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在消耗◎
沈明酥怔怔地看着那两道泪痕, 心中泛过茫茫酸楚,便也明白了,人终究非草木, 那三年里的点点滴滴,他应该也没有忘。
就像自己一样, 尽管想埋在心里,想去遗忘,记忆已经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刻在了脑海里, 怎么可能忘得了。
细数起来,他这几月已为她做了不少。
闯京兆府,不惜与梁家撕破脸, 又杀了梁耳。
闯内宫, 杀内官, 雨夜她虽没亲眼见到他是如何护自己的,可他此番行为, 便是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 甚至把整个封家都搭了进去。
师徒之情也好,爱人也好, 无论是恩还是感情, 他都做得很好了。
先前得知杀害父亲的真凶时, 仇恨让她一度迷失了方向, 想要拉着他封家一道下水,借他封家的势利与皇帝抗衡, 此时, 却忽然不想往前走了。
东宫的太子妃和赵佐凌无辜, 他封重彦又何偿不是无辜, 她不该再利用他替沈家伸冤,也不该将封家至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手里的勺子价继续喂到他的唇边,一勺一勺喂完,再掏出袖筒的手帕,替他擦去了唇角的药渍。
同样是阳光明媚的夏季,屋内安静,时光如同定格了一般,两人彷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照顾他的那段日子。
封重彦的目光终于轻轻地落在了她脸上。
昨夜她似乎也没睡好,眉目之间有些倦怠,面色清淡沉静,不知从何时起,眸子里再无往日的天真活泼。
这便是他最初想要的模样。
如今如了他所愿,却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头又万分清楚再也拾不回来了,也不能去拾,眸子内慢慢泛出红意。
沈明酥先出声,道:“对不起。”
昨夜她伤他的那把匕首还是他给自己的,换做谁,都会觉得心寒。
她望着他,目光内没了讽刺和冷意,终于肯割舍给他一点柔情,如同久逢甘露,心中涌出一股不明的热流,喜大过于悲,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从昨夜疼到如今的心口,倒像是白疼了一场,一夜没说话,喉咙半天张不开,咽了两下,才出声道:“不怪你。”
轻轻一声,两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沈明酥知道,他们该了断了,没再看他,转头把药碗放好,半低着头,轻声道:“封大人,我们,到此为止吧。”
声音很轻,却恍若一道雷鸣。
封重彦似乎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微微动了动,偏过头看向她。
她也抬了头,对上他的眼睛,目中里一片坦诚和释然,含了一丝抱歉,“我不该利用你,但封大人就此止步应该还来得及。”
“之前我怕你忘了恩,忘了情,对你的绝情绝义确实生了恨意,也存了私心,想利用你来为沈家复仇,如今我已知是我想错了,大人并没有忘,沈家的恩缚住了你的手脚,我和你的那段情绑住了你的未来,即便我不利用你,强迫你,你也不会忘。”
她声音如春雨细细润润,不徐不疾,听时不觉,慢慢品砸后,胸口竟是一腔愁闷不堪。
那还来不及化开的浓雾郁结,再一次凝结成了阴云。
大有要落下雷雨的趋势。
“我知道大人曾经许过一些承诺,可那又如何。”沈明酥顿了顿,低声道:“我也许过。”
许过永远爱他。
许过这辈子会保护他。
昨夜不还是照样把刀捅进了他身体里。
“封大人忘了吧。”
都忘了,忘了沈家,忘了她。
“大人应该找一名世家姑娘成亲,这辈子两人琴瑟和鸣,安安稳稳地共度余生。”而不是她这样随风飘散的柳絮,如浮萍无根,随时都能将他拉入万劫不复的不详人。
这回刺了他一刀,下回就会手软吗。
不会。
一旦触碰到她的立场,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他。
他应该远离她。
封重彦无声地看着窗外那道刺目的光线,心中不觉一片冰凉。
她是早就想好了,进来之前,便想好了要抛下他。那一碗药,怕是她对自己所尽的最后一点温柔。
明知那答案会不如人意,却像是一个赌徒,刚赌了一场性命,还是没长记性,想要去问个明白,他唇瓣翕动,轻声问道:“阿锦,还爱我吗?”
沈明酥微微一愣。
见他目光坚定,眼底血丝隐现,似乎只想要一个痛快。
他这样认真地问她,沈明酥便也去认真地想了。
三年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放下,感情还是有的,可比起两人所背负得仇恨和要承担的家族前程,太渺小了。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是以,她昨夜才没有一丝手软。
爱吗。
她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像三年前那样去爱一个人,不想,也做不到。
所以,应该还是不爱了。
知道了答案,沈明酥并没去回答他。
屋内滴漏水声答答,落入潭中,寂静空旷,心底最后的一点期许也在她漫长的沉默中,慢慢地粉碎,封重彦双目发虚,只觉人已跌落千丈,见不到底,胸口的被褥乃蚕丝而成,轻如云,此时却如千钧重,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沈明酥见他迟迟不说话,想让他慢慢考虑,拿起空药碗,起身刚转过头,便听身后虚弱的一声,道:“来不及了。”
他喜欢她。
忘不了。
“婚期在三月之后,九月金秋,不冷也不热,气候适宜。”他声音轻得随时都能消失一般,但每一个字又是那么清楚。
沈明酥回过头。
他唇角一扬,对她笑了笑,故作出一副轻松的神色来,眼底的伤痛却掩盖不住,“阿锦忘了承诺,我记得,既说过要嫁我,便不能食言。”
唯独这桩,他不许她食言。
沈明酥立在那,耳边蝉鸣声不断,心绪倒是莫名乱了一瞬。
神色还在犹豫,他没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温和地道:“昨晚你也没有睡好,去歇着吧。”顿了顿,又道:“以后不想来,便不用来。”
—
因封重彦嘱咐了不许声张,静院的人都瞒着,封夫人第二日午后才得知,匆匆赶过来,进去时见封重彦披着一件大氅,坐在圈椅内,膝上的书页翻开,视线却看向了一边窗棂外的景色,目光竟空空落落。
封夫人从未见过他如此落寞的神色,心头像是被刺扎了一下,心酸又心疼。
他三岁背诗,五岁提弓,当年封家遭难,他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意态洒脱傲然,便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两年前回到昌都后,他整个人沉静下来,挑起了封家的重担,所走的每一步皆是小心翼翼,性子也变得谨慎。
他就是封家的一座山,仿佛无坚不摧,所有人都躲在了他的背后,寻求他的庇佑,可他也是个人。
会受伤,会疲惫。
封夫人走过去,柔声问道:“好点了吗?”
封重彦转过头,脸上的落寞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稳沉,“差不多了,让母亲担心了。”
平静的口吻,倒像是她适才看花了眼,她已经问过了卫常风和福安,为何忽然受了伤,两人皆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安已死,梁家不成气候,如今朝中谁还能伤得了他,封夫人想亲口听他说,问道:“怎么回事?”
“遇了袭。”封重彦面色淡然,“朝堂纷争,孩儿心里有数,保证不会再有下回,母亲不用担心,若是得闲,孩儿的婚事,还得让母亲多费心。”
这事不用他说,封夫人也知道要好好操办。
他二十二了,封府的男儿还没有一个娶亲,抛开他的身份不说,封家的头一场婚事,怎么也不会含糊。
但这一桩婚事,封夫人实在欢喜不起来。
外面个个都觉得她封家是嫌弃沈家门槛低,才会对沈娘子不冷不热,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介意的并非是门槛,而是担心沈家那十几条命债,和那块不知所踪的雲骨,将来有一天会给封家带来灭顶之灾。
如今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在应证她的担心。
若论私心,她是恨不得这桩亲事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了沈家娘子,都敢反了,封夫人知道自己说什么也劝不住,唯有同他道:“伯鹰,母亲什么都不求,只求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
—
一番兜兜转转,封家和沈家大娘子的亲事总算定下了婚期。
九月初七,良辰吉日。
离婚期余下不到三个月,封府上下忙忙碌碌,佛兰看了一趟小外甥回来,进门便听说了消息,兄长不仅把沈娘子找了回来,还马上要成亲了,心头高兴,顾不得先回自己屋,直接到了静院,人还没到,先在外唤了一声,“沈姐姐。”
沈明酥正在同沈月摇喝茶。
过来的路上,佛兰已听丫鬟说了,沈家二娘子也来了府上。
如今见个生面孔坐在沈明酥对面,便也猜出来了是谁,笑着招呼道:“这就是沈家妹妹吗?长得真好看。”
沈月摇一愣。
沈明酥忙同她道:“这是佛兰,封家三娘子。”又同佛兰道:“这是我妹妹,沈月摇。”
“月摇妹妹好。”佛兰性子开朗,遇人自来熟,主动上前同月摇攀谈,“沈姐姐当初为了寻妹妹,可是破费了一番功夫,苍天不负有心人,好在人找着了,沈姐姐也能松下一颗心,好好过日子。”
佛兰没同她说,沈明酥曾为了寻她,还给封夫人下过跪,府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沈娘子对她这位妹妹的感情。
住了几日,沈月摇似乎也感受到了。
封府的每个人一瞧见她,几乎都会说上这么一句,“二娘子可算是找着了,沈娘子这回该放心了。”
沈月摇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沈明酥,沈明酥含笑,替佛兰沏着茶。
那日沈月摇醒来,知道是被她下了|药后,心中又凉又悲,当着连胜和婉月的面,将她案上的一套笔墨,全数扫到了地上,还悲愤地骂了一句:“忘恩负义,她和封重彦有什么区别?”
夜里才得知封重彦被人捅了一刀,身受重伤,凌墨尘被救走了。
她赶过来,便见她立在珠帘外,灯火下那张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谁能伤得了封重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