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观参观,还没去过民政局。”
“册那,参观侬只头,没看到小阿姨只夜壶面孔啊,有点吓丝丝。”
“伊还能哪能?”阿二不以为然地把床架拍得嗙嗙响,“景生阿哥,快点港呀,侬哪能奈阿拉斯江追到手额?(你怎么把我们斯江追到手的?)”
景生抬手关了台灯:“睏高了啊。(睡觉了啊)”
阿大阿二阿三开始自编自导自演,笑得两张小床抖个不停。
景生背过身不睬他们,嘴角却禁不住上翘起来。
——
斯南他们一早各自去上学,斯江和景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做婚前体检,才发现顾家的户口本上景生那一页不见了。
混乱了几分钟后,斯江立刻想到了原因,她简直不敢相信西美会用这种低级的手段,但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对,是我撕掉的,我不同意你们领结婚证,死也不同意。”西美坐在铺了羊毛毯的竹躺椅上,腰背挺得笔笔直,对着电视屏幕面无表情地回答,电视机虽然开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算了,我去补,没事的。”景生拦住红了眼的斯江。
西美抿了抿嘴,扬了扬下巴:“我不同意。”
顾阿婆颠着小脚跑到她面前:“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做得出这种事的?我同意,你大哥同意,陈东来也同意,你自说自话什么?我看你脑子坏掉了,景生跟斯江多好!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呀顾西美!”
“姆妈你不懂,”西美的头微微偏向右边,又迅速扳正,“我自己去景洪跟大哥说。”
南红“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餐桌上,霍地站了起来。
赵家三兄弟吓了一跳,立刻坐得笔笔直,眼睁睁看着自家姆妈一阵风似地卷了过去,扯起小阿姨,“啪”地一声脆响。
“姆妈!”三兄弟目瞪口呆。
斯江和景生也呆住了。
“你现在就滚,”南红横眉立目指着门外,“滚啊,你去景洪,现在就去,我看你有什么脸见大哥,大哥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点数?你非往他心上捅刀子不可是不是?顾西美,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女人!你就不配姓顾!”
西美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向斯江,诡异地笑了笑:“好了,你大姨娘帮你还了一巴掌了,你称心了?”
斯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的确有病,病得还不轻。
“走吧,我陪你去派出所补户口页。”斯江不想再和她说任何话,直接拉着景生往外走。
——
周秘书是中午到的,带来了西美的药,说前几天孙骁就发现西美在电话里情绪有点激动,怕她出事,所以赶紧接她回北京疗养一段时间。
西美却坚持要去景洪见东文最后一面,周秘书没辙,打电话请示完,表示自己会全程护送,让顾家人放心。
南红给北武打了电话,把西美撕户口本的事说了。
北武说:“好,让她来见大哥,有话当面说清楚。”
“你要跟她说话吗?”
“不用了。让周秘书看着她点,按时吃药。”
景生和斯江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斯江两眼红肿,景生倒看上去还行。得知西美已经去了景洪,斯江什么也没说,一个人下了楼。赵家三兄弟要追上去,被景生拦住了。
“派出所的存档里没我,”景生苦笑着告诉顾阿婆和南红,“没什么理由,就是没我户口迁进来的记录,农场以前开的准迁证、收养文件什么的都没了,要回景洪重新补文件。”
南红一转念就顿足不已:“册那,我们就不该放她走!肯定是孙骁那个赤佬干的好事,还假惺惺地派人来接她,绝对是怕我们找她算账。景生,明天你去区里去市里投诉!还有知青办也有底档的,我倒不信他能一手遮天,册那xxxx。”
“我们今天都去过了。”景生揉了揉眉心。斯江今天在两处都和工作人员起了争执,还哭了一场,但无疑没有任何用处。
顾阿婆回过神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造孽哦!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冤家,一天到晚的不让人称心!就知道为难囡囡,你们结婚,关她什么事!她还去找老大!她真是要气死东文啊——”顾阿婆气极而泣。
斯江拖着疲惫的双腿从万航渡路一直走到静安寺,周边在造的高楼大厦已经停止了作业,静默的塔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城市,下班高峰的车流堵住了好几条马路,红灯转了绿灯,斯江随众穿过马路,静安公园门口的小摊贩已经开始卖充满气的巨型气球,马上又是新年了。
第427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静安公园门口的西边开了一家墨西哥烤肉店,音乐热烈奔放,这会儿灯火通明座无虚席。斯江手里拽着巨型气球的绳子,静静凝视着对面静安寺明黄色的围墙。静安寺在扩建,西边一大半围着施工围栏。在斯江印象中,这座庙一直在施工,以前去吃素面的时候得沿着窄窄的通道排出去很远,排队二十分钟,吃面五分钟,隔壁就是工地,咣咣铛铛地吵得厉害,还有刺耳的电钻声毫无预料地就来杀一通耳朵和心脏。她们一帮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面,听个话得把耳朵送到别人嘴边。但那些人的面孔竟然已经都模糊不清了,除了景生。
她以前其实在校外吃午饭并不想叫景生一起,都是李南她们怂恿威逼利诱,趁着景生早点心时间给她送鲜肉大包的时候越俎代庖地邀请他。景生从不说不。无论在静安寺还是富春小笼还是校门对面的大排面面店、愚园路上的牛肉煎包、华山饭店……他都在,一直都在。
但现在,他变成了“不存在”,这个城市把他抹去了。她们把他抹去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斯江明白,又不明白。
她从来没有痛恨过谁,哪怕毕业的时候被举报,她也只觉得那人太可悲,但今天她真是恨透了。
“公平呢?公正呢?公开呢?”她对着面目模糊的人群哭着吼叫,毫无用处。
斯江第一次直面这样的痛苦,无法忍却无可奈何,也许孙骁只需要一个电话,甚至是他的秘书打一个电话,就能轻而易举地安排。也许他有理由,也许他根本不需要理由,只是展示权力的随心所欲而已,斯江所见过所听过的是大舅舅曾经雪中静坐绝食,怒骂副总理,赢来了云南知青返乡的政策,是小舅舅从报纸收音机里触摸到时代的脉搏,抓住机会考上了北大,但她呢?高考的时候她屈服了一次,她没有争取,毕业的时候她抗争了,却还是头破血流,最后依靠权力的更替重新获得了毕业证书,这并不能令她对权力趋之若鹜卑躬屈膝,她只会更加厌恶这卑鄙的被默认的规则。对于那个已经全然是陌生人的母亲而言,她和斯好不是曾经和她日夜相处十几年的斯南,大女儿唯一的价值是装点她,让她有面子。
一个年轻妇女骑着脚踏车从马路牙子上逆向而行,后座上的小女孩渴望地看着斯江手里的巨型红气球,她依依不舍回头张望的时候,左脚被车轮绞了进去,顿时大哭起来。
伊姆妈立刻停了车,问了两句后大声训斥起小姑娘来,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
斯江跑过去,把手里的气球递给她:“囡囡,覅哭了,来,姐姐送侬只气球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