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日>都市言情>所谓如露如电>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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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 1)

做什么?

秦晔远远看着酆白露脸颊,见酆白露对着他张合嘴唇,微微歪着头,如此这般不发声询问。

那模样实在太俏,是以秦晔红脸,摇摇头,比口型回去道,“看看你。”

酆白露回道,“不许看。”但眉目里没有嗔色,是很温和的模样。

秦晔于是明白他不是真的不愿意。欲要再言说时,身前师姐拿刀柄狠砸了一下他手背,低声斥责,“做什么!左顾右盼的,别在这时出岔子!”

他们刀修所立之处正在这众弟子聚集之所的前列,在这等人群熙熙、肃穆安静的关头,做些小动作着实扎眼。

秦晔自知理亏,再冲酆白露使个眼色,连忙缩回身体,安顺如鹌鹑。

约莫再一刻至二刻种?秦晔估计不大准,因为来往的的交错法器与人群时不时从上空飞过,叫他难以具体判断时间——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别让人看我们悬月门笑话!”

仍旧是师姐低声叮嘱他们,秦晔和大家一起顺着师姐的视线抬头望过去,才发现远远处一只飞舟背着天光而来。

原本不当有吵闹声的,可是……

“天啊!那是什么?”

"飞舟?有这么大的飞舟?"

同门师兄师姐间此起彼伏的低声惊叹传到秦晔耳朵里,秦晔看着如此巨大的飞舟,也是惊叹连连。

这只飞舟远看不觉得有什么,直到离地面百尺左右距离,秦晔才隐约能够看清具体的纹饰和大小。

那只飞舟——秦晔实际更愿意称之为浮空的一座小型都城。在天幕时已体积可观,靠得近了,更是大得叫人心惊。

伫立在飞舟正中央的是一座楼,通体方正高细,棱角分明,高约莫百丈有余,皆由明黄色、不知是金是玉的外壁构建,整个楼外壁焕发如暖玉一般的柔和色泽。

楼外另有许多楼,鳞次栉比收尾相连,直扣成一个连环节,首尾相接。

秦晔姑且将最高一楼做主楼,剩下许多小楼因与之模样类似而大小不及,便做次楼。

这主楼顶端呈方型,每一面约有八至九道门,都一模一样大小,方方正正,不见任何偏差。最顶端八个顶角如飞鸟羽翼般高高翘起;又见楼身玉璧之上处处模糊浮现方正中环绕曲线的、如两只被丝线缠绕的方形环扣般的纹样。

秦晔觉得这纹样略有些眼熟,却不大记得,又错过眼神去寻白露,直到那人眼神和他对上,才看着酆白露唇形,约莫说是,“扶云域,白氏。”

于是秦晔这便认得了:白露为他恶补过——来者乃檀院之人。

那飞舟弹指间便从远处至眼前,悬停至悬月门上空百尺高处。

众弟子见飞舟上数座楼同时正开中门,皆闭口默默不言,凝神细看。

秦晔心下纳罕,心道檀院竟是这么大排场?便目不转睛也盯着前方上空,只怕错过些什么。

果然不出他所料。

几在他抬眼的下一刻,檀院来人便齐刷刷抬脚走出那非金非玉的楼,步调整齐划一,虽数十人而一丝声响也无。

正此时,最高那一楼飞来一男一女,两张面孔一模一样,一望便知乃是双生胎。

二者皆身着广袖白衣,衣袂随风飘摇如纱,端得冷然凛冽,清高不可攀。

这对男女姿容清艳,神态端肃,在青天白日映照下有如虹气势,又是踏空步莲而来,相比较悬月门众人,不知有几分绰约飘渺。

其余檀院子弟缀着他二人身后,双手交叠垂首而行,静默肃穆,渐也来到地面。

那双生胎中的女子降到秦晔等人面前,便微微颔首,虽含笑而不启朱唇,却用灵力代替人言,道,“檀院白氏子白我思,见过诸位道友。”

她的眉眼难说具体男相女相,三庭五眼如山水墨画,眉如青黛,眼若水杏,一眼望去只觉恰恰好是清艳,故而虽与同胞兄弟模样相当,却不显怪异。

那男子微落后她半步,也如她一般微笑,又以灵力言说,“檀院白氏子白我存,见过诸位道友。”

这两人皆为檀院首徒,因此最先出言。虽说言辞柔和,好似恭顺谦卑;行为举止却堪称乖张,并未将东道主放在眼里。一时悬月门竟无人接语,息内连鸟叫声也不闻。

宁远和正此时出来打圆场,笑道,“悬月门宁氏子——”

他话音未落,便被不远处另一女子声音打断,冷然快速,语气不虞。

“悬月门宁氏子宁蔓,见过您二位。”那女子道。

秦晔原本正讶然于白氏来人这绵里藏针的作态,又很快被宁蔓宁师姐这一番分毫不让的言论惊到。

宁师姐按理自然是悬月门首徒,也当是全门唯一能与白氏二人实力齐平之人,然而看她平日作态,也不像乐于担这一责。此前门内接洽事宜也确由宁远和负责,谁料这时她忽然来这一出。

秦晔当即看宁远和脸色,后者倒是好涵养,话说一半被打断也不见怒色,反倒后退一步,任由宁蔓出言。

宁蔓所修与宁远和相同,也是剑道,却是双股短剑,自有宁氏提供相关典籍学习,连个正牌师傅也无。与旁的众人均不相同。因而与同峰上下皆不立于一处,自己独自一人抱臂而立,面色不善地望着不远处白我思、白我存二人。

此三人不像不识,看来积怨已久,秦晔这般入门不久的子弟却是不懂其中弯绕,他只定定望着白我思的脸颊。

不知是错觉吗,总觉得……

这二人略与白露有些相像。无论是感觉,还是眉眼。

他难以猜测酆白露与这二人具体关系如何,也或许他多心,不过一个‘巧’;不过他知晓白露有自身的隐秘不曾言说,也不完全否认这可能性。

酆白露关于自身种种,不刻意掩瞒秦晔,却实在也不曾说过什么。秦晔自己长了眼睛,自然判断得出来酆白露渊博学识、言行举动,绝非是如他这般浅薄的下界之人。

不知不觉又将眼神移到酆白露身上,谁料白露竟也看着他。

见他怀有疑虑的灼灼目光,白露便轻轻点头又摇头,再无别的表示。

秦晔心中,却已是翻腾起巨浪。

然而这非是找白露谈话的好时机,秦晔只得硬生生按捺下焦急情绪,等着这些翘楚们各自打机锋,又等着下一批翘楚的到来。

白氏果真是领头的,也的的确确当得起魁首一称;后来的诸多宗门陆续也来人,排场绝不小,却都难与檀院相比较。

随之而来的步氏子步见微并不曾对他们悬月门有如何表示,看他神情也是倨傲,不很看得起悬月门。只与白我思二人相比较,没什么特别之处。

跟那二人相比,秦晔私以为这步见微也算得上和蔼可亲。

再后来陆陆续续是些小宗小派,秦晔不留下太多印象。

久久未见别的来客,本以为到此终了,谁料太叔氏压轴才到。

远远听得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都将目光挪移至声响来处,却是一驾描金绘银的巨型鸾驾,直直砸入地面。

待烟尘散去后看清那做牵引的灵鸟早已不知所踪,只空落落剩个座儿,上头正下来几人。

姿容俏丽的少年人如无尾蛇一般缠着身旁的青年男子,极恼怒、极不高兴地被半拽着朝这边来。

算上不远不近缀在他二人身后的另一青年人,全太叔氏统共只三人参加此次大比。若非秦晔细看这三人黑衣上绣了金线的芙蕖纹——那是太叔氏族纹——只怕以为这三人是来凑数的。

据说是太叔氏内部出了些问题,所属于他们的三十几个域皆有动荡,大部分子弟都留下来解决这事儿,故而最终只来了三人。

三人中,俏丽少年衣着最是光亮;缄默青年次之;最最平凡朴素的却是那领头的男子,一身粗布麻衣,与凡人几乎无差。明明都是黑色衣衫,居然还在三人身上演化出不同的三六九等。

那男子先上前对悬月门众人作揖,又朗声道,“曲昭宫钟于庭,见过诸位道友。因故迟来,还请见谅。”

这还是今日就要doi了,所以下次更新大概是两章一起,间隔一周吧大概是|???w?????

虽然不知道该不该避雷但是还是提一嘴:白露会嗦阿秦牛子!还会搞些乌七八糟的手段比如说对阿秦进行射精管理啥的|???w?????是我个人写文的一点癖好,看到有不适的宝宝记得及时止损!!

避雷:有攻口受,有攻对受进行射精管理,有点恶心非血腥和性意味,但是我有点难概括,可能有点掉san

这时候、唇齿交缠的时候,秦晔的脑子终于转动些许了。

他被吓破了胆,以至于露出那样可怜的狼狈相,后来也不过破罐子破摔,心底头实际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好在白露无事。好在他终究心软……无论如何,他对酆白露不住。

喉头外来的软腻越探越深,如蛇一般游走,渐渐堵塞住他的呼吸,是以秦晔终于回神,干脆闭气。

酆白露千错万错,千好万好,此刻都不必计较。为让酆白露高兴,秦晔大张着口唇,吐着舌头与他交吻。

这般的交吻和交媾几无差别,贴得如此深,黏黏糊糊的,酆白露软滑的舌尖勾进他的口内,已到咽喉位置。

他不明白为何酆白露如此?这已是他长久的疑惑:若论肉欲,酆白露理应浅淡,毕竟情淡时未见他半分不适,可情浓时却又痴迷如此。

酆白露一点叫他怕。莫看他模样森丽,神色清淡,惯会的是水磨功夫,喜欢是嘤嘤呜呜那一套,床笫之间不把他炮烙得神志不清,总是不停手。秦晔为此吃好多苦头。

口涎交融在一处发出的湿滑动静在这静谧府邸不知多少聒噪,酆白露的吐息也好似缠了丝线,缕缕洒在他脸庞。

秦晔实在浑身发麻,然而他岂有推阻的道理?是以虽然动作僵硬,仍环抱住酆白露,亲亲腻腻与他厮磨。

一只微凉玉手原先抚着他的脸庞,渐渐又从脖颈下滑,抚过胸膛停在腰腹,不轻不重地捻着秦晔那处皮肤。

人的皮肉质感或也千差万别,秦晔自认不如酆白露细腻白皙。

他浑身上下唯有肉好,起伏流畅肌理康健,皆因了他身材结实,肌肉明显,腰腹处呼气吸气便轻微颤动着起伏,更显线条分明。

为着正在交吻,秦晔不便低头看去,肚腹一片如砧板上的鱼肉,被一只手来回拨弄,算不得重,也不轻。

过往时这样的抚弄秦晔常常遭受,今日却是头一遭隐约摸到这背后的门槛儿。如此这样狎昵却如同丈量般的动作,好似在隔着皮肉摸他的脏器。

那点儿柔软的凉往中移,掌心正正好压在秦晔肚脐之上,五指包拢他的上腹,指尖陷阱柔韧的肉里。

“你在……唔!”秦晔好容易在唇舌交缠的间隙吐出几个短字儿来,又被别人牙齿叼弄住舌块,轻咬着厮磨,于是也说不得其他。

这只柔滑的手掌开始用劲,压着腹部的软肉,渐渐形成一个凹;待到那块地方到底似的紧绷,又轻轻松开,如安抚一般揉弄几下。

这不能不叫秦晔毛骨悚然——酆白露掌心与他肚脐贴肉的接触,又如此这般地玩弄这里,好似隔着皮肉抓住他的肠、骨,血,轻轻一探手就能把他捅个对穿。说来荒谬,若非今日他也这般丈量了酆白露,决计想不到原来过往交欢种种,居然危机重重。

他想叫酆白露的名字,可怜一个字也吐不出;口唇酸涩不说,脑子也逐渐浆糊起来。

“有时也想……”

酆白露道行比他高,在口舌交缠的间隙模糊地吐出一些话,不大清明,却足以叫秦晔听个七八成出来。

也想……?

“想看看你的心肝,到底是何颜色?”酆白露道,“阿秦。”

这‘阿秦’的尾音刚刚落下,秦晔肚腹处的手又是狠狠一压,比之前几次都重得多。一切的脏器好似被这般动作压到,鼓动着。

秦晔的一颗心刚刚提到嗓子眼儿,酆白露另一只手又悄然攀到他的下身。

为着这一遭吓,秦晔本就久旷的阳物更敏感几分,在酆白露指尖三两下挑弄,便违背主人意愿地颤巍巍勃起。

秦晔自觉无甚好害羞,但仍忍不住热血冲到脑顶;忍了又忍才没将酆白露推搡开来,下身却因此翘得更高。

口唇间早是弥漫酆白露惯有的冷香,愈是不愿想,这香味便愈扑鼻,缭绕在身侧,散也散不开。

“也帮帮我呀,阿秦。”香味的主人这般对他轻声言说,舌尖退出他的口腔,又吻住他的耳畔,低低说出的话叫秦晔一下子好似回到几百年前。

他要替酆白露安慰的,自然……秦晔昏头昏脑地伸手去,本欲伸向酆白露下身的手却猛地一顿,反倒抓住他另只手的腕子。

“白露、这不必吧……!”他大概说了这一段话。

勃起的肉茎被手掌束拢着上下滑弄,酆白露的食指搭在秦晔怒张的龟头肉上,时不时轻轻蹭弄那小小的尿孔。

这样的小动作秦晔不能更加熟悉——至此酆白露床上炮烙他的法,一通瞎套罢了。边穿边同酆白露商量,“先去人间界把栖鸾的事情解决掉——你可以不去,直接去永阳域等我……正好我也有事儿。那里被钟于庭围得死死的,蚊子都飞不进一只。先躲上一段时间,回来再把那群人——是不是一群?胆子真大,你最好趁早解决。”

酆白露道,“确有人。我许久未见宁姑娘,也可去人间界。你的女孩子想来要做别的安置,一路上总是危险些。”

“嗯,我也没打算带上她。”秦晔穿好了,见酆白露居然仍旧一件衣服都没,甚至还是原先那个姿势,干脆也就不出声催促,直接上手给他裹上衣裳。不过几秒钟功夫,酆白露一身冰肌玉骨,都掩藏在华裳之下。

现在的秦晔已非数个时辰前的秦晔,胡搞这么一通,他现在不仅浑身舒畅,修为上涨,还寡欲,面对酆白露暂时不会有世俗欲望。

——甚至为着之前的肌肤相贴,行事不免张狂随意。

里衣他很快就给酆白露套上了。这人同小孩子手中的布偶似的,不说话,笑表情,让抬手抬手,不该动的绝不多动一下。

秦晔看他几眼,用面上表情示意他;做什么?

酆白露只含笑望着他。

二人僵持几息,直到秦晔伸手去给酆白露穿外裳,酆白露才启唇又说话。

“阿秦,”照例是先唤了秦晔的昵称,“我叫你走、又要和你走。我对你是这般不定,你一点儿都不问我。好镇定。”

秦晔从这对话里觉察出山雨,本将给酆白露穿袜的动作也慢下来,沉声道:“你要是真愿意说,根本不用我问,白露。”

他知道酆白露在做一个局。非常大、牵涉或许也很广的局。秦晔不清楚自己在这个局里起到如何的作用,不过想来应当是棋子一颗。说不定杀他的人也是局的一环呢?早知不该情绪上头给酆白露一拳头的。

他现在不太愿意望酆白露面颊,总觉得有些羞愧。

不过这么点儿伤以酆白露修为早该好了,一直留在面上,估计就是为了让他看了愧怍——这招确实有效,秦晔本不打算答应酆白露。

酆白露听他回呛,道:“可是你要问。你不问,我说的话未免太难听。倘若有惑而不亲口言说,多难过。”

秦晔本身半跪着为他穿袜,身量矮了坐在床沿的酆白露许多,酆白露伸手又拢住他的耳朵,传来的声音便又是暖且朦胧的了。

“宁姑娘提到过,”酆白露的声音轻缓地响,“非人身而至此境,世间独我一人。这是为什么,阿秦有猜到么?”

这本是秦晔在宁山城和宁蔓闲话的说到的一句,酆白露不该知道的。

这时候秦晔便有不妙的预感。

“不不不、你别——”他连声否定,到一半却忽然失声,酆白露竟然给他下禁言咒。

酆白露道:“绝非是我特殊。我再是多思多谋,怎能对抗天地法则呢。好阿秦,我既然调弄你的命运如调弄弓弦,做到其他也并不难啊。”

他的笑仍是挂在脸面上,青紫的淤痕仍未消散。“我不过是、一如过往许多次,改换你的——”

酆白露尚且未能吐出最后几个字,便又受了秦晔一拳。这拳比之前那一记还重得多,直把他整张脸都打得偏向一侧,唇角溢出血色来。

秦晔姿容不比他好,强行冲破禁言咒也让他气息不稳,境界跌宕。他反手将酆白露缚住,整个儿压在他身上。

“你假如还要命,”秦晔咬牙道,“就让这种话烂在你肚子里,白露。”

秦晔此前是狼狈的,方才又极恼怒。不过如现在这样怒目圆睁可称狰狞的忿容,还是酆白露在这几百年来法了。

终究得到回应,酆白露道:“那便如此。盼君一言九鼎,你死前再不要让我沾染上你。——这便告辞了。”

……

秦晔行出小殿,正巧同归来的酆白露面对面相照应上。后者姿态端庄,眉目楚楚,身姿若柳,端得好秀静美人图一幅。

酆白露尴尬否他不知,他本人倒很能装出几分坦然自若,道:“回来了?手上那是?”他看出那是与白露一体同源的本命法器,但总觉得不能信自己的眼睛,故而惊诧发问。

酆白露不孚他期待,应答道:“回来了。这正是我的本命法器,好阿秦,露出这副神色,莫非想不着么?”

是想不着……

虽则不至笨重,也无一分灵巧可言。太平庸,又庄重古朴些,半点不衬酆白露面容气度。

唯一只柄有几分秀美模样,形制修长,光华流转间,倒与他过往送白露的镯子扳指几分相似。

秦晔道:“想不到啊!叫什么名儿?新炼成的吗?怎么选定这个呢?”

酆白露道:“是新炼成的。至于如何选定——不过就是心思动了,便制出来,个中种种,我也说不准的呀。”

“它的名讳,”酆白露笑言,以右手牵上秦晔手掌,一壁同他前行,一壁解释道:“也借了阿秦的巧思。你既为刀取名叫‘论道’,我也偷来自用,称之‘论情’罢了。”

殿顶早已闭合。

秦晔斩首太叔怜之时,盛放的巨莲便齐刷刷地发出尖啸,人面都转成哭相,如受惊吓般合拢,黏嗒嗒的雨丝也就不再下落。

秦晔心道现在这永阳域都不信太叔,太叔怜掉个把脑袋又如何了?又不是长不回来。

于是心安理得地切了一刀,果然不出任何事,只不确定这‘莲舞’是否算作完成,瞧着仿佛中断了似的。

偏他赶着洗浴,后殿顶闭合,也就听不着人们的呼喊声,无法判断情形。

后对着钟于庭,见他并无对此事的议论,了然没出岔子,心下还是松口气儿,终于一边慢慢走回殿内——假设二人不曾偷摸见面,钟于庭理应还在正殿等着才是——一边调理起体内灵府。

观一场莲舞,也算感悟此处天地法则,好处无穷,就是恶心些。

又道:“好……好俏的名字。”

好浮艳的名字!‘论情’二字,简直不像酆白露会说出来的话,十分引人遐思。秦晔动上脑筋,拐个弯儿提醒酆白露一遭。

酆白露道:“模样既是不如何,名字俏些,也是应当的。”

秦晔道:“用这个,不觉得难使吗?没个锋刃,还沉甸甸。”

酆白露道:“哎呀……”

是极轻微的叹声,慢慢柔柔的,便显出几分狎昵。

“是不好掌控,”他承认,“想来我不适合,阿秦适合。但已制出来了,因此便如此使用吧。”

秦晔学舌道:“哎呀……”

实在是不知该发表什么高见,因此也叹了一声,并保证道:“你可以向我学。起码招式,我还能教你呢!”

酆白露自是应下不提。

……

回正殿去,钟于庭仿佛从未走开似的仍坐在原先的位置上,见二者来了,讥讽道:“秦老爷修整好了?”

秦晔道:“哈哈!”爽朗一笑,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四处一看察,发觉太叔怜已不在此处,想来是被处理掉了。

他不甚在意此人,也就未多加关注。钟于庭倒是上下扫视酆白露几眼,嗤笑一声,未说话。

按照常理流程,应当是秦晔来永阳域,钟于庭好吃好喝招待他几日,徐徐谈正事;奈何他二人现下一个癫,一个急,都不欲有太多虚礼。

于是秦晔道:“观心桐拿来,你早就说过要给我。”

钟于庭道:“这么着急,赶着投胎?”然终究道,“你跟我来,你后面那个随意。”

秦晔回头望酆白露,见他颔首低眉,不置一词,便知他是不去的。

他叮嘱酆白露:“等我回来。”

大步走上前去,随着钟于庭又走了。——早知还有这时刻,何必先前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去会面!

然安慰自己个儿:假作睡眠可还能解释为何那一魂二魄何物也不见,去拿什么东西却封住了这三只小眼,在白露面前可说不过去。

……

所谓观心桐者,名为桐木,却是一株小小花儿。

花冠宽硕,瓣朵微厚,形如倒钟,正是生长在桐木上的桐花。

此桐花与凡尘桐花自然大不相同,色泽淡紫,然光晕流转无穷,碰触时如活物般躲避,花叶颤动,且退且变换,很快就烟雾般散去了。须得等上许久,它才重新展露身形,又是小上一圈。

秦晔纳罕道:“真就一点也动不了?看起来这么小,我都担心多碰它几次,它就化开了。”

钟于庭道:“天材地宝,要是谁都能肆意触碰,那还了得。”

秦晔催促道:“快点儿处理的。”

钟于庭白他一眼,却以灵力托着这朵琉璃花进了一只精巧的小盒,这才递到秦晔面前,嘱托他:“速速以精血封印,否则你拿出来,它还是不认你。——别怪我没提醒,再来几遭,它可就真化了。”

这是了不得的好物,秦晔不敢拖延,忙不迭依言照做了。

钟于庭看他手忙脚乱,骤然发问:“你要给谁?我应答你这么久你也不曾接受要什么好处,好容易找上门来,难道就为一个它?”

秦晔浑身一震。

钟于庭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如此问询,约莫已猜到秦晔要观心桐的用处。

果然见秦晔动作滞塞,钟于庭冷笑道:“痴情种!老子真想一巴掌抽死你,又怕你的血脏了我的手。”

秦晔心道这骂得也太难听了啊,何况钟于庭一巴掌并不能抽死他。但观后者唇边冷笑,又思及他愈发刻薄狂悖的行事,便解释道:“这是约好给白露的。总不能让人家白白——”

猛然想起自己满手血腥,剖肉取骨时酆白露苍白面容,端丽眉目间是母亲般慈悲的宽宥神色。

“总之,”他并没与好友分享如此隐秘心事的闲情,又为着想起那日往事,心乱如麻,胡言道,“他现在正危难,得了观心桐,让他好过些……他就留在这避祸,我也要出去寻药了。”

栖鸾只堪堪保住小命,后续如何还待宁蔓察看,秦晔也只得辛苦些,遍寻灵药异宝,确保无虞。

“你应该不会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儿吧?他能全须全尾走的吧?”

钟于庭道:“这是自然。”

他对秦晔露出一个大笑,白齿森森:“为你将楚慈恩推介于我、助我掌控永阳域的恩情,莫说让你的小鸟全须全尾离开,就是你要我的命,晚些时候我也双手奉上啊。”

秦晔道:“别总提她名字。也别总说疯话,谁要你的命?一点不吉利,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

秦晔回去正殿时,酆白露连动作都未改变,仍在原地等他。

秦晔抢占先机,三两步凑上前去,与酆白露贴得极近,几乎将他揽入怀。

他将那小盒送入酆白露广袖,直到指尖被吞没入一片暖水似的虚空中,才松口气儿,将空手掏出来。

酆白露问:“是什么?”

秦晔压低声音道:“不告诉你。”

这袖里乾坤真是难寻,他都从酆白露手腕摸到肘弯了,才从一片柔滑骨肉中寻到关窍。好险好险,此处小乾坤还认得他这号人。

酆白露道:“可你给我了,我便看得见,真是好东西。是不是要走了,阿秦,你今日好急切。”

观莲舞、得消息,取灵药,秦晔种种事情均做完了,也没有一日时间。

秦晔松开他,退后二步道:“哪儿这么快,也得你的事解决了先。”

酆白露道:“然‘我的事’并非朝夕可解。今日做得完你留到今日,倘若明年、后年,许多年又如何呢?”

秦晔一时哑然,不知为何偏要在权衡二侧选取一人,好容易张张口道“你”,一句话才冒了个头便被钟于庭打断。

“那边二位,”他高声喊,“先停下你们情趣。”

二者闻声看去,见钟于庭一张面孔燃火般的饱胀,仿佛正是恨及而欲杀人的模样,然嗓音沉稳,语速缓缓,听不出半点问题。

“我接到消息,”钟于庭道,直直凝望酆白露面孔,“太叔怜跑了。遍寻不得,不知人在何处。”

他自酆白露来此终于同他真正说上一句话,问得是:“酆道友,你可有何高见?”

酆白露波澜不惊,且道:“我不欲妄议道友家事。”

秦晔见白露仿佛无动于衷,又见钟于庭已长枪在手,顿觉头大如斗。

然此刻已剑拔弩张,行差踏错一步便是见血之局,不能不做出选择。

是以他道:“都冷静点说话。”

也抽出一柄刀来,终是立在酆白露身前。

钟于庭执枪在前,秦晔横刀在后,二者隐隐对峙。

酆白露不见怯色,虽在秦晔身后,然几道符篆已然悬浮于空,环绕秦、酆二人。

他重复道:“我无意妄议道友家事。太叔道友不见影踪,绝无我半分手笔,愿在此立心魔誓。”

钟于庭道:“心魔誓?那东西顶什么用?我立时杀了你,他毫无靠山,迟早还要落入我掌心!”

语罢一挑长枪,再不多言,竟直直朝二人冲来!

他迅如疾风,眨眼间便至秦晔身前,酆白露翩然后撤,同时捻诀,数道符篆应时而去炸裂开,爆裂火花硬生生叫钟于庭停滞一瞬。

秦晔抓住瞬时时机,转腕格挡,飞身前去,逼退钟于庭。

“脑子放清明点!”秦晔高喝,雪亮刀刃直劈对方面门,“于庭,白露不是傻子,怎会在你眼下动手脚?”

话音刚落,钟于庭一个鹞子翻身侧转,又一花枪晃眼,秦晔险些被刺穿臂膊,仍不收手。

杀机涌现,搏击不断,此处恢宏大殿只受着刀枪罡风,便颤巍巍地延伸出缝隙,如要碎裂般摇摇欲坠。

符篆盈盈环绕二者,各有效用。风也是杀招、火也是杀招,束缚、怨咒无一不有,只勉强牵绊住钟于庭。

花枪又现,却被秦晔看穿只是虚招,他堪堪躲过,衣衫已切下一角。

又喝:“你清醒点!现在是死斗的时候吗?!”

眼见骗不得他,钟于庭不与秦晔多做纠缠,在刀刃斩向双手一刻身形一闪,再不见踪迹。

秦晔猛然回头,果见他直直追酆白露,来不及忖度,抬手将长刀扔掷而去,不过一瞬便至钟于庭脑后。

飒飒破空风声如夺命咒,钟于庭回枪格挡,其声嗡鸣,叫殿体破开大洞,尖锐声响横贯天地。

坚硬枪体居然蹭出深痕数道,若他真叫这柄刀扎中,想来必得遭受重创。

钟于庭冷笑道:“你是真心想杀我,我看你色令智昏!既如此,待我杀了他,就来杀你!”

他回身动作为二人得来空缺,秦晔及时收回刀,钟于庭还待回转头颅,一柄重锏已朝他毫无护持的腰身砸去,叫他拿长枪挑飞。

当此时刹那功夫,酆白露已同他错身而行,符篆破碎迷眼,莹莹幽火顺枪头红缨上爬,一霎点燃钟于庭全身!

酆白露召回重锏,将身形大半掩在秦晔身后,二人对视一眼,又飘飘然退远去,绝不叫钟于庭轻易追上。

钟于庭讽刺道:“只会躲在他人身后的贱种!数年前如此,数年后仍如此,你倒初心未改!”

将长臂一展,长枪绕悬一转,红缨灿芒映射之下,一切怨咒附身、火焰绳缚,均化飞灰。

微微后撤一步,弓下身蓄力,不过眨眼功夫,又朝酆白露杀去!

酆白露被他追上,且战且退,只以重锏符篆同他角力,虽力有不逮,然绝不回击。

“还手!还手!还手!!”钟于庭一枪比一枪快、一枪比一枪重,枪头引动罡风,酆白露面颊刮出长痕一道,伤痕深可见骨,血液汩汩而下。

一柄刀架住长枪,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它卸力后推,秦晔一记凌空侧踹,将钟于庭踢出数米。

秦晔也被挑动火气,踹完后冷笑上前道:“你要发癫,我陪你打!让你泄泄火,我也泄泄火!”

语罢身形一动,撩刀下劈,与钟于庭缠斗一处。

他招式愈发狠厉,刺、砍、劈,斩无一不有,钟于庭拾枪而来,他便以刀架之,反让后者跌退几步。

二人均以体术见长,你杀我挡毫无繁复招式,唯闻短兵相接之清泠泠金声,观者肉眼抓不见二者踪影。

秦晔侧身躲过一记刺枪,便横手斩去,被钟于庭以枪挡回,又是翻身至他身后,一记脚踢便往他腿弯而去。

钟于庭枪尖触地借力,趁机翻身,长腿直朝秦晔下颌踹去,逼得秦晔连连后退。

“你有什么本事?!废物!废物!你算什么东西!”

钟于庭喝骂之时,枪头红缨已然到秦晔眼下,杀意如刃刺穿他护体灵气,正是直面杀招之际!

秦晔握刀双手平稳垂落,终究不曾再还击。他面色沉静如水,直视前方,仿佛引颈受戮。

至枪尖刺入胸腹的前一刻,酆白露持重锏至钟于庭身后,一记脑后重击,配数道捆束符篆,终将钟于庭制住。

见友人目光涣散,又不甘心地缓缓倒下,秦晔长吁一口气。

“还好……”他叹道,“你来得及时,不然他更是要癫起来了。”

酆白露轻声道:“阿秦好是冷静,我真心以为你要和钟道友一决生死,十分担忧。”

秦晔见他面上虽已恢复,但仍残存血痕,一张芙蓉面孔有如森艳厉鬼,半点体面也无。他闷声道:“你不是和我配合的么?权宜之计罢了。他是情急才漏洞百出,清醒时我真不一定打得过他。到那时,只得带你逃难。”

酆白露道:“那也别有意趣,阿秦何必愧怍。我不曾挑唆太叔道友逃离。纵非光明磊落之人,也不愿让你因我同友朋生出龃龉。——你信我。”

秦晔道:“我知道的。”以手拭去酆白露半面血污。

他意欲将钟于庭好好制住,因他至多半刻便醒来,也不耽误三人商讨时间,方便他将太叔怜重新抓回。

酆白露于旁侧襄理,见秦晔长刀刀刃如昔锋利,不在方才缠斗中损毁分毫,便知他不如自己所说无用,因是敛容低眉,恍若无所察般,将初初成形的杀阵散去了。

……

钟于庭是被两记耳光抽醒的。

刺痛火辣,下手之人正是抱着必要将他整醒的决心动手。

迷蒙睁开双眼,果见秦晔一张脸,此人蹙起浓眉凝望他,见他醒来大喜过望,急急道:“你现在清醒了么?”

后颈且微微发凉着,有沉坠压力覆其上。他不须细想,便知是秦晔刀背,若他再要癫狂行事,怕是秦晔就要一刀下来,又得在永无乡不知睡上多久。

“醒了。”

秦晔见钟于庭虽没个好声气儿,但神志清明,便知他真是醒了。

“不是我说你,”秦晔收刀,教训道,“二话不说便杀人,也就是我……”

钟于庭打断他:“酆白露呢?”

秦晔知他着急,又不再轻易发疯,故而不隐瞒酆白露行踪,且道:“正寻人呢。我叫他来这边。”

钟于庭不置可否,不多时,酆白露便归来了。

他是苦主,眉目却淡然,甚至先对钟于庭行礼致歉:“钟道友,方才情况紧急,故出此下策,我二人并非有意与你交恶。”

钟于庭道:“我却是有意辱骂,十分故意。对你旁边那个,倒有声抱歉要说。”

酆白露阻止欲说话的秦晔,谦顺笑道:“如此甚好。现下,便请钟道友叙述来龙去脉吧。”

……

永阳域被层层围困,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这样封闭的境况,已有许多年。

从未有人打破现状。

若非如此,秦晔也不至于将栖鸾的引信让出,携酆白露带来避难。

线索实在稀少,概括而言无非是某某人将太叔怜押送回监牢,重重监视下,他却忽得销声匿迹,纵将地牢翻了个底朝天,再寻不到踪迹。

钟于庭道:“我对你放不下戒心。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无论与你是否相干,我都要你的命。”

酆白露恍若未闻,只伸手去捂了秦晔嘴巴,沉思片刻道:“太叔道友情况不佳,定是有他人襄助。”

钟于庭怒极反笑:“这么蠢的问题,我还要你说?!”

酆白露道:“钟道友不要太着急呀。所谓‘他人’者,不是很寥寥的么?能来去此处而不被人发觉……”

“没有人能来此处不被发觉!”钟于庭冷声打断酆白露,杀意蠢蠢欲动。

秦晔悄无声息,微微动了手,勾住酆白露小指。面上虽按捺不动,却传音酆白露:“白露……”

他一段未想好如何说明白的逃路筹谋还未理得清明,酆白露便从善如流接过钟于庭话茬,改口道:“那就不是人。”

大殿虽已破破烂烂,然无一人提出要改换位置。好在高台之上的长桌未受波及,是以三人均回到原位就坐。

酆白露反掣住秦晔手掌,深深地、切切地与他指节交缠,藤蔓一般缠人。秦晔欲挣脱也极不容易。只两只交握的手被酆白露自身广袖掩住,因此外人看不见。

“不是人,”酆白露道,“是鬼、是傀儡、是物件、是咒符、是走兽飞禽……许多种可能。”

他见钟于庭似乎如梦初醒般地神色,因道:“我二人未至时,一切无恙。世上有无巧不成书之说——我却不很信。想来只是种种旧故。不知晓此人与钟道友、与太叔道友、与我同阿秦,又是哪一种相关呢?”

秦晔心道:“老天……”

默默低下头颅,如鹌鹑鸟一般缩住,只盼酆白露别看他方向。

他听得酆白露言辞已有思量了,然种种想法,若给酆白露见到他脸面,保管留不下一点点。

酆白露真不愧同秦晔做这么多年道侣。

他低了头,酆白露便立刻仿佛知晓什么,偏头望他,且道:“啊……原是阿秦知道。那么钟道友想必也知道。我却蒙在鼓里。”

秦晔一个字没吐!甚至动作也只有小小变换——脸上登时红一片白一片,终于是伸出未被束缚的另一只手,捂住脸面。

钟于庭看酆白露不惯,道:“禽兽一只,还在这儿阴阳怪气起来,实在倒反天罡。”

他站起身,边往外走边留下一句:“要是按你所言仍找不到,我回来就扒你的皮,酆道友。”

酆白露应答道:“拭目以待。”

……

钟于庭走后,秦晔心虚之心更盛。然因心知友人正是已有成算,离去自行筹谋,不能跟上去避难。

酆白露在别人家的地界与他独处毫不尴尬,原本面色就如常。

然一对儿眼瞳终是不错目凝望秦晔,他越是一声不吭,白露面色愈是柔软甜腻,至最后出声问询他。

“你若心里没鬼,”酆白露道,慢条斯理将秦晔五根指节捻得发烫,“早该问我‘如何、如何’,何以一言不发?做戏实在太差,好阿秦。”

秦晔木着脸,半晌道:“免开金口。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的。”

酆白露道:“我十分嫉妒。因此随口说几个名,对错无关,阿秦不必理会。”

秦晔不敢接茬,起身就要挣脱酆白露,奈何钳制得太紧,他是泥鳅也钻不出。

酆白露约莫感觉到他呼吸急促些许,轻声道:“你好担忧。”

秦晔道:“那是没办法。求酆君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

酆白露道:“我哪有什么‘贵手’。”

他离秦晔愈近,贴着倒他怀里,两个人好似生长在一处一般。秦晔一低头便可触吻酆白露发顶,因此不敢动。

秦晔道:“白露,我真心和你说,劝你别问的好。你要问,别逼我也……”

酆白露恍若未闻,自顾自道:“阿秦虽心慌,然不算惧怕。想是觉得我不一定知晓么?观神色一副乍想起的模样,应是知道那人,却不甚熟稔。既如此,此人与我应更是生疏。只是相互通晓名讳亦极有可能。”

秦晔疾声快语道:“那我也来问问你:到底谁要杀你?你跟我到底做什么?你意欲何为?”

酆白露道:“定然不是你我同处时相知的人。许是近几十年熟悉的么?还是早些、晚些呢……”

秦晔怒声道:“酆白露!”

他是没本事猜测酆白露意图的,实际就连这第三遭的旧事重提他都不觉得能有用处,只是表态,以此来要求酆白露莫要如此求根问底。

他这一声喝,并非真动怒气,更多为警示。几次三番求告,酆白露偏却不听,钟于庭家事与他本就不相干,更不提压根未洗清嫌疑的酆白露——秦晔信他没动手脚,难道钟于庭也信么!

酆白露见秦晔已连名带姓呼喊,终于不再言说。

他只往秦晔怀中更靠一靠,垂着眼睫,致歉道:“是我错。不该如此不顾情势,毫无遮掩口出狂言,谅我一谅,阿秦。”

秦晔生平吃软不吃硬,最怕温柔刀,见酆白露放低姿态,心中不落忍,张口欲想安慰他。

岂料酆白露话锋一转,抬首贴在他耳畔絮语:“你近来认得的友朋修为均同你不相上下,并无特别之处。唯独一个名讳你听过二次,然一次也不说。”

“那人,”酆白露道,“便是带走太叔道友之人,亦是你多次求问之人。宽宥我吧,若非这般隐晦提及,绕了三两个人的弯儿,我怎好告知阿秦呢?”

惊雷一声炸在秦晔脑海,他骤然收紧力气,惊骇道:“你——”

酆白露捂住他口唇,蹙眉摇头。

秦晔顺着他动作点头,心中思绪百转千回:白露不传音于我,大概因为传音也无用,只是……

他尚未想得清明,钟于庭已去而复返。不过一刻钟不到功夫,他已从恨不能杀光世上所有人的压抑化为古井无波的平静,观其面色,应当事已解决。

他见秦、酆二人在位置上的扭捏姿态,又是出言嘲讽:“怎么着,先前提供二位的暖汤池不够舒坦,还想继续颠鸾倒凤?”

秦晔道:“哈哈!”便凛然拉下酆白露双手,将他抱起归拢至原位。

酆白露不显尴尬,平静道:“钟道友好犀利言语,想必是顺心如意。”

钟于庭道:“顺心如意!”他嗤一声,“早知世上没有白来的馅饼,原来搁这儿等着我。”

他同酆白露本非友人,无需对他解释许多。言尽于此,他便对秦晔道:“你自己玩儿去吧,这儿你哪都能去。顺道你代管此域一段时日,印信随后有人送上。什么时候要走再联系我,记得看好你这只鸟儿。”

秦晔道:“其他都可以,代管我真无本事,你寻个别处高明去吧!”

“呋——”钟于庭沉沉吐气,意味深长地审视秦、酆二人,到底没说话。

只最后叮嘱秦晔一句:“你的事,你自己心里定然有数。然偶尔听听旁人安排,却也无不可。”

便将秦酆二人请离了。

秦晔虽不知他为何瞟自己那两眼,也知友人是在用心点拨自己,当下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恨不能时时思索。

酆白露道:“钟道友没应你‘另寻高明’之事,阿秦。”

秦晔惊慌失措:“忘了这茬!”

一茬更比一茬烦,一时间不知做代理域主烦人,还是酆白露这大小事物、星罗棋局更烦人。

秦晔左思右想,终究觉得眼前事儿得先解决,半吐露不吐露问道:“白露,你刚刚说的、我说的,清楚是同一个人么?”

酆白露笑道:“我不说清,你就真不信,阿秦阿秦,我的眼你不是很清明么,一直在你身上,未曾离去呀。”

秦晔呛住一般,一时间接腔不上。

酆白露叹道:“我时刻关照你,因此你些许反常,直如黑夜燃烛般显眼。我不曾有真切的颖异,是你将我想得太好,阿秦。”

秦晔不意酆白露轻而易举承认时时监视之举,然而也不感到惊诧。酆白露本就是如此之人。

若是一瞬不可得掌中之物的动向,抑或不可清楚知晓他秦晔到底在做何事、在何处,只怕酆白露难得一夕安寝。少时惯来出口询问,至如今,他早不再用这般拙稚手段。

纵使情淡如水时,此旧习也不曾改,要秦晔定期纸鹤传书。想来到他秦晔咽气前,酆白露都改不成了。

秦晔道:“我有没把你想太好,是我的事儿。至于‘那个人’,我不知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几乎只知道一个姓名。”

酆白露道:“只知晓姓名便去躲了么?阿秦,好聪慧。”

秦晔道:“你好好说话,我又不是小孩儿,拿腔拿调。这么一个妖异的人,我与之来往已是疯癫,怎么敢多去问询。万一人家就借此为锚呢?好在知之甚少,不然今日,你如何我不知,我成一碗饺子馅儿,倒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酆白露道:“我何时不好好说呢,你才是口无遮拦。除‘饺子馅’这不好,阿秦说得都是不错,好棒好棒。毕竟此人多少也算我半个亲缘,有些妖异处,也无不可。”

秦晔大惊:“她也是一只漂亮白鹤妖?”

酆白露否道:“亲缘论断,也是我的外甥。虽则男女不知,总归是那么一种叫法。至于白鹤妖,天底下就是只有一个我,你不要也不成了。”

秦晔道:“哈哈!瞧你说的。”

这般哑迷似的交谈三两来回,秦晔已然可断定,酆白露约是猜中。

楚慈恩。

秦晔只听闻她两回名讳,一次初见时她自我介绍,一次不久前钟于庭脱口而出,他自己的确不曾说过。

见她时是女子面容,女子嗓音,然因非是亲身相见,秦晔不知她真实模样,自然更无从得知她到底是男是女。

想不到这妖人同酆白露有关联,果真天下妖人十斗,姓白的便占八斗,直是作孽。

秦晔如此思忖,问酆白露道:“连你都要躲她的祸,她有这么强横?”

酆白露道:“这却不是。只是如此好的筏子,我若不用,岂非不美。”

秦晔道:“你诓我?”

酆白露道:“不曾有。她的的确确要杀我——我也实在好危险呢。随阿秦远走避祸,是最好的法子。”

秦晔本想多舌几句,奈何怕楚慈恩因二者言谈关注此处,她们这类人都有这样的本事,但凡有沾着边儿的谈话,均有所感知。

因此迟疑道:“我是不是不能多问?”

酆白露道:“对啦。此时此刻,又是不可同你说。下次问我吧,阿秦。”

他对秦晔眨眨眼。

钟于庭说印信随后来,果然不曾等太久,便有一个垂首低眉的小童将此奉上,是一座小小的莲花塔。

这莲花塔同永阳域的层叠小镇完全一样,一个金铸成般的模型……秦晔托在掌中,上下左右看,见那精巧莲花如日晷般定时舒展收缩,啧啧称奇。

酆白露在旁绘符,见他玩得起劲,搁笔笑道:“这小塔与此处是同等变化的。想来是出于同源,以小控大——若阿秦推动塔上一朵儿瓣,脚底下的土也得动一动呢。”

秦晔的手登时停住了,那塔仄斜着倒在他掌心,仍如呼吸般定时变化,欲落不落。

他冷汗都要下来了:“没一个人事先告诉我吗?!这上头都是活人!我要是一个不小心——”

酆白露道:“你不会不小心。钟道友托付于你之物,阿秦怎会损毁呢?你连碰都不敢真碰。”

秦晔不答话,只将掌中塔如珍宝般轻轻慢慢地放下。他的确不敢真碰,以灵力裹住了塔才把玩;然如若他早知这塔关乎脚下九十九层,他绝对将小塔重重护持,高高供起来。

酆白露道:“不会有事要你做的。好阿秦,钟道友和你哪里比,永阳域在他治下无有罪衍,更无人敢劳烦他理事,你只做甩手掌柜又如何呢。”

秦晔道:“少说两句!”

酆白露于是不接话,微微笑着。

秦晔拿到莲花小塔不过几个时辰的事,然在此逗留已有三两日。能将印信在三日内转手与他,已是神速。

秦晔本也下去几层过,意图瞻仰永阳域风土人情,权做采风,酆白露从善如流地跟随他。

——莫看此地活人已十不存一,且表面上对代掌永阳域的秦晔恭敬有加,背后唾骂者不在少数。

多数人前脚对他二人卑躬屈膝,后脚便恨不能将二人除之而后快,直骂两人是“姓钟的走狗”。

秦晔对此无反应,却不再让酆白露与他同去。酆白露因道:“不用太顾忌我,我不觉如何呀,阿秦。”

一下看穿秦晔所想,倒叫他没法再拒绝白露与自己同行。

莲舞后,此地明显比来时光亮许多,不止层层莲花形的小镇似延展些许,更兼人们面颊生晕,气色渐好。

然此等好转莫说酆白露,便是秦晔也可轻易看出,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永阳域本就姓太叔,形成运转皆以太叔氏血脉托底,如今嫡系血脉死得不剩几人,此地又能存到何时?

因有仆从禀报事故,秦晔身为暂理者不得不前去。为避免与原住民冲突,他已蜗居好几日。然甫一出殿,秦晔便如遭雷击。

抬头望天,只见漆黑一片,难在云里寻到巨莲踪迹。

可乌云翻涌,墨色浮动,秦晔瞪大眼,因受过莲舞福泽,隐约居然捕捉到这朵闭合着的莲花,缩在天幕一处,未完全闭拢的花苞里垂着水丝——一如秦晔观莲舞所见的水丝——一根一根如蛛网垂落,吊起了这座塔一般的莲花镇。

阴沉天色中,丝线如细长刀锋,交织错乱,发着寒芒光。

他掣住酆白露,伸手欲去触离得最近那一条,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不曾碰。只道:“你看得见吗?那些丝线,我来时没见到过……白露?”

酆白露道:“我看不见,阿秦。我眼里什么也不曾有。是何物?你前几日也外出,那时不见么?”

秦晔越发觉得不对劲,竭力将异处说得清明:“我和你说,你听着,白露。前几天没有这些东西,唯独今日出门去就能看见,你见过花篮么?竹篾牵着竹筐那般。这里相同,不过是天上吊下来丝线,将这个镇拽住了……那朵人脸莲花,蜘蛛一样吐丝,没有停止,速度均匀。一尺见方约有三根丝,但九十九层如此,剩下几层只在外缘,内里应是碰不到。你身旁便有一根,于你左手处,小心些,不要动!”

酆白露听得秦晔言语,终于知晓他为何束住自己双手。因此侧目去,微动臂膊,将手腕翻转,指向上方,问询道:“我指向之处么?”

秦晔点头,他便忖度一息,趁秦晔反应不过挣脱他,手臂横扫了悬挂丝线那一处。

“你干什么!”

秦晔三魂七魄吓走一半,眼见那丝线穿过酆白露躯壳,才堪堪松口气。

酆白露道:“不要怕,我不是不晓分寸的人呀,阿秦。我知道它伤不到我,你伸手去,倒说不定有伤。因此看顾好自己,不用忧虑我,好吗?”

语罢不待秦晔答话,继续道:“你得见,我不见,定是因我二人行为有差。你我坐卧起居皆一处,我不曾离开阿秦超过一刻钟——细想来,除却阿秦与钟道友谈话时如何我不知,你我不同之处唯二:你砍下过太叔道友头颅,我却饮过他的血。”

秦晔道:“这是症结?”

酆白露道:“或许。说不准太叔道友长辈对阿秦所为怀恨在心。然永阳域如今掌控你手,若‘太叔道友们’意图发难,阿秦摔了那塔,大家同死。”

气氛本如冰冻结,偏偏秦晔听他一句话,忽得觉着好笑,好似酆白露是一个赌气的孩子。他道:“用这样的法子,人家就认么?好端端你就陪我死,实在太亏。”

酆白露笑道:“阿秦以为我胡诌?我说得是更不能真的真心话。不用理会这些丝线,暂时不会有事。——小心些行你的路。”

秦晔应了,一步三绕地穿过那些丝线,往将去的方向前行。

……

秦晔自认理事水准平庸,奈何因小塔已移交他手,山中无老虎,远客称大王,不得不去。

临行前央求酆白露,终于求得他与自己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将理之事说来奇诡:十一层联名上信,言称近几日全体居民均修为渐散,灵力渐失,然遍寻不到原因。

说是莫名其妙便开始,先是一人修为跌落,再是与他接触的几人,直至秦晔收到消息时,整一层人已不剩几个未受这股奇妙‘疫病’波及。

——然其他层来人不受半点影响,来时如何,去时也就如何。

秦晔传音钟于庭无果,踌躇一瞬,还是决定去瞧瞧看:若是自己理事期间出了大差错,真是无颜面再待在此处。

十一层位于这九十九层的底端,却也不到最底。人人皆修士,纵修为不高,也并非肉体凡胎。

秦晔初到此处吓一跳,建筑种种,莫说同其他域一般繁华,便连宁山城也拍马不能及。

宁山城再是于宁蔓治下繁盛,也不过是人间都城,灵力有限。此地灵力虽充沛,然荒烟蔓草遍布,四处如旧败古城,宜居之地甚少。

秦晔来时观测过,丝线缠缚十一层最外围那外展的莲花瓣,已几乎叫他看不清层外风光,白茫茫如雾一片。丝线数目是越向下越多的。

除了他应是无人得见这副景观,有人穿过那片区域,也无事发生。

有人远远见他来了,便小步跑着过来,面容似要摆出谄媚的神情,然眼眶含泪,脸肉颤动,最后化作一个强笑。

“是秦君么?恭候大驾多时,请随小人这边来,情况实在是……”

很不妙。

秦晔不待他说完便知晓,情况必然很不妙。若非如此,总要打几个来回机锋,直作呕地相互说假话才是。

那人领路起先只快走,后来竟是渐渐跑起来,若非御剑疾行因修为退散做不到,只怕他还要更快。

秦晔心知这是救命的时候,眼睛瞧准了周遭丝线位置,大步上前将那人拎起,足尖蹬地,便一瞬能出数里。

待随指路到一处三进院落,那人却说什么也不肯往里走了。

原先极忧虑悲痛的一张脸因愈发接近此处而转为惊惧忌惮,秦晔丢下此人时他已面如白纸,“大人”“秦君”地叫了一通,说什么也不肯跨进门去。

秦晔心道何物令人恐惧至此?鼓动浑身灵力做预防,手已探入身侧虚空,牢牢握住刀柄,且推门而入。

——异香扑鼻。

酆白露来迟几步,至此处时秦晔正好推门,不知见着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疾速反手扣上了门扉。

秦晔回头就见酆白露,想是刚赶到因而衣袂尚飘摇,一张关切素白芙蓉面正对着他眼睛,叫他三步作两步上前去,将白露抱入怀。

酆白露道:“怎么呢?”

秦晔道:“我真是造了孽!日你祖宗十八代的太叔氏,尽做断子绝孙的祸事。”

异香扑鼻是因花朵盛放。

只那花朵是肉颜色,青紫脉络,硕大到塞满门前游廊。

那是一个膨胀到极致的人。四肢躯壳均异化成瓣,闭着眼如酣眠般的面目,正正做了莲花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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