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再次动手之前,沈明酥手里的木棍忽然横在两人之间,生生将二人的腿脚隔开,平静地问:“争什么?”
见两人不再动了,沈明酥这才弯腰,从火堆里拿出了两个鸡蛋,一人手里塞了一个,“这不还有吗。”
凌墨尘移了移坐下的马扎,手里的鸡蛋在脚下的青石上敲了敲,一面剥着鸡蛋壳,一面曼声道:“封大人锦衣玉食,怕是吃不惯这样的东西。”
拳脚上的硝烟停了,嘴上功夫又开始了。
沈明酥管不了,也懒得管了。
封重彦捏着鸡蛋没动,一双眼睛被火光照得炙热,眼底却如冰雪寒彻,扯唇道:“国师倒挺习惯,是之前有过一段苦日子?”
凌墨尘一愣,他封重彦还真是心思深沉。
凌墨尘笑了笑,忽然道:“哦,我倒是忘记了,封大人也有过那么一段苦日子,听说在幽州被一群山匪打断了双腿,从血堆里爬出来,如同一条丧家之犬,爬到了沈家门前,跪在沈老爷子面前,求着他救你一命?”
凌墨尘看着封重彦渐变的脸色,心头似乎格外痛快,挑衅地看着他,“是咱们小十救你的吧?你说得没错,她善良,即便是路边一只断了腿的狗,她也会想办法医治,并非是封大人与旁人有何不同。”
“可封大人这态度不应该啊,沈家当年冒着得罪梁家的风险,不惜医治了封大人,算起来是封大人的救命恩人,后来沈家满门被杀,封大人分明知道是谁所为,为何不报仇呢?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说封大人舍不得你好不容易拾起来的前程?”
沈明酥觉得这些话有些过了,她不适合听,起身道:“你们先烤着,我进屋歇息了”
凌墨尘却没让她走,叫住了她,“小十难道不想知道吗?”
他一通反客为主,逼得封重彦哑口无言,夜色本就安静,火堆里的木柴爆出几道“噼叭”的火花,落在几人耳边,异常清晰。
封重彦黑眸紧紧地凝着他,却没有出声。
凌墨尘轻嗤一声,“那就是封大人选择了家族名誉,为了前程,忘恩负义了?”
嘲讽的声音落在风尖上,冷风打了一个璇儿,吹得火堆里的火星子四散,良久过去,意外的封重彦没去反驳。
凌墨尘头一扭,看向身后的沈明酥,煽风点火道:“小十看到没?男人的嘴最喜欢骗人,以后他要是再断了腿,别救他。”
沈明酥无奈地道:“国师把衣衫烤干就歇息,不必挑拨离间。”
凌墨尘忍不住一笑,盯着坐在那面色如灰,一动不动的封重彦,“就你们之间所剩无几的感情,怕是比纸还脆弱,用得着我来挑拨?你说是吧,封大人?”
不待封重彦说话,凌墨尘起身,眸子里划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落寞。
机会给了他封重彦,好好解释吧。
抬头冲沈明酥笑了笑,“小十走了,明早来接你。”
片刻后,院门在身后轻扣,火堆前少了一个人,愈发安静。
凌墨尘的那一番话,把两人一直埋在心底的矛盾拉了出来,彻底地暴露在了眼皮子底下。
沈明酥觉得凌墨尘说的很片面,他并非什么都没做,他收留了自己,护了她一年,也给了她一个交代。
且如今,她已经在挟恩图报了。
她想对封重彦说,不要去理他,他胡言乱语,当真只是想挑拨离间,不过是不想让她借他的手而已。
但封重彦似乎好久都没说过话了,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打破沉默。
半晌后,封重彦才从椅子上起身,踱步走到了她跟前。
身上的大氅给了沈明酥,此时被她叠好放在了案上,今夜得了卫常风的信后,他本就是出来盯梢,里面是一身臧色对襟长衫。
寒梅的凛香,随风幽幽入鼻,沈明酥尽量没让自己挪动脚步。
等着他解释,或是质问。
适才在河边凌墨尘亲上来的一瞬,她确实没有去躲。
太过于震惊,忘了躲。
幸亏他及时赶到,不然今夜八成要给他盖上一顶绿帽。沈明酥为此感到抱歉,若是有下回,她一定会躲。
封重彦却迟迟没有出声,伫立在她跟前,默默地看着她。
她头上的青帽已去,湿发早被火气烤干,丝丝缕缕被飞拂起飘在脑后,玉容千娇面,分明纤细柔弱,偏生生了一副傲骨。
凌墨尘说的没错,最初他确实想过两全的法子,仗着她对自己的喜欢,将她困在了封家。
这样才能不负沈壑岩临终所托,既能保住她,也能让封家安然无恙,她继续做沈家的大娘子,与赵家没有半点关系。
一切到此结束。
所有的真相和秘密也将随之埋在地底下,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痛苦。
但被凌墨尘打破了。
即便是当下,她已经知道了一部分真相,他还是不得不用婚约这样的手段,将她捆绑在自己身边,没有勇气去告诉她所有的真相。
想着的还是能瞒一刻是一刻,能骗住一时便是一时吧
所以,他没什么好解释的。
“对不起。”
见他酝酿了这半天,许是没想到他只说出了这么简单一句,沈明酥一时没反应过来,指尖微微一曲,顿了顿,才回过神,释然一笑,“我没怪你。”
她的笑容是真是假,他最熟悉。
什么是开心,什么是悲伤,什么又是喜欢,他都能一一从她那双眼睛内辨别清楚。
那个鲁班锁这回她倒是破费了一番了功夫,他花了两个晚上,才打开。
看到了那枚定情玉佩。
她早就把它还给了他,她是在告诉他,不想喜欢他了,此时或是已经不喜欢他了。
他知道。
但他永远又不会知道。
“嗯。”封重彦应了一声,僵硬地抬手,指尖轻轻地落在她的秀发上,想要如往常那样,替她拢起来,再簪上她喜欢的发簪。
可那发丝突然一滑,从他指尖尽数滑了出去,指缝穿过了一股冷风,空空荡荡,竟是寒凉刺骨。
沈明酥后退了一步,快要烧尽的火堆渐渐失去了温度,心口忽然也有些生凉,轻声道:“夜深了,封大人请回吧,下回我会注意,把控好分寸。”
她说完,也没再等他离开,转过身,进屋扣上了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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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墨尘等在桥头,喝完了一壶酒,才见到了封重彦。
余光瞟见人,下意识地一躲,果不其然,弯刀很快擦过他耳侧,凌墨尘赶紧起身,避开他的第二道攻击,完全没了适才在院子里的嚣张,“一道口子就行了啊,封大人今夜莫不是还想毁了我这张脸。”
封重彦不语,招招取他性命。
几招后,凌墨尘脸上再无玩笑,被迫从腿侧抽出双刀。
封重彦的功夫是当年封家花重金请来的江湖高手所授,几家绝招揉碎在一起,极为诡异,交手几次凌墨尘都没能看出来路数。
只觉他刀锋轻飘,若能借到巧力,也不是无法避开,但架不住他此时已疯,凌墨尘的双刀一碰上,便觉胳膊发麻。
再好的刀也经不住他如此造吧,一场风寒,凌墨尘确实虚了不少,额头冒着细汗,提醒他道:“封大人,刀要断了。”
封重彦却没松手,目光利如刀锋。
凌墨尘打不过,索性也不抵抗了,就让他把刀抵在脖子上,“封大人是想要一个解释?”忽然冲他一笑,“那‘情不自禁’这四个字,不知道封大人满不满意?”
话音一落,封重彦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旁边的水坑里按去。
落地的瞬间,凌墨尘伸脚勾住了他的腿,两人齐齐滚在地上,凌墨尘胸口被揍了一拳,封重彦腹部同样也挨了一记,硬是凭着一股蛮力,将凌墨尘死死地按在地上,眼底里的理智顷刻瓦解,血丝清晰可见,一字一字地质问他道:“凌墨尘,你到底想要什么?”
凌墨尘被他揪住衣襟,有些喘不过气,笑了两声,道:“封大人不是问过我了吗,想要你死啊。”
封重彦手上的力气加重,紧紧地盯着他,直到看见凌墨尘的脸色渐渐发青,才陡然松开手,翻身坐在了他旁边,冷静了一阵,眼里的红意慢慢散去,竟心平气和地问道:“原因。”
凌墨尘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忍不住笑,“我想要你死,你还找不到原因?你老子封国公早就看不惯我,咱们俩在朝中针锋相对,水火不相容,哪一条不是我想弄死你的原因?”
封重彦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波澜,“如何才能停手?”
凌墨尘终于缓了过来,跟着坐起身,揉了揉被还在发疼的胸口,“要不封大人成全了我,死一死吧,说不定我就停手了呢?”
封重彦没了心思和他耍嘴皮子,目光看着他,忽然问:“五年前皇帝被困峡谷,我有一事想不明白,想问问国师大人。”
凌墨尘一愣,笑了笑,“省主请问,若我知道,定会一一为你解答。”
封重彦一双眼睛带着惯有的锐利,似是要穿透他,“五年前,国师既然想要皇帝死在战场上,最应该去的地方也是青州,青州常年受胡人侵扰,几代皇帝都没能成功驱逐胡人,若赵帝能将胡人剿灭在青州之外,更能树立自己的威信,这样的理由,更能动摇皇帝,可你却选在了恒州。”
“皇帝贤名远播,唯一缺的便是战功,你抓住了他想要圆满的心态,和梁家里应外合,制造出了恒州必赢的假象,诱|惑他到了恒州,恒州确实有胡人,但此地山脉众多,易守不易攻,在没有确切的消息之下,胡人并不会轻易攻取此地,是你们故意把消息给了胡军。”
凌墨尘眸子微动,安静地听他说。
封重彦继续道:“这事从表面上看,发现不了什么,但很少有人再想起,五年前大邺在青州和胡人的那一战水深火热,主将乃前朝名将庚万安,此人年轻时威武神勇,作战很有一套,甚至跟着顺景帝并肩杀过敌,但再厉害的人总会老,庚万安年岁已高,青州一战,看似寻常,却是节节败退。”
“你将皇帝在恒州的消息放出后,胡人当夜便撤走了五万大军,庚万安因此喘回了一口气,青州也得以保住。”
封重彦盯着一言不发的凌墨尘,声音渐渐地缓了下来,“所以,国师不想失去青州,又或是不想让皇帝去染指青州。”
“你只想要皇帝死。”
封重彦没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神色,死死地盯着他,“若我猜得没错,国师想要的,便是让沈明酥亲手杀了赵家人。”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来啦!(国师身份要暴露了。)继续红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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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锋相对◎
皇帝乃一代贤君, 没有什么比让他身败名裂,死在自己的亲人手上的复仇更令人痛快,赵家人死了, 沈明酥必然也活不成,手刃自己的亲人, 成为了这天底下人人诛之的罪恶之人,但这些正是他凌墨尘最想要的,他想让赵家所有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云层压低, 不见半点星光, 夜风掠过水岸,柳枝簌簌作响,这一处早已没了人, 耳边诡异的安静, 隐隐的杀意弥漫在两人之间。
死寂般的沉默后, 凌墨尘突然笑了一声,还未说话, 便被封重彦沉声打断, “你是谁?”
凌墨尘转过头看着身旁这位位高权重的年轻丞相,不愧只用了三年时间便从血海里爬起来的人, 确实有点本事。
但又如何, 不过是猜测, 凌墨尘唇边依旧含着笑, “你猜。”
封重彦扯唇,平静地道:“我猜凌国师乃前朝之人。”
凌墨尘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相对, 目光在黑夜里相交, 像是两把刀尖相对的利刀, 锋芒相撞,谁也没有退却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