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薛家吧,朕只会有陈天仪一个儿子。”
“陈国的未来是他的。”
“此次,君无戏言。”
他说的是薛家而不是薛道勇。
世家本身的庞大,家族之中成员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也会成为那位豪勇猛虎的制衡,这正是薛道勇的弱点,他的豪气,他的勇武和气魄,终究是为了家族的延续。
司礼太监感觉到了额头在跳动,他看着眼前的君王,陈鼎业的鬓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白发,司礼太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道:“您,您修炼了……!”
陈鼎业道:“嗯,先祖的神功。”
“以寿为火,我今不过四十,能否再活二十年呢?”
司礼太监猛地跪倒在地上,脸上悲苦:“您,陛下……”
陈鼎业没有回头。
修炼陈霸仙的真正绝学,没有足够的根基是难以支撑下去的,哪怕是五百年前的陈霸仙,也未曾如慕容龙图这样寿数,陈鼎业道:
“我已不看什么千秋万代了,我的时代就只是在这里。”
司礼太监捧着这一封圣旨,一封信件,忽然低声道:
“您,后悔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眼前的并不是那个年少被称呼为‘妇人之仁’,为了个小太监跪在雨夜里面的小皇子了,心中一下子浮现出偌大的恐惧。
陈鼎业忽然笑起来,他坐在那里,背对着司礼太监。
“是指李万里,澹台宪明,岳鹏武的事情吗?”
陈鼎业回答道:“会悔过的是君子,是圣人,可是君王……”他抬起头,仿佛看到过往,看到了那时候的陈国天下,陈辅弼,李万里,澹台宪明,岳鹏武,萧无量,还有他自己。
陈鼎业就只在这里安静注视着幻象,眼底没有半点的涟漪,没有恐惧,没有怀念,也终于不再有逃避和后悔了,道:
“唯独君王,是不会后悔的,过往之事,皆是此身所作,而前方纵然是万丈悬崖,孤也要纵马而跃,就算是摔得粉碎,也要死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长生不死……呵……”
他的眸子垂下,就如同当日以剑杀死了那个蛊惑他以童男童女炼不死药的术士一样,斩杀了自己长寿的渴望,自己的寿数被投入了心中残留火焰的余温之中,炽烈地燃烧着。
摆脱了澹台宪明的影响,也直面了杀死李万里的过往。
于是他重新提起了剑,走向这天下。
陈鼎业把鱼竿放下了,起身走过司礼太监,嗓音不紧不慢的时候,忽然伸出手,就在司礼太监的脖颈上劈了一下,道:“这一下,就代替你方才口出狂言的惩罚吧。”
“你的头,就暂且留在你的身上。”
司礼太监脊背发寒,双鬓斑白的陈鼎业踱步而行:
“我死之后,天仪为君,你告诉他,他的父亲……”
“不是好人,不是恶人。”
“善恶对于我,都太过于狭隘了。”
“只是这乱世里的君王。”
…………………
学宫之中,文灵均看着天空,他有些怅然,之前王通夫子门下的房子乔来这里,希望文灵均可以为房子乔他的师弟,那位李观一出一次谋划。
文灵均因为之前的交情,写信给李观一,于是有了驱逐应国,陈国,占据大势,得秦武侯之名的步骤,以及此刻那一片区域的局势。
可以说,破军规划了李观一所率部卒的战略方向。
而文灵均的谋略则是让麒麟军在江南和天下站稳了脚跟。
只是哪怕文灵均都没有想到,那位秦武侯的气魄竟然凌冽如此,其势磅礴,如同困龙飞天,一发而不可收拾,此刻他都有些后悔自己的计策了。
若是此人有不臣之心……
就在文灵均沉思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阵脚步声,然后是那个总也是在醉酒的风啸,风啸今日却似未曾饮酒,只是狂奔进来,一把抓住了文灵均就往出跑。
文灵均道:“怎么了?风啸?”
“有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风啸急急回答道:“啊呀,已经来不及和你慢慢说了,走,快走!”
“听说秦武侯李观一,剑履上殿,入朝不拜啊!”
文灵均面色大变。
剑履上殿,入朝不拜?!
下一刻,这位温润如玉,但是实际上二重天顶峰内功,儒门体魄的读书人伸出手,单手抓住了风啸,几步奔出,直接跳上了一辆马车,单手叩住风啸,另一只手抓住缰绳。
控制住由四匹龙马驾驭的马车,狂奔向中州皇宫。
文灵均的心脏疯狂跳动,心中充斥着懊悔。
如此权臣做派,难道说自己当真是做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养出了一尊偌大的权臣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急急朝着朝廷赶去,同时往那边去的还有许多的学子,这些学子有的是如同文灵均一般担忧赤帝正统,还有一批则是因为好奇,学宫学子不能入朝,进入御道。
但是却还是可以在外面等候的,抵达的时候,御门外面已围绕着许多的人,儒家学子多,名家,纵横家也不少,墨家对此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文灵均和相熟的几个学子打了招呼,找到个地方,焦急等待,很快的,朝堂已结束,众多学子各自施展手段,或者踩在车马背上,或者仗着轻功,看到皇宫之中,一群朱紫大员走出。
有人喊道:“是朝堂之上,衮衮诸公。”
走出的人,泾渭分明。
一大片的衮衮诸公,另外一个是一位年轻人。
腰背挺拔,气魄不凡,一身朝服威严,单手提着一柄剑。
文灵均道:“秦武侯,李观一……”
李观一觉得无趣至极,刚刚朝堂上大半个时辰都是这帮老家伙在扯皮什么于礼数不合云云,最后以姬子昌怒而离开结束,最后李观一仍旧保留了开府建衙的资格。
名头还在其次,这是可以在全天下建立自己的班底。
且天下名士皆知可以来此。
符合大义,任谁不能说什么。
嗯,破军参军,文鹤长史,代清为丞,元执……
李观一正在盘算着这天策府的配置。
他踱步走在御道上,觉得心情愉快许多,有了这个名号,他去西域,去哪里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加持,哪怕是去西域区域,去见到李昭文的时候,李昭文的父亲国公也不能排斥李观一。
只有这个名号,开府建衙等等的资格,没有意义。
若是手里有兵马有人才有地盘,还有这个名义。
那就不一样了。
李观一想着之后要做的事情,他发现,这御道似也不如何长,只是走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乱天下之匹夫!逆贼!”
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李观一的背上,发出了很大的一声脆响,李观一脚步顿住,周围的氛围都凝固了,甚至于在御门之外探视着的学子们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拿着龙头杖敲击李观一的,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
就是刚刚圣旨下来之后,第一个反对的那宗室宿老,姬道纯,此刻姬道纯死死盯着李观一,就算是李观一这位麒麟转身,他亦是声威泠然,丝毫不弱势,道:“乱臣贼子!”
“你本来是陈国之臣,陈皇怜你身世,给你爵位,让你做金吾卫,可你倒是好,竟然反叛家国,咳咳咳,叛出国去,也算是自保罢了,小杖受大杖走,也算是忠孝了。”
“可是你,先是闯过镇北关,然后又去占据江南十八州,那可是,咳咳,那可是你陈国的故土啊,你竟做出如此事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而今又做权臣!”
“老夫我绝对不认!”
周围的文臣皆是如此坦言,那边的学子们看得瞠目结舌,也是彼此交头接耳,姬道纯咳嗽了一段时间,轻声道:“秦武侯,皇帝虽然有了豪情,但是却忘记了,这天下人的耳目不只是他一封圣旨能改变的。”
“天下是我姬家的天下。”
“而不是皇帝的天下。”
“你今日虽然得到皇帝的帮助,却要失去学子的名声,半月后的论道,我却要看你能够怎么样做,能够开府建衙又如何?”
“我要你身入宝库孤身而返,要你身败名裂。”
“要天下学子不入你的天策府。”
“除非,你愿入赘我族,我老东西愿意舍下脸面来保你。”
秦武侯扶着剑,往前走了一步。
姬道纯心中惊悸。
他忽然想起来秦武侯悍勇的经历,身躯紧紧绷紧,拿起来了手中的龙头杖,大义凛然道:“老夫辅佐三代帝王,皆受重用,为家为国,奋勇争先,汝之乱臣贼子,又待如何?!”
“有胆,便来杀我!!!”
“权臣?”
李观一注视着他。
注视着他背后的大小文武臣子,也似是看到了他们背后那层层迭迭的利益联系。
李观一看着眼前的姬道纯,想到那坐在高位上,却显得孤独落寞的姬子昌,想到昨夜那个醉酒之后张狂恣意的学子,忽然叹息,原来这些年,你所面临的就是这样的人吗?
你愿意给李观一大义,为此不惜对抗宗族和世家,李观一却不是只承受他人好意,坐视旁人承担压力的人。
李观一的手已经按在剑上,此地剑拔弩张,姬道纯身躯紧绷,其余诸公亦是各有反应,而那些学子也是心境都要绷紧了,如此的局势之下。
姬道纯道:“秦武侯,可知大局?”
“为了你好,勿要鲁莽!”
李观一垂眸,然后松开手。
这把朝服自带着的配剑落下,坠在地上。
当的一声。
死寂的氛围里面,众人下意识松了口气,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了,秦武侯注视着这白发苍苍的老者,而后对着这一群朱紫袍服的衮衮诸公,也是对着这腐朽拥堵的世道微微一笑。
他背对着皇宫伸出手,大声道:
“赤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