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九年。
「总督府要徵兵了,你说我家阿忠会不会被徵去啊?」
「这哪说得准,总督大人想徵兵,难道还有人逃得掉?」
阿英这日早晨出门帮忙买菜,听见身旁妇人的对话,心里一颤,赶紧上前询问。
「阿姨,请问您说的是真的吗?」阿英着急地问。
「咦,姑娘,你还不知道啊?总督府都已经公告全国了!」
「去年不是才刚募过兵吗?怎麽又要徵兵?」
「我听说东南亚那里战况紧急,军队的人数已经不够了,总督索兴就徵起兵来了。」
东南亚战况紧急?不知道致国会不会有危险?阿英着急地想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总督府要徵兵,那家铭兄……她被这个念头吓着了,赶紧谢过了妇人,火速奔回吕家。
「家铭兄!」阿英一进门就大喊。
「阿英啊。」吕家铭看见阿英的神情,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露出了苦笑。
阿英看着家铭的神情,越发不安,「家铭兄,你被徵了?」
「嗯,明天就要离开了。」
「明天?」阿英简直不敢置信。为什麽老天爷总是把对她最重要的人从她身边夺走?
都已经把致国给祢了,难道还不满足吗?
看着阿英的神情,家铭道:「我不会出事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阿英愣了一下,苦笑道:「致国临走前,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心里何尝毋知,你们不过是在安慰我罢了。」
家铭怔了下,才知她说的就是那位情郎。
「人总不能什麽事都要求要如自己愿啊,不论是你、我,都要学着接受。」
隔日,吕家的成员们都来到了门口为家铭送行,到处充满着悲伤的氛围,彷佛家铭这一去,就注定是永别。
吕太太和吕小妹埋首在吕伯的身旁,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唯一的儿子啊……阿铭,你千万要活着回来,遇到任何事都要小心,凡事都多担待着些,不要和人发生争吵……」
家铭苦笑:「阿母,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您放心。对了,阿英呢?」
「她说她要是来了,会更舍不得你走,乾脆不来送了。」吕伯道。
家铭闻言点了点头:「也好,阿爸、阿母、小妹,我走了,你们保重。」
昭和二十年,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战败投降,於东南亚作战的幸存台籍日本兵也全数撤回台湾,卸甲归田。
吕家和阿英一大清早就站在家门前翘首以盼,半个钟头过去,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直到一名日本士兵前来,举起手上的纸张,开始诵读纸张上的内容。
「我谨代表大日本帝国天皇和台湾总督向您表达最沉痛的哀悼……」
吕太太只听到了第一句,就眼前一黑,身子瘫软在地。
「阿芬!」吕伯回了神,赶忙去搀扶她。
「家铭兄……」阿英觉得彷佛这世界全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x1声。
虽然这个结果她不是没有料到过,但她仍然难以接受,脑中不断重播家铭对她的关ai和照顾,无法想像去年还活生生的一个男人,就这样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明明临走前,他还答应过她会照顾好自己……
一想到这里,她脑中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脸庞。
致国!
她二话不说,没等士兵报完丧,就拔腿冲出家门外。
「阿英!你要去哪里?」吕太太大叫,拖着虚弱的身t向她追去。
「阿芬!」吕伯赶忙将她拉了回来,「阿英一时无法接受,让她自己一人去静静也好。」
阿英奔跑在大街上,重重地喘着气,眼泪一串串滑落脸庞,却没有抬起手去擦拭,一心担忧着致国的生si。
她不知道致国的住处,只知道一心跑向他们两人时常会面的地方,铁路局附近的一棵榕树下。
她到了目的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致国就站在树下,张开双臂,等着阿英扑进他的怀抱里。
但那一刻,阿英迟疑了,双脚突然急刹,停在了原地。
虽然看到致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感到狂喜,更多的却是内疚和自责。
她在做什麽?还没报完家铭兄的丧呢,她就急着跑出来和她的秘密情郎幽会?
致国尴尬地把手放下,一脸担忧地问道:「阿英?你怎麽了?」
阿英回过神来:「没事,你还活着,这就够了。还有,对不起。」
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跑回吕家。
阿英这辈子从未如此厌恶自己过,满满的愧疚感充斥着她的内心。
她对不起游家、吕家,对不起家铭兄,甚至连致国,都是无辜的。
这一生,她恐怕都无法原谅自己。
回到吕家,吕伯心疼地对她说:「阿英,你不要太伤心了。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样的事,委屈你了。」
阿英听见这段话,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阿英啊,陈家是户好人家。他们虽然家境不太好,全家个x善良,是个老实人家,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吕太太握紧阿英的手,看着背着包袱,已经准备上车的她说道。
「阿英,在陈家过日子虽然会苦了点,但日子清静简单,你在吕家受到的委屈,不会让它再发生了。」
「我知道了,多谢吕姨吕伯,到了那里,我会好好生活的。」阿英微笑地说。
她还能要求什麽呢?吕伯和吕太太已是相当大度,不会要求她以守寡的名义留在吕家,她除了感激,别无其他。不论吕家为她做了什麽安排,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也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怨言。
待在吕家的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只要一天待在这里,她永远都会被内疚和自责折磨着。也许,陈家对她来说是最适合的归宿,谁知道呢?
她的一生,就像颗陀螺,兜兜转转,一回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她来到吕家的这十年,就像一场梦。梦醒,一切都不复存在。
三轮车卷起了地上细微的沙尘,阿英似没有任何留恋地坐着车向前行。当她终於忍不住回首,却连芝麻大小的人影都见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