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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塔尼亚(1 / 1)

莱塔尼亚人对音乐充满热爱。

格特鲁德认同这句话。

她为那些贵族们展示、演奏、编写乐曲时,曾看见过他们脸上流露出对音乐的热爱。是那么的痴迷,那么的沉醉,那么的……令人作呕。

她的音乐不是音乐,贵族们的欣赏也不是欣赏。

因为愚蠢的父亲和哥哥,她不得不在这些人手中苟延残喘,像最忠诚的猎犬那样为主人叼来猎物,或许是一个矿区,或许是一条商道。

格特鲁德没有反抗的余地,从来没有。

但好在她的音乐还有点价值,能够让这些“热爱音乐”的贵族们稍稍放松手上的牵绳,让她在领地上偶尔得以喘息。

只是偶尔。

也因为这样,格特鲁德认识了一名来自夕照区的音乐家。他很有才华,那首《晨暮》里燃烧着她都能够看见的怒火!那群自称热爱音乐、眼高于顶的贵族一定会为此动容,哪怕他是个感染者!

格特鲁德找到了那名音乐家,用对于最丰厚和最优渥的待遇向对方允诺会将他的音乐带到整个维谢海姆。

那个叫做车尔尼的音乐家毫不意外地接受了这份邀请。

贵族们喜欢音乐的姿态令人作呕,他们对待音乐的挑剔程度也同样令人发指,可即使面对着这样的挑剔,车尔尼依旧折服了他们。《晨暮》在夕照厅中回荡,流淌进整个维谢海姆,所有人都在为车尔尼赞叹,不论贵族或是平民。而格特鲁德用这份乐曲、这个音乐家,为贵族们献上自己的新猎物。

车尔尼获得了名气,她获得了贵族们的赏识,双赢的局面,不是吗?

但当车尔尼不可置信地质问她究竟把音乐当作什么时,格特鲁德第一次沉默了。

音乐?莱塔尼亚人不可去除的印记、讨好贵族的工具、……幸运者的余裕。

而格特鲁德只是个不幸者。

她已经失去了用音乐怒吼的权利。

会面当然不欢而散。从那以后,车尔尼开始称呼她为“斯特罗洛女士”,格特鲁德并不在意,她没有在意工具心情的兴趣。

她不在意。

车尔尼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讨厌她,但一个感染者音乐家没有拒绝维谢海姆领主的权利。她照样为车尔尼提供经济帮助,派去的助手常常被车尔尼呵斥,格特鲁德知道,却从来不管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一点不知来由的小小歉意。

或许。

某天夕照厅中照旧传来车尔尼的钢琴声,他在演奏那首最广为人知的《晨暮》。格特鲁德的手,也鬼使神差般抚上那架竖琴。

莱塔尼亚人对音乐充满热爱。

格特鲁德拨响第一个音。

她当然是会演奏的,她曾经那么擅长,不管是因为父亲的逼迫还是因为最初的喜爱,她都曾那么像一个合格的莱塔尼亚人。

而莱塔尼亚人对音乐充满热爱。

夕照厅中《晨暮》演奏到高潮部分时,格特鲁德停下了拨弦的动作。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还回荡着竖琴的余韵,音乐却在怒火燃起前戛然而止。

随后她站起来,转身离开,像要逃离那份即将死灰复燃的热爱。

……她只是个不幸者。

不幸者没有……没有用音乐怒吼的权利。

春去冬来,花落数载。

院中树才栽下不久,重岳站在庭前,看着几人围着树嘻嘻哈哈打闹。像是察觉他的到来,其中一人回过头,面目却模糊不清:“重岳?”

这是梦,抑或幻觉。岁大梦一场,由是有十二化身,……可化身怎么能做梦呢?

化身行走于天地,以岁为基,以力为底,至岁复醒,一切都当化为如梦泡影。

这场梦究竟太长太长,一代人力不能寻其根底,有多少人倾尽世代之力,只为让巨兽做一场不醒梦。

院中有狂风卷沙吹拂而过,那几个身影就如同雾般飘散,烟云过眼,尘沙最后在重岳面前凝聚成一个女子。

她的长相仍然模糊不清。

重岳记得她。不仅记得她,也记得刚才那几个人。

然而年岁渐逝,故人已矣,又何必多增感伤?

女子伸出手来,那只手覆上重岳侧脸。沙尘聚成的指尖犹有温热,仅仅停留片刻就又收回去,留下一声叹息。

重岳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副场景。

他的言行不能阻止幻梦,即使能够阻止,面前这人的长相也是模糊不清的。所以重岳能够很轻易地把女子和记忆中那个人区分开,看着她欢喜相迎,看着她转身离去。

看着她躺在那名叫做截云的阿纳萨少女怀里,奄奄一息,最后剩下一座坟茔。

他不曾亲眼目睹那副场景,仅仅从截云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女子离逝的消息,但他见过太多人死去。

死亡并无分别,没有高低贵贱,亦无亲近疏远。

“你没把自己当作人。”

风沙所化的女子最后停在他身旁,姿态闲散地坐在地上。重岳看不清对方的脸,也无法猜测她的心情,于是问道:“为什么?”

“即使你和玉门关里的人相处再好,为这座城里的人做了再多,也始终是一个可以随时抽身离去的人——我知道你不会,但你可以。”女子的头动了一下,许是在看天边流云,“玉门关不是你的家,就算跟我们一起奔波那么多年、做过那么多事,装得再像个人……也终究不是人。”

“……”

重岳没有反驳。

他跟着女子一同坐下来,天际流云聚了又散,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才又开口:“既然是你,应该能够明白,人类是太过弱小的生物。”

“嗯。”

“所以当异类出现在身边时,除了驯服和摧毁,没有第二条路。”

女子转过头看他,模糊不清的脸,重岳却能察觉对方视线中混杂的默然与悲哀。

信任太过沉重,人类付不起。

即使“异类”放弃一切去试图融入,也唯有形似,没人能够与处于防护中的源石朝夕相处——因为他们坚信防护总会有消失的一天。

“……我……”

重岳静默地听着身边的人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那句话是对方曾经……或者从未说出口的。

太久了,他记不清。

但他还是回答:“嗯。”

仅此一句,面目模糊的人骤然崩塌,化作漫天黄沙流向不知去处的远方。

只是缱绻地、留恋地,在重岳身上轻轻拂过。

重岳垂下眼。

最后一点黄沙也从他身上消失,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说道:“……再见。”

哒、哒、哒。

鞋跟敲击在走廊的地板上。塞雷娅很少穿这种装束,对于她来说这种鞋子和服饰远没有日常所穿来得舒适,但她深夜归来,并没有时间换下这身装扮,步履急切地抵达总辖办公室门口。

她停了下来。

大门从里面打开。

克丽斯腾带着一如既往的甜美微笑走出来,张开双手迎接她:“塞雷娅,你回来了?”

塞雷娅站在门口。她的步伐第一次有了犹豫,而克丽斯腾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迟疑,笑着上前拉住塞雷娅的手臂,眼眸在室内光线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今天的演讲很棒,我在直播里看到了。”

克丽斯腾的笑容和眼里的光与当初酒会露台上的一模一样。塞雷娅被她拉进办公室,看着克丽斯腾展出近期的项目:源石应用、矿石病临床试验、如何优化源石传输效率……

“……克丽斯腾,我有话要……问问你。”

克丽斯腾抬起头。她脸上带着困惑,像是疑惑塞雷娅为什么犹豫:“塞雷娅?”

塞雷娅沉默了一会儿。

她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审批报告,想起不经意在总辖办公室发现的数据,想起一次比一次频繁的实验事故。

塞雷娅是莱茵生命保卫科主任,但这不代表过去的几年里她完全忘却了所学的一切——相反,她记得非常牢。

因此那些数据代表着什么,她也非常清楚。

“克丽斯腾。”她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如同运转滞涩的仪器:“你是不是偏航了?”

塞雷娅是莱茵生命的坚墙。

当莱茵生命出现了偏差时,她有权利和义务去矫正它。

……包括克丽斯腾。

“我看到了那些数据。克丽斯腾,……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那些?”克丽斯腾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脸上重新挂起笑容,问:“是哪些?塞雷娅?”

塞雷娅看着她,面前的人熟悉又陌生。熟悉的面孔,陌生的眼神,陌生的腔调,仿佛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但她从不怀疑自己。

“如果你一定要问得这么清楚的话,我指的是优化源石传输那部分。”

感情是无用的。

愤怒无用,痛苦无用,软弱也只是无能者的借口。

但塞雷娅的声音微微颤抖。

“至少有三项数据远超规定数值——克丽斯腾,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在实现当初的梦想。”克丽斯腾打断了她,“我在去往更高的地方。当初我们做的不就是这样吗?

“哥伦比亚的科技在向前,我们也在向前。在你的守护下安全数值可以加以提高,你能保护莱茵生命的,对吧?”

——愤怒。

曾经厌恶哥伦比亚明争暗斗、结党营私的人,如今也学会了这套话术,并把它用在了莱茵生命里。

……或许真正令塞雷娅愤怒的不是这个。

“不要用那套话术糊弄我。我知道你一直为了科学和天空而努力,但这不是借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克丽斯腾!你越界了!”

克丽斯腾只是看着她。

“不,越界的是你,塞雷娅。”

“我已经没有矫正莱茵生命的权利了吗,克丽斯腾?”

“——当然有。我会限制实验数值的。”面前的人笑起来,那是一种如今的塞雷娅看不懂的笑容,“时候不早,你应该回去休息了。晚安,塞雷娅。”

塞雷娅沉默。

总辖办公室的灯光逐一熄灭,克丽斯腾也早已离开,很久之后,她才在一片漆黑中回答克丽斯腾的问候与道别:“……晚安,克丽斯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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