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而是有礼有节向住持行礼,住持也安然回礼。明华裳坐在对面的蒲垫上,问:“住持,你最初从卢渡口中听到他父亲的兽行时,为何不报官?”
住持静了静,说:“佛门乃方外之地,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众施主就是想寻一个不受世俗干扰的清净之地,才会来佛寺静修,若贫僧听到施主的祷告后去报官,那贫僧到底是济苦救难的方外之人,还是官府的耳目爪牙?”
“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报官,卢渡妹妹不会死,卢渡也不会在绝望中一步步滑向深渊,最后成了杀人恶鬼。如果你一开始就做些什么,而不是在事后劝卢渡接受现状,许多人本不必死的。”
住持再次沉默,许久才说:“万般皆是命,所以要多行善事,为世间积功德。”
“是命,就该逆来顺受吗?没有尝试过、争取过、反抗过,你凭什么说,那是芸芸众生的命?”
这回住持默了许久,低头向明华裳念了句阿弥陀佛,没有再回答了。明华裳知道谈话已经结束,她起身,走向阳光普照的晴空。
她走下台阶,对谢济川笑了笑,说道:“不知道二兄那边怎么样了,走吧,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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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元年,秋。
我终于通过了兵部考验,成为了我梦寐以求的朝廷官员。不是内廷那种伺候女皇,名为女官实为宫女的官,而是实实在在要巡逻、守卫、执勤的官。
曾经在内宅练武时,我以为只要考上武官,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但真正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原来,女子想要继承家业,站上起跑线,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执勤时,上官会有意让我做轻松的工作,出操时,其他男兵会盯着我看,还有吃饭、睡觉、换衣……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个女人。
我只能起得更早、做更多的事,来证明我不需要区别对待。婢女很不理解,问我为什么执迷不悟,我身为侯府千金,原本不需要受这些冷眼的。
可能是因为,总有一个傻子,无论我起多早,他都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着哈欠陪我吧。身边人都在质疑,唯独他一句不说,这让我愿意相信,我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我原本以为这条路遥远而漫长,但当我迈出第一步后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道阻且长,吾辈求之。
任遥,于北衙羽林军执勤夜记。
——第四案《离魂佛怨》完。
第111章 得岁
延寿堂,炭盆烧得温暖如春,黑沉香在博山炉徐徐上升,丫鬟们跑来跑去,放置年夜饭的器皿。明老夫人被孙女、儿媳们簇拥着,她目光缓缓扫过正堂,皱了皱眉,问:“二郎呢?”
屋内静了静,镇国公回道:“这几日他们京兆府要定案,还要和御史台那边协调,估计他在忙案子的事。”
明老夫人沉着脸,说道:“他都忙了一年了,平日里就见不着他,如今好不容易朝廷放假,他连吃顿年夜饭的功夫都腾不出来吗?”
镇国公私心里也觉得明华章对公务太上心了,倒不是觉得他疏忽家里,而是担心他惹火上身。但面对明老夫人和二房、三房,镇国公依然维护自己孩子:“他刚去京兆府,有许多事要学习,他的长官可以休假,他却不敢疏忽。”
这话唬别人就算了,二房三房可不信。明二叔说道:“我怎么听说,二郎驳了京兆尹定下的案子,如今正和察院走得密切?”
镇国公自然也知道这些事,他不赞同明华章如此冒进,但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孩子偏生如出鞘的利剑一般,锋芒毕露,锐意十足。
镇国公再不赞成,在外人面前还是维护道:“他那是对案子负责。他这个孩子从小就较真,眼里一丝马虎都容不得,进了官场也是如此。”
明二夫人瞧着镇国公替孩子说话的模样,明白他怎么能把明华裳宠成那样了。这么好的出身,却还和个未开窍的孩子一样,整天往外跑,明老夫人不管家事,镇国公也一昧由着她,明二夫人倒要看看,明华裳以后能找到什么人家。
明老夫人淡淡哼了一声,说:“我一开始就不赞同他去京兆府,若是去弘文馆,现在只管享清闲安稳,哪用管这些杂事?你这个做父亲的什么都不管,倒让我徒做恶人。”
镇国公赔笑,不敢顶撞母亲。明老夫人扫了一眼,沉了脸问:“二娘呢?怎么二娘也不在?”
众人环顾,果真不见明华裳。明三夫人悠悠说道:“二娘兴许在二郎那里呢。他们兄妹感情好,成天待在一起,这大过年的,他们还和小时候一样,自己躲起来过家家。”镇国公颜面上过不去,回头对侍从说:“长辈们都等着呢,去叫二郎君、二娘子过来。”
此刻明华裳、明华章正相携往延寿堂走来。明华章伸手挡住红梅枝,明华裳从下方穿过,问:“二兄,这个案子要怎么判?”
“卢渡的罪倒是好判,已定秋后问斩,反倒是普渡寺该当何罪,刑部、大理寺还在争讨。”明华章说,“住持没有参与杀人,但知情不报算不算包庇,刑部诸侍郎各有看法。有人说佛寺乃方外之地,住持不该主动泄露香客的私事,但官府去问时,他们应该坦白相告;还有人说佛寺既然建在大周疆土上,就该守大周的法度规矩,普渡寺住持应当从严治理,以儆效尤。”
明华裳挑挑眉,问:“二兄你觉得呢?”
明华章眸光清冷幽深,说:“我倒是觉得,如何治普渡寺住持的罪是其次,朝廷真正面临的问题远比这严重多了。佛寺大肆扩张,兼并土地,如今已占据大量财富,却无需向朝廷上税,很多耕民只要剃度加入佛家,就可以摆脱朝廷管束,从此不事生产,一心念佛。长此以往,必成祸患。”
明华裳对此很赞同,无论寺庙还是尼姑庵,所占土地都不需要向朝廷纳贡,还有无数王孙公主争先恐后向佛祖捐钱。佛寺有自己的经济来源,那凭什么要听朝廷的话呢?
如今只是财权独立,等他们到了一定的规模,定然还会向政坛延伸。到那时候,究竟是大周的朝廷,还是佛教的朝廷?
这个话题就涉及得多了,明华裳没有深谈,问:“御史台那边怎么说?”
明华章轻轻哼了声,似乎颇有怨言:“他们精得很,只等着刑部、京兆府做事,然后他们跳出来挑错。事情未明朗前,他们不会表态的。”
“苏状元就在御史台,他没和你透口风吗?”
明华章回眸,定定看了明华裳一眼,眼珠清凌如冰,深不见底:“你为何对他这么信任?”
甚至还叫他“苏状元”。科举都结束多久了,老黄历有什么好翻的?
明华裳干巴巴笑了笑,心道大意了。她自己知道苏行止是兄长,所以打心底里信任他,然而对明华章而言,这只是个见过几面、有职权冲突的同僚。
不慌,让她来想想如何狡辩。明华裳说道:“我是看苏状元品行高洁,不畏权贵,才觉得或许可以争取他,他应当不会屈服于朝堂党争。但这也是我想当然,二兄还是谨慎些好。”
品行高洁?不畏权贵?明华章沉着眸没说话,脸色越发冷了。
明华裳小心觑明华章脸色,正想着要不要找补,迎面撞到了一个小厮。小厮看到他们,忙道:“二郎君,二娘子,你们怎么才来?其他人都到了,老夫人等了许久,很不高兴。国公让小的提醒您,进去后多和老夫人说几句软话,若老夫人还没有消气,您就暂且忍一忍,大过年的,以和为贵,等事后国公给您补偿。”
镇国公做这种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明老夫人越老越独断专横,镇国公拿母亲没办法,只能两头说话,私底下多补偿儿女。可以说,明华章和明华裳在没有母亲的护持下还能长成如今的性格,和镇国公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