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
门被猛烈掀开,光从室内倾泻而出,框住一个小小的身影。
卡卡瓦夏站在门口,血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浑身湿透,显得伶仃又可怜。他浑身是伤,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像在雨中溺水了。
见到拉帝奥的一瞬间,他爆发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几乎是扑上来,抓住拉帝奥的衣角,异色的眼瞳因惊恐而震颤,嗓子几乎挤出了哨音。
“先生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先生,卡提卡人来了!”
拉帝奥迅速把卡卡瓦夏带进房间,用毯子裹住他,他还在无意识的哭泣,泪水顺着脸往下流,冲出一道沟壑。他攥紧拉帝奥,指尖用力到发白,不由自主地颤抖。
“嘘,放松,卡卡瓦夏,”他塞给他一个按钮,“我现在就去,你负责把自己收拾干净,你能做到。”
卡卡瓦夏怔怔地点头。
“如果我在明天的零点还没回来,或者有人来进攻飞船,按下这个按钮。在这里不要动,我会回来。”
拉帝奥的话安抚了一点这个孩子,他松开了手指,看着拉帝奥拿起披风,头也不回的冲向雨里、冲向血腥与死亡之地。
雨水几乎瞬间浇湿了他,这里连水都是污浊的,它们掩盖了砂金来时的路。
拉帝奥知道,自己哪怕到那里势必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世界不会无缘无故打乱它的进程,他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卡卡瓦之日的零点还有22小时48分钟,这显然不对劲,无论这是世界对于命运的拨正还是其他的原因,他必须去见证、去寻觅一个真相。
遥遥望见了部落,篷车七零八落,武器和尸体散落一地,从衣着和样貌来看,尸体大多数来自埃维金人,这显然不正常。
他抬腿迈过层叠的杂物,到一具尸体面前仔细端详,尸体倒在一个小小的水坑里,仰面朝上,脑后的金发飘荡在水中,眼睛大张,直直盯着天空,瞳孔一片虚无,倒映满天的云霭。
他是被割喉而死,身上没有多余的伤,伤口很深,干脆利落,要么是被偷袭,要么实力悬殊。
拉帝奥披上黑色的斗篷,像幽灵一样穿梭在营地里,他发现了更多的尸体,越往里,挣扎和打斗的痕迹越多。更往里走,靠近神山的地方,他听到了怒吼声。
远远的,他看见了黑压压一群人,拿着武器,围着仅剩的埃维金人。被围在场地中间的多是妇孺,最中间层层叠叠地覆满无头尸体,拉帝奥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衣物。最后一名年轻的男子被捆住,跪在场地中间,金发低垂,身边黑发的男子高举起刀,亮光一闪,头就飞了去,眼珠直愣愣望向天空。
“爸爸!”一个小孩挣脱了母亲的桎梏,冲了出去,被父亲的血兜头溅了一脸,一个黑发的男人用短刀插进尸体的背部,干脆利落地划开,顺手把吓傻的孩子砍了。
失去家人的母亲痛苦的嘶叫,又被一脚踹到地上,女人疯狂的挣扎,破口大骂,试图用指甲杀死这名刽子手。她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一把匕首刺穿她的口腔,刀锋从脖子后面探出。她喉咙里咯咯作响,几个呼吸间就没声息。这样血腥残忍的场景或多或少震慑了其他的埃维金人,孩子们将头埋进母亲的怀抱,噤若寒蝉。
拉帝奥隐藏在黑暗里,看着这最后一群埃维金人,青壮近乎全部死亡,只剩下这群老弱妇孺,他们将要迎来命运的宣判。
为首的人做了个手势,其他人便带着狂热的笑容,走向这群人,用栓牲口的方式把她们绑住。
叶尼塞亚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她怒骂着这群剥皮魔鬼,卡提卡人却不为他的话语动气,他们大声笑着,像观赏一只愤怒的小兔。他们大声谈论着她的面容,推测着她的价钱,甚至幻想着她的孩子能买出什么样的好价。
愤怒吗?叶尼塞亚想,愤怒,恨不得把这群魔鬼剥皮抽筋,可是如今,她的愤怒是河水中的火星,连浪花都激不起,反而招致可怖的嘲笑。
仿佛心有所感,她抬头遥遥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一双金红的眼,眼睛的主人躲藏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她认识这对眼睛,也猜到了,这个来自天上的男人想要来救她。可是,她看向身旁百来号人,从未见过的武器,堪称精良的装备,又想到卡卡瓦夏,她下定了决心。
于是,叶尼塞亚看上去终于顺从下来了,她瘦削的肩膀挎下,神色灰败,体态柔顺,看上去放弃了抵抗,为首的人对她软弱的抗争大肆嘲笑,拿着绳子走向她。
在绳索套到脖子上的前一秒,她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兔子最后一秒的蹬腿,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士兵,再他惊愕的眼神里,如同一只蹁跹的蝶,冲向了敌人的刀锋,刀锋精准地穿透她的心脏,带出一簇血花。
她噗通跪在地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起母亲的话——
“埃维金人可以流浪,可以贫穷,可以痛苦,甚至可以死亡,这是母神的考验,祂将赐给我们机遇。”
叶尼赛娅睁大了眼睛,她死死的盯住仇人的眼,刀从身体里拔出,和雨水一起带走她的温度。她听到那人懊恼的咂嘴,遗憾失去了一个高品质的货物。
“所以,我的孩子,不要屈服,要永远抗争,永远狡猾,永远骄傲。”
她的金发落到泥沙里,蘸饱了族人与自己的鲜血,神色近乎是平静的,眼睛盈满泪水,颤巍巍地滑过眼角,她虔诚地望着天空。
三重眼的母神啊,请您宽恕我的罪责。
三重眼的母神啊,请您护佑我的弟弟,我最后的家人。
三重眼的母神啊,请您让埃维金的血统永远流淌。
沙漠没有眼泪,唯有鲜血淋漓。
在这场小小的骚乱中,有人发现了拉帝奥,怒吼着来追他。然而,叶尼塞亚的死亡点燃了埃维金人心中的怒火,越来越多的人冲向他们的刀锋,用生命表达最后的怒火。屠夫们为了保全这些仅剩的战利品,不得不收起刀锋,用拳头和绳索将他们制住。
拉帝奥干掉几个追赶他的人,逼退了他们,卡卡瓦夏的姐姐已死,他深知此地不应久留,救人的事情只能从长再议。
一柄刀从侧面削来,拉帝奥回身一脚踹开,身后又追来一人,便顺手夺刀回身朝他脸上狠劈一刀,那个人身手倒是不错,猝不及防间往后推,险险躲开要害。
他遮脸的面罩被削开,脸上被刀划开一条长长的血痕,面罩落下的一瞬,他们视线交错,拉帝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罗姆里。
罗姆里看清了拉帝奥的脸,惊讶地长大了嘴,还没等他的脑筋转过来,下一道刀光又袭来,直奔要害、毫不犹豫。幸运的是,刀光在他面皮前歪了半寸,他得以狼狈躲开。
拉帝奥暗暗咬牙,不再恋战,转身离去。
他奔跑在沙漠的泥泞里,暗自思索。原来如此,这是一场被默许的谋杀,一场早有预谋的狩猎。
[泛奴隶市场]的卖家和买家们,都需要一些特别的奴隶,从前碍于人道主义,只能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方式弄到埃维金人。这些狡猾的埃维金人,他们姣好的面容与天生的诡术让他们多次死里逃生,也招受了嫉恨与觊觎。
他知道了,为什么[命运]默许他对这一切做出布置——因为他根本没办法改变如今的现实,命运会以自己的方式,达成那个[结局]。
诚然,命运给他的警示已经足够清晰,[屠杀]是一个预言,[雨]是一个预言,而[他的到来]改变不了什么,因此命运大度地赦免了他。他不喜欢这种被命运愚弄的感觉,但是事实偏偏如此,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他,不仅改变不了这个种族的命运,连从敌人手里救下来几个人都是妄想。
离开前,拉帝奥最后远远回望了一眼埃维金人的神山,雨水倒映出模糊的影子,像一枚巨大的眼眶,注视着这个血腥的世界。
他冷笑。
三重眼的母神,若你仁慈,为何你的子民永远悲伤,永远厮杀不休。若你垂怜,为何你会容忍一次彻头彻尾的屠杀,若你长眠于此,又为何要用鲜血和死亡浸透你的床榻。
他头也不回,离开了这片屠杀地。
雨依旧很大,他打开飞船的门,迎上了卡卡瓦夏期盼的眼,他赤身裸体裹在毯子里,金发凌乱,满脸泪痕。
拉帝奥蹲下身,抚摸他的软发。
“抱歉……”一声轻叹。
仿若等到最后的宣判,卡卡瓦夏脸色变得惨白,那双眼睛颤抖的、满是怯意的翻上来,直直盯着拉帝奥的脸,在他脸上一寸寸巡察,寻找着谎言的痕迹。
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大人轻轻搂着他的身体,笨拙的安抚他。
卡卡瓦夏意识到,他失去最后一个家人了。
他感受到自己胸腔的震颤,他无助地干呕,眼泪砸到地毯上,他的嗓音被压在小小的身体里面,让他连哀嚎也做不到。
情感上,拉帝奥很想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可理智上,他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他当时没杀掉罗姆里,沙漠里的鬣狗一定会闻着味道来到这里,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他用毯子把卡卡瓦夏整个兜头裹住,尽力让他舒服一点,把他放进副驾驶座,从他紧紧握着的手里拿出了飞船的紧急启动钥匙。
飞船的线路已经设置好,只要按下按钮就能紧急启动,以最快速度离开星球。
当鬣狗们来到这里时,正好看到飞船逆飞向上,如逆飞的流星,穿破大气层。
幸好这个星球贫瘠的资源不足以拦截下自己的飞船,他们可以畅通无阻的离开星球,开启星际的流浪。
在彻底摆脱这颗星球的引力时,他们迎来了卡卡瓦之日,卡卡瓦夏被收拾干净,穿着拉帝奥改小的衣服,沉默地望着舷窗。此生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他看到了自己的星球,它奇异的色彩与花纹,被无垠的宇宙裹挟着,渐行渐远。
他在7岁生日当天,永远离开了故乡,成为宇宙的流浪者。
我们在前文就说过,卡卡瓦夏实在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
他似乎成熟的过了头,把那些悲伤的、尖锐的情绪收拾好,收敛成安静的模样。
银河里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无趣的,卡卡瓦夏时常趴在舷窗边,一看就是一天。
过分懂事的孩子让人担忧。拉帝奥试图开导他,可对上那双干净悲伤的眼睛,他又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破天荒地卡壳了。
午夜梦回,他突然想到他为什么会对这个眼神如此熟悉,在两年前的一次酒会中,砂金莫名其妙对他生气,字字带刺、行为乖张,俩人因此不欢而散。他对砂金的容忍度总是异乎寻常的高,因此当听到他喝醉了酒吐了,又忍不住去看他一眼。那个夜晚,他在月光下的白玫瑰树下找到了醉得一塌糊涂的砂金,他鬓发凌乱神色苍白,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是如今的这个眼神。
谁能想到呢,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与空间,砂金的眼神还是当年孩童的模样。
虽然他印象更深的,是他把这个赌徒拖进浴室,听到他叽叽咕咕对他的咒骂,语言颠三倒四不成逻辑,伤害性倒是不低,烦的他差点堵住他的嘴。
好在现在,卡卡瓦夏真的只是一个孩子。
“卡卡瓦夏,来这边。”他坐在桌边喊他。
“拉帝奥先生,您找我?”自从他告诉了卡卡瓦夏他的真名,这孩子就一直这么乖巧且礼貌地喊他。
拉帝奥为砂金收拾出了一张小桌子,放在他的书桌旁,离他常待的小舷窗两步之遥。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书本、笔之类的玩意——整齐的甚至有点过分。
“今天开始,你要开始学读书写字了。”
“我……我吗!”卡卡瓦夏眼睛闪闪发光。
看来是愿意了,拉帝奥有让他入学的想法,眼看马上就要去进入新的星系,担心他跟不上别的孩子,一番考量下来,也就有了这张小桌子。
拉帝奥想,这应该也能让卡卡瓦夏转移一点注意力,他不担忧卡卡瓦夏,这是个足够聪明也足够坚强的孩子,曾经他独自一个人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想来也不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因而在到达新的星系之前,他们的作息变得十分规律,每天早上,卡卡瓦夏先称完体重,一大一小两个人吃完早饭后,便坐在桌子忙自己的事情,拉帝奥远离引力波之后,就开始试图联系上星网来确认一些东西,卡卡瓦夏就在一旁安静地读书写字。有不会都地方就探头戳戳拉帝奥,好在他很聪明,几乎是一点就通。
然后就是午饭,简单的一餐,卡卡瓦夏始终对食物保持着一种敬畏,吃得很快也很干净,吃完饭各自洗自己的碗,擦干,再端端正正放在橱柜里。
午饭后是午睡时间,卡卡瓦夏试图用午饭后的时间来看书,却被拉帝奥以长身体为由强行按到床上睡午觉,小小的孩子抱着一堆抱枕睡得香甜。
这或许砂金个人的习惯,也可能是他本身就缺乏安全感,砂金的床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抱枕。在小卡卡瓦夏刚上飞船的时候,他总是睡不安稳,拉帝奥也就把这些被收进柜子的枕头翻出来,给卡卡瓦夏摆了一床。
下午两人就窝在沙发上看书,卡卡瓦夏看拉帝奥给它找的各种启蒙故事和绘本,有时候看入了神,被逗得咯咯直笑。
在宇宙的流浪里,时间变得不再分明,他们的作息规律而舒适,这在宇宙里带来了足够了安全感,尽管免去不了长期旅行的疲惫,不过至少目前看来,卡卡瓦夏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脸上有了血色,也不再长时间的郁郁寡欢。
“晚安,拉帝奥先生”每天晚上,卡卡瓦夏抱着枕头,在次卧外与他告别。
“晚安,卡卡瓦夏。”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流走。
当终于远离纷杂的信号,拉帝奥连上了星网。可惜,更坏的事情还是存在——他发现了维里塔斯·拉帝奥的痕迹。
算算时间,大概还在自己自命不凡的年纪,刚在第一学府星崭露头角,心比天高。一心研究学术,不问世事。这对他而言算是件好事,世界对他的态度不甚友好,如果他这个外来货碰到本世界的人,难免会被世界发现,如果过去的他是一面镜子,那便足够让他无所遁形,如果他被世界剔除,他怕是连骨灰都留不下。
他查找自己过往的履历,惊奇地发现,无论是奖项的时间还是,甚至遣词造句的细节,全部对的上,这让他有点不安。这个世界与原世界的走向一模一样,这场雨的提前到来,是因为他吗?
飞船顺着航线旅行,离目标星球越来越近,他要忙的越来越多——给自己和卡卡瓦夏弄一个身份,联系学校和老师,还有找一份工作。
拉帝奥叹气,这些事倒是不难,就是麻烦琐碎得要命,为了万无一失,这个身份不能简单的捏造,这意味着他得从头到尾编造一个“逻格斯”本人的生平来。加上他们之前长久的连接不上星网,这意味着他陪卡卡瓦夏的时间更少了。
卡卡瓦夏倒是不甚在意,他甚至开始试图照顾拉帝奥,比如把饭端到他手边等等,拉帝奥有时候敲着键盘,或者打着电话,只能腾出手揉揉他的头。
卡卡瓦夏的身份要简单的多——一个流落到别的星球,被他收养的茨冈尼亚人,把他的身份移到孤儿院内,再由他收养。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联系孤儿院和学校,孤儿院对这位外来而阔绰的先生异常欢迎,一直试图让他来院内看看,学校则是麻烦的很——一个插班生的资料、一堆入学的物品、入学考试的准备……他从来没发现养个孩子这么麻烦。
卡卡瓦夏小心翼翼的瞅他的桌面,对桌上那一大堆彩色的招生宣传和孤儿院介绍感到茫然,大眼睛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嗯,七岁的男孩……南山孤儿院……可以……我们马上到以弗斯星……嗯?”拉帝奥看到门口的卡卡瓦夏,取下耳机“吵到你睡觉了?”
“没有,我今天中午吃得很饱,有点睡不着……”
拉帝奥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他坐过来,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马上就好……等等。”
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过去,当他们终于有一天能面对面坐在餐桌边吃饭的时候,以弗斯星的轮廓已经在窗外显现了。
“卡卡瓦夏,你今天吃得很少,吃饱了吗。”
“拉帝奥先生,我已经饱啦!”
拉帝奥盯着他眼下淡淡的阴影,皱起了眉头。
晚上,他被一阵哭声吵醒。
卡卡瓦夏眼皮抽搐,抱着枕头,一头软发缩在被子里,哭得大声。
“醒醒,卡卡瓦夏……能听见吗?”
卡卡瓦夏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和神色急切的拉帝奥。
“做噩梦了?”
卡卡瓦夏点点头,抿着嘴揉眼睛,一声不吭。
拉帝奥凑近前看他眼下的淡青,问他:“有好好睡觉吗?总睡不着?”
卡卡瓦夏手指扣着被单,仍然不说话。
拉帝奥有点急躁:“回答我,卡卡瓦夏,你有好好睡觉吗?”
卡卡瓦夏像是被吓到了,一双大眼睛惊惶地看着他,眼看泪水又在里面打转。
见他执拗劲上来了,拉帝奥也没办法,他揉揉他的头发,轻声安慰他:“做噩梦就来找我,好吗?”
卡卡瓦夏低着头不说话,一个劲地扣手。
见他毫无反应,拉帝奥只能叹气,揉揉他的脑袋,起身离开。
他听到身后穿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然后自己的腿就被抱住了,拉帝奥低下头,看见卡卡瓦夏小小的脑袋。
拉帝奥拉开他抓自己大腿的手指,感受到卡卡瓦夏急切地抓紧了他的手指。他蹲下身子,与卡卡瓦夏平视:“怎么了?”
这时候他才看见了卡卡瓦夏的脸,鼻尖通红、满脸泪珠,他哽咽着,声音发抖:“拉帝奥先生,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拉帝奥愣住了。
卡卡瓦夏终于憋不住,他满腔委屈与恐慌:“我看到了,我不想去孤儿院……拉帝奥先生……我很听话……吃得很少……我也可以帮你打扫卫生……我还……”
他吞吞吐吐、泪眼汪汪,小小的身体持续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拉帝奥,你在犯蠢了,他注视着卡卡瓦夏光洁的脖颈,那里没有那个奴隶的标记。他曾经用视线一遍遍地描摹那个纹身,试图接近那个狂妄而铁石心肠的赌徒的心。
而现在,莹白的皮肤上什么也没有。
清醒点,拉帝奥,就算长大后的砂金再百毒不侵,如今的他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而已。
“拉帝奥先生,你要送我走吗?”
“不会,卡卡瓦夏,看着我,我没想过送你走。”
他挨近这个孩子:“这个房间永远是你的。”
“那……孤儿院……我……”
“你需要一个过去的身份,你记得你的书吗,卡卡瓦夏,你要去上学。”
卡卡瓦夏扑上来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断断续续地道歉。
这是自哪天晚上后,卡卡瓦夏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拉帝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愧疚的感情。
他那么小。
拉帝奥抱住这个被他从命运手中唯一抢下来的孩子,无措而愧疚。
“没事,是我的问题,你不用道歉。”
他很长一段时间不喜欢小孩子,他童年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思想,使他在成年以前几乎没有与孩子们打过交道,以至于授课时多少人在身后偷偷骂他不近人情,当然,他曾经完全不在乎。
这是他第一次与一个孩子有这样纯粹的挨近。
卡卡瓦夏很小,他之前就知道,可是他不知道,一个孩子抱起来竟然会如此柔软,温热的气息在他耳畔。哭成这样,他还记得自己有洁癖,小手呼噜噜地抹眼泪鼻涕。
快抹匀了……
他抱起卡卡瓦夏,到浴室给他擦脸。这个时候他也哭得差不多了,后知后觉开始害臊,规规矩矩地给拉帝奥擦脸。
他又抱起卡卡瓦夏往卧室走,试探性地问他:“能自己睡觉吗?”
卡卡瓦夏把脸埋到他的颈窝,小声哼哼唧唧不说话。
好吧,他懂了。他颠了颠孩子,一边往自己的卧室走,一边盘算如何把他再喂胖一点。
“总睡不着吗?”
“有一点……”
“唉……”
拉帝奥把卡卡瓦夏抱到自己房间,拿了两个枕头把他围住,开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
“睡吧,我陪着你。”
小小的孩子缩在被子里,金发低垂铺散在枕头上,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晚安,卡卡瓦夏。”
“晚安,拉帝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