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黄昏沈明酥回到家,便见姜云冉和老头齐齐站在院子里的草棚下,收拾着空筛子空簸箕,里面的药草一根不剩。
沈明酥一愣,“怎么回事?”
姜云冉嗓门都哑了,“药草都卖完了。”
不仅是药草,要不是她和王爷爷阻拦得及时,这些簸箕筛子都没了。
姜云冉好久没做过这么痛快的买卖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转头,冷不丁看到了沈明酥身后的封重彦,神色一怔,及时想起了昨儿沈明酥带给她的话,又慢慢地稳住了心神,朝他行了一礼,“大人。”
王老太医也看到了人,继续装疯卖傻,他不来戳穿自己,自己也不会往刀口上撞,“草民见过封大人。”
封重彦点了下头,神色平淡,并无要对二人发难的意思,只立在一旁看着沈明酥,几人说话,他也不回避。
沈明酥听姜云冉说了百姓抢着买她草药的原委,一时竟无言以对。
看来‘冬熊’已经让百姓望而生畏了。
今日她和封重彦去了几处事发之地,可惜雪太大,留下的痕迹全被抹去了。
还是一无所获。
虽怀疑‘冬熊’乃人假扮,但没寻到实际证据。
风雪不停,沈明酥让两人进屋,走了两步,听到了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才想起来,回头道:“今日天色完了,封大人先且回去歇息,等有进展了,我再去找你。”
封重彦没动,一日了,他一直与她保持在十步之内,此时抬头往她身后的屋内看了一眼,“讨口茶,可以吗?”
不过是一口茶,他既开了口,沈明酥也没拒绝。
沈明酥的个头不算矮,与王老太医苟着背时相差无异,当初盖这座茅草房时,为显大气,她特意让人把门槛做高。
如今见封重彦苟着头进来,才知还是矮了一些。
没想到他会进屋,姜云冉神色一顿,刚坐下去的屁股,几乎瞬间弹了起来,给他腾了位置。
虽说已经打算了要同封二和离,但没和离之前,她依旧是封家的二少奶奶,封重彦除了是一朝丞相之外,她还尊他一声兄长。
身份上的压制,再加上那一身与外面飞雪无二的凛冽,让她对这位封家的兄长,由心生出了一股敬畏,行了个礼,求救地看向沈明酥,“姐姐和大人聊,我,我去喂猫儿了”
一溜烟儿地跑回去,屋内便只剩下了心知肚明的三人。
王老太医倒了一杯热茶,恭敬地捧到了封重彦跟前,“粗茶,不知道大人喝不喝得习惯。”
封重彦抿了一口,回应了他。
茶盏里的茶见了底,没见他要走,王老太医又给他满上,三人默默地喝着茶,谁也不去戳破彼此的身份。
沈明酥没工夫陪他静坐,见他迟迟不走,外面的三头狼她还没喂,起身走了出去。
人一走,封重彦便开了口,唤道:“王太医。”
王戚心头沉了沉,心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应了一声,“下官在。”
封重彦五指捏着茶盏,神色平淡,声音也没什么温度,缓声道:“当年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放了那把火。”
王戚无可反驳。
“你明知道,陛下在找他,明知道”封重彦话音一顿,没再往下说。
但王戚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那把火带走的不仅是陛下的妹妹,大邺的长公主,还有他的新婚妻子,封家的大奶奶。
既然放了那把火,王戚便想到了后果,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下官老了,封大人能来,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哪天不在了,也有人知道她在哪儿。
王戚道:“任凭大人处置,下官绝无怨言。”
话落片刻,却不见封重彦回答,王戚斗胆瞧了过去,见其双目内并未冷意,眼底平和,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王戚一怔。
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感谢自己救了她。
但自己若不放那把火,以他封重彦的医术,本文有腾 讯裙四咡贰二呜九易四七整理发布应该也能救活,一时有些不太理解他这一声谢谢是为何。
王戚不敢受,“下官惶恐。”
封重彦不再说话。
王戚等着他的治罪,只要他一声令下,他即刻会被押回昌都,以欺君之罪,处以死刑。半晌后没等来封重彦的缉拿,却等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关怀,“屋子大吗?”
王戚下意识回答:“还行。”房间虽少,但每个屋子都挺大。
有了沈明酥一门手艺在,加之自己的半辈子积蓄,这五年内两人看似穷困潦倒,实则没有一样将就,住得挺舒心。
比如他那间屋子,里面应有尽有,大到足以单独隔出一间书房。
“那就好。”封重彦回了一声,没等王老太医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何意,又道:“今夜我想在此添一张胡床。”
王戚:“”
—
沈明酥提着一筐萝卜,喂完了三头雪狼,回头终于见到封重彦从里走了出来,天边已是一片暮色,随口嘱咐了一句,“大人仔细脚下。”
封重彦没应,神色不动地道:“我与太医有话要谈,今夜不走了。”
沈明酥皱眉。
封重彦眸光微微一闪,没去看她的脸色,径自走到了竹门前,招来了外面候着的福安,“把过夜的东西搬过来。”
福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副惊愕之态,再看向他身后的沈明酥,终于忍不住了,“省主,这要是传出去”
名声可就彻底没了。
“爱咋传咋传。”封重彦丢下一句,转身进了屋。
—
五年了,今夜的茅草屋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安静。
姜云冉初到那一夜,人生地不熟,倒头便能睡下,今夜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翻了个身,小声问:“姐姐,我怎么觉得封大人不是冲我来的?”
今夜好几回,她斗胆看过去,封大人的视线都在姐姐身上。
她形容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认识多年的老熟人。
姐姐去拿茶盏,他先一步递给了她,姐姐夹菜,筷子还没伸出去,他便知道她要吃哪一样,不动声色地夹到了她碗里。
整个晚上,似乎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
这不对。
绝非是寻常对下属的赏识。
分明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怀。
若是论两人的外在和身份,确实有着天壤之别,绝无可能,但感情之事,谁能说得清,姜云冉看过不少这类的话本子。
越是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的人,越是刺激,见沈明酥不答,又问道;“姐姐,你前夫是什么样的人?”
沈明酥:“”
“忘了。”
既然叫她一声姐姐,她能帮的定会尽量帮她,姜云冉索性坐了起来,“那我同你说说封大人那位前夫人吧”
—
另一头王老太医也还睁着眼睛。
自己的屋子当真被隔成了两间,中间以一道屏风挡住,虽看不到彼此,却能明显感受到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王戚倒没想到他如此执着。
关于这位封大人和长公主的感情,他也略知一二,两人初识于幽州沈家,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感情。
后来也淹没在了那桩复仇之中。
五年前的那场宫变,若非这位封大人,赵家的天下早就没了。无论是忠诚还是个人感情,封重彦都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对得起她和赵家。
可这五年来,他见过沈明酥为固安帝落过泪,也听她梦里唤过‘母妃’,每逢太后的忌日,她都会去买纸钱回来偷偷地烧,暗地里也在打听新帝的近况,但从未见她问过关于这位封大人的事。
一起住了五年,王老太医也算摸清了她的性子。
一场劫难,两个家都没了,她的心封锁在了那场大雪里,看似放下了一切,实际将一切过错和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内心深处,她终究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不祥之人。
要是走不出来,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往前走,只会停留在原地,直到老死。
耳边隐约听到一声咳嗽,似是怕吵到了他,闷闷地压在喉咙,在极力隐忍。王老太医出声问道:“大人染了风寒?”
“嗯。”
王老太医也有些纳闷,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赵帝也已经死了,没什么好隐瞒,缓声道:“当年封家遭难,大人一双腿脚经脉俱断,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大人能重新站起来,是因沈壑岩把那块‘雲骨’给了大人,‘雲骨’有重塑经脉,清百毒之功效。大人的身子按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耳边安静了一阵。
忽然一阵咳嗽声传来,胸口又闷又疼,封重彦伸手捂住,扎在心底的那根棘刺再次被拔了出来,如同万箭齐发,刺着他的五脏六腑。
“你有何资格怨我?姐姐一直都在爱着你,她从未违背过你们的誓言。”沈月摇瘫坐在地上,满手都是地上残留的血迹,“她宁愿自己承受痛苦,宁愿当成赵帝的活靶子,也没说出‘雲骨’的下落,直到死,都没说出我沈家的‘雲骨’早就在你封重彦的身上。”
“是你害死了她。”沈月摇疯了一般,狼狈地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是我们,是我们逼死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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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
见他咳得越来越厉害, 王老太医起身下床去堂屋火炉子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温水。
进来时,封重彦已半坐在榻上, 许是顾忌到了对面的人,咳了一阵便强忍着。
屋内一盏灯还没灭, 朦朦胧胧,瞧见他脸色憋得潮红,王老太医把手里的一杯温水, 并着一瓶百草丸递给了他, “早年下官也是咳得厉害,沈壑岩便制了这百草丸,这几年好了许多, 大人先用一粒。”
封重彦似是被那一阵咳消耗得没了半点力气, 半晌才伸手, 声音嘶哑,“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