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鱼略略怔住,再想看清楚些,那蓝衫少年却已经转过头去了。
倨傲少年却指着这头,仿佛在问薜婆子什么,迈脚欲往这头来。
锦鱼不由扬了扬秀丽的眉毛,板着粉白的小脸,转身朝门口走去。
豆绿忙要跟上,锦鱼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大金粉搁阴凉通风处,仔细收好了。”
她径直出了门,右转绕过院子中一株金骨垂丝大柳树,向后头一排三间青砖大房去。
自打她及笄,她娘见着样貌出众的公子少爷,便叫那薜妈妈去打听人家成没成婚,订没订亲。若是都没有,便想着法子往院子里领,想让她相看呢。还只当她傻,瞧不出来似的。她初时想着她娘不易,不想如今越发没个体统,今日她倒要把话挑明白了,看她娘娘还好不好意思再把人往内院领。
她嘟着红唇进了屋,就见室内靠窗炕上,挨着锃亮的黑漆炕桌,面对面坐着她娘秦氏跟梅姨。
秦氏穿一件嫩绿衫子,下颌尖尖,双眼微红,正拿一块天青绢子拭眼。
她满嘴的话便咽了回去,贴身倚着秦氏坐下,紧挽住她的胳膊,问:“娘,好好的,您怎么哭起来了?”
秦氏却不回答,反问:“太阳正大呢,你不在屋里呆着,怎么来了?斗笠也不戴一顶,仔细晒成黑炭。”
锦鱼见她娘不想说,也不好追问,便抱怨道:“薜婆子怎么也说不听,又带人进牡丹圃了。还是年轻的公子哥儿。传出去,我这侯府千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秦氏忙朝对面梅姨飞快使了个眼色。梅姨便不动声色下了炕出门去了。
锦鱼知道她干嘛去了,也不管她,待她出去,见她娘在给她张罗茶水,想了想,猜她娘哭多半跟回府的事有关,便劝道:“娘,正月里,您就给府里写了信,夫人连个字都没回。前些日子您又给爹爹直接写了信,还是石沉大海。咱们在这里,也不少吃少喝的,当家作主,清静自在,干嘛非要送我回府?您若定要我嫁人,咱们招个老实本分的上门女婿,安安稳稳地就在这里过日子不好么!?”
秦氏伸手替锦鱼抿了抿两鬓散落的柔软发丝,无奈地扯了扯嘴唇:“说什么孩子话!这庄子可是你爹爹的!咱们安生过日子,自然相安无事。我要敢把你随便嫁了人,惹恼了你爹,哪还有安生日子过?!你爹这人……“秦氏说到此处,双眸泫然,道:“那心可狠着呢。谁知道他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锦鱼沉默。她爹景阳侯确实狠。她还没满月,她娘还在坐月子,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一着恼就把母女两个一起撵到这庄子上来了。
亏得梅姨忠心照料,她们两个身体也好,不然如今坟头草都长成树了。
这十五年来,她爹对她们娘两个也是不闻不问,就当根本没她们这个人一样。
她瞟了她娘一眼,见她娘又开始拭泪,便试探道:“那我不嫁人不成么?就跟娘还有梅姨一起过日子。爹指定想不起我多大了。到时候年岁大了……”
“便把你随便塞给哪个大官做填房!”不想没等她说完,就被秦氏一声吼给打断了。
锦鱼噎住。看来她娘是铁了心要送她回府,好在府里也并不像想接她回去的样子,船到桥头自然直,也许过些日子,她娘就灰了心,不提这事了。她不想再惹她娘伤心,便安心坐下喝茶吃点心,跟她娘说起今年牡丹售卖的数目来。
*
一时回了屋子,见案上大金粉已经搬走,豆绿还没回来,锦鱼便朝窗外望了望,牡丹圃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忙戴上清漆大竹斗笠,提了工具袋,往牡丹圃去。
春日的阳光明媚而温暖,照射得各种颜色都更艳丽几分。红、黄、绿、白、粉、紫、蓝,墨,本来种了数百株牡丹花儿的花圃已经空了一半,但反更显美丽,大多数花儿都含苞待放,只有少数肆意盛放。深深浅浅,点点团团,像天上的花园绽放在了人间。
她仔仔细细地巡了一遍,见圃中脚印都在垄间,并无伤到的花叶,花情甚好,这才松了一口气,给几棵牡丹松了松土,给需要浇水施肥的花株做了标记,便出了园圃,正沿着郁郁葱葱的黄色蔷薇□□慢慢往回走,却听得中堂方向远远地传来些嘈杂之声。
中堂介于前院内院之间,是接待贵客的地方,轻易不开,难道府里来了贵人?
她站住东张西望,正想找个人打听打听,却见□□拐弯处跑出个满头汗水的小丫头,见着她急急道:“姑娘,府里来人了。夫人正在中堂见客。叫我来跟姑娘说一声,请姑娘赶紧换了衣裳,一会儿出去见人。”
锦鱼站住脚,略一思忖,反抬脚匆匆朝中堂方向走去。
她常年种花莳草,脚上有的是劲,走得飞快,连身后的小丫头都追不上。景阳侯府一直没有音讯,突然来人,却没事先给个信,总觉得不是好事。她得赶紧去瞧瞧。
一口气奔到了中堂外,就见黑漆大门紧闭,门外围了七八个仆妇,里头传来人语声哭泣声,她心头猛地一抽,这声气怎么像是她娘?
她哪里还顾得上细想,横冲直撞,推开中堂大门,闯了进去。
就见堂屋正中雕缠枝花红木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个穿紫红锦缎的婆子,下颌角抬得老高,平成一条直线,板得像块麻将牌。
而她娘秦氏竟然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发丝松散,一双总带着些轻愁的眸子红肿得像小兔子。梅姨也跪在边上,正扶着她娘。
锦鱼只觉得犹如一盆滚水泼在胸前,热辣而痛楚到令身体蜷缩。
她娘再怎么说也是景阳侯的妾室,洛阳庄的主人。这麻将牌看着不过是个体面些的仆妇,有什么资格受她娘一跪?
却听麻将牌婆子不屑道:“一个小丫头就敢横冲直撞的,若是在府里,早一顿好打撵出去。”
锦鱼懒得管她,弯腰伸手去扶她娘,却又听那婆子道:“秦姨娘,你在这里便是跪死了,夫人也看不见。我好话劝你,夫人让你们暂且不要回府,真真是为了你们打算!”
景阳侯夫人不想接她回去,本在她意料之中,还正中下怀。
可她娘和梅姨,为了她能回府竟然向景阳侯夫人的心腹婆子下跪,她却无法忍受。
有热辣的感觉往眼睛里涌,胸口憋着一股浊气,她大声喝道:“娘,她一个婆子,你求她做什么?若您定要我回府,我回就是了。”
秦氏先是眼眉僵住,像枚面具,旋即又哭又笑,扶着梅姨两人一起站了起来,掏出丝绢抹了抹眼泪,对上头婆子道:“王妈妈,这是五姑娘。”
那王妈妈明显噎了一下,仍是抬着直线的下颌角用眼睛打量了锦鱼几遍,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膝盖都懒得打弯,敷衍着福了一福,道:“老奴是夫人的陪房,姓王。给五姑娘请安!”旋即又甩了甩手上的绢子,道:“真真可怜见的,好好一个侯府千金怎么穿得比我们府里的三等奴仆都不如!等我回去禀告了夫人,必叫她们好瞧!……”
锦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棉布衣衫,冷冷一笑,并不理她。绸衫不是穿不起,只是她一向惜物,总在花草丛中打滚,不肯浪费罢了。
她抬头挺胸,故意走到王妈妈身边,把她往旁边一挤,坐在了王妈妈原先的位置上,然后指了指对面:“娘,你也坐下吧。”
秦氏脸上惶恐,朝她直使眼色,并不敢坐。
那王妈妈无奈往旁边让了让,倒也不敢自已拿大坐下,只夸张地叫道:“哎呀呀,我说夫人果然没有料错。好好的姑娘,都被姨娘教坏了。没半点儿规矩。姑娘,你虽托生在她肚子里,可她说到底也是个奴婢。您怎么能管她叫娘呢?!”
这王妈妈长得虽像块没嘴的白板,说话却像公鸡般吵得厉害。
锦鱼本不耐烦听,可最后两句入耳,脑门却像叫人拿锤子猛地敲了一下。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她怎么会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