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似乎已不得而知,只是回忆起过往的每一时每一刻,浮现起的仅仅只有几个经典的画面,就那么深那么鲜明地印在脑海中,细微得连彼此眼中的神色、衣襟上的褶皱,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黄昏,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随风轻扬,既不痛快,也不缠绵。仿佛仅仅只是那么一种轻轻飘忽着的纷乱,纠搅了跌荡起伏的心。
程轻衣靠坐在马车里,锦榻依然柔软,几乎将整个人都陷了进去,车窗打开了一半,几吹得窗帘不住地飘动,一下一下,遮住了她的视线,又飘开。
那一天,似乎也是下着这样的雨。
早晨刚刚起来,就听见丫头们说沈诺向爹爹辞行要走,当下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就跑出去。脚踩在青石地板上,寒气在一瞬间就袭遍了全身,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跑到师父的书房,看见两个家丁正在帮他整理行装。那一排排的书籍都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再捆扎在一起,一叠叠地堆得很高,朦胧的雨天,屋子里一切都似乎蒙上了层淡淡的青烟,惟独那些书,是雪白雪白的,刺得眼睛很疼。
十三岁的女孩望着凌乱的书房,很紧张地问道:“师父,你真的要走吗?”
宽袍缓带的公子转过了身,目光一如平常的温文“是啊,有些事情要去天山一趟,正好你的病情也已稳定了下来,日后只要一直按时服葯,应无大事。”
“什么事情?非去不可吗?”女孩子揪住了师父的袍子,她的头刚好够到他的胸口,当她抬起头仰望着他时,眼睛就显得更晶晶亮“可是你走了,我会很无聊”
公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调皮任性,不要让别人担心,答应我吗?”
“我不答应!”女孩子的回答却是出乎人的意料,她瞪着一又乌溜溜的大眼睛,目光里有那么一点点挑衅“我才不答应你呢,让你因为太安心而忘掉我我就要当个大麻烦、大包袱,让你永远永远都抛不了、忘不掉,走到哪都会想起我来!”
年轻的老师看着调皮的学生,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其实,其实不是那样的,其实那天自己是想留住他,不让他走的,可是后来看着他黑润如玉的眼睛,就说不出来了,虽然还是扔了句那么露骨的话给他,但估计在他年长了十几岁的心里看来,那也仅仅只是孩子气的一种表现方式吧。
那是他的第一次离开,一去就是一年多。
在细数了五百多个日子的花开花落、雁去雁回后,就在霜露都凝结成了冰,红炉烤火亦觉得寒冷时,丫鬟们一路笑着跑进来说“沈公子来啦沈公子来啦!”
虽然一直在等候,但是惊喜却总是在最无准备时突兀地到来,于是手里捧着的茶杯便因着心跳而颤了一颤,滚烫的茶泼出来,浸湿了红袄的下摆,正忙不迭地擦着水渍时,棉帘掀起,白衫带着那个季节的玉洁冰清翩翩然出现在视线的那一端,伴随而来的,还有他永远不变的包含着丝丝暖意的笑声“我知道你很高兴我的到来,但也不需要如此紧张啊,幸好只是泼到了衣服上,若是泼到了手上,就有你哭的了。”
凝眸的那一刻,师父还是那个温文尔雅、年轻尊贵的公子,可昔日的稚龄少女却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有了桃花的婉约和风情。她站起来,眼睛平视到他的嘴唇。
“怎么了?不会是太高兴了所以呆住了吧?”师父笑着伸手来搭她的额,却被她一下避了开去。她子着他,眼里竟有着种陌生的戒备。
师父的手就那样僵在了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收了回去,挑眉道:“你怎么了?小丫头?”
美丽的女孩咬着唇,过了半天才从齿缝间逼出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她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越伸手去擦就流得越多。
白衣公子隐去笑容,伸手将女孩儿揽入了怀中,就像两年前那样轻轻地摸她的头发,低叹道:“我回来了我现在来看你了。”
女孩哭倒在他怀中,终于轻颤着叫出了那两个字来“师父——”
是的,师父——
这两个字的发音从她口中,完全是以一种柔软到彻骨的情怀叫唤出来的。在她单调乏味苍白的人生中,这两个字一直是她的依赖,却也是她最最无法明喻地压抑着的心事。
程轻衣望着窗外愈见密集的雨丝,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二度相聚,本以为就不会再分离,谁料只是短短的十日,第十天,一封信笺递到了沈诺的手边,他看了后脸色就变了。问及离别的原因,却什么都不肯说。爹和娘私下里劝说“你师父他是个大忙人,当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怎么可能一直住在咱们家陪你,你就别缠着他了,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稳。”
可是,心里就是很不乐意,自私的人认为师父是自己一个人的想法从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已盘植在脑海的最深处,来自于他的任何一点轻视和疏漏,都让敏感的心无法承受。怎么可以让他离开?怎么能够让他离开?
“如果你真的非走不可,那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总是只能在书上看到关外是如何的雄壮,中原是如何的多彩,天山是如何的奇峻,而大明湖又是如何的美丽可是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那么师父,你带我一起去好吗?能和师父一起仗剑走天涯,肯定是非常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呢”
可惜,那个请求依然被回绝了,理由很简单——你有病,你不适合外出,需要在家静养
静养静养,为什么没有人明白,自己最痛恨的就是待在房里静养!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几乎会让一切都显得面目可憎,让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暗淡,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在这样的空间里,不是继续沉沦地自怨自叹,就是开始发狂发疯!
又是雨天,江南的春季总是多雨。沈诺再一次在书房里收拾东西,女孩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一个家丁问“沈公子,这些书怎么办?”
“哦,放着吧,我带不走了。”沈诺笑笑。
于是家丁就把书又排回到了书架上,一本本地放整齐。
就在那时,一直默立着的女孩突然跑了过去,一把将那些书推了下来,书籍一本本地砸在地上,发出了剧烈的响声。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抬头看她。
“反正你是要走的,这些书摆在这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合都扔了算了!全部拿去扔掉!”女孩跺着脚命令家丁。莫名其妙的家丁迟疑地看向沈诺,询问他的意思。沈诺轻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出去吧。”
于是众人退去,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他,和她。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又耍性子了。好了,不要这样,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下次来时带给你”沈诺温柔地说话,希望以此来安抚眼前这个情绪显然不稳定的徒儿。但是对方却没有领情,她一把推开他温暖的手,从地上捡起了一部分书,走到窗子前,一本本地抛了出去!
“丢掉!丢掉!通通丢掉!你要走就走,没人稀罕,你的这些东西也没人稀罕,通通丢掉算了!何必占我家地方!”女孩边扔边叫,声音充满了愤怒,却也充满了委屈。
沈诺默默地看了一会,当女孩准备扔最后一本书时,他忽然快步上前,自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双臂被他紧扣在了怀中,手指却在那刹那失去了力气,书滑落到了地上,与之相伴的还有她的眼泪。
就那样靠在师父的怀里,生平记忆里,那是惟一的一次肢体与肌肤间贴得那么近,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都能很清晰地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得很快,想必也是非常的紊乱不安。
女孩的眼泪流满了脸庞,她用很凄凉的声音说“你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回来?你不在时,我虽然等待,虽然思念,但心是平静的,可是你回来了,却又要离开,我的心就乱了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年轻的老师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在最初那一阵迷乱和情不自禁后,又恢复了原有的理智与清醒。他把她身子扳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是我的徒儿,永远都是。”
那是一记鞭子,残忍却又必然地抽在她的心头上。是的,心痛,那一刻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时,仍可感觉那分彻骨的痛,全身的每一处都在痛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让它那么痛着。在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死掉,但是最后的真实情况却是女孩狠狠地撞开师父,跑了出去,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了,车夫挂上了灯笼,橘黄色的灯光随着马车的行走而一晃一晃的,单调,而且抑郁。
程轻衣的目光看向了手中的那面铜镜,铜镜里有着模模糊糊的容颜,她喃喃道:“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呵呵,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她开始笑,比风还轻。
——那次离别却并不是以那种决裂方式收场。
无奈了一夜的沈诺第二天起来准备离开时,却看见了女孩站在他的房门外,见到他时便笑了一笑道:“我想清楚了,昨天是我不好,乱发脾气。师父就要走了,应该让你走得开开心心的才对。我亲自做了早点,你吃不吃?”
于是一切的不愉快就风化在那一笑里,沈诺带着微笑离去,而自己也是微笑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的。但是府里的贴身丫鬟们都知道,自沈公子离开的那一日起,小姐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第三次,又是桃花盛开。沈诺先写了信来说是不日便到,虽然想表现得不那么刻意,但还是忍不住派了丫鬟们早早地去迎接,又派了下人们安排食宿,而他的那个书房,便是自己亲自动手,打扫得纤尘不染。这一次她已经有了接受他再度离开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啊,却没想到他这次来,居然带来了那么一个消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锦榻上,程轻衣的眉皱了一皱,胸口猛地一阵剧痛,她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抓到,整个人就那样的突然向前倒了下去!
在意识彻底丧失的前一刻,她叫出了两个字,依然是那句“师父——”
夜雨依然在下个不停,桌上的烛光不停地跳动着,在这样凄清的夜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沈诺坐在桌边,盯着那点晕黄,以指尖去碰触却感觉不到烫。
很多事情也如此,当你投身进去时,明明是危险,在当时却感觉不出来,直到万劫不复时,才惊觉,原来那无异于是一场飞蛾扑火的游戏!
那个孩子的气息很稳定。
这是在他第一次看见程轻衣时就已发觉的,但是在当时,他却并没有太在意。他只是喜欢她的聪慧,欣赏她的天赋,又怜惜她的弱质,再加上那么一点点好奇与好胜,所以为她治病。
当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要求当他的徒弟时,他并不知道那会是宿命的开始。于是,他同意了,还很高兴。在他二十多年来的生命中,一向是不羁随兴惯了的,可是因着本身的能力与智慧,一直所向披靡。然而最终还是会尝到报应。
是的,他管那叫做——报应。
否则为何所有的冷静和沉着会在那个小姑娘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里失去了方向?否则为何平淡无波的心境每每为她而掀起波澜?否则为何明知那是残忍那是伤害却依然逼着自己板起了脸寒下了声音?
我本凡人,焉能太上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