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浮生知道,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他当即面上便露出一些喜色来,即便已经非常拼命努力的要去压抑和克制,但仍旧能够看到从面上骤然绽开的光彩。
他狂喜着、轻声的道:“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而在这句话说完之后,柳浮生顿时就觉得自己的后脊一阵生凉,仿佛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柳浮生整个人都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战,随后朝着那种让他觉得并不是多妙的感觉发散来的方向有些狐疑的望了过去。
那给他造成了如此的压迫感的对象显然从头到尾也都没有想过要遮掩自身的存在,于是柳浮生便和一双猩红色的眼瞳对上了。
柳浮生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冷颤。
或许是因为看出来了他的恐惧,在被发现之后,那一只提醒有些过分庞大了一些的乌鸦——柳浮生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只渡鸦——不但没有挪开自己的视线,正好相反,柳浮生听到他“嘎嘎”的叫了几声,听起来简直像是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嘲讽。
柳浮生觉得自己有理由指控,那一只乌鸦一定是在骂他。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还真的和一只乌鸦计较不成?
于是最后,柳浮生也只能磨了磨牙,朝着商长殷询问:“七殿下,以往没有听说过您有养鸟的兴趣,这只乌鸦是?”
商长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渡鸦,而后者已经摆出了一副不能够再乖巧的模样,只是这样看着都知道是一只好乌鸦!
“他叫阿阑。目前来说,的确是我在豢养着的。”
于是柳浮生便知道,在七殿下对这只乌鸦失去兴趣之前,自己是不可能动他了。
他有些失望的低下头,略长的额发遮掩下,左边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发生了非常细微的变化。有些许的金光从其中滑过,而本应该圆圆的瞳孔也有片刻的收缩,成为了一枚尖尖细细、恍若爬行生物的竖瞳。
但是当柳浮生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种一闪而逝的变化已经彻底的消失不见,几乎要让人怀疑那一幕其实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乌鸦这种鸟,可实在不是什么适合当宠物的。”柳浮生笑着道,“七殿下若是有养鸟的兴趣的话,之后可随我同去白虎城下属的大梁楼境内的家中。我平素里倒是养了不少的奇珍异兽,其中各色的鸟类也颇多。您到时候去看看,若是有喜欢的,尽可以带走便是。”
渡鸦:?!
他看着柳浮生的目光已经充满了不善。
好啊,居然敢和他使绊子是吧?
渡鸦恨恨的想,等到商长殷失去了对于这个人的兴趣不再关注之后,看他怎么弄死对方……!
死之君的使者,自然不可能当真是什么只知道卖萌沙雕和搞笑的吉祥物。正好相反,在和商长殷签订了契约之后,渡鸦便已经能够在一定的程度上使用死之君的权柄。
更何况,那位站在死亡的顶点的君主殿下,对于渡鸦这一抹分魂拥有着一种根本难以想象的大方。渡鸦尽可以任意的从对方那里借来力量并使用。
虽然渡鸦用上这一份力量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商长殷的身上充当一个精致的挂件,但是渡鸦隐隐却是有所察觉,这一份力量对于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设置过上限。
一人鸦都在心底暗搓搓的想着究竟要如何弄死对方,但是有鉴于商长殷毕竟还在这里,于是他们维系着一种假模假样的、表面上的平和。
这一支各怀心思的小队,终于是踏上了前往汤山的路。
半夏对于汤山的熟悉,绝对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汤山上平日几乎没有什么人来,既然如此,当然也就不存在什么能够正常的供人行走的路,甚至是能够姑且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参考和判断的路标都没有。
如果给一个对这里毫无所知的人来了的话,那么除非他能够生出双翼,升上空中以避开这层层的阻碍,否则的话,唯一将会迎接的结局不过是最终迷失在山林当中,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但是半夏就像是拥有着一双专属于汤山的眼睛,她脚下的每一步都走的毫不迟疑。
“我其实平日里,并没有在汤山上见过妖魔。”半夏同商长殷解释,“所以突然让我给您带路,我其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但是,半夏知道,当自己走在汤山上的时候,她会近乎于本能一般的明白,她应该朝着哪个方向去走。
于是柳浮生提出一个假设来。
“半夏姑娘看起来,的确是拥有仙缘的。并且这缘分,就应在汤山上。”他说,“你的那些那些直觉,或许便是汤山对你发出的预警。你以往在这里踏出的每一步,最终所通往的全部都是【正确】的方向。”
“既然如此,要不要尝试着向着你的直觉和本能所指引的道路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去呢?”柳浮生问,“这样的话,说不定就能够抵达那个汤山并不希望你去到的地方,并且遇上一些汤山不愿意让你遇见的东西。”
而那些东西,除了妖魔之外当然不做他想。
渡鸦站在商长殷的肩膀上,闻言朝着柳浮生去看了一眼。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渡鸦从这个一直以来看上去都极为无害并且气质翩然的人类的身上,察觉到了某种逸散而出的、扭曲的恶意。
但是那恶意不过是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对于自己的存在隐藏的极好。
然而这当然瞒不过渡鸦的眼睛。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注视了那面上依旧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柳浮生一样,朝着商长殷凑了凑,轻轻的啄了一下他的耳朵。
【那个人类有问题。】渡鸦透过契约,这样同商长殷说。
【没关系。】商长殷同样通过契约回答他,【我注意到了,先放着看看。】
柳浮生或许是真的把他当成那种最常见的、连脑子都没有的纨绔了,甚至连行为逻辑都懒得去考虑。
只凭借一个名字、一点似乎是虔诚的态度,可没有办法打动七皇子殿下,让他点头允许某人追随在自己的身边——如果真的那么好说话的话,那么帝都的很多善于钻营之辈才当真会狂喜。
谁都知道这位七殿下是怎样的受到皇帝、皇后以及太子的宠爱。不,那样的程度仅仅只是用“宠爱”来形容的话,程度都有些稍显不够了,而应当用“溺爱”来表述才对。
只要商长殷愿意帮他们说上一句——哪怕只有一句,都必然是大鹏一路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青云路。
然而他们最终却发现,这位七皇子殿下实在是太难以接近了。他看起来不打算和任何人打好关系,也根本不会去看任何人的脸色。
请他帮忙说话?那也得让自己先能够把话递到七皇子的面前再说。
所以,柳浮生居然这样轻轻松松的就能够得到一个来自商长殷的允许,放在所有对这位七皇子殿下稍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会为此而感到匪夷所思。
不过,若是这原本便是商长殷的有意为之,想要将对方放在身边观察的话,似乎又应该另当别论了。
商长殷和渡鸦的对话不过是这么两三句。另一边,半夏采取了柳浮生的建议,开始刻意的朝着与自己的感觉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
和先前顺顺利利的、仿佛前路尽通毫无阻碍,甚至是连日光都透过林间的枝叶投下斑斓的影子,为她铺出了走向前方的路不同。当半夏选择了这样走的时候,她明显察觉到有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的冷厉的风,像是刀子一样割划着她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
可是当半夏低头去确认的时候,却又分明看见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腕完好无损,仿佛先前那些不过全是她的错觉而已。
越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半夏便越是觉得阴冷和森然。她的耳边开始若有若无的传来一种隐约的叹息声,让半夏觉得自己后背发毛。
她下意识的想要去请求来自商长殷的帮助。
“仙人哥哥……我有点怕。”
她这样说着,怯怯的伸出手来,想要去抓住商长殷的衣角,以从这样的行为当中汲取到一些力量。
只是在真正的抓住一些什么之前,却是半夏自己先微微愣住了。
她看着自己袖口上的那一团非常明显的污渍,露出了极为不解的表情来。
这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她怎么……
完全没有印象啊。
长生道(八)
商长殷见原本走在最前方带路的半夏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折返着朝他走来,面上隐隐的露出来了一些惶恐与不安的神色。
他觉得半夏看着已经快要哭了,并且正朝着他伸出手来,看上去就像是想要抓住点什么,并且从对方那里汲取到足够的力量一样。
商长殷并不介意自己成为那个能够提供这样的情绪价值的“工具人”。
但是,尽管商长殷并没有去要刻意的避开半夏的手,少女却自己先一步的住了手。她停留在原地,有些不解的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手腕——更确切一些来说,应该是注视着搭在手腕上的那一小截衣袖,面上流露出某种纯然的不解。
这完全是超出原先的构想之外的情况了。于是商长殷主动的朝着半夏走了过去:“怎么了,半夏?”
小姑娘愣愣怔怔的抬起头来,看向商长殷,扁了扁嘴。
半夏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的确是在这一刻生出了某种巨大的委屈来,并且觉得自己下一秒都可以当场哭出声。
“我的衣服好像脏了……”她小声说,看着商长殷的目光当中写满了某种连自己都不一定察觉到了的不安与惊惶,闪躲的眼神看上去像是一只被绳索套住了脖颈、兽夹钳住了后腿的、林间猜中了猎人陷阱的小鹿。
而她的衣袖上,那一小块儿深色的暗斑看上去异常的醒目。
商长殷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小片颜色与周围的布料全部都格格不入的部分。
只是,尚且不等商长殷对此发表什么自己的看法,一旁的柳浮生却是有些惊讶的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鼻音。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你的衣服怎么会脏?”
随后,柳浮生给商长殷稍微解释了一下。——他到底已经在这云天仙城当中生活了好几年,甚至是挣下了一份不菲的家业,几乎也能够被算成是半个云天仙城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了。
原来,就像是云天仙城当中的所有人。无论身份的尊卑贵贱,以及个人的财富有无,都平等的享有不老不死的权利、以及近乎永世的寿命之外,在这仙城当中,同样还有着其他许许多多的常世根本不敢去想象的玄妙神奇之物。
比如说,永远都不会出现脏污的、精美并且连缝合的痕迹都没有的衣服。
柳浮生在发现这一点东西时候也曾经大为惊奇,甚至还特地为此而赋诗一首,感叹这样的奇景。
这满足柳浮生对于仙人所应该拥有的生活的一切幻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当真拥有着昆仑蓬莱一般的仙山云海的话,那么就应该是行使着这般的规则、拥有着这般的模样。
可是现在,衣服却脏了。
别说是柳浮生了,就算是在云天仙城当中土生土长的半夏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她盯着自己衣袖上的污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样,急忙用另外一只手非常用力的去擦拭,像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去将那污渍直接出去一样。
但是这显然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即便半夏已经用了非常大的力道,看上去都快要将那衣服给直接错破了,上面的污渍却也没有丝毫的要减少的迹象。
半夏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她有些慌乱的抬起眼来,朝着商长殷看过去,下意识的想要请求来自对方的帮助:“仙人哥哥,怎么办啊?这个污渍好像没有办法弄掉了……”
柳浮生并不觉得衣服脏了是什么大事。
——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至于这样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吗?女人可真是麻烦。
他于是打开了自己随身背着的行囊,从里面翻捡出来了没有穿过的新衣,搭在了半夏的肩膀上。
“这样可以了吗?”柳浮生弯了弯眼眉,笑着询问。
那是半夏以往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的衣服,但是她却也在集市上曾经见到过——叫价不止百金,是非常非常昂贵的存在。
这下子,她也顾不得再去在意自己的衣服上染上了莫名的污渍这件事情了,当即便慌乱的想要将这一件并不属于她的、有些昂贵过头了的外套脱下来,还给柳浮生。
“这、这使不得!这件衣服太金贵了!”
但是柳浮生制止了她的行为。
“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我不至于计较这么一件的花销。”他的面上还挂着笑,但是那种笑却并不达眼底,“好了半夏,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