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过半,夜色深厚如泼墨而成,将军府的主院却灯火如昼,数道菜肴点心被端上了石桌铺满。
当空郎朗,星稀月明,正是个适合一家人共同赏月看夜昙的好夜晚。
不大的圆石桌坐着三个人,既是名义上的君王臣子,又是表面上的兄弟姐妹,周围则是各自的下属奴仆静声侍立,看情况给他们添菜倒酒,气氛倒还算和睦可亲。
“哦,原来皇姐带着你去了城南的花市啊。”
年轻的皇帝耐心听完了帝渺手舞足蹈的叙述她今晚一夜的经过,嘴角高高勾起,如同正常关忧自家妹子的大兄长般问她。
“你今晚过得快活不快活?满意不满意?”
“我很快活,也很满意!”
帝渺点头的劲道就像是小鸡啄米,水灵灵的杏眼招子瞧着颇动人心,随后迟疑片刻,略是心虚的问皇帝。
“四哥哥,你会不会怪我不守宫规啊?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便是,千万别怪阿姐,是我一个劲的求着阿姐带我出宫的!她一向宠我,是被我死活逼着才肯答应的,和她无关的。”
自从三人落座后就一直默默吃菜喝酒,从未加入话聊的帝渚脸色变了变,她却并未着急立刻揽罪认错,而是抬头直接看向皇帝,静静看他要如何作答。
而皇帝见她终肯抬头正视了自己一眼,心底的沉闷稍稍消散一些。
他眯眼温柔笑道:“傻姑娘,朕怎会怪你和皇姐?你一直身处深宫,对外会有好奇心是难免的,这么一点小事朕要是就大肆怪罪与你,莫说你不服,就是皇姐也定然打心眼里的不服吧?”
最后一个问题他抛给了帝渚,而帝渚听着他暗有所指的的话语,只是干巴巴,冷冰冰的回了句臣不敢,便再无他话。
见状,早就习惯了她这个态度的皇帝并不恼怒,只是盯着帝渚的笑容泛着一些古怪,笑得帝渚背后一阵鸡皮疙瘩的冒。
直到帝渚脸色越来越冷,快是不忍看时他才扭头转向身旁侍立的段云水,吩咐道:“去把朕准备送给皇姐和帝姬的中秋礼物拿过来吧。”
此次夜访将军府,皇帝身边就带了心腹太监和三四个禁军侍卫,进了将军府亮明身份后也没过多出现人前,只待在主院安静的喝茶耐心等待帝渚她们回府。
鬼知道在春冬等人知晓皇帝亲自驾临时,个个是吓得差点魂飞破散,不知所谓,将军又不在府中,他们只得谨慎惶恐的伺候着,这一晚背后流的冷汗都足以给他们洗个澡了!
对此,帝渚都不知是该佩服皇帝摸夜出宫的英勇行为,还是该同情自家几个下属被吓得够呛的可怜心肝。
趁着阴沉吓人的段总管奉命去取东西的空当,帝渺凑近皇帝身边,娇笑问道:“四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和阿姐在一起啊?”
“其实朕今日一早就想着接你入殿,再唤来皇姐咱们三人一起过节,所以两更时分便吩咐了人去你宫里邀你呀!”
差不多是她们前脚刚走,皇帝的人后脚就到,而她们还以为是隐瞒的天衣无缝呢!
脸皮薄的帝渺十分羞涩,双手捂着小脸不敢看他,皇帝只当看不见,依然慢慢笑道:“谁知朕的人一去发现床上无人,帝姬竟然不见了,把他吓得半死,慌忙跑了回来回禀朕。”
“宫内守备严谨,宫女们也说没听见有异响,今日又是佳节,朕便估摸着应当是皇姐带着你偷偷出宫了,就领着奴才出宫来寻你们,哪想府中你们也不在,朕这一等就生生的等了两个时辰呀!”
他说完便哀哀叹气,故作失望难过之态,引得帝渺心里生急,怕她的好哥哥被自己伤了心,慌忙认错。
“是我错了四哥哥,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你平日那般忙碌,我不想打扰你,并不是故意让你扑空的,下次我不敢了!”
“真的不敢了?”皇帝含笑问她。
“真的真的!”帝渺点头点的纤细脖子都要折断,就差当场赌咒立誓。
“以后皇姐带我出去玩,我一定会叫上四哥哥的,最起码也会告知你一声,不会再让你扑空找不着人!”
她说的理所应当,语态认真,分明是真真正正的把皇帝当做自家血肉亲人的在意,听着今后是不打算向他藏一点私心。
对面的帝渚正在仰头喝烧刀子,一听就被呛了一口酒,捂嘴使劲咳嗽了两声。
她身边的在春冬急忙凑上前给她抵上帕子,眼色复杂的关忧道:“将军,你喝慢些吧。”
不然隔三差五的被惊吓一次,怕是酒还没喝完,人就呛死在了这里。
旁边不知真相的帝渺慌忙给她递来了一杯清茶给她顺喉,帝渚两口咕噜喝下后平复了些便沉着脸摆摆手。
“不喝了。”她吩咐道,“把这些酒都撤下去。”
今日有这两个活宝贝在,她这酒就别想喝的安生。
罪魁祸首还在旁边意味深长的笑着劝她:“皇姐,酒是个好东西,今日也是个好日子,好日子怎能不配好酒?如此不是白白浪费这好夜色了。”
“酒是好酒,就是臣的命不是好命,怕坏了好酒,故此不喝了。”帝渚皱眉看向皇帝,字字含针带刺,心情恶劣可见一斑。
而她心情越是恶劣,某人的心情就越好。
所以纵使她话里的深深恼意与故意讽骂昭然若揭,他仍是心情不错的歪了歪头笑笑,不置一词。
直到此刻,帝渺才是看出了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太好。
皇帝始终嘴角带笑,温温和和的好人模样,相比之下帝渚则是从头到尾的冷然漠视,说话冷淡,鲜少正眼看皇帝。
于是想当然的帝渺就偏向了表面看似温和无害的皇帝,埋怨帝渚道:“阿姐,你怎么对四哥哥说话的?他可是你的弟弟,我的兄长,怎么你的态度这么恶劣难看啊?”
刹那,帝渚的脸色好看到一言难尽。
看着帝渚活像吃瘪却不敢回嘴的憋屈表情,这幅模样委实难见一回。
皇帝看得浮出诡妙笑脸,既不帮衬也不反驳,只举杯慢慢悠悠的喝了口暖茶,一口入胃,齿间余留清香不散。
果然他这次做的决定不错,多了一个帝渺,乐趣无穷。
“我没有,渺渺,你想多了。”
面对自家放在心尖上的妹妹,帝渚一概是无底线的退步妥协,满口认错。
她柔声哄道:“怪我语气不太好,你莫要生气,阿姐给你道歉好不好?”
“你给我道歉做什么?”帝渺不饶人的瞪着她,指了指身边无作为的皇帝,埋怨嚷道,“你是对四哥哥态度不好,你应该给他道歉啊。”
话音一落,帝渚的脸色简直美妙纷呈,皇帝在旁看得忍笑的不行了。
他怕今晚一夜过后帝渚恨自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做事还是要给自己余留后地。
因此他率先出口当了和事佬,很是大气的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好了好了,渺儿,皇姐的性子就是这样的,并未故意对朕冷漠,你莫让她为难了!其实朕知道皇姐虽然表面冷漠,但心底还是视朕如亲友的!”
他还煞有其事的回头看向帝渚,笑问道:“皇姐说是也不是?”
帝渚眼神冷冷冰冰的看着他,片响垂了眼,沉声道:“是,皇上说得对。”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随口附和,语气也是郑重其事,似真这般认为,态度郑肯的反而让皇帝愣了一楞。
有一会儿他竟说不出话来,浅浅笑容的背后藏着外人不得而知的诡妙心绪。
“这就对了嘛!”
他们两人的内争暗斗,帝渺丝毫不知,一看两人起码在表面上还是维持了友好配合态度,心里也放松许多。
她拉起两个人的手拽到桌面上重叠按住,然后看住她们两人笑眯眯的立誓。
“阿姐,四哥哥,咱们三个是一家人,永永远远都是一家人!”
帝渺的手在最下面,皇帝的在最上,帝渚的在中间。
三只不同大小,不同肤质的手交叠相握在一起,看起来却是无比的和谐亲密,像极了真正的一家人。
皇帝怔怔看着桌上那交握的三只手,感觉到自己握住的那只指骨分明,皮肤温凉的手,没有挣扎,没有排斥,就静静的由自己握着。
他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将近一年时光,他竟是这般突然的情况下才能
“殿下,可要唤御医来为你诊治一番?”
被姜涞扶到亭中坐着休息的帝渚刚闭眼静静打坐疗养半柱香,耳边就听到那烦人的阴柔嗓调再次响起。
她闻声睁开眼,也不想看他,只语气冷淡的说道:“不用,一点小事,本侯休息会儿便好了。”
她话里强烈的疏离意味姜涞早就习惯,且他就是本着奴才尽责的本分随口问了一句而已,她不叫自己还省得费力跑腿不得好,所以顺口答应了下来。
顿了一顿想起什么,又问道:“殿下,刚才奴才听到此处还有其他人的声音,怎的就你一人?”
他当时正巧领人回宫经过附近,因听着这边的动静不低,似有人追跑,还有叫斥的声音。
他以为有贼人偷摸入宫,又怕是误会才撇下其余太监自己一个人跑来看看。
不想过来看到的却是缩成一只团鼠似的帝渚。
呵,人前人后威武不屈,高傲如斯的大将军原来也有今天啊?
早知道他应该把其他太监一并带来看她的笑话才是!
他心里不无恶意的想道。
“没有别人,只有本侯一个。”帝渚还是不看他,“应当是你听错了。”
姜涞一愣,诧异道:“听错了?”他的耳朵可是天生比旁人敏锐许多的!
帝渚这才舍得抬头甩他一眼,转眼间又是往日那个高傲不可一世,说话不容怀疑的大将军,面色冷淡,语气平平的重复。
“是,你听错了。”
听刚才那几人的意思不是要她的性命,只想让她走不得路。
那么幕后黑手便与她没有过多的深仇大恨,只想给她一个教训,让她难堪罢了,又或者是为了一些原因不想让她出现在某些地方。
无论前者后者,她都有自己的办法调查出来,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想让她不好看,哪会这般轻松的做到,更别说想毫发无损的脱身离开。
惹了她,就要付出代价!
不过这件事她自会私下调查,不必要弄得人尽皆知,以免打草惊蛇,更无需告诉姜涞。
毕竟姜涞是皇帝的人,虽说皇帝叫杀手伤她的可能性不大,也没有理由……但人心难测,谁又说得准呢?
而且,姜涞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来的这么及时,怎叫她不心生怀疑?
不过想要试探这事是不是皇上做的,方法也简单。
“刚才确实有一个奴才走过。”帝渚说道,“他没带宫中腰牌,神情又慌乱,本侯看的生疑,就叫他停下来让我瞧瞧,没想到他竟回首就要打本侯一拳,却反被本侯打了一掌跑掉了,但他逃跑的慌乱,不小心掉下了一个东西。”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玉扳指,递到了姜涞身前,吩咐道:“估计这东西是那奴才的贴身之物,你带了去交给皇上,看他如何处理吧。”
“交给皇上?怎地不交给慎刑司或者西厂的教司庭询查?”姜涞顺势接了过来,有些奇怪。
把扳指递给姜涞时,帝渚就在暗中仔细的审视姜涞的神情。
见他姿态并未作伪,眼中的确清明非是故意掩藏之意,心里已有了然之味。
她扭过头,淡淡说道:“说的也是,本侯糊涂了,那你交给西厂查吧。”
玉扳指确实是她在与那些人对战时无意得到的,不过给姜涞的这个却是假的。
会拿这东西来试探姜涞,是因为如果这事是皇上雇人所为,那他是不敢直接交给西厂审查的。
西厂的掌权督公与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段云水一向合不来。
后宫的守卫杂事皆是归属段云水的职权范围内,一旦后宫出事西厂肯定会借着机会大肆做文章。
到时候这件事哪怕最后不被查得个水落石出,皇帝也有一段时日不得轻松了。
可姜涞看到这枚扳指后听她要他交给皇上也并不慌措,还坦荡询问她为何不交正规审查机构反而给皇上,可见他却是不知其间内事。
因为他要是知道,是万万不敢这般说,更不敢应承下来的。
应承下来,那就是背抗皇上。
想到暗害自己的人并非皇上,帝渚心底也轻松一些,且今日姜涞也算是帮了她一回,拿人手短,于是对姜涞的脸色也不好再那么的冷酷无情。
她打坐完毕之后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感觉身体恢复的良好,肋下也不再疼的钻髓入骨。
她转头对姜涞低声劝道:“今日之事,你莫要传出去,引起旁人多心。”
她停了一下,补充道,“更别告诉永宁帝姬,免得她知道了担忧。”
可惜帝渚自认为的好脸色在姜涞看来和平日依旧没多大差别,于是听着就有种过河拆桥,还有点暗中威胁的味道。
他干巴巴的点点头,僵着脸没好气的应了声是。
狗心狼肺的无情家伙,过河拆桥的没心混蛋,四肢发达的野蛮屠夫!
姜涞在心里把帝渚颠来复去的诽谤谩骂,就差把她祖宗十八辈揪出来挨个骂个遍了。
帝渚眯眼打量了眼前人一会儿,忽然开口:“……你在骂本侯么?”
“殿下想错了!奴才怎敢?”姜涞吓得一惊,立马断然反驳。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
可她怎么瞧着和林川他们几人在私底下编排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由于两人之间关系恶劣太久,双方的误会极深,非是这点小事就会冰川消融。
四目彼彼相对皆是无话可说,气氛就难免尴尬又僵硬。
其实姜涞身有公事不得久留,有心想走,但一对上帝渚看着他冷冰冰又隐有烦躁的面色时他也颇为不快,便不肯示弱的瞪了回去。
互相厌恶的两个仇家明明多处半刻都是折磨,却皆是暗暗较着真不肯率先认输,似乎谁先出口谁就是输家。
帝渚一向耐性强悍,任她此刻多么的烦躁不快也绝不吭声说半个字。
果然,最先耐不住的姜涞率先提出了告退的话。
帝渚巴不得他早从自己眼前消失的干净,一听立马点头摆手打发他离开了。
只是挥手赶人的姿势就像是在赶一条乱吠扰耳的恶狗。
姜涞一脸阴沉的转身就走,脚剁地的声音又重又狠,好似脚下的青石砖就是某个人的脸。
待那抹削瘦的青衣身影极快的消失在假山转角处,帝渚也即刻反身回到了浮云台。
一场横来祸事耽搁许久,帝渺已经回到宫里,正裹成了朵小棉花般半躺在外殿的贵妃榻上转着指头玩耍。
娇美灵动的玉面满布红晕,滚圆的杏眼珠子笑得弯成了两弯月牙,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好事笑成了这样。
待察觉到有人走近身边才回过神的帝渺一抬头,见是眉眼带笑望着自己的帝渚,愈发欢喜,马上起身亲昵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
“阿姐,你怎的今日才来?我回来听宫女们说你见我不在就出去了,是去了哪里?”
帝渚刚挨着她坐下,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帝渺余光又瞥见她单薄宽松的衣物,喜容迅速褪下,恼色浮上面庞。
她不快质问道:“阿姐,你怎么穿得这般单薄就来了?这天冷极了,我走在外面穿堂风都把我打的摔个跟头,你还穿得这么少,是想害病受苦嘛?!”
“你摔跟头了?!摔到了哪里,严重不严重,现下还痛不痛?”帝渚听了这话大感心疼,急忙四处观察帝渺全身上下,急得比她自己被砍了一刀还严重,唯恐自己的心肝妹妹哪里伤着苦着了一丝一毫。
观察了一圈没发现外露的皮肤有伤痕,又见帝渺活泼乱蹦的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帝渚才是大大松了口气,却仍不免心疼的低声碎碎念。
“你身边的那些宫女都是作甚用得?也不扶着你一下。”
幸亏帝渺没出着事,不然她定要重重责罚那些跟着去的宫女们,那么多的人也顾不上一个小丫头的安危,难道是白养着吃干饭嘛。
“我跟你说着正事呢,阿姐你别往我身上扯!”帝渺本来是生气的,可看阿姐这般在重自己,火气便去了三分,心里暖了三分。
于是也不能恼容斥怪她了,嘟了嘴嘀咕道,“阿姐你今后不许再穿得这么单薄来了,不然我就再不理你了。”
帝渚便笑了,伸手揽了还强撑着冷脸说话的帝渺入怀中,顺着她的意思颔首道:“是是,渺渺大人的命令,小的哪敢不从啊?今后再来见你,一定穿的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走不动道了才敢出门呢!”
帝渺瞪了她一眼:“那也不行,你走不动道,如何进宫看我?”
于是帝渚从善如流的改口:“好,那我就裹成刚好能够走路的大粽子,到时我入了宫,你认不出来了可莫要怪我。”
“这样最好!”
怀里的帝渺没听出来她话中的挪愉,只是大感满意的连连点头。
好似只有那样她才放心帝渚出门在外,因此哪怕认不出来帝渚也无可厚非,却是忘了帝渚内功高绝,根本不在意外物冷暖一事。
这看得帝渚心头发暖,却又忍俊不禁,便抬指刮了下帝渺秀挺小巧的鼻头。
旁人只见她眼中的缱绻温柔满溺,犹如一湾月下湖泊,一块石子砸进去激起圈圈涟漪,银月斑驳破碎,令人心动。
她的妹妹啊,纯真又善良,简直就是世间的一块难得的质朴珍宝,却是一颗赤忱都放在了她身上,怎不教她甘愿拿命来供养这人一生呢?
“阿姐,你刚才是去了哪里?为何不在宫中等我回来呀?”
过了片刻,帝渺再次念起来这事,遂想到这大冷风寒的天气,一身单薄的帝渚却在外溜达了这么久,她又是关忧又是心疼,语气就带着点责怪。
帝渚微微垂了眼,却是把她出殿去的地方和遇见的事一件没有告知帝渺,只避重就轻的回答。
“恩……我在宫中闲着无事,正好离了宫里多年,我也有点怀念了,便四处瞧瞧看看,还挺有趣的,正好能打发时日等你回来。”
心思单纯的帝渺听后,丝毫不做怀疑的乖巧点头,片刻后她仰头想了一想,似是回忆起某事,便眉眼一弯,笑着问她。
“那阿姐可有回去看看以前咱们住的偏院没有?”
帝渚眼里温润的光凝住了。
“……没有。”
“为何?”帝渺疑惑的偏了头,目光忽地放的极微小心,声音极微的低柔。
她轻声试探问:“阿姐你以前是最喜欢最疼阿爹的,阿爹的墓就在老院子里葬着从没人动过呢,可阿姐怎得一直没去看看?”
因为云侍君是南疆外族人,又不得先帝喜爱,在后宫位分卑微至极,连死后入皇陵的资格也没有,便被帝渚吩咐葬在了父女三人住的偏院之中,也方便她们时时看着睹物思人。
却不想数月之后她们就被强迫移居别宫,与原本住的偏院就隔了极远之地,一来一回都要花费长久时光,便不方便常常回院探望。
许是先帝还对昨日黄花的云侍君念有几分旧情,那院子便保留了下来,再命人时不时打扫一番,就算之后再无人居住也能保留原样,供帝渚两姐妹偶尔回来念想祭奠。
但终究是人去楼空,房屋陈旧,渐渐埋没了从前的一切念想了。
当初两地之间离得那般远,那时还算年幼的帝渚却仍会隔三差五的便回去一次。
即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也会默默的坐了一下午再回到新的住处,她对亲生父亲的思念与在意,由此可见一斑。
可到了现在,帝渚回京将近一年,却一次未有提及她回过偏院探望阿爹一事!
为此,帝渺奇惑许久却从来没敢多问。
在她的记忆里,自从阿姐回京之后从未提及过阿爹的事情,更别说主动的提出去祭奠阿爹的坟墓了。
就连中秋节前后便是阿爹的祭奠之日,阿姐也没有提过相关的一字半句。
明明阿姐小的时候那般粘腻阿爹,见阿爹身体不好还每日亲自给阿爹熬药送粥,每次呛得直咳嗽也不肯假手于人。
如今阿姐却是这般冷淡,一次不提与她共去祭奠阿爹的坟墓之事,甚至故意对此避而不答。
此番重重,明显是阿姐不想提起这事,那她也不能戳着阿姐的心口逼问,不然要是那道伤疤又划开了怎办?
但今日,她也憋不住心里的好奇与纠结了。
闻言,帝渚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淡,揽着帝渺细腰的手也慢慢松了开。
她转脸看向殿外,正姿端坐,眼神平淡如水,表情亦是极其的自持冷静,一如她平日时候的样子。
只是往日的眉眼温柔的足以能滴出水,此刻却再也不见了。
帝渚就这么直直的望着殿外,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沉思的石像雕塑,又像是凝结成了一片没有温度的霜花。
见状,帝渺懊恼的不行,直以为是自己莽撞的乱了阿姐心事,刺破阿姐不愿提及的旧伤。
她犹犹豫豫了许久,正不知该如何安慰阿姐时,耳边忽就响起道轻轻淡淡的叙述。
声调低沉,语气沉稳,却是连她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深叹息与无奈。
“因为,我来不及去。”
每每她要打算去时,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出现阻挠她,拖延她。
也不知是天意如此。
还是说,其实是天上的阿爹不想她这个不孝女去看望他呢?
天色渐晚,承乾殿中点起盏盏宫灯,一时金光辉煌,奢华瑰丽的事物上皆是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光彩璀璨。
数十名的宫女太监大气不敢出的站直身板,静静守候一侧随时等候吩咐。
一身金色龙纹常服的皇帝头发未束,身姿慵懒的倚靠入墙高柜,手里捏了只银枝翠翘逗弄着金笼中的白头云雀玩耍,面上却是兴致缺缺,透着几分乏味无聊。
就在此时大内总管段云水躬身入了殿里,一挥袖子打散了满殿的宫女太监们。
待殿中只剩了他们两人后方是走至到皇帝跟前,尖细阴柔的声调更是压低:“皇上,暗士们来回话,行刺失败了。”
“哦。”皇帝听后眉头都不皱一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着笼中雀。
他差不多料到了。
虽说他未有见识过,但帝渚的武功五湖四海都有耳闻,边疆人人传的铁战神哪里是那么几个暗士就能轻易解决的?
若是能,他何须警戒至此。
“暗士们还说,侯爷对战中途突然旧伤复发,武功大减,他们差点就能成功刺伤侯爷完成任务,却有外人出现在那里,怕被发现只能躲开了去。”
“旧伤?”皇帝听到前面句话时先是一愣,再听之后的便是嗤笑一声,眼中的阴鸷黑暗如同无尽深渊,冷意汹涌,冻得人一打一个哆嗦,由心惶恐,令那大内总管也不敢直眼相看,愈发低了身子。
耳边又听那道温雅悦耳却冷如寒霜的嗓音冷冷说道:“失败了就是失败了,还找那么多借口作甚?过后让他们各领鞭子一百,没残的再鞭一百!”
虽然早知这个结果,但不代表他就不怪罪了。
段云水低声诺诺,顿了一顿,又小心问道:“可是皇上,这些暗士是右相培养的,就这么随便打杀了,右相知道了会不会?”
“这些人是他自己送给朕随意使唤的。”皇帝盯着笼中被他拿翠翘逗得上下跳跃的云雀,淡淡道,“既然给了朕便是朕的东西,朕对待自己的东西想要如何便如何,由得他说么?”
“可是右相之前特意嘱咐过,不要妄动侯爷,免得逼急了侯爷会举兵……”
话还未说完,段云水敏锐的感知头上一道灼人视线射向自己,慌忙伏身跪地请罪,背后冷汗簌簌而下,身子也急剧发着抖!
“起来。”
段云水颤颤的刚跪起身,却是下一刻就被皇帝横来一脚踢在了胸口,立时重重的被踢开两丈远。
整个人咕噜噜的滚了个跟头后又不敢停顿的立马跪到了皇帝的身前,额头砸地,口请皇上息怒。
心腹太监被他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开,又慌忙跪回了自己脚边向他讨饶,皇帝却是踢完之后便回头继续逗弄鸟儿,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边逗一边沉声道:“你记住,朕要做什么便做什么,由不得别人来插嘴做主,若想插手多管朕的闲事,要么你来当这个皇上,要么就等着朕死了再由得你怎样!”
段云水吓得脸煞白无色,一下一下不要命的磕头砸向坚硬的地板:“奴才万万不敢,奴才该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他一连不停的磕了十来个头后,寂静殿中响起闷重的砰砰响声听的人头皮发麻,皇帝却是神色泰然的玩着云雀,连余光都不舍他半分。
逗弄雀儿有一会儿后皇帝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
他这才偏头看了看某个还在拿脑袋撞地的太监,地上的血迹已经蔓延至了脚边。
他怕脏了自己的鞋底,忙移开了脚后才笑着摆了摆手,宽威恩赦道:“行了行了,一点小事不至于,起来吧。”
低沉轻缓的笑声听起来与他平日与臣子们说话时的仁厚天子一模一样。
但方才的所作所为,以及根本无视了段云水向他连续磕头请罪的举动,却是证明了这人的心性无情残忍,并非表面上的人畜无害,温文尔雅。
“奴才,多,多谢皇上,宽容,不杀之恩!”段云水站起来时已是恍恍惚惚,额头上的血迹糊了大半张脸,瞧着分外恐怖又恶心。
未免惊吓到圣颜,他只得深深埋着头,因此更觉头重脚轻,摇摇欲坠。
皇帝看不过去眼,担心下一刻他昏倒过去不能与自己说话,便递了方帕子过去让他擦脸。
待他稍作休息缓息过来后,再苦恼的撑了下巴,喃喃道:“再过月余,凰鸣便会派人入朝,朕不想皇姐出现在他们眼前引树招风,不过既然伤不了她,现下又该如何呢?”
这就是他派人去刺伤帝渚的原因,到时一国使者到访商谈结盟之事,按例满朝四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在场随行,帝渚当然也在其中。
她的权位太高,名声太大,如果凰鸣真的有野心想要招揽她,这便是个大坏事。
虽然他觉得帝渚并不会被招揽与之同流合污,共谋祸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何况,到时若是帝渚在场,有些事他做起来也有点麻烦,万一她故意搅局,便是坏了自己的大计。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缺席不在,只要她不在,私下又不会同外人见面,任凰鸣的人再有其他心思,见不着她也无计可施,那么结盟一事基本就被他拿捏的十准九稳!
况且,他又不要伤她性命,只要她伤了腿,带伤几月不可入朝见驾就好了。
可为什么这么一点小事都这么难做到呢?难道普天之下真的无人能与她对抗不成?
皇帝郁闷了,不甘了。
而到了最后,种种的郁闷与不甘,还有某些求而不得的欲望,皆是化成了一种被人挑衅,遇见对手的好胜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