕裂,啸影昂起头,浑身痉挛般地颤抖。浓稠的热液自前端喷射出来,在空中化成一道弧形,滴溅上我的脸颊、下巴和胸部。
我无法将目光移开,猛地将他两条腿扛上双肩,掰开柔韧饱满的两瓣臀瓣,更深更用力地捅了进去。炽热柔软的肉穴即刻激动地绞缠上来。我大力抓揉他结实饱满的胸部,在啸影越发高亢而趋于沙哑的呻吟声中,一路顶沉到那隐蔽的第二道入口,在最深处狠狠射了出来!
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我仿佛看到了自永夜天空徐徐飘下的晶莹雪花。它们旋转飞舞着,埋起了茫茫雪原上踉跄破碎的混乱足迹,带来一种近乎甜美睡眠般的宁静和幸福。
怦——怦——怦——
我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我搂着啸影,两人同时侧倒在床上,从鼻腔里发出绵长的呼吸。他的身体因高潮后遗症而颤抖。我将嘴唇压进他的脖子,舔舐吮吸那里满布的汗水,尝到了咸味以及一种柔和的甜味。
啸影勾手,将我拉了过来。他手指插进我汗湿的发梢,轻轻蹭了蹭我的鼻尖,又偏过头,吻了吻我的唇角。
“廷歌。”
不知何时,他换了称呼。他的目光疲惫而柔软,先是流露出些微的不安,但迅速变得坚定而充满期待。如此注视,我产生了被他视线贴骨、看透的错觉。
“你可以告诉我……无论什么都可以……你可以信任我。”
“让我帮你。”
我身子一抖,颤栗顺脊而下。手中的雪片化为滴水,我的大脑瞬间清醒。而几乎同时,一股强大的悲伤,如同严冷低温的涡漩,冲破那盘亘万年的荒芜冷寂,在我的灵魂根部灼出了一个窟窿。
——让我帮你。
父亲的配剑从我无力的手中轰然掉落。我嘶吼着尖叫出来、跪倒在粗粝的岩石上时,那个男人紧紧抱住了我。他说了这句话。
——让我帮你。
荒郊野岭,当我的白浊喷溅上他冷酷坚毅的面颊、他缓缓抹去、又用舌头舔去残留的污迹时,他盯着我,又说了同样的话。
眼下,这是第三次。
我狠狠推开他,翻身下床,近乎逃命一般地离开了那里。
十三岁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到十三岁,又到二十三岁。我在一路风沙中踽踽而行,总是半阖着眼,仿佛不用看清前方就能忘掉漫天粗砺打在身上的痛。
慢慢地,那些形形色色的挤推擦摩、曾经惊心动魄的爱恨灼身,都化作柔软的细沙,落在脚下,又以平静均衡的速度,通过细细涓滴的窄窄管道,滑进玻璃瓶中。
时隔多年,我听着瓶中沙粒窸窣的微弱低语,以为自己终于练就不动声色的隐忍,却在啸影引发的一次瓶身翻转中,没有任何长进地落荒而逃、不战而败。却只是因为,那是当下最简单的事。
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但说穿了,其没有利爪与锐牙,无翅可高飞,要讲爬越或奔驰亦无可观,只不过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物种。甚至就连被窥探一丝真意、瞧见一点不防备,都怕得要死。
如果不想被识破本色,那就需要将自己塞进一个虚假的外壳中,替换成另一个人,那么自然不必再担心如此无聊的问题。
空洞、乏味……却足够安全。
光影在床铺上转挪,沉闷而潮湿的深夜来临,又被黎明驱走。啸影在我的卧房跪了一晚。被明飞赶回去后,第二天一大早换了身衣服又过来跪。期间不言不语、滴水不沾,更别说川海送来的汤药了。
我看了心烦,着人将他撵到阴凉地。结果毒辣的日头很快就被阴云取代,刚过了晌午,稀拉小雨间断而下,临到傍晚,惊雷过后,暴雨轰然而至。
“不论他做了什么,你也该消气了吧?这刚瞧着有点人样了,又病倒了,心疼的还是你自己,到头来可一点都不划算啊。”
赏景亭下,予平收回视线,在白玉棋盘上落下一子。
我眼也不抬:“他的新爱好。做主人的该成全。”
予平没有回声,我一瞥,发现他肩头低下,双肩一抖一抖,显然正在忍笑。
手中的棋子被我弹到了他的身上。青年“嗷”了一声,痛跳起身:“小气鬼。我看你也享受得很,凭什么只啸影一人受罚。”
那天好巧不巧,逃窜的我慌不择路地撞上了抱着酒瓶前来寻我的予平。当时我只随便裹了件外衫,头发乱糟糟,身上青青紫紫、手腕还破皮流血,加上一身脏污,要常年混迹烟花地的人看不出来,才是为难对方。
他眼珠一转就要打趣嘲讽,我横步一移,跃出回廊,轻功运抵足尖,朝着阁后一处隐秘瀑布一头扎去,一直泡到后半夜才去了阁内侧殿,清理入睡。
结果一睁眼,早饭还没吃两口,就被借口上门讨教、切磋武学,实则蹭吃蹭喝兼看热闹的予平堵到门口。
“下月六日,你要同我一起吗?”
我强硬地转换话题,眼角余光中,那人仍跪得笔直。我瞪视一眼旁观候立的明飞,对方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走去另一头,招呼侍女张伞遮人去了。
“下月六日?”予平脸现茫然,对着我眨了好几下眼,才忽地明白过来,“你是说去云默峰?……这么快吗。”他低喃了一句。
“秋宫主大寿,于公于私,我都要亲自走一趟。我准备了舅父定会喜欢的贺礼,一定要当面拆看才有惊喜。你不好奇吗?”
“不了不了。”予平疯狂摆手拒绝,神情复杂,眼神躲晃,“我突然想起那段时间我还与人有约,我就不凑热闹了。”
能将自己父亲的寿辰说成凑热闹,武宗中也就他能如此理所应当地说出口了。
五年前,予平和星河宫宫主,即自己父亲秋涵,因不明原因发生争执,当场断绝父子关系,离开星河宫。自那以后,予平以剑为仗,混迹俗世诸国,成了一名易帜频更的赏金武者,也成了星河宫宫主引以为耻的逆鳞。
我平静地回看他。
“你……”
半晌,予平抵不住,扭头避开,目光垂落棋盘,声音低沉:“我会写封家书,届时,还要麻烦廷歌你帮我带给母亲。”
“舅父那边,你真不想试试?已经五年……”
“他还是算了。”予平截断我,试图潇洒一笑,脸上的肌肉却完全僵化了,“你去就好。你是睥睨天下、如日中天的纵横堡堡主,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外甥。有你在,这场子怎么都撑起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拈起盒内棋子,轻轻松松,切了予平刚刚起势的大龙。
“诶诶诶!等等、等等!”予平一瞅,急得站起身,大声嚷嚷。
我笑出声来,嘲讽他的输不起。那边,啸影避开侍女张开的伞。只听轰隆一声,闷雷蓦地炸响,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紧接着,闪电破空,照亮了院内一切。我随意瞥去,正看到那笔挺的背影抖了一抖,一声闷哼,几股浓郁的血水自男人胸腹处溢出,晕进膝下水流之中。
“主上,啸影不能再跪了!”川海急急跑进亭内,单膝跪地,嘶声恳求,“他本该在床上静养,现在却……再拖下去,就是圣手再世,亦回天乏术。属下求您!”
“是吗……”我低喃,眼前闪过啸影宛如受伤孤狼一般的锐利目光,心头一跳,脉搏错乱。
我穿过回廊,停在啸影面前。
雨水灌流而下,将又粗又黑的长发糊在男人冷峻深刻的侧脸。他艰难抬头,睫毛眨了几眨,终于对上我的目光。
愕然、欣喜、落寞、痴恋、踌躇、痛心……短短一瞬,我竟被刺痛,只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起来。”
“………”
“聋了吗?我再说一次,起来!”
“……”
“起来!”我运上内力,一句低吼,震得啸影一个趔趄,身子一晃,弯身弓背,手掌落地。
“……让我帮您。”男人俯身在地,声音低哑、破碎,仿佛念诵某种咒语,只要重复,就可驱散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帮您。”
又是这句!
我正要发怒,忽然一个念头掠过——
“你知晓了什么?!”我猛地屈身,一把抓住啸影双肩,将他从地上拎至眼前。
“我看到您……”男人垂眸哽咽,全身颤抖、不能自已,“……被玉寒生所败,筋脉寸断,七窍溢血,自刎而亡……”
“让我帮您……”
哗哗大雨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