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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2 / 2)

四婶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响。

这一夜,四婶又做了许多噩梦,她先是梦到金菊挺着大肚子来看她,待她往前一扑时,金菊的舌头突然伸了出来,眼珠子也凸了出来。四婶一声惊叫,满身冷汗,醒了,听到高墙外的田野里,秋风吹得电话线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缕月光斜射进来,照着四床下铺那个女贼的脸。这是个还没长成形的姑娘,小鼻子皱着,正在睡梦里咬牙切齿。四婶继续睡,刚一闭眼,又看到四叔顶着一个血头颅站在她床前,道:孩子他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跟我走吧四叔伸手来拉四婶,四婶又一次惊醒,心脏怦怦地狂跳着,浑身都是冷汗。她听劳改农场伙房里的公鸡正在啼鸣。鸡叫三遍了,天就要亮了。

起床哨吹响,四婶挣扎着起床。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一头栽倒在地上。正在匆匆忙忙叠被子的女犯们一阵惊呼。女看守冲进来,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四婶。

女看守命令道:把她抬到床上去!

女犯们七手八脚地把四婶抬到床上。

女看守叫来狱医。狱医给四婶打了一针。四婶醒来,嘴巴歪了几歪,混浊的眼泪涌了出来,狱医给她额头上流血的地方消了毒,蒙上了一块纱布。

早饭后,女看守对四婶说:三十八号,你今天在家休息吧。

四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女犯人们在院子里集合,排成队,到田野里劳动去了。

监狱里一时十分安静。一群肥硕的大老鼠在院子里窜来窜去。正在觅食的麻雀被老鼠惊起来,落在监室的窗外,歪着头,用黑黑的小眼睛盯着四婶看。四婶一阵心酸,眼泪又滚了出来。她一个人低声哭着,哭够了,自言自语道:他爹,俺这就去找你

四婶解下裤腰带,挽了一个扣,拴在铁床的架子上,又一次嘟哝着:他爹,俺的罪,今日受到受到头了呀

四婶将脑袋伸进扣子,然后,把身子往下一扑

她没有死成,一个女看守救了她。

女看守狠狠地扇了四婶一个耳光,骂道:老混蛋,你要干什么?

四婶扑通一声跪在女看守面前,道:闺女,好闺女,您行行好,让俺死了吧

女看守犹豫着,脸上显出了女人的温存表情。她拉起四婶,低声道:大娘,今日你寻死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我给你包住了。你别再哭哭啼啼,好好表现,我想法让你提前出去。

四婶刚要下跪,就被女看守拉住了。

四婶道:好心的闺女啊,俺老头子死得冤枉啊女看守道:这事儿,你千万别再提起,你带头烧县政府,罪行很大!

四婶道:俺一时糊涂,俺再也不敢了

一个月后,四婶被保外就医,终于回到了家乡。

一九八八年元旦那天,劳改队放假。几百个犯人们,有的躺在床上睡觉,有的坐在床上写家信,有的挤在院子里,从窗户外往里看那台放在队部桌上的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歌舞节目。

高马和高羊坐在院子里那块大青石上,脱下棉袄捉虱子。暖烘烘的太阳照耀着他们。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知己的犯人坐在那儿晒着太阳说悄悄话儿。二门外的炮楼上,哨兵抱着冲锋枪警惕地站着,头道门的大铁网门着,门鼻子上挂着大锁。

几个劳改队的干部在为犯人们理发,并跟犯人们开着玩笑。

成群的大老鼠在院内的露天厕所墙上穿梭般地跑动着。头道门和二道门之间,一只黑猫被一群老鼠追得蹿上了树。

高羊叹道:耗子大了猫也怕哟。

高马笑笑,没有吱声。

高羊道:我跟你嫂子说了,过了年,让她给你送双鞋来。

高马感动地说:不敢再麻烦大嫂子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够不容易的了。我光棍一条怎么着也好办。

高羊道:兄弟,慢慢熬吧,等熬够了年头,出去好好过日子,再娶个媳妇。

高马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高羊道:你到底是复员军人,我看队领导都另眼看你,好好表现,肯定能给你减刑。没准儿你比我还要早出去呢。

高马道:我早出去晚出去还不是一样?我倒想把你的刑替你服了,让你出去养家口。

高羊道:兄弟,咱哥儿俩是命里该遭这一劫,男人么,遭点罪也就罢了,只可怜四婶

高马急问:她不是保外就医了吗?

高羊吞吞吐吐地说:你嫂子反复叮嘱,不让我告诉你

高马抓住高羊的手,着急地问:她怎么啦?

高羊道:嗨,怎么着她也算是你丈母娘呢,不让你知道也不好。

高马道:大哥,你快告诉我吧,别让我着急。

高羊道:你嫂子年前不是来探过监吗?都是她跟我唠叨的。

高马道:她说什么?

高羊道:方老大和方老二真是畜生,一点人性也没有!

高马有点生气地说:高羊哥,你竹筒里倒豆子,痛快点,别这样说半句留半句让我着急。

高羊道:嗨,跟你说了吧!乡里杨助理员也不是人种子,他不是有个外甥叫曹文吗?曹文不久前跳到机井里死了,曹家就张罗着给他结阴亲

高马道:什么阴亲?

高羊道:你连什么是阴亲都不知道?

高马摇摇头。

高羊道:就是让两个死人在阴间结亲,曹文死了,曹家就想到了金菊

高马猛地站起来。

高羊道:兄弟,你听我慢慢说。曹家让死去的金菊给他家死去的曹文做老婆,托杨助理员说媒。

高马咬着牙骂道:我日他老祖宗!金菊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

高羊道:气人就在这里,村里谁不知道金菊是你高马的人?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可方家兄弟俩财迷心窍,硬让那杨助理员给说转了,将金菊的尸骨卖给了曹家,卖了八百块钱,方家兄弟收了钱,哥儿俩对半分了,曹家就派人挖开金菊的坟墓,将金菊的尸骨起走了!

高马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高羊道:你嫂子说曹家把这门阴亲办得比阳间的婚事还热闹,从外县请来吹鼓手班子,吹吹打打,设宴请客,将金菊的尸骨和曹文的尸骨装在一个大红棺材里,埋在了坟里。结婚那天,周围几十个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人们都在骂曹家,骂杨助理,骂方家兄弟,他们这事办得伤天害理!

高马沉默着。

高羊偷偷看他一眼,忙道:好兄弟,这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伤了天理,丧了良心,自有天老爷惩治他们嗨,都怨我这张盛不住话的嘴,你嫂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这张臭嘴,硬是藏不住话

高马脸上浮起了古怪的笑容。

高羊惊慌地说:好兄弟,千万别胡思乱想啊,你是当兵的出身,不信鬼神的

高马低声问:四婶呢?

高羊吭哧了一会儿,说:曹家来掘金菊尸骨那天,四婶上吊死了

高马哇地吼了一声,喷出了一股鲜血。

元旦过后,下了一场大雪。

劳改队的犯人们把院子里的雪堆起来,装在平板车上,往监狱外边的麦田里送。

高马抢先拉起了平板车,拖着一车雪,出了监狱大门。

因为大批犯人没出院门,所以没设警戒哨。一个劳教干部站在大门口,袖着手,与炮楼上的哨兵聊着天。

哨兵说:老李,你老婆生了没有?

劳教干部忧心重重地说:还没有,比预产期超了一个多月了。

哨兵在上头道:别着急,俗话说瓜熟自落嘛。

劳教干部道:不急?让你老婆晚生一个月试试看,站着说话不腰痛!

高马拉着空车,满头大汗地返回来。

劳教干部满怀好感地看着高马,道:八十八号,你歇一会儿,让他们拉几趟。

高马道:我不累。

高马拉着车进人监狱院内。

哨兵对劳教干部说:这个八十八号不错。

劳教干部说:复员兵,火气太盛,嗨,这年头,什么事都有。

哨兵道:天堂县那些混官们也太过分了,也别光怨老百姓不好。

劳教干部道:所以,我早就跟头儿建议过,给这小伙子减刑,说真心话,这小伙子的罪,不该判这么重。

哨兵道:这年头,都这样。

高马又拉着一车雪过来。

劳教干部道:不是让你歇一会儿吗?

高马道:我拉完这车。

高马拉着雪向麦田走去。

哨兵道:老李,听说于副政委要调走?

劳教干部道:谁不想调走?这算什么工作,年没年、节没节,钱也挣不着,我要有路子,我也调走。

哨兵道:实在不行就辞职嘛,反正我打定主意要去当个体户啦。

劳教干部道:这年头,能当官最好,当不上官,就去捞钱。

哎,八十八号怎么还不回来?!哨兵惊叫道。

劳教干部往前望去,在他的眼界里,展开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灿烂的阳光耀着皑皑白雪,反射出耀眼的美丽光芒。

岗楼上的警报器尖利地鸣叫起来。

哨兵高叫着:八十八号,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高马迎着太阳狂奔,强烈的光线剌着他的眼睛,雪的原野上,新鲜的自由的空气如浪潮一样翻滚着。他狂奔,他不顾一切,他想报仇,他感觉到自己在腾云驾雾。突然,他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栽在了雪地上。他的脸触到了冰凉的雪。他感到有股灼热的液体从背后喷出来。他低唤了一声:金菊便将脸埋在了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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