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贤双目一沉:“陈平,你去,立即传信玉海棠,要快。”
本该宵禁的夜却禁不住各方浮动的心思,这一晚上哪里只是东厂在奔忙,那苗地来的大医乌布舜亦再度现身,匆匆往宫里去了一趟。
天才濛濛亮,雪花与舒敖在宫门外接他,乌布舜一见舒敖,便笑了笑:“我那碗腊肉鸡蛋面没吃成,被你吃了吧?”
舒敖点了点头。
三人往马车的方向去,乌布舜被雪花扶着,深深地瞧了一眼身边闷闷的舒敖:“皇帝陛下夜里有虫噬的迹象,想来母蛊亦会有所波动,她昨夜必不好过,你偷拿我的药给她,本能解她一时之苦,但只怕,她未必肯吃你给的东西。”
雪花对蝉蜕这种独一无二的蛊颇为向往,却因年纪轻实在见识不深,她好奇道:“大医,那位姐姐也会有虫噬之痛吗?”
大医摇头:“虫噬谈不上,但多半会噩梦缠身,筋骨剧痛。”
那位大燕皇帝陛下精神了没几天,如今更比以前枯瘦,剩那一把骨头,在龙床上萎顿残喘,虫噬出现,说明蝉蜕之毒已经攻入五脏六腑,离毒虫再度成形之期已经不远了。
哪怕是天子,也争不过天命轮回。
下一世是龙还是虫,可就说不一定了。
雪花扶着乌布舜正要上马车,却忽而听得一道清泠的声音落来:“大医。”
乌布舜回过头,只见那年约十七岁的少年一身绯红官袍,身上披一件深色毛领披风,陆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一干侍者立在风雪中。
见那少年走近,乌布舜眼底神光稍动,面上微微一笑:“陆公子。”
陆雨梧朝他微微颔首,随即道:“早想再见大医一面,不曾想您却不在驿馆当中。”
“公子为什么想见我?”
乌布舜霜白的胡须被晨风吹乱,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雪粒子。
“陆某心中有惑,”
陆雨梧与他目光一触,“亟待一解。”
乌布舜却笑着摇头了摇头:“我却没有这样的本事,身为医者,谁身上有个不好我还能医治一二,”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但若病在心里,我却无能为力。”
“先告辞了。”
乌布舜朝他颔首,随即便拍了拍雪花的手背,雪花便立即扶着他上了马车,舒敖却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他将这个姓陆的少年上下一打量,想起初见那日此人那般急切的情态,他张了张嘴,却听雪花喊了声“阿叔”。
陆雨梧与舒敖四目相视,只见他情态有些怪异,却是什么都没说,利落地往马车里一钻,一行异族武士护送着马车渐渐去了。
陆雨梧回望一眼,风雪轻拂他的官帽,他驻足片刻,垂眸掩去更多神情,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细柳半夜回府,约莫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睡得也不安宁,几乎全是噩梦作祟,弄得她十分恍惚,在院子里那圆缸边又呆坐了好一会儿,天渐白了,来福在房中烧起来炭火,烘得她身上有些暖意,她才好像神思清明了些。
惊蛰心中装着疑窦,他分明见细柳在院中照水,可这几年他与细柳为伴,最知道她讨厌照镜子,从来不曾细看过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那来福出去买早饭了,此刻房中只有他与细柳二人,他忍不住问:“你怎么半夜起来照水?睡一半突然好奇起自己长什么样了?”
细柳浑身筋骨几乎是一动都痛,她摇了摇头,声音是哑的:“不知道。”
她的脑子也许是真的坏了,千头万绪到了她这里全都是乱麻,理不清楚头尾,只能让她更加混沌。
“别是有了梦游的毛病吧?”
惊蛰一屁股坐到她面前,端详着她苍白清臞的脸,心生好奇:“说来我还没问过你,你从前为什么不喜欢照镜子?”
细柳垂下眼帘,炭盆在她脚边,当中的炭火红彤彤的,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大约是因为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
“恐惧?”
惊蛰摸不着头脑,他瞧着细柳的这张脸,纳闷道,“你长得也不吓人啊。”
不吓人,更称不上丑,分明一副好眉好眼的,惊蛰再怎么看她,也实在不明白她这张脸有什么好令人恐惧的。
细柳此刻仍有一种整个人浮在云上的感觉,她疲倦极了,连张口跟惊蛰再多说几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但偏偏是此时,外头檐瓦上传来了点响动。
惊蛰反应很快,他袖中滑出飞刀,几步开门出去,只见一名青白袍服的女子身姿轻盈地落下来,院中积雪未扫,她几步踩得沙沙作响,见惊蛰手中飞刀,她红唇开合,口中竟然空落落的,没有舌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惊蛰认出她是紫鳞山中人,立即收起来飞刀。
山中就是有一些护山人是没有舌头的,连手筋都断了,平日只凭一身绝好的轻功做往来传信的差事。
惊蛰领着她进门,女子一见细柳,便俯身作揖,随即恭谨地将一截竹管奉上。
细柳接来竹管,从中取出薄韧的纸条展开来扫了一眼,便抬首对那女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覆命吧。”
女子点头,随即退出门去,如一道轻烟无声掠去。
“山主说什么?”
惊蛰连忙问道。
细柳起身很快收拾好头发,又在屏风后穿上外衫,思及玉海棠信上所言,她便道:“山主令我回去一趟。”
惊蛰“哦”了一声,道:“没叫我吗?”
细柳从屏风后出来拿起枕边双刀:“嗯。”
惊蛰松了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
来福此时还没回来,细柳孤身出了大门,却并未朝城门口去,而是一路穿街过巷到了陈府当中。
陈宗贤今日称病在家,人在花厅里坐着,只见有人掀开厚毡帘进来,他才抬起脸来:“惊蛰没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