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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四 应诺(1 / 1)

外篇·四应诺

你握持刀柄,几次松开又握紧,用以确认手感和位置是否合适。随后你缓缓拔出刀来,尽量让刀刃离鞘时不发出声响。

刀光是银色的,流动闪亮如冷月,几乎令你张不开眼。

刀光闪动,你挥出三刀。凌厉的破空声撞上前方飞速旋转的木靶,又在石板间回荡,半晌才渐渐消失。

刀是极好的刀。可如此陌生,让你有种无从下手的惶恐感。

你站在原地,目光从倒地的木耙,移动到弥漫着烟雾的墙角。鼓噪的声响从中传来,是更多朝你围攻而来的移动木靶。

纵横堡提供给武者们的练习场,宽敞明亮,整齐洁净。那些木靶,也不是普通的死物,它们装载着古文明的机械核心,可以自动索敌、进行攻击。

你放松肩部,目视前方,精准调动大臂和腿部的肌肉,控制每一次出刀的角度、力度。

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明亮的弧线,依次准确地击中每个木靶顶部闪烁的红心。外层的透明玻璃裂出细缝。红光渐弱、熄灭,木靶们停在原地,表明练习结束。

你四肢发软地回到场边坐下。平复了一会呼吸后,你才察觉自己依然握着刀。你松开僵硬的手指,发现刀柄上沾满了黏腻的汗渍。

这种程度的练习,竟然也能让“刀者啸影”紧张到出汗?如若传出去,岂不是要沦为天下武者的笑柄?

如此念头倏忽而过。下一瞬,你为自己的傲慢感到羞愧。难道你竟已虚弱到要抓住这点残羹冷炙,来获得力量和掌控感吗?

“下贱的娼妓,也配在这里练刀?”

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你的背脊。

那是一把刀,其刀尖正抵在你的肋骨之间,只要再一用力,便可从中刺下,而你连一声呻吟也发不出来,便会即刻倒地。

只有经过严密专业训练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方法杀人。

“我请示过主上。”

实际上,是那人让你来这里的。不仅如此,就连你手中这把刀,也是对方从自己的藏品里为你挑的。

“闭嘴!那个称呼也是你叫的?”

刀尖嵌进了你的脊背,微痛,你能感觉到鲜血正慢慢地从那里流出来。一滴、两滴、三滴……

“毫无廉耻和教养的贱货,今日我便大发慈悲的教教你,什么叫礼仪!”

熟悉的论调,就连其中的愤恨和不甘也是相似的。

过去这段时日,你已被明里暗里的“教过”很多次。一多半是眼里的讥讽、转过身的鄙夷、你经过时怕被碰触的避让,和视若无堵的视线。

还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如现下这般,叫嚣着要给你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你可以容许前者,却不能任后者发生。此处,你不光是你自己,还代表着一堡之主的尊崇。

你停在原地,任刀尖刺得更深。在对方变招出手的那刻,你陡然转身,横出一掌打在他鼻梁上,鲜血狂溅而出。

不待他惨呼出声,你的膝盖已撞上他的小腹。他又惊又怒,咆哮一声,挥动长刀,朝你扑来。你狼狈躲闪。飞舞的刀就在你的身后,撕裂空气和你的发髻,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

你跳起来,躲过破空的利刃,却在下一瞬被攻击了下盘。你摔倒在地,匆忙出刀格挡。格挡失败,你仰面朝后倒去。对方紧跟而上,双手挥刀,自上而下地一劈。

刀“砰”地一声被震开。一个身影挡在你们中间。剑身嗡嗡作响,他垂下的手臂微微颤抖。

“秋……秋公子!”刚才还气势汹汹、势要取你人头的护刀仓惶收刀,脸色苍白。

“廉德,很了不起嘛。”

秋予平呼吸急促。他抬起手臂,呲牙裂嘴地吹着虎口处,又甩了几下胳膊:“这就是表弟引以为傲护刀们的顶级风采啊。秋某见识了。”

被叫出名字的武者后退两步,状似羞愧。而你这才有机会看清对方的面容。廉德,排位靠前、资历较深的护刀。性烈如火,自视甚高。最最看不惯你的武者中他占一份。

长州被除首领一事,让他对你的不爽演变成浪潮般涌动的杀意。尚存的理智,将其一次次闷回阻拦。但如刚才所见,这种理智,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被碾压抛弃。

秋予平的三言两语,便让刚才还杀心大动的男人回复正常。随即他又用微笑和调侃,顺利驱走了廉德。

“你没事吧?”

蓝衣青年作势要查看你背上的刀伤,被你轻避而过。他楞了楞,突然间眼睛亮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露出释怀的笑容。

“懂懂懂……都懂得。廷歌的,不能碰不能碰。”

你不知该作何反应。有那人在时,你通常只需要在他们旁边倾听,后面的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单独相处,你觉得这比之前的情况更棘手。

“可这个地方,你自己够不到吧?”秋予平摸着下巴,冥思苦想,想了半晌,一转眼珠,“对了,川海!川海你认识吧?他医术很厉害,一定能帮你处理妥当,不会被廷歌发现。”

见你仍不吭声,他从地上跳起:“我这就去寻他!你稍等一下!”

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楞在原地。

秋予平……秋予平……你默念着他的名字,搜刮着那些你早已熟知的信息。

星河宫宫主独子,因先天疾病,不管修习如何高深的功法,境界也只能止步一侯。然而这种放到任何武者身上的绝境,被他处理得仿佛一件毫不重要的小事。他依然自信从容、气度潇洒,是不管在哪里,都会惹人瞩目的存在。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你认识的人中,只有春和君给你相似的感觉。

当年,你不知如何与春和君相处。现在,你也同样把握不了其中的关窍。

与你的窘迫无措相比,那人与他处得很好……

这种对比分毫不值。秋予平与你天差地别。他活在阳光下,你居于黑暗中。

被那坦然的目光注视时,你总有被他看透一切的恐惧。你的嫉妒、不甘、愤恨、痛苦。你的孤独和空虚、渴望与占有、焦虑和骚乱。你丑陋猛烈又放肆的欲望。

旭日从厚重云层后方散发黯淡的光芒,在山谷间投射出如梦似幻的光晕。你从梦境中苏醒,细细打量眼前的睡颜。

你面前的人睡得很沉。熹微的晨光掠过他凌乱的额发,轻薄的亵衣裹住他的身体,光裸的肩背和锁骨落满你昨夜的痕迹。

你目不转睛,看得入迷。他看上去那么的平静满足,和你头脑中刚刚还在漂浮的画面截然不同。

从你来到纵横堡那天起,你便断断续续做起同一个梦境。

那些灯火通明迷宫走道的片段太过鲜明,每一次梦到,都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梦中,此处宏伟壮丽的建筑坍塌为一片断壁残垣,覆满绿意的草场沦为荒芜的焦土,茂盛的林地只留下焦黑的枯桩和斑驳的炭黑。

你在这片废墟中默默穿行。乌鸦在空中啼叫,你的靴子扬起地面覆盖的厚厚灰烬,刺鼻的焦糊渗入你的肺部。

你在一处塔楼前停步,指挥其他人将门口堆叠的尸体抬开。随后你扶刀退至一边,对着来者恭敬行礼。

‘阁主,里面已经探过。机关陷阱全部解除,可安全通行。’

‘干得不错。’玉寒生拍拍你的肩膀,转身迎向身侧另一人,‘莫楼主,请。’

那是一个从头到脚都裹在披风中的女人。有一张苍白、憔悴、冷漠的脸。可这句话后,她忽然露出一种无法言明的欢愉幸福之色,仿佛临死之人看到了万能药剂,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画面变换。这次是一间阴森而寒冷的石室。玉寒生浑身浸在池水之中,嘴唇青紫,黄豆大的冷汗,一粒一粒从他额头落下。他抬起纤细苍白的手臂,无力地指向石头上的一本书册。

‘这门绝情功法,是纵横堡的珍藏。我费了很大劲,才从那女人手里得来。这功法对修行者的天赋根基没有任何要求,修炼起来也进展飞快。而若它上面的陈述不假,一旦功成,包罗万象,贯通三界,深不可测。’

‘只是……’

你知晓他未出口的意思。如此逆天功法,不可能没有限制。

‘属下愿为阁主试法!’

你屈膝跪下,声音坚决而稳定。

‘啸影,此话当真?’

玉寒生猛地坐起,眼睛里露出一种狂热的柔情和欢喜。

你抽出腰间匕首,划破掌心,血水落入石缝:‘绝不反悔。’

时间流逝,你的进展一日千里,你的实力让人敬畏。但你却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错误的决定。

灰色浪潮淹没了你。如尘埃般苦涩、荆棘般尖锐。你为数不多的热情死在荒凉的海岸线上,纷扰多彩的声音溺毙于它的浩瀚。你被迷雾困住了,嘴巴发干,舌头笨重,喉咙溢满喘息。

你被自己的血肉压得喘不过气,同时失去真实感。生存,成了一件你必须专心致志才能做到的事。

刀刃划下你的前臂,锐利的银色虚无挑出一抹猩红鲜艳。

半干的汗水烧灼手掌。你情不自禁地上扬嘴角。逐渐攀高的快感让你闭起双眼。

‘——你在做什么?!’

一个人影从旁窜出。他半跪在地,拉起你的手臂,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扯碎自己的袍角,熟练地包裹住你手腕的伤口。

你愣愣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麻木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从震惊、愤怒、不解变成了愕然、迷茫。

他的眼睛倏地睁大,又浓又密的睫毛飞快眨动。他粗暴地挽起你的袖子,让你的上臂也展露而出。

‘疯子……’他抽气,颤抖,似乎那些伤疤是多么不可理解的存在,‘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种事?’

‘天啊,真是疯了……脑袋没有问题吧?’

你沉默着抽回手臂,站起身来。

‘等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江声。倚杖听江声的江声。前不久刚进阁的武者。’

江声。太明显的假名,反而让人生不出探究的心思。如今武宗大乱,能投长醉阁的,哪个没有点过去?

你点点头,算作应答,转身离开。

再然后,梦境中的江声,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那个人。他嬉笑怒骂、他失意困顿,他长醉不醒。某一部分的你恢复或者脱离了正常。你无法判断。

你为你们不经意的肢体接触而颤抖,为他的亲近与信任而暗喜。他在你肩上睡着时,你的心跳像兔子狂奔,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任他依着你,从深夜坐到黎明。

那间林中破屋,他向你诉说着他慈爱温柔的父亲,他坚毅勇敢的母亲,他沦为焦土的家园,他费尽心血筹谋,历经奔波困苦,却依然徒劳无功的复仇。

你觉得他正站在悬崖边缘。一股微风,便能将他吹落深渊。你的手臂发热发颤,血液在皮肤下扭动挣扎。你抓住他的手臂,将他转过来压住,用尽全力抱住了他。

可笑啊可笑。现实的境况是反转的。你才是那个虚弱无力、被困住、需要救赎的人。你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于是你握紧拳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睡梦中那个人。他散发着如此真实又温暖的光芒。

你的手渐渐停止颤抖。

你在他的脖颈上发现了几处已经凝固的血痕,衬着他莹润如玉的皮肤,显得格外斑驳和惨烈。是你造成的。你伸出手,却在触及的上一瞬僵在原地。

如此五大三粗、粗横野蛮的你,如果又笨手笨脚地伤到他,可该如何?

“……还疼吗?”

那人掀开眼皮,翻了个身,将你拥入怀中。你不需要看他,就能听见他含糊低语中的微微笑意,如同蜂蜜般醇厚。

“哦,我说的是背上那个,不是这里的。”他的唇贴过来,手滑到你的臀部,在那里揉捏按压。

你在他身下张开嘴,邀请随之而来的火热洪流。你腿间的器物贴着他柔嫩的手腕肌肤和温热的掌心,狂乱地鼓跳膨胀。

“本、本……就不……碍事。”

你喘息着,用一条腿勾上他的腰,拉他下来压住你。你喜欢他身体的重量,那般美妙又安心,而不管他对你做什么,都是星辰洒落似的欢愉,和纯粹光耀的希望。

昨晚,他用精美的扣环,穿戴于你的乳首,作为你隐瞒那场冲突的“惩罚”。那点点刺痛带给你令人颤栗的辉煌空白,你注视着他,手臂和肩膀起满鸡皮疙瘩。

在烛火中,他的美鲜明深刻,惊心动魄。他漆黑如墨的乌发,在微弱的光亮中更显深邃,与他的雪白皮肤形成强烈对比。他的眼眸似浩瀚的星空,双唇如盛开的玫瑰花瓣。如此璀璨,引你沉溺。你的肌肤歌唱他的亲近,你的身体因渴望而燃烧。

你想给他你拥有的所有,温柔,热烈,欢愉。你想用你所有失落的梦为他编织王冠,跪在他的面前,亲吻他的双脚,吸吮他的阳具。你想让他赤裸地拥抱你,在他进入你时,注视他的双眸。

你扯掉薄被,扭动臀部邀请他。欲火在你们之间蔓延。他没有做扩张,直接进入,挤出他不久前才灌满在那里的液体。

你转过身来,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的进攻,由你来控制节奏。你扣住他抗议的双手,往下压在枕头两侧,嘴唇沿着他的颈部往上咬噬。

他挣扎着控制呼吸,胸膛快速起伏,吞下一声声呻吟和含糊的抽噎。

一阵模糊、舒爽的温暖刷过你的全身。你低喃着他的名字宛如祈祷,精液溢过他的手指,溅落在他的腹部。

他的瞳孔放开得很大,喘着粗气,腹肌因为兴奋挤压着,你能感觉到他几乎直贯颅顶的兴奋。你饱受摧残的后穴还在胀痛,可你就是想要更多。你猛地抬起臀部,粗暴地狠狠坐下,让他的阳具迅猛冲进你的深处。

他挣脱你的按压,双手狠狠攥住你的肩膀。热流喷发在你的体内。你们迷蒙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尔后他闭起了眼睛,嘴唇微张,睫毛在脸颊上投落新月形的阴影,手指蜷在你的手里,看起来心醉神迷,无比美丽。

“啸影,你可真厉害,厉害到我一度以为就要这样死在你身上。”

他将你转过来亲吻,笑意让动作变得轻浅而迟缓,灼热的气息在你们的嘴唇中交融。

他满含调侃的夸赞让你面红耳赤。

你们在一起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做这种事。床是你们的归宿,是独属于你们的小世界。护刀们鄙夷你以色侍主,为武者耻辱;如夫人公开骂你败坏纲长,淫荡可耻;家仆们则用不堪入耳的粗俗玩笑,窥度你在长醉阁的侍者过往。

而你,则感谢玉寒生对你做的那些事,是他造就了这具敏感放荡的身体,让一无所长的你,还能给眼前这人提供一丝快乐。

“主上还想要吗?”

你向下滑去,用鼻尖摩擦他的大腿根部和阴茎顶端,仅仅只是这一个动作,你感觉自己后穴又开始瘙痒,汁水泛滥,向你脑中发出空虚的呻吟。

“今天的日头不错。”那人呢喃。

“正午就会很热了。”你将他的长度整根含进嘴里,吮吸了半天,才吐出来补充,“早上……刚好。”

那人低笑出声,他将手指伸进你的头发里,轻柔按压你的头皮:“起来洗洗罢。虽然有用药,但里面还是早点弄干净的好。”

“属下不在意。”你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阳具,“若是有孕,这个身子,可为您增添更多欢愉。”

他按压的动作停止了。周遭一片静寂。你忽然回神,一股凉意从心底蔓延开。你竟然将心中所想如实说出……

“属下知罪。”你起身跪下,深垂头颅。喉咙干痒,手心粘湿。你不敢看他。

不是所有人都是将探索你的身体当乐趣的玉寒生。纵横堡堡主,可以接受一个有为阴阳的男人当禁脔,是因为他本性高洁,不染尘埃。但这并不意味他想和你共孕一个血脉,哪怕这个生命绝不会有出生机会。

如果他以为这是你的试探,你该怎么办?如果他突然被恶心到,再也不想碰你,你又该怎么办?

你越想越是心惊。寒意爬上你的脊梁,你的大脑凝滞卡死,好像生锈的齿轮,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啸影?啸影?”

你冷汗浃背地抬头,正对上他关切疑惑的目光:“……主上。”

“有人劝我,不该让你继续待在护刀。”青年斜靠床头,皱了皱脸,似乎说出这话让他感觉不是很舒服,“你怎么看?”

“属下……属下根基境界已失,无力环护您的左右。”

你咬紧牙关,沉声低道。即使你再是不愿,也不能背着事实说话。

“所以你觉得他说得对?你不想当我的刀?”

“主上聪慧神武,一切但凭主上定夺。”

那人不高兴地抿起了嘴:“我听出来了,你不乐意。”

你当然不乐意。你等待了那么久,渴求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让你就这样拱手让之?你又怎么可能乐意?!

可你又有什么资格?他如此温柔、慈悲又慷慨,总有一天会发现你的卑劣不堪,总有一天他会觉得你带给他的快乐如此乏味,然后你就会被舍弃。你将独自在星辰寂灭的空洞世界中漂流,孤僻而孤独,永无终结。

“你为什么如此执着,非要当我的刀?”他拧紧眉头,冷着脸看你,“现在这样不好吗?”

“只要你想,我会给你安身之所,保你一生平安,衣食无忧。”

“主上,您从长醉阁带属下走时,您说过一句话——”

“‘纵横堡锻刀千年,从不在乎刀的出身。但十八殿中,没有废物的容身之地。’”

你深深垂下头,张开手掌。指腹的茧已变得模糊,曾被拔出的指甲重新长出,梦境里密布伤痕现下平整干净的手臂。

伤痕是武者引以为傲的勋章,每一道都记载着一次挑战和对抗,见证着你们在这条路上付出的艰辛。

若你还是刀,你便不该如此完整、无损。若你是个娼妓,你便该谄媚趋奉,却又被弃若敝屣。

“属下已是一块破铜烂铁,无法为您所用,本应干脆利落地自戕以了残生。可属下……舍不得。属下毫无办法,只能腆着脸皮,待在堡内,求您垂怜。”

“这段时日,若梦若幻,属下感恩戴德,不敢妄求。只是……属下日夜惶恐,惴惴不安……”

教你武技的师傅曾说过,恐惧会让人臣服。只有从恐惧中解脱,刀者才能了悟,保持在空寂的状态,保留一颗清明之心。

你从未像现在这般知晓恐惧的力量。你的头脑一直在探索质疑,你的心总是焦虑,并感到罪恶。它彻底摧毁了你。

你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很冰冷、很尖锐,像是一扇紧紧关上的窗。

“属下想为您做些事,无论何事皆可,以求将来某日,您会于须臾之间,忆起属下……”

“够了!”那人低斥,扭头沉默。你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情绪正在冲刷他,而他将自己锁起来,绝望地独处着。

他用手盖眼,一声沙哑、疲倦的声音从喉头逸出:“啸影,我待你如此,并非想让你回报什么。你无须自证,也不用替我做什么,才觉你有价值,才能立世……”

“就……只是简单活着也不行吗?

简单活着?

这个组合如此陌生。简单一词,也可以与活着相连?你瞪大双眼,感到困惑。

相比简单,你更习惯痛苦。相比活着,你更熟悉死亡。痛苦的感觉是活生生的。你埋葬与之相关的回忆,让其变为空白。只有这样,你才可生存。

你膝行到青年面前,拉过他的手,小心而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他的指关节,他蓝色的血管,他的脉搏,然后你大起胆子,直起身子,吻了吻他的眉骨。

“如果……如果我给你一个孩子,你会愿意待在这里吗?”

你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彷佛要一下飞到屋顶,它胀得满满的,足以填满整个房间。

“……是我骄慢了。罢了,忘了我的语无伦次。”他闭着双眼,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

“啸影,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他转过头来,清了清喉咙,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温柔。

他咧开嘴,浅笑着伸出手,环住你的腰:“迟早,我都会给你。”

他明明在笑,你却觉得难受至极。你本能感知,或许正是你造就了他的悲伤:你的愚蠢、狭隘、轻忽或者残忍。你的喉头肿胀得几乎疼痛起来,但你强迫自己咽下那股感觉。

你感到恐惧。

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拥了他。

两天后,那人在远处朝你招手。

“这里有几个封号,你来选选。”他翻着手中的小册子,身体线条在日光下拉的很长,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唔,霜锋、寒林、燕引都很适合你……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啸影’……”

“就还是‘啸影’吧,如何?”

又两天,你迎来了你的封刀大典。

你满心欢喜,以为这是重生,以为你终于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但你错了。

这是你撕开胸腹,掀起那如坚固屏障一般的肋骨,亲手扎进那人心脏、催索性命的尖刺。

正如梦境中你做出的选择。孤注一掷,却又错得离谱。

事已铸成,无可挽回。

二十

封刀大典,是纵横堡为数不多的盛事。与之并行的另一件要事,是十八殿兵器的出炉。

数百年来,纵横堡依凭锻造屹立武宗五脉。最盛时期,堡内完善的锻造技艺达多达百种,负责统筹总览的铸师、担待具体冶锻的工匠、维护秩序的监长,从事日常琐事的杂役加起来超过千人。

父亲亡故后,为了节省耗资,我消减了十八殿的人员规模,不常用的品类和非必须步骤也去掉。唯独没动过的,便是出炉和大典。

反复锻打、千锤百炼,才可练出拥有强大韧性和杀伤力的利器。因此锻造中的折损都可以接受。而既然是千中挑一,自该极尽荣耀,盛大隆重。如此才有信赖纵横堡品质的诸侯重臣源源不断地送上珠宝黄金和巨额银票,购买我们的产出。

此次堡内出炉人形兵器共二十五人,其中刀剑弓为多数。够资格上大典的,不过四人。

我用朱笔圈住纸上啸影的名字,从最后圈画到首位。

在我决定正式收他为护刀后,堡内有关啸影的流言风语沸腾到了极点。母亲震怒,派秋如星几次劝诫,都被我直接拒之门外。最后,她只能亲临浮光阁。

“孩儿身为一堡之主,却连一把刀的去留都做不了主。母亲不觉很好笑吗?”侍从一退下,我便率先发难。

“这是两件事!”她气得咬牙,“我此前以为你自有分寸,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你越来越糊涂!廷歌,你再不收束言行,继续如此放浪形骸,以后还有哪家女子敢嫁你?”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低笑,笑声很快停顿。我看向身边的女人,声音变得很冷淡,“母亲以为,孩儿还会有那一天?”

母亲瞬间噤声,脸色苍白。她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出。

“孩儿说过,爹爹的仇刻在孩儿心中,没有片刻忘记。孩儿时间所剩不多,但一切尽在掌握。只求母亲耐心等待,勿要听信他人挑拨。”

我看着她,表情褪去一贯的温和。

我相信近日秋如星翻查出的不少陈年旧事已足够她清醒。如果她够聪明,便知道就是一路陪嫁她进纵横堡、又伴她多年秋如星,也比不上拥有共同仇人、血脉相连的我和她。

至于我,也早已不是那个事事都要听她安排的半大孩童。她越早明白这一点,我们的母子情分便能多存一些。

日期由我敲定后,堡内上上下下便忙了起来。大典的场地布置、当日的流程教导,消息在武宗的传送,一件一件,忙中有序中地开始运转。

啸影的册封服一直赶制到了大典当日清晨。侍从送来的时候,他正在书房为我吹笛。他今天穿了一件色泽淡雅的青衫,容貌俊朗,眉如剑锋,让他在冷冽的杀伐之气外,又添了些文人墨客的温厚,与书房的墨香、竹影相得益彰。

他双眸微垂,曲声悠悠,似风如雾,有深沉、有惆怅、还有缠绵,是最得烟花柳巷女子喜爱的靡靡之音。我也同样。

我喜欢他如此隐秘又光明正大地对我表达他的情意。就像他本人,含蓄自制、步步小心,可真的躺倒在我身下时,那双绿眸又是如此火热,毫无隐瞒和羞耻,全是追崇和沉溺。

“试试。如有不合适、不喜欢的地方,现在改还来得及。”

我握住他吹笛的手,取走无尘。啸影僵硬地拿着衣服进了里间,我看他几乎同手同脚的模样,心情好转了一小点。

半盏茶后,啸影从里面缓缓走出。我抬头,写到最后一笔的字,怎么也下不了笔。

来者猿臂蜂腰,高大冷峻,一袭金丝滚边的黑色勾勒出其如古松般挺拔的身姿,同色系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刀。

他一头黑发全部束起,眼眸属于幽深神秘的绿,丰厚的唇少了笑意,保留了性感,线条分明的下巴仿佛一把磨利的剃刀,有种深刻又鲜明的美,仿佛光影都为他静止。

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重叠。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宝刀既成,穷理尽妙,繁文波回,流光电照。

“主上……”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啸影的耳朵全红了。他抓着手中的刀,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了要转身躲藏的冲动。

“很适合你。”我放下笔,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原地转了个圈,更好地打量这一身,随后引导他坐上我的腿,“很像……他。”

“……刀?”

“嗯。”我从后环住男人的腰,“见之便想收为己有的的绝世名刀。”

他应该能听出我在说他吧。我如此想道,却在触上男人身体的那一刻知道我理所当然的以为又错了。

啸影不光身上肌肉绷得紧,双肩和下巴也像被冻住了。刚刚才被红晕占据的脸颊和耳朵褪去血色,他坐立难安、甚至还开始回避我的注视。

我用手捏住他的下颌,强硬地将他的头转过来。他头是转来了,睫毛却垂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下垂,一副木然不为所动的石头样。

“他是我见过最棒的刀。”我用指腹摩挲他的下巴,感受着那里短短胡茬带来的刺痛,“而这把刀,你也认识,啸影。”

“他并非名家所出,进炉锻造不过五年,出炉时却被各国诸侯高价竞抢。他侍奉过四个主人,每件交托之事,无不精准高效,完美无瑕。”

“天下之人,皆想用他斩除心头之患,以求心安神宁。然而我呢,只想将他收于匣中,日日拂拭,收作毕生所藏。”

翡翠色的长眸看了过来。他嗫嚅着,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找到合适的词。

看来他是明白过来了。

“……但名刀非用,何以显其价值?置之高阁,就是再精心保养,也只会一日日腐朽败坏……”我用手按上他的嘴唇,意在安抚,也是在告诉他,无须回答,只要安静听着即可,“我都懂的,啸影。“

这是我思量多日,得出的最终结论。我的独占欲,我对他的执着,都是一种自我耽溺或者自我欺骗。

我之所以想将他紧抓不放,是因为内心最深处那个无助脆弱的顾廷歌,想要依靠他,来脱离己身的困境。基于此种需求的互动,只会带来冲突,以及层出不穷的新问题。

啸影呢?他需要什么?

他需要新的记忆,否则他将会被过往占据,再也无法看见崭新的、真实的实相。为了他的生存,我要重新启用他。

我必须放手。

我要解开束缚他身心的枷锁,彻底重塑他,给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视角,和拥有无尽可能的灿然未来。

“承主上不弃,得此厚爱。”青衫下的肌肉在微微颤抖,男人的声音低哑哽咽。他突地起身,一撩下袍,膝盖磕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属下愿尽犬马之诚,为您竭忠尽节,万死不辞。”

“……”我静静看着跪在脚边的身影,揉了揉脖子。良久,我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起来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过去了。”

弓射箭发,无法回头。这一刻,未来的幻影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仿佛品到了那将再次覆灭他的哀嚎痛苦、挣扎混乱。黎明来前,定是最深最冷的黑暗。到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后悔此刻的誓言?

炎炎夏日,天幕碧蓝如洗,不见一丝云彩。正午烈阳直射而下,烤炙着焦灼大地,暑气熏蒸,蝉鸣不休。

堡内有一处平洼广地,只在封刀大典启用。待我到时,那里已挤满了人。台上是母亲、秋如星、十八殿殿主和一些受邀参加、带着面具的诸侯重臣。台下是林立的旌旗、护卫和按照职级高低站立的十八殿殿众。旁边还有长剑、弯刀、斧钺、枪戟各色武器,或插于地上,或悬于架中,等待武者的使用。

“恭迎堡主!”在场众人一同跪地,齐声高呼。

我在高台最高处主位坐下。母亲在我左手边,秋如星立在母亲身后,神情悠闲,一双眸子不时闪过精光。我的右手是一身黑衣的啸影,啸影右边,是新任的锏殿殿主齐衍。他是我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

秋予平在齐衍身边,如此安排,是为保他安全。如有万一,齐衍身手敏捷,可快速带他离开。

其他护刀,加上新补的几把,共计十三人在更外围的地方。武宗尚武,在外行走倒罢了,在自己家,到哪都带上他们,只会成为其他武者的笑料。

钟鼓齐鸣后,执事官高声宣布册封大典开始。

接受册封的其他四人分为两组,跃身上台,进行一对一的演武。

明面上的说法,是出炉刀剑当众接受检验,以定高低。但实际上,他们的名号和品级早在前一阵子就定了。今日演武,更多是表演作秀,意在向天下昭告纵横堡的强大武力。

演武在台下暴风雨一般的掌声中开始了。随后,随着台上比斗的进行,喧闹声、哄笑声渐渐止息,只能听见一阵急骤的、刀剑相交的铿锵声。碎石砂砾在台上乱飞,他们急促地呼吸喘息,一阵紧接一阵地互相砍杀。

演武点到即止。半个时辰后,四人退下,重新梳洗换衣。

演武结束,封刀开始。执事官展开手中册封诏书,高声喊道:

“此刀制材,质坚而细,刚柔并济,世所罕见。经秘法百炼而成。观其形,光泽内敛,气韵生动;抚其刃,冷锋逼人,锐不可当。持此刀者,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实为武者梦寐以求之宝刃也。”

“兹封尔为一品宝刀,名号啸影。啸破长空,如影随行。”

啸影跪在我的脚前,的疏远借口。我应该肯定他的猜想。然而我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说出口。

“不。不是这个原因。”

等不到我的回应,男人自顾自地摇头,否认,他一步步向我靠近,双眼亮如狼眸,含着某种执着和希冀:“您说过,喜欢我的身体。您也并不在乎虚名。”

“为什么您要避着属下?”

啸影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脸庞一寸寸贴近。他炽热的鼻息拂上我的面颊,双手的力道越来越大。我被他抵上床柱,而他贴近我,倾身向前——

我转头避过他的吻,强压住那窜过全身、因他粗鲁野蛮的行为引发起的狂乱颤抖。

“我没有。”我直接了断地否认他的质疑,将他推开,“只是近几日事情较多,抽不出身去看你。”

“您在撒谎。”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可他仍抓住我的手,执着地追问,“您每晚都会在属下入睡后过来,这也是抽不出身吗?”

他竟然知道!

惊慌之下,我感觉自己的胃在收缩,似已将呕吐。

“啸影,你病糊涂了?”我沉下脸,冷冰冰看他:“你在质问我?以什么身份?”

强烈的痛苦如闪电降临,击中男人的高大英武的身躯。那双绿眸中的光瞬间黯淡,抓得我发疼的手指颤巍巍松开。

他眨动睫毛,嘴唇微张,冷硬的面庞上有几瞬孩子般的无助,然后他颓然垂头,默然无语,沉重的呼吸声更加急促,仿佛落水之人,即将窒息般地绝望喘气。

我用和话语一样尖锐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球,突然从里到外变成空的,干瘪起来。

我的胸口跟着一起绞痛。

我忽然想念起片刻前肌肤相贴的那一瞬,想象我曾碰触过的这具躯体沾满水珠而闪耀的样子,想象他濒临高潮时迷乱的双眼和低哑的呻吟,以及一再圈紧我的手臂所带来的痛感。

沉默在我们之间散开。

错误的期待,虚妄的希望,进一步的危险,都像剑刃一样突兀迅猛。既然已下了决定,便无须如此牵扯不清,害人害己。

我绕过啸影,手触上横插的门闩。就在此时,背后的男人忽地冷笑,嘶哑的声音含着凄凉。

“从一开始,这些就是您布下的局。”

“您以属下为名,除了叶斯的殿主之位。又以属下为遮掩,假装沉迷情欲,无心管束堡内事物。您暗中着人鼓动他起事,给了叶斯机会,还为他选好了舞台。”

“只要一切按计划进行,您便可顺理成章地除去叶斯,还可借此重整纵横堡,警告如夫人,威慑秋如星。”

一句一句,啸影像掷剑般抛出这些话语。我感觉身体薄如纸片、支离破碎,思维却变得迟缓凝滞,仿佛被置于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内,与周遭一切隔绝开来。

“你挺聪明。”

我闭上双眼,并没有多少意外。我本就没想瞒着他,也早知道会有这一刻。可预想千百遍,也无益于消除此刻漫过喉咙的苦涩和刺痛。如此荒谬、可笑。

我等待着他被欺骗的怒火,他被做棋子摆布的不甘,以及他的仇恨和嘲弄。但他的下一句,却让我的心直坠足底。

“为什么不告诉属下?”

“如果早些时候知晓,属下可更好配合,会有更周密的计划,您也不必将自己的千金之躯当做诱饵,更不会有那场意外。”

“您不告诉属下,是因为在您眼里,属下如此不堪重用。”

“您不想要属下的身体,属下的忠心亦毫无价值,既如此,属下亦没有存在理由,求您赐属下一死,解了属下所受的折磨!”

啸影嘶吼道,黑发凌乱,肌肉颤抖。砰的一声,他以头磕地,发出重响。

“狂妄!”

我冷喝出声,待我回神时,我已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鲜红瞬间浸透那些绷带,滴滴答答地流入我的指缝间。我抵上他的额头,瞪视着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以你现在所剩无几的修为,你还想要什么?护卫?暗杀?别说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比纵横堡其他刀更有能耐,每件事都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我这个堡主需要你豁出性命保护,我的计划需要你来把握全局。没有你,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如此,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积压已久的愤怒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爆裂而出。这把刀,从头到尾都不明白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将自己当做工具,做好了随时被牺牲被舍弃的准备,兀自卑微着,自愿奉献着,以忠心为名,却从始至终只在奉行自己的道,顽固地拒绝任何新的可能,根本看不见我对他的祈愿与渴求!

铁锈的腥味侵入我的鼻腔。啸影脖子的伤口裂开了。他艰难地呼吸,脸色铁青,神情极为痛苦。

愧疚和窘迫像石头轰然砸落。我陡然松开手,向后狼狈退开。

“啸影,我带你回堡,不是让你如此求死的……”我喃喃自语,怒火的浪潮从我体内褪去,无尽的疲惫取而代之。

“咳、咳咳……那、那是为了……咳咳什么?”

男人的嗓音那般沙哑、可怕。他单手撑地,缓缓直起身子,眼中充满哀伤和脆弱,仿佛正站在悬崖边缘,而我的回答,是拉着他的最后一条线。

“我对您,算是什么?”

他仰头注视着我,鲜血从额头蜿蜒而下,划过他的颧骨和下颌。在最后一抹余辉落成的稀薄光影中,他的双眸呈现出浓郁的蓝绿色,宛如在水面下泅泳时仰望的天空颜色,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追。

我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回答。

我的咽喉已被堵塞,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二十二

“我对您,算是什么?

揭开问题,并不代表就会得到答案。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我在袖中攥起手指,缓缓开口:

“啸影,你明明不蠢,却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你既入了我纵横堡,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纵横堡的刀。我身为你的御主,我想让你舒服点,你便舒服点,我若要让你日夜煎熬,你就别想得一丝喘息。”

“你的生死荣辱,都在我一念之间。至于如何使用、安置你、乃至我现下就废了你,也不必向你解释,受你质问。你……清楚吗?”

男人望着我,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呼吸困难到似已跌入深渊,那片绿开始模糊、黯然、虚化、撕扯,被阴影吞吃,却仍在兀自挣扎奋抗。

“我、我……我不信。您说过,属下是名刀,名刀便要物尽其用……”

“呵。”我缓缓摇首,拂袖轻笑,“你喜欢男人,正常。惑于皮囊,也正常。而我,将你从那种境况救出,你对我有点什么念想,再自然不过了。”

“但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天真痴傻。不过一场演给旁人看的戏,你竟如此轻易入了局、不辨真假,甚至一再沉迷、不愿醒悟。”

“你的空虚寂寞,宛如黏液,一碰就要沾得全身。如此,我哪敢再用你?!——”

我不敢再看啸影的表情,话一说完,便大步走开、转身,准备离开,而正在此时,一阵疾风从身后扑来,下一瞬,一道掌风击向我的背部!

我抬臂格挡,啪的一响,粉末飞扬。原来那招只是佯攻。飞身而上的男人松手,一包纸团飘落在地,粉末飘入眼里,带着一股浓烈的香甜。

迷魂散!辨出那包事物时我身子已倒地。制迷魂散的药材加点其他东西就可以用来做止痛剂。川海得我口谕时,一定没想到这东西会用到我身上。

啸影将我拖上床,又从角落那团黑衣中翻出什么东西,手脚并用的爬上来。他利落地剥去我的外衫,解开我的亵裤。然后抬起我的双臂,并到一处,用藏起的那截软绳,将手腕紧缚于床头木雕处。

“如有得罪,望您海涵。属下……”啸影嘶哑的声音低沉而谦卑,他抬起头来,双眼发出孤愤锐利的暗光,“实属不得已。”

我冷目而视:“你敢——”

下一瞬,啸影迅疾出手,连点我身上七处穴道,我顿觉全身虚脱,四肢酸软,未出口的半句话,全被倒迫回喉咙里。

我手筋愤露,额边的青筋突突跳动,偏偏身子又不能移动分毫。正咬牙切恨时,啸影俯下赤裸的身子,低头,张嘴含住了我胯间的器物。

我只觉胸腔里似有两盘火,一齐轰地炸燃出熊熊火舌!

房间里的光线更加稀薄,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我听到自己在低喘和迷呓,而得了鼓励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用他的舌头和嘴唇,触压着我的敏感脆弱。其如同一条斑斓的蛇,扭动着在窄小的室内乱窜,让我无处可逃,只能情不自禁溺入情欲的漩涡中。

随着他一次次的舔舐吞吐,冲穴反抗的念头被一点点碾碎消失。而我功亏一篑的愤懑不满,在偶然瞥得男人眉宇间被遗弃的恐惧后,也无声无息地被灰色浪潮淹没。

已做了那么多次,多一次又会有何不同?

完全陷入黑暗的卧寝被浓郁的湿气笼罩覆盖。灼热的呼吸、皂角的残香、汗味、驱蚊的熏香味……所有的气味混乱地摩挲着,仿佛有静电滋滋作响,绽起一股既酥麻又惊骇的冷颤,从我的背脊一路奔淌到丹田。

啸影扶着我的坚挺缓缓坐下,隐秘的后穴又湿又软——想必来这之前,他就自己准备过了——两者完全契合的那一刹那,我和他都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绳索勒进了手腕,割破了皮肤。汗水像蜂蜜一样缓慢滴落,在我的喉咙凹陷处积聚,滑过我的锁骨。

啸影跨坐在我的腰上,两条长腿带着饱满挺翘的屁股,颤抖着上下起伏。他仰头发出规律深沉的喘息,缠着绷带的健壮躯体覆满湿漉漉的薄汗和淡色血水,闪闪发光。

视野中,男人颤抖着双腿夹紧着我的腰,古铜色的肌肤仿佛绸缎,覆满湿滑的热汗。他骨节明显的手指紧攥,宽大手背上筋脉浮凸,像一条条纠缠的蛇,蜿蜒至臂膀内侧。我闭上眼睛,放慢呼吸。呻吟过后又是一声呻吟。那些仿佛哭泣一样连绵不断的声音,我已分不清是谁发出的。

性欲于我,始终是难以预测的潮汐。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被它干扰,有时又在最无防备时被水浪袭扑一身。而啸影,他是击水的巨石,因他而起的滔天巨浪冲去了我所有的想法,让我成了一个灵魂空白的人。

身体相撞的啪啪声、噗呲噗呲的淫靡水声中,男人再次起身,分开的双腿间,粗大的性器未经抚慰也昂然勃起,红肿的穴口粘着起泡的白浊。他后腰紧绷着上挺,牢牢钉附在他体内的柱身被拔出得更多,汗水顺着眉梢鬓角缓缓落下。他再次下来时,甬道猛烈收缩,逼得我脸颊发热,血液疯狂奔涌,耳朵嗡嗡作响。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脏在耳朵里疯狂地跳动。他的后穴不断挤压和收缩,一股熟悉的疼痛感骤然升起,猛烈冲击着我的阴茎。

“啊——”啸影高喘出声,突然紧紧攥住了我的双肩,肠道也在同一时刻抽搐着绞紧了。

绳索绷断了,我的手深深掐进男人的腰部,反身将他按住。高潮将他撕裂,啸影昂起头,浑身痉挛般地颤抖。浓稠的热液自前端喷射出来,在空中化成一道弧形,滴溅上我的脸颊、下巴和胸部。

我无法将目光移开,猛地将他两条腿扛上双肩,掰开柔韧饱满的两瓣臀瓣,更深更用力地捅了进去。炽热柔软的肉穴即刻激动地绞缠上来。我大力抓揉他结实饱满的胸部,在啸影越发高亢而趋于沙哑的呻吟声中,一路顶沉到那隐蔽的第二道入口,在最深处狠狠射了出来!

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我仿佛看到了自永夜天空徐徐飘下的晶莹雪花。它们旋转飞舞着,埋起了茫茫雪原上踉跄破碎的混乱足迹,带来一种近乎甜美睡眠般的宁静和幸福。

怦——怦——怦——

我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我搂着啸影,两人同时侧倒在床上,从鼻腔里发出绵长的呼吸。他的身体因高潮后遗症而颤抖。我将嘴唇压进他的脖子,舔舐吮吸那里满布的汗水,尝到了咸味以及一种柔和的甜味。

啸影勾手,将我拉了过来。他手指插进我汗湿的发梢,轻轻蹭了蹭我的鼻尖,又偏过头,吻了吻我的唇角。

“廷歌。”

不知何时,他换了称呼。他的目光疲惫而柔软,先是流露出些微的不安,但迅速变得坚定而充满期待。如此注视,我产生了被他视线贴骨、看透的错觉。

“你可以告诉我……无论什么都可以……你可以信任我。”

“让我帮你。”

我身子一抖,颤栗顺脊而下。手中的雪片化为滴水,我的大脑瞬间清醒。而几乎同时,一股强大的悲伤,如同严冷低温的涡漩,冲破那盘亘万年的荒芜冷寂,在我的灵魂根部灼出了一个窟窿。

——让我帮你。

父亲的配剑从我无力的手中轰然掉落。我嘶吼着尖叫出来、跪倒在粗粝的岩石上时,那个男人紧紧抱住了我。他说了这句话。

——让我帮你。

荒郊野岭,当我的白浊喷溅上他冷酷坚毅的面颊、他缓缓抹去、又用舌头舔去残留的污迹时,他盯着我,又说了同样的话。

眼下,这是第三次。

我狠狠推开他,翻身下床,近乎逃命一般地离开了那里。

十三岁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到十三岁,又到二十三岁。我在一路风沙中踽踽而行,总是半阖着眼,仿佛不用看清前方就能忘掉漫天粗砺打在身上的痛。

慢慢地,那些形形色色的挤推擦摩、曾经惊心动魄的爱恨灼身,都化作柔软的细沙,落在脚下,又以平静均衡的速度,通过细细涓滴的窄窄管道,滑进玻璃瓶中。

时隔多年,我听着瓶中沙粒窸窣的微弱低语,以为自己终于练就不动声色的隐忍,却在啸影引发的一次瓶身翻转中,没有任何长进地落荒而逃、不战而败。却只是因为,那是当下最简单的事。

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但说穿了,其没有利爪与锐牙,无翅可高飞,要讲爬越或奔驰亦无可观,只不过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物种。甚至就连被窥探一丝真意、瞧见一点不防备,都怕得要死。

如果不想被识破本色,那就需要将自己塞进一个虚假的外壳中,替换成另一个人,那么自然不必再担心如此无聊的问题。

空洞、乏味……却足够安全。

光影在床铺上转挪,沉闷而潮湿的深夜来临,又被黎明驱走。啸影在我的卧房跪了一晚。被明飞赶回去后,第二天一大早换了身衣服又过来跪。期间不言不语、滴水不沾,更别说川海送来的汤药了。

我看了心烦,着人将他撵到阴凉地。结果毒辣的日头很快就被阴云取代,刚过了晌午,稀拉小雨间断而下,临到傍晚,惊雷过后,暴雨轰然而至。

“不论他做了什么,你也该消气了吧?这刚瞧着有点人样了,又病倒了,心疼的还是你自己,到头来可一点都不划算啊。”

赏景亭下,予平收回视线,在白玉棋盘上落下一子。

我眼也不抬:“他的新爱好。做主人的该成全。”

予平没有回声,我一瞥,发现他肩头低下,双肩一抖一抖,显然正在忍笑。

手中的棋子被我弹到了他的身上。青年“嗷”了一声,痛跳起身:“小气鬼。我看你也享受得很,凭什么只啸影一人受罚。”

那天好巧不巧,逃窜的我慌不择路地撞上了抱着酒瓶前来寻我的予平。当时我只随便裹了件外衫,头发乱糟糟,身上青青紫紫、手腕还破皮流血,加上一身脏污,要常年混迹烟花地的人看不出来,才是为难对方。

他眼珠一转就要打趣嘲讽,我横步一移,跃出回廊,轻功运抵足尖,朝着阁后一处隐秘瀑布一头扎去,一直泡到后半夜才去了阁内侧殿,清理入睡。

结果一睁眼,早饭还没吃两口,就被借口上门讨教、切磋武学,实则蹭吃蹭喝兼看热闹的予平堵到门口。

“下月六日,你要同我一起吗?”

我强硬地转换话题,眼角余光中,那人仍跪得笔直。我瞪视一眼旁观候立的明飞,对方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走去另一头,招呼侍女张伞遮人去了。

“下月六日?”予平脸现茫然,对着我眨了好几下眼,才忽地明白过来,“你是说去云默峰?……这么快吗。”他低喃了一句。

“秋宫主大寿,于公于私,我都要亲自走一趟。我准备了舅父定会喜欢的贺礼,一定要当面拆看才有惊喜。你不好奇吗?”

“不了不了。”予平疯狂摆手拒绝,神情复杂,眼神躲晃,“我突然想起那段时间我还与人有约,我就不凑热闹了。”

能将自己父亲的寿辰说成凑热闹,武宗中也就他能如此理所应当地说出口了。

五年前,予平和星河宫宫主,即自己父亲秋涵,因不明原因发生争执,当场断绝父子关系,离开星河宫。自那以后,予平以剑为仗,混迹俗世诸国,成了一名易帜频更的赏金武者,也成了星河宫宫主引以为耻的逆鳞。

我平静地回看他。

“你……”

半晌,予平抵不住,扭头避开,目光垂落棋盘,声音低沉:“我会写封家书,届时,还要麻烦廷歌你帮我带给母亲。”

“舅父那边,你真不想试试?已经五年……”

“他还是算了。”予平截断我,试图潇洒一笑,脸上的肌肉却完全僵化了,“你去就好。你是睥睨天下、如日中天的纵横堡堡主,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外甥。有你在,这场子怎么都撑起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拈起盒内棋子,轻轻松松,切了予平刚刚起势的大龙。

“诶诶诶!等等、等等!”予平一瞅,急得站起身,大声嚷嚷。

我笑出声来,嘲讽他的输不起。那边,啸影避开侍女张开的伞。只听轰隆一声,闷雷蓦地炸响,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紧接着,闪电破空,照亮了院内一切。我随意瞥去,正看到那笔挺的背影抖了一抖,一声闷哼,几股浓郁的血水自男人胸腹处溢出,晕进膝下水流之中。

“主上,啸影不能再跪了!”川海急急跑进亭内,单膝跪地,嘶声恳求,“他本该在床上静养,现在却……再拖下去,就是圣手再世,亦回天乏术。属下求您!”

“是吗……”我低喃,眼前闪过啸影宛如受伤孤狼一般的锐利目光,心头一跳,脉搏错乱。

我穿过回廊,停在啸影面前。

雨水灌流而下,将又粗又黑的长发糊在男人冷峻深刻的侧脸。他艰难抬头,睫毛眨了几眨,终于对上我的目光。

愕然、欣喜、落寞、痴恋、踌躇、痛心……短短一瞬,我竟被刺痛,只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起来。”

“………”

“聋了吗?我再说一次,起来!”

“……”

“起来!”我运上内力,一句低吼,震得啸影一个趔趄,身子一晃,弯身弓背,手掌落地。

“……让我帮您。”男人俯身在地,声音低哑、破碎,仿佛念诵某种咒语,只要重复,就可驱散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帮您。”

又是这句!

我正要发怒,忽然一个念头掠过——

“你知晓了什么?!”我猛地屈身,一把抓住啸影双肩,将他从地上拎至眼前。

“我看到您……”男人垂眸哽咽,全身颤抖、不能自已,“……被玉寒生所败,筋脉寸断,七窍溢血,自刎而亡……”

“让我帮您……”

哗哗大雨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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